第266章 牛馬橫(1)
過了數日,羋月雇了輛車,和嬴稷還是搬進了那貞嫂的家中。他們一路上的行李,已經散失典賣得差不多了,只余幾卷書簡、幾件舊衣罷了。
羋月那套入宮的服飾早已典賣,幫助他們度過了這個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卻讓女蘿死活保了下來,終究還是慎重地裝在箱子里,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塵土堆積。羋月、女蘿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著頭髮,拿著掃帚抹布收拾出幾間屋子來。那些原有的傢具本就不堪用,且已經朽壞,便都收拾起來,堆到一處不用的房間去。
如此,除貞嫂自己住的房間不動外,收拾了一間給羋月住,一間給嬴稷住,另一間給女蘿薜荔兩人住。
大人們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著竹簡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看書。
眾人忙忙碌碌,自然也無暇理會嬴稷。那貞嫂縮在牆邊,悄悄地看著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無人理會,她便慢慢地開始走動,也漸漸消去對陌生人進入的恐懼。
也不知從何時起,貞嫂端著一碗水,膽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動作仍然獃滯木然,但看著嬴稷的眼光中卻有著愛憐和希望。
嬴稷初時不覺,過了半晌,貞嫂又怯怯地伸手,將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這時,嬴稷終於有所察覺了,他眼睛的餘光先是看到碗,又順著碗,抬頭看著貞嫂。
貞嫂像受驚似的往後縮了縮,露出膽怯又熱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簡,朝貞嫂行了一禮:「多謝大嫂。」
不想他這一動,貞嫂便已經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啊」地叫了一聲,轉身就逃進屋子裡去了。
嬴稷嚇得不知所措,看到羋月,求助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正看到這一切,心中一動,便跟了上去。卻見屋子虛掩著,貞嫂蜷在角落裡,手裡抱著一件少年的衣服,發出嗚咽的哭聲:「阿寶,阿寶……」
羋月站在門邊,看著貞嫂哭泣,已經有所明白。女蘿也追上來,看到這個場景,也不禁轉頭拭淚。
貞嫂被驚動,抬頭看到兩人,更是嚇得往裡縮。
羋月輕輕推開門,走到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著的衣服,展開看了看,低聲問:「這是你兒子的衣服?」
貞嫂畏縮地點點頭。
羋月道:「看著倒跟子稷差不多大。」
貞嫂聽了這話,忽然伏地而哭,聲音嗚嗚咽咽,卻是聽不清楚。
羋月輕嘆:「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最能夠保護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無法保護,原來是那麼幸福和快樂的家,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天塌了,地陷了,無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獨地面對痛苦和絕望……」
忽然間,貞嫂大聲痛哭起來。
羋月輕輕伸手扶起貞嫂:「可是活著的人,依舊還是要面對,要活著。我們能夠活下來,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親人。貞嫂,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
貞嫂抬頭,看著羋月,驚疑不定。
這時候,嬴稷也跟著走進來:「大嫂!」他想說些什麼勸慰她,可一時又說不出來。
貞嫂聞聲,又定定地看著嬴稷,忽然問:「你餓不餓?」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著羋月,見到羋月的眼神,忙點頭:「是,我肚子餓了。」
貞嫂眼中迸發出一絲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點燃,她慌亂道:「你、你餓了,我、我去給你做吃的來……」她說完這句話,忽然跳了起來,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著貞嫂的背影,小小年紀也感覺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憐。母親,我們要幫助她啊。」
羋月緩緩點頭:「是啊,我們要幫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樣,無能為力地坐視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散死亡。我會張開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親人一個個遮蔽到我的身下,為他們遮風擋雨。雖然我現在還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還有更多像貞嫂那樣的人,我們也要幫助他們!」
羋月看著嬴稷,欣慰點頭:「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廚房裡,卻見那貞嫂一會兒生火,一會兒又跑到灶頭看,弄得手忙腳亂。
羋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著貞嫂生火。」這邊自己走到灶頭,開始燒菜。
她當日籌謀過多次與黃歇私奔以後的生活,自然也早學了不少簡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廚做菜,雖然手藝生疏,但總算沒有燒煳。當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來,母親第一次做的飯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開始了。
這日清晨,五婆扛著一個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見狀連忙上前欲接過,五婆擺手不讓:「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氣?還是我自己扛著……」又問:「夫人在吧?」
貞嫂道:「在,她在裡面呢。」
五婆見貞嫂如今也多了幾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樣,拉著她的手嘆息:「夫人真是好人,看來她待你不錯!」見貞嫂點頭,她也起勁了,「我就說嘛,你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點吃食,這院子有人進進出出,你才會有點活人的樣子!」
女蘿聞聲走出來,見狀也忙與這個熱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來了。」
五婆爽利道:「來了,來了,我又接了新活計了。夫人近來如何?」
女蘿皺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風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葯也不曾好。」
五婆便關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當心才是。」
兩人說著,便聽到屋裡羋月道:「是五婆來了,快些進來吧。」
女蘿忙使個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頭去,自己引著五婆進去,笑道:「五婆來看您了。」
五婆細細打量著,便見羋月坐在窗邊,案几上堆著竹簡,墨跡未乾,毛筆擱在一邊,顯見方才是在抄竹簡。見了五婆進來,便笑道:「五婆來了,可又有什麼新的活計要拿來了?」她說得幾句,便一陣咳嗽。
女蘿跟在五婆身後,忙悄悄在她背後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說出來。
五婆微一猶豫,羋月已經看出來了,笑道:「五婆,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也勞你幫忙這麼多次,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不必有什麼猶豫。」
五婆雖然有些不安,但她畢竟是市井之人,剛才扛過來的活計,她雖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況這次對方這種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應下來,當下不顧女蘿暗示,賠笑道:「有的,只是……」
女蘿暗急,方才那個大包袱內的竹簡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體有疾,所以……」
羋月擺擺手:「我身子無妨,已經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說吧。」
五婆看看女蘿,又回頭看看羋月,還是說了:「夫人,前幾天您抄的那捲《詩經》,陶尹十分喜歡,前日已送了一擔粟米過來。如今又加許了兩匹帛五斤肉為禮,想請您再給他家抄寫一篇《士昏禮》,半個月內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羋月眉頭微皺:「半個月?」
女蘿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禮》又那麼長,如今手頭也沒有原書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來,半個月的時間是萬萬不夠的。」
五婆賠笑:「我也說實話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禮樂典籍都是沒有的。因他家兒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結親,所以急求詩禮方面的典籍。時間是緊了些,這也沒有辦法,只好求夫人趕一趕,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禮物如何?」
羋月輕嘆一聲:「禮樂本是聖賢所傳,如今卻讓我來賤賣換取肉食之物,實是愧對先賢了,再討價還價,豈非斯文掃地?他既有向禮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誤不得,我多花些時間,半個月應該能默出來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謝夫人體諒了。」
見五婆去了,女蘿有些著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顧及自己?如今身體欠安,便不好再接下這些活計才是。」
羋月對光舉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為這些日子抄寫竹簡而長出來的繭,道:「不妨事,再抄幾卷,也練練我的記憶力,免得我忘記那些內容,將來不好教子稷。」
女蘿垂淚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過來,您又為何拒絕於他?我們當日助過他們,如今只當他們還報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