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行道遲遲(一)
無恤抽走我握在手裡的薄皮卷,我暗呼一聲想奪回來,幸而他只隨意瞟了一眼就放下了,俯身抱起我道:「婦人有孕不是應該會變胖嗎?你這小婦人怎麼輕成這樣?」
我鬆了一口氣,抓著他的衣襟責怪道:「我不怨你,你還敢來嫌我?臣子為君守喪需服斬衰(1),三日不食粒米。請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說我肚子里裝了一個,還要一連三日不吃不喝,跪誦巫辭。若不是於安諫言新君讓尹皋出任喪禮司祝,又暗中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見不到我了。」
「我既無能也是該受你一頓罵。罵吧,我好好聽著。」
「算了,你若能來,一定會來。你不來,總是身不由己。想來卻不能來,也未見得這幾日就比我好過。」
「不是不好過,是度日如年。」無恤雙手一收將我抱到面前,低頭用冰涼的鼻尖蹭著我的額頭直滑入我的頸項。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於安那裡你可要好好謝一謝,他和四兒都以為你負了我,對你可是滿肚子的怨氣。」
「知道了,待得時機成熟,我一定好好謝他們。不過這次除了要謝小舒,你還得再謝一個人。」無恤貼著我的臉喘了一口氣,彎腰將我放在書庫角落的卧榻上。
「誰?」
「你師父。」
「我師父?」
「定公大喪,宮中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寵,也不敢讓司膳房為你生火做飯。那三日,整個宮裡,國君就只許太史一人一日兩碗清粥。可他見你不適,就托董舒將粥全都留給了你,自己忍飢挨餓了。」
「什麼?!」我驚詫,史墨在靈堂上暈厥的畫面即刻鑽進了腦袋。
那日,我見過公輸寧後匆匆入宮,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才想起來,喪禮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人已經入了宮,我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咬咬牙也就熬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可哪知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正午未至,飢餓的疼痛已絞得我腸子打結似的痛,送魂的巫辭沒力氣唱,犯起噁心時,連張嘴做樣子都變得困難至極。
史墨那會兒與我半句話都沒說,可他將我的痛苦全都看在了眼裡。那日午後,我從於安那裡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卻在第二清晨昏厥在了晉公靈床前。
「你既知道我師父在做傻事,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他是什麼年紀的人了,我若知道,定不會喝他那兩碗清粥。你當年既進得了齊宮,怎麼就進不了晉宮了?你進不來,你在宮裡總有耳目,隨手塞我一個黍團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雙目緊閉的樣子心裡不由一陣陣發痛,這種痛叫不出來,吼不出來,只得逮著無恤出氣,可氣沒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個更荒唐的可能,「趙無恤,你不進宮給我送吃的,不會是一開始就是算計好我師父的吧?」
「太史氣傲,你又倔強,老牛頂上小牛,我總得拉拉。」
「趙無恤!」
「你先別生氣。」無恤捏著我的手,柔緩了聲音道,「你和太史公鬧了這麼久的彆扭,也該和好了。再過些日子,你就要離晉了。三年兩載的,誰能說得准你回來時,太史就一定還在。我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懂你,我不想你將來後悔。太史在靈堂上暈厥,國君當日就叫人另添了飯食。算起來,你餓了半日,太史也餓了半日。你若怨我,我再回去餓上三日,賠你可好?」
我不回答,只瞪著無恤。無恤皺眉,求饒道:「可好?」
「好,當然好,最好餓你個十天半月,餓得你肚內空空再出不了這樣的餿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兒,你阿娘有孕不長肚子,光長脾氣,她這樣心狠,你將來可不能學她。」無恤哀嚎著將臉貼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開他的腦袋,憤憤道:「是千萬別學你阿爹,惡人還嘴貧。」
「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讓你和孩子受餓。白日里幾百雙眼睛盯著,我進了宮,也進不了正寢殿。你入宮那天夜裡,我其實已經帶了你愛吃的東西翻了宮牆,可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裡?」
「我……」定公死後,新君姬鑿夜不能寐,我雖是守靈的巫士,卻要每夜跪在活人的榻上陪他入寢。懷孕的妻子陪國君入寢?這事要解釋給無恤聽時,怎麼就變得那麼奇怪。
「我在姬鑿房中。他夢魘纏身,驚恐難眠。」
「你在國君房中守夜?那你這些日子豈非都沒好好睡覺?」無恤臉色大變,一把扯過薄被將我牢牢蓋住,「趕緊睡覺!居然還躲在這裡看什麼人皮機關圖!」
「你怎麼知道那是機關圖?!」
「先睡覺。」無恤不理會我,只把我抬起來的腦袋又重新按回榻上。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機關圖,快還給我!」我扯著無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聲避開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出宮了不來看我,倒去了館驛,看來古怪都出在這機關圖上。人皮圖卷、密室暗道,這圖上畫的難道都是智府密室里的機關?」無恤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張微黃的薄皮卷。
「快還給我!這圖與智氏無關,與你也無關。」我急忙伸手去搶。
「與我無關?這樣險惡的機關,新絳城裡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你既要救你兄長,還藏著掖著做什麼?」
是啊,新絳城裡除了他,沒人能幫我。可萬一公輸寧給的鑰匙開不了陰陽鎖,無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又不敢讓無恤去冒險,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了?一副要哭的樣子。這若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機關圖,你該高興才是啊!」
「晉侯大喪第一日,魯國公輸寧來太史府找過我了。」我輕嘆一聲,如實道。
「公輸寧?魯國公輸寧?」
「嗯,你手上的人皮卷的確就是智府密室里的機關布局圖,這隻『黑虎』就是密室大門的鑰匙。」我從懷中掏出「黑虎」放在無恤手中。
無恤由驚轉喜,大笑道:「這麼好的事,你瞞我做什麼?我早先還擔心你因挂念葯人之事不肯離晉,如今這密室的鑰匙既已到手,我就可以替你救出兄長,送他到楚國與你團聚了。」
「這事沒那麼簡單。公輸寧說,這鑰匙是只『新虎』,它背上的虎紋若有一處與當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門就會落下。到時候,水淹密室,裡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陰陽鎖,隔陰陽。紅雲兒,我不是信不過公輸寧,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讓我去冒險,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無恤輕嘆一聲,將我攬到胸前。
「一分的危險,撞上了就是萬劫不復。」
「你要救他,卻不想讓我去。難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這裡研究機關秘術是打算帶我們的孩子一起進密道?屆時,叫智瑤得了你和孩子,再發個善心放了你阿兄?」
「當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還有別的人選?」
「沒有。」我腦中閃過趙稷陰沉的臉,但隨即搖頭將他趕了出去。
「那就好了,這機關圖你且容我帶回去再多研究幾日。我向你保證,阿藜若還活著,他就一定有機會聽你喊他一聲阿兄,聽我對他說聲謝謝。你信我,好嗎?」
「我信你,可這鑰匙……」
「我的小婦人,你孕後這般痴傻,我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憂啊?這世上既有『新虎』必有『舊虎』,待我找到那隻『舊虎』換了來,不就行了。公輸寧可告訴你,密室入口在何處,鑰匙又存在誰身上?」
「他沒說,他只說一應機關由他鑄造,密室建在何處卻毫不知情。」
「不知?那石門落閘,大水灌室的話可是他告訴你的?」
「是他,難道這話另有蹊蹺?」
「我只是有個猜測。」無恤微眯著眼睛,用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面頰。
「什麼猜測?」
「既是猜測就未必是對的,如果不對,何必讓你空歡喜一場。先睡吧,你這些天太累了,我在這裡陪你。」
「你不說,我怎麼睡得著?密室到底在哪兒?你把機關圖拿來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兒累了,芽兒娘快睡。」無恤將我重新按在榻上,強迫我閉上眼睛,「一盞燈的時間,你閉上眼睛讓我這樣陪你一小會兒。什麼都別想,等這盞燈盤裡的燈油燃燼後,我就什麼都告訴你。」
「說話算數?」我睜眼偷偷瞄了一眼床頭燈盤裡所剩無幾的燈油。
「算數。」無恤一笑,輕輕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門……大水……大水……我抓著被角,心裡想的全是密室所在,可不知怎麼的,想著想著腦袋越來越渾,不一會兒竟真的睡著了。
沉沉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書庫,無恤不見了,機關圖也不見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機關圖上畫的一切,可我引以為傲的好記性似乎拋棄了我,有那麼一刻鐘,我的腦海里白茫茫的,只有一個聲音在高喊:「餓——餓——餓——」
天啊,懷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僅在以一種全然陌生的方式改變著我的身體,還在一點點地企圖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兒,小芽兒,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們還有很多要緊的事要記住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