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行道遲遲(二)
這一日,我沒有機會再見到無恤就被迫重新入宮。『天籟小說WwW.⒉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的噩夢隨著他的死亡結束了,他哀而不傷的喪禮如一層結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層,也遮住了冰層下從未消失的危險。新絳城陷入了一種虛假的寧靜,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句高呼就會震碎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無恤暗通史墨以晉楚兩國共祭三川為由請新君姬鑿派我前往楚國。
晉楚東南邊境,自今年夏末就一直深受乾旱所苦,入秋後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乾涸。楚人將乾旱歸結於賢人令尹子西的亡故,而晉人則紛紛傳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對於我出使楚國之事,智瑤是嚴詞反對過的。但楚王的信函上寫著我的名字,新君姬鑿的堅持也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讓步。
待定公的棺槨運出宮城,在宗廟停放後,我肩負著使楚的君命離開了宮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時的我與之前見肉就嘔的模樣完全不同,每每與史墨在府中同吃早食,都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一隻豚豬。
「再添一份。」我將手中陶碗交給身後的巫童,巫童接過又給我盛了滿滿的稷羹。
史墨抬頭看了我一眼,將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腳豆推到我面前。
我看著黑陶底上淡黃色夾著翠綠色苗菜的雞肉丸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嘴上卻說:「為主君守喪,年不過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徑自夾了一顆雞肉丸子丟在我碗里。
我盯著那丸子看了半天,終是低頭把它吞進了嘴裡,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沒嘗出來。
「後日何時出?」史墨問。
「日出,從南門出。」
「好。到了楚國替我問候楚國國巫,共祭三川的事,你要盡心。」
「嗯,弟子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將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我面前。
我低頭默默吃著,寂靜佔據了整間屋子。出宮後,我每日都會與史墨一起吃上兩頓飯,說上幾句話,就是我們奇怪的「和解」。沒有掏心挖肺的解釋,沒有涕淚橫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沒有再搬去竹屋。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著。
「我吃好了。」我狼吞虎咽般將桌上吃食一掃而空,陶豆里最後一點青梅醬也用手指抹了塞進了嘴裡。吃罷抬頭,卻見史墨正望著我出神,蒼老渾濁的眼睛裡隱約似有一片水光。
「師父,你怎麼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轉頭,再看我時已一臉常色。小童撤了食具,離開時替我們帶上了房門。史墨凈了手,將水匜放到了窗邊的木架上:「子黯,你此番能有機會離晉,實屬難得。楚國山水靈秀,既然去了,就別急著回來。」
「弟子明白。」
「嗯。有朝一日,你若得以歸絳,而我已不在人世,切記得你與為師的承諾。動土移棺,我不會怪你,還要謝你。」
「師父……」史墨這番話說得極平淡,卻聽得我喉頭硬。
「好了,退下吧。」
史墨揮手命我離開。我訥訥地起身,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停了下來。靜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長映了陽光,晴雪一般。十四歲的我,第一次看見他就哭了,二十歲的我想要記住陽光下這張靜默的面龐,然後微笑著離開。可淚,怎麼忍得住。史墨年邁,這一轉身是生離,亦或許是永別。
「師父,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我都會原諒你。我原諒你,所以也請你不要那麼自責。弟子不孝,求您等我回來,等我陪您終老,為師父您洗換衣,孝服送行。」我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禮。
史墨沒有回頭,他的側顏融化在陽光最溫暖的光華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諒我,無妨的,這樣已很好了……」
秋日大約是最適合離別的季節,陽光那樣淡,天空那樣遠,站著站著,一回頭,就在他的眼裡落了淚。
雁湖畔,我與無恤相擁了一整日,看著南飛的群鳥從頭頂飛過,鳴叫著,變成遙遠天幕上的一道道孤影。無恤出奇地安靜,他知道我不喜道別,道別的話就真的一句也沒有說。我躺在他懷裡,靜靜地聽著他的呼吸和心跳,難過了便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淚,想他了便勾下他的脖子叫他細細地吻我。
「紅雲兒,我要走了。我們再沒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們活百歲,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強忍著悲傷的男人展開他漆黑寬大的袖袍俯身將我團團抱住。這世間,共死不難,共生竟這樣難。
流雲飛逝,時間乘著枝頭落葉從我們身旁翻飛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終還是飄入了暮色下金紅色的湖泊。薄雲散,寒霧聚,不道離別,離別卻依舊會來。
「今夜在這裡等我。」無恤在我耳邊呢喃。
「你要去哪裡?」
「我去帶一個人來見你。」
「你要……」
「對,等我,我會把他帶來見你。」
秋日的金輪墜落遠山,山巔蒼茫的絢麗隨著無恤遠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天邊。又驚又喜,又慌又懼,我捂著一顆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一片湖水輕波蕩漾,從金轉暗,又從暗中浮出一層月的銀白。
今夜,就在今夜。
阿娘,我找到阿藜了,我就要見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大水灌室,石門落閘」。那一日公輸寧臨走時對我說的話,其實就已經告訴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智府之中唯一可以啟動密室機關的「大水」只有一處。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細長狹窄的虹橋,虹橋盡頭高牆圍築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夜,我幾乎已經到了他的牢籠前,卻走了,再沒有回去。智瑤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藥人才是真。殘酷的真相就擺在我面前,而我居然視若無睹。阿兄,如果那天夜裡你聽見了我的聲音,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也不要對自己絕望。你等我,這一次我不會再拋下你,這一次讓我來護著你。我帶你走,我們去比邯鄲城還要美的地方,我們找一片綠地為阿娘種一片木槿花,然後我們再不分開,再不。
從清晨到夜半,這是我離開晉國前的最後一日。面對與無恤的離別,我哀傷卻仍懷著對未來的希望;面對與阿藜的相聚,我擔憂卻夾雜著幸福的狂喜。
這一日,於我而言如此重要;這一日,於我而言本該如此美好。
是啊,本該。
當趙氏的黑甲軍衝進草屋時,我見到了趙鞅病中蒼老的臉。他按著長劍站在如龍的火光中,面色萎黃,形如枯槁,可盯著我的一雙眼睛卻閃著懾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驚愕,有懷疑,更多的卻是憤恨。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我離晉前的最後一晚,他終於知道了我的秘密。
無恤不在,面對黑甲軍的劍陣,我無力掙扎,也無處可逃。
我被人捆了手腳丟上了軺車,有軍士在我頭上罩了一隻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麼也看不見卻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麗的雁湖已離我越來越遠。
我等不到他,也等不到阿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