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章 近了一步
這一日的拜訪行動,令一日之內突破了前生後世中厚臉皮的最高境界。從剛開始的臉紅耳赤,尷尬不自在到後面微笑自然地與人管事磨洋工,套交情,千方計想親自見到人家主人為己任,令她覺得自己成功的女人又稍微近了一步。
第一家姓田,是正四上階的尚書左丞,也是她庄下游那家人中官階最高的一家。家丁遞上名刺之時,人家的門房還算客氣,再仔細一看,一問,就翻了臉,說自家夫人不是什麼人想見就可以見的。雨荷見情況不妙,立刻上前賠禮說好話,又遞上小荷包一隻,人家才用鼻孔對著她說,可以去請管事出來。
可出來的也不過是個小管事,一見到牡丹,眼睛就忍不住上下瞟,說的話也沒什麼章程,還拽得要死,把個封大娘氣得要死。牡丹也幾番氣得想拂袖而去,但還是強忍著氣,硬著頭皮給他參觀了一歇,豁出臉皮,磨了半個時辰方又哄又嚇又磨地讓他報給了大管事。
她運氣不錯,剛好那大管事有空,撞上了。禮多人不怪,大管事倒是比那小管事懂道理得多,也有見識、沉穩年長得多。見到牡丹的長相縱然還是驚艷了一把,但很快就將那驚訝壓制了下去,在牡丹再表示沒有其他企圖後,終於答應一定將牡丹帶來的禮和致歉之意轉給當家夫人,還說了幾句體貼的話:「小娘真是客氣了,並不是什麼大事,那河本來就是那庄的,想要修繕便只管修繕就是了,不用著緊。」
牡丹作欣喜狀,一邊問那大管事的姓名,一邊表示自家娘家是開珠寶鋪和香料鋪的,日後他若是有需要,可以去自家鋪里,一準給他最好的貨和最優惠的價格。然後示意雨荷送上寸見方的一小瓷盒龍腦香,美其名曰請他試香。
時下香料的應用範圍實在是過廣泛,尤其這上龍腦香,普通人家斷難常用,那管事果然心動,報了自己姓江,又說自己其實認得何家的香料鋪,還誇四郎豪爽仗義好交道,鋪里的香料也沒有假貨,價格也公道。
兩下里一攀上了交情,話就好說多了,牡丹很有分寸地提起作為一個女想自己養活自己,買地建園的辛苦不易之處,表示沒什麼多的要求,就是希望鄰里之間能和平共處。那江管事沉默片刻,道:「小娘稍等,待我去問問夫人可有空閑見你。」說完把目光投在牡丹帶來的禮上,笑道:「敢問小娘帶來的禮是什麼?」
牡丹道:「聽說田左丞愛好寫詩作畫,這裡面乃是蜀紙。」
江管事哈哈大笑:「你這小娘倒是心細雅緻。等我消息。」說完命人抱著那禮往後去了。
雨荷興奮地看向牡丹,牡丹回了她一個燦爛自信的微笑。萬事開頭難,她如今就如同那些跑銷售的一樣,想要活得更好,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把矜持害羞什麼的豁出去,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會受氣,會排解,認得的人越多,就意味著多了一條。
當官的瞧不起升斗小民,瞧不起商人是事實,但人不是石頭,都有好惡,只要找准方向,總能說上兩句話。更何況,她又不是要和誰交朋友,談人生,談理想,不過供需關係,把身份擺正,心態擺正,自然就沒那麼多的氣憤與不平。天長日久,總能叫人家知道她的為人,曉得與她打交道不會吃虧,這供需關係也就建立起來了。
不多時,那江管事帶了個穿青色裙,約有四十來歲的體面僕婦出來,有些抱歉地道:「我們夫人正好有事要出門,不能見小娘了。不過她聽說小娘還要去其他兩戶人家,擔心你不識得,讓她身邊的鄭嬤嬤引你去那兩戶人家。」
牡丹本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只想著見著是驚喜,見不著是正常,但聽說人家還願意引她去另外那兩戶人家,便覺得這才是個最難得的驚喜。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她剛才為了進這田家,就足足磨了將近一個時辰,幾次大限地挑戰了她的耐心和自尊。她不怕那兩戶人家刁難她,就怕刁難之後,又送了禮,卻沒有正經將話遞到人家主人面前,而是被下面的刁奴給私自吞了。有這鄭嬤嬤幫忙,那兩戶人家的大門就很容易邁進去了。
且不說田家這位夫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謙和體貼,這中間,必然就有那江管事的功勞。牡丹認認真真地對那江管事表示了感謝,又萬分客氣地請託那鄭嬤嬤幫忙,少不得又讓雨荷暗裡打點了一番,與那鄭嬤嬤套上了近乎。
一圈走下來,戶人家中,雖然只有一戶姓陳的從五游擊將軍的夫人見了牡丹,其他家都是大管事出的面,但都收下了牡丹的禮,說了不礙事,讓她只管放開手腳施工的話。因而,牡丹這個新鄰居的身份算是被確認了,這戶人家會跟著那鄧管事鬧事的可能性也就基本等於零。
牡丹雖然又累又餓,卻覺得萬分輕鬆,更有一種成就感。眼看著已是未時,少不得要請那鄭嬤嬤吃飯喝酒。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機會來了就要好好把握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求上人家了。她總信奉一個道理,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不付出就一定沒回報。
那鄭嬤嬤本有些瞧不上似牡丹這種主動找上門去認鄰居,說不定還是想攀附的商戶女兒,但見牡丹生得美麗,舉止雅得體,為人也乾脆大方,封大娘等人也和自家這些官宦人家出來的奴僕沒什麼區別,懂規矩得很,不該有的作為和不該說的話半點都沒有,也就漸漸收了那倨傲,接受了牡丹請她吃飯的邀請。
牡丹不想要讓這些人認為自己就是個有錢好宰的冤大頭,選的酒樓就只注重口味和環境的安靜,點的菜也只是合適而已,不過態確實是非常熱情周到。將那鄭嬤嬤哄得高高興興的,酒足飯飽之後,方親自將人送了回去。又另外添上兩樣酒樓拿手的好點心,請鄭嬤嬤轉交給江管事。
大事辦完,主僕幾人立在街邊的槐樹蔭下,個個臉上都露出疲色來,唯有牡丹神采飛揚,勁頭十足地一抖韁繩:「走,咱們去法壽寺拜見福緣師父去。」
其中一個家丁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拿袖狠狠擦了一把汗,仗著自己是何志忠信任之人,也想著牡丹是綿軟體貼的性,便勸牡丹道:「您身弱,正該歇歇才是。不妨先回家歇歇,明日又來也無妨。」
他以為出門是來享受的?牡丹冷笑了一聲,看了封大娘一眼。封大娘回頭看了看那兩個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面的家丁,罵道:「怎麼的,難不成酒肉沒把你們餵飽?走不動了?還比主人還嬌貴啊?那下次就不要跟來了。」
牡丹冷笑道:「不是跟來不跟來的問題,而是既然領了差事就一定要完做好。否則,誰都說自己幹不了就可以走人,這差事可就再沒人幹了,養你們又有何用?」說完也不看那兩個家丁的臉色,一鞭抽在了馬臀上,當先去了。
那兩個家丁沒法,只好也趕緊跟了上去。封大娘笑著低聲同雨荷道:「性倒是比從前剛硬了許多。若是從前,少不得要體恤下人,綿悠悠地回家去,又或者,要拿錢物出來賞,說上一歇好話,倒叫人越發蹬鼻上臉。這樣好,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幹也得干!」
雨荷信心十足地笑道:「丹娘這些日來的變化大著呢。我總覺得,她將來一定很有出息的。」
封大娘嘆了口氣:「你跟著她,可聰明點兒,別總那麼呆。」
見親娘瞧不起自己,雨荷氣道:「我怎麼呆了?丹娘經常誇我能幹呢。」
封大娘瞅了她一眼:「你很能幹?我怎麼沒看出來?」
牡丹回頭笑道:「大娘,雨荷的確很能幹。」
得到表揚的雨荷終於忍不住朝封大娘做了個鬼臉,封大娘很兇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又忍不住笑起來。
牡丹去得不巧,福緣和尚正和人下棋,她不敢打擾,只得坐在草堂外的竹林里歇涼,和那吃多了她送的素點心的小沙彌如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
九歲的如滿吃多了牡丹帶去的素點和果,對牡丹很是熱情,咧著兩顆兔一般的大白牙笑道:「女施主,這麼熱的天兒,您們想必一定很渴吧?師父下一盤棋,最少也要一個時辰。今日那位客人送了好茶來,待我去煎來與您喝。」
牡丹見他一臉的調皮狀,便道:「既是人家送與你師父的好茶,必當珍貴,你就敢煎與我喝?」
如滿笑道:「我師父下起棋來呆得很,您只管等著喝茶就是了,我自然有辦法。還要叫他找不著我的錯處。」
牡丹從竹林里探頭看過去,但見不遠處草堂里的福緣和尚還是保持著自己進來時的那個動作,一動不動,表情獃滯,而他對面的客人卻是被草簾遮住了上半身,也沒看清楚是不是和他一樣的呆。便玩心大起,笑道:「你去,你去,若是果真弄來我飲了,明日送你十個桃。」
如滿躡手躡腳地摸進草堂里,眼看著福緣和尚與對面那位穿青袍的客人皆都在冥思苦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棋盤上,便假意道:「師父,這茶涼了,徒兒另行給您煎茶。」
福緣和尚果然目不斜視,夢遊一般道:「你自己安排。」
如滿立刻打開那青袍客人帶來的白藤茶籠,取出一塊精緻的茶餅來,手腳利落,從容不迫地動作起來。少傾,茶好了,他先尋了一對邢州白瓷茶甌註上茶湯,雙手奉給福緣和尚與客人。接著又尋了一隻越州瓷茶甌註上茶湯,躡手躡腳地端出去給牡丹。
福緣和尚沒注意,全部心神都放在棋盤上,那青袍客人卻是看到了,不動聲色地將一粒棋按下,徹底結束了戰鬥:「我輸了。」福緣和尚化外之人,對於輸贏已經看得很輕,坦然一笑,正要開口,那人卻指了指外面,低聲笑道:「你的小徒兒來客人了,給的茶甌比給你這個師傅用的還要好。」
「成風,我看你是嫉妒比給你還好吧?」福緣和尚也不生氣,與他輕輕起身,站在草簾後往外張望。但見如滿捧著那隻茶甌,快步進了竹林,不多時,竹林里傳來女清脆的笑聲,還有如滿得意的誇耀聲。
那客人促狹一笑,看向福緣和尚:「看來還是個女客人。」
福緣和尚對著他促狹的笑容半點不自在都沒有,只道:「如滿,你拿我的茶甌去哪裡?」
一陣寂靜,好一歇,如滿方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垂手從竹林中走出來,身後還跟著捧著茶甌的牡丹。
牡丹一眼看到福緣和尚身邊站著的人,不由愣了一愣,怎會又上了蔣長揚?隨即綻開一個甜美的微笑,算是打過了招呼,搶在如滿開口認錯之前,先和福緣和尚行了一禮,道:「師父,是我騙如滿師父要好茶喝的。」
福緣和尚見是牡丹,不由微微一笑:「女檀越什麼時候來的?」又瞪了一旁縮頭縮腦的如滿一眼,「也不知道來報一聲,送杯茶也偷偷摸摸的,好似我不給客人喝一般。」
牡丹有些詫異福緣和尚今日的跳脫,自動猜測是因為他贏了棋的緣故,便笑道:「將近半個時辰了。因見師父在下棋,不敢拿俗事打擾。」
福緣和尚便同身邊的友人介紹牡丹:「何施主請我替她治園,說來也巧,她那庄正和你那庄鄰近,你們也算是鄰居。」
牡丹已然笑著上前與蔣長揚行禮:「蔣公別來無恙。」她就沒想到蔣長揚也是認識福緣和尚的。
蔣長揚笑道:「何娘別來無恙,耽擱你了。」
牡丹忙道:「哪裡,是我打擾了二位的雅興才對。」
福緣和尚道:「女檀越今日前來,可是那園的圖紙出了什麼事?」
牡丹本來是想請他這幾日去走一趟,以便請他做個見證的,以備不時之需的,但見了蔣長揚在此,倒覺得不好開口了。就生怕蔣長揚之前撂了那麼一句話在那裡,她卻不領情,到處奔來走去,四處安排尋求其他解決之道的做法讓他反感,覺得她不服人尊敬。便不打算再當著福緣和尚的面提這件事了,轉而隨口胡謅道:「不是那園的圖紙出了什麼事,而是想向師父請教一個關於奇石的問題。」
福緣和尚笑道:「你請說。」
牡丹眨眨眼,笑道:「上次您和我說,園林用石,以靈璧石為上,英石稍次,但是這些日我四處打聽,就怎麼遇不到好的大的?即便遇上了,也全是些小的。您可知道什麼地方能買到大的好的?」
福緣和尚不由被她逗笑了:「這兩種石頭都是珍貴難得的種,高大的尤其難得,幾尺高的就算是珍了。這短短的時日之內,你自然不能尋到。不若湖石最為妥當。」
牡丹早就知道是這麼個結果,便裝作受教的樣道:「知道了,我回去就請人去買湖石。」既然蔣長揚沒有走的跡象,她再留下去也沒意思,於是起身告辭而去。
待她走遠,蔣長揚笑道:「我看她尋你是另有他事,不過是因為我在這裡不好開口罷了。」
福緣和尚反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走?」
蔣長揚道:「凡事講究先來後到,我的事還沒辦完,自然不走。更何況,她找你的事情肯定比不過我的事重要,你答應不答應?」
福緣和尚皺起眉頭:「你又不是她,怎知她的事情就沒你的事情重要?我若是不答應呢?」
「她要求你的,無非就是那個園而已。」蔣長揚微微一笑,往草墊上一坐:「你若是不答應我,那我就不走啦。等你什麼時候願意了,又再說。」
「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無賴相。」福緣和尚有幾分氣惱地一揮袖:「你自去拿你的妖僧,做你的英雄,何必一定要扯上我?」
蔣長揚道:「總不能叫我剃光了頭混進去吧?就算是剃光了頭混進去,你又叫我怎麼和他們談佛經?」
福緣和尚沉著臉,淡淡地道:「說不去就不去,你愛在這裡坐著就坐著,別怪我不給你齋飯吃。」
蔣長揚彷彿沒看到他的不悅,徑自去他的書架旁翻書來瞧,等到如滿捧了齋飯來,不等福緣和尚開口,就搶在福緣和尚之前把齋飯搶過去開吃。
福緣和尚氣不過,奪過如滿手中的筷和碗,與他搶起鹹菜來。蔣長揚頭也不抬,運筷如飛,不管福緣和尚挑哪裡,他只管挑自己想要的,不等福緣和尚吃下半碗飯,他已經將其他的飯菜一掃而光,滿足地抬眼看著福緣和尚笑道:「齋飯味道不錯。」
福緣和尚氣個半死,道:「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呢?」旁人都只道這人是個好人,他卻知道這人臉皮厚起來時有多厚。他今日又算是破功了。
蔣長揚訝異地道:「你不知道我從來最奉行的一點就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先把飯吃飽么?」
他二人在這裡鬥嘴,如滿卻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福緣和尚忙道:「如滿,你怎麼了?」
如滿委屈地看著他二人:「我餓,沒飯吃。」
蔣長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福緣和尚嘆了口氣,道:「別哭了,再去廚房裡讓他們重新弄點來吧。就說是我說的。」
如滿立刻收了眼淚,收拾了他二人的碗筷蹦蹦跳跳地出去。福緣和尚嘆道:「這件事對你很重要麼?」
蔣長揚毫不猶豫地道:「很重要。」
福緣和尚嘆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夕陽的餘暉從草簾縫隙里灑進來,將室內簡單的陳設盡數鍍上一層薄金色,原本奉命去了廚房的如滿奔奔跳跳地跑回來:「師父,外面有位也姓蔣的公要見蔣公。」
福緣和尚抬眼看了蔣長揚一眼:「諾,找來啦。你見是不見?」
蔣長揚平靜無波地道:「既然來了我怎麼不見?」
片刻後,如滿領了一位穿著松花色圓領窄袖袍,肌膚如玉,眉目之間與蔣長揚有幾分相似,約有十七八歲的年輕公進來,那公見了蔣長揚,誇張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大地給他行了個禮,親熱地坐到蔣長揚面前去,笑道:「大哥,我聽說了那件事情。你還是不要去了吧?你想要什麼,爹爹反正都說給你,我們也沒什麼怨言,只要你開口,全都是你的,你就不要拿命去搏了。」
蔣長揚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話帶到了?」
那蔣公沒想到他聽了自己那席話,竟然什麼反應都沒有,有些詫異,反射性地道:「是。」
蔣長揚道:「那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莫要打擾了大師。」
蔣公急道:「你還是要去?你可是怨恨我們?我……」
蔣長揚突然笑了,伸手止住他:「你還有你們都錯了,我沒有怨恨你們。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還有許多理想和抱負未曾實現,怎會有時間怨恨你們?我沒空,也沒那個閑心。」要說真的有沒有怨恨誰,當然是有的,畢竟他也是個普通人,只不過怨恨和做自己想做的正事比較起來,真的不值一提。
蔣公有些發愣,怨恨人也是需要時間,需要閑心的?
蔣長揚抓了一把棋在手,淡淡地道:「你回去吧。你和她說,這些年,我們其實沒時間恨誰,我這次來,就是把我母親的一些財產理清楚,然後做點想做的事情,和你們都沒關係,你們盡可以放心。」
蔣公聽得出蔣長揚語氣里的不以為然和認真,而不是敷衍或者故作姿態,他有種被輕視的感覺,當下忘了來前家裡人的叮囑,語氣尖銳地道:「既然你看不起這些,心中也不怨恨,為何你還要打著朱國公府的旗號四處惹是生非?給家裡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