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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縞衣綦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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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智氏的確燒了公輸寧的作坊,搶了他的酬金,殺了他的學徒,還把他逼得跳了海。可智氏不知道的是,東夷族的一個少女在海邊救了一個叫寧的落水的男人,她與他在甘淵成婚,生了一女,名喚五月陽。 公輸寧說,他是死過一回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欠了端木賜一個天大的人情,他絕不會出現在這裡。事實上,我方才如果沒有猜到他的身份,端木賜已經允諾他送完一車珍寶後,就可以回到曲阜與妻女團聚。 「公輸先生莫怕,只要你告訴小巫智府密室的位置,小巫今日就送先生出城回魯。」我感嘆端木賜的用心,也對公輸寧肯冒死入晉的舉動感激不已。 公輸寧自表明身份後從頭到尾一直皺著眉頭,面對我的詢問他更是一臉為難。 「怎麼?公輸先生難道有何難言之隱?」我盡量放緩聲音,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急切。 「其實——在下並不知道智府密室建在何處?」公輸寧作難道。 「不知道?這怎麼可能?」密室是智瑤托他所建,他怎麼會不知道密室所在?他如果不知道,智瑤當年何必還要冒著得罪魯國公輸氏的風險殺他滅口? 一案之隔的公輸寧彷彿聽到了我的心聲,他默默抬手撕開自己的一隻衣袖,從衣袖兩層麻布中央的暗層里抽出一卷薄皮書放在案上,又低頭從髻里取出一枚烏黑亮的虎型之物壓在薄皮書的一角:「這是智府密室的機關布局圖,這是密室大門陰陽鎖的鑰匙。當年,智府密室內的防盜機關確為我所造,但營造屋室、安放機關的另有智府巧匠。只不過,智氏當年既屢次派人追殺於我,那麼營造密室的那些智府工匠恐怕現在也早已是一堆枯骨,再不能言了。」 「先生果真不知密室所在?」 「公輸寧有負巫士所望。」 「無妨的……」我捏起案上陳舊的仿似人皮的書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細如絲的刻痕,輕嘆道,「不管怎樣,小巫也要多謝先生冒死將此二物送來。此番,小巫若能救出密室之人,定不忘先生之恩。」 「巫士,折煞了!在下當年助紂為虐還請巫士贖罪。」公輸寧聞言起身欲禮。 我連忙按住他道:「先生乃匠人,盡心完成主顧所託,何罪之有?」 「不查不問,便是罪。」公輸寧執意起身深深一禮,禮罷,指著我手上的虎型鑰匙道,「當年陰陽鎖的鑰匙已經被智氏取走,這隻『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託為巫士鍛造的一隻『新虎』,它雖是鑰匙,卻從未開過陰陽鎖心。陰陽鎖設計太過複雜,這虎身上的紋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開不了鎖,還會立即觸密室機關,致人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明白。」原來這虎紋就是開鎖的關鍵,我將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轉,「黑虎」身上的細密的紋理便借著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蕩漾起來,「先生隱世前不愧有『鬼工』之稱,這鑰匙雖是新制,但小巫信得過先生。」 我讚歎於公輸寧的技藝,公輸寧卻皺著眉頭道:「陰陽鎖乃在下年輕時所造,那時的公輸寧自恃刻魚能入水,造鳥可飛天,可巫士瞧瞧我現在這雙手……」公輸寧扯起自己兩隻寬大的袖袍,從裡面露出一雙枯柴般傷痕纍纍的手,「這雙手早已經廢了,這雙手所造『黑虎』十有**也是開不了鎖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關了什麼人,也不知這人與巫士有何關係,只是猜測過了這麼多年,裡面的人即便還有**氣,也多半是個活死人了。巫士於其冒險一試,不如任他去吧!巫士若因我這隻『廢虎』而有所失,在下實在有負端木先生所託。」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黃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個影子時,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離他只差這最後一步,怎麼可能放手? 「公輸先生無需為小巫擔心,先生只需如實告訴小巫,先生造這『黑虎』之時,可盡了全力?若這密室所關之人是五月陽,先生可願用這『新虎』一試?」 「五月陽?」 「對,先生可願一試?」 「我……」公輸寧低頭凝視著自己枯樹般乾裂的雙手,他十指握緊,然後鬆開,繼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公輸寧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密室之中若關著小女五月陽,公輸寧必放手一試。」 「好,先生既信得過自己,那子黯便也信得過先生。」我捏著鑰匙,頷微笑道。 公輸寧面色動容,抬手深深一禮:「罪人……謝巫士!」 「巫士,時辰要到了。」門外,小童輕叩木門。 我應了一聲,轉頭對公輸寧道:「國君新喪,小巫今日就要趕進公宮,先生可否在館驛再住幾日,等小巫出宮再送先生出城回魯?」 「巫士有心了。」公輸寧抬手行禮,算是默許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將鑰匙收入佩囊,起身來收機關圖,這時公輸寧卻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地以眼神相詢,公輸寧看了一眼房門,起身指著薄皮卷上一處蓼藍色的水紋樣標記極小聲道:「密道之中其餘機關只要有這圖,巫士定能一一參透。只這一處,還請巫士千萬留意。」 「這標記?」 「此乃密室東南角的一處機關,密室之門若非用鑰匙開啟,此機關就會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會落閘,叫室中、室外之人皆無法逃生。」 「原來如此。」難怪他方才擔心「新虎」會害了我的性命,其中竟還有這層緣由。我心中驚懼,正欲細問,門外小童又緊催了一聲。我怕小童推門入室,只得將機關圖揣進懷中,對公輸寧求道:「小巫懇請先生千萬在新絳再多留三日,待小巫出宮,與小巫細說『禮單』之事。」 公輸寧退後頷一禮,算是應下了。 我打開房門,門外小童抱著素白衣冠撲了進來:「巫士,快換衣!新君要怪罪了!」 晉侯薨,全城縞素。 我駕著軺車沿著長街直奔宮城時,滿目的白,滿目的蕭條讓悲涼與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瘋長。風雲變幻的當口,晉侯突如其來的死亡猶如一片厚重的陰雲籠罩在宮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們從都城的各個角落直奔宮城,誰也不知道頭頂的這片陰雲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怎樣的變化。 此後數日,晉侯正寢外的台階上站滿了身服斬衰(1)的國親,他們雖然個個都飢腸轆轆,但仍守著禮數一遍遍地給來弔唁的人們回禮。 新君姬鑿穿著簡陋的孝服站在殿內,他面色蒼白,眼神獃滯,也許他正如我一樣被飢餓與睏倦所折磨,又或許他已經開始擔心那些糾纏他父親的夢魘最終也會將他逼向死亡。 一場瓢潑大雨過後,脆弱屹立的晉宮終於等來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為已故晉侯賜謚「定」,是為晉定公。定公喪禮的第十日,我終於尋得機會離開宮城,而此時距我同公輸寧約定的時間已整整晚了七日。 國喪期間的都城館驛人滿為患,管事的老頭在哄鬧喧嘩的人群里扯著嗓子告訴我,魯國的車隊在國君薨逝後的第二日清晨就離開了。 我失約了,公輸寧亦沒有等足我三日。 他離晉的理由,我懂。生死攸關之時,他在遠方的妻女也一定不願他強作君子,而枉送性命。只是他走了,這機關圖上的秘密我該去問誰? 是夜,我將自己一頭扎進了太史府的藏書庫。若天樞門外的「**帳」真是我外祖父當年的手筆,那我只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說承了他三分才智,七分聰敏。 夜漫長而寂靜,燭光、月光、星光織成了一張朦朧光的網輕輕地罩在我身上。我努力睜大眼睛,但案上斑駁泛黃的竹簡已變得比一個時辰前更加難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圖案更像是活的精怪,一條條,一個個全都站了起來,放肆地在書案上奔跑、旋轉,直到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夢裡有鋪天蓋地的木屑與刨花,巨大轟鳴的齒輪一個緊扣著一個在我頭頂飛快地旋轉。那隻周身刻滿印記的黑虎靜靜地站在我夢境的深處凝視著我,帶著憐憫、悲傷的神情。我努力想要移動自己沉重的雙腳靠近它,可陡立如牆的巨浪卻突然從我面前拔地而起,將一切淹沒。沒有木屑刨花,沒有齒輪飛轉,茫茫的濁浪里只剩我一個人拚死掙扎。 「無恤——無恤——」我絕望地呼喊著無恤的名字,直到被他搖醒。 「你怎麼又做噩夢了?」無恤將我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我汗濕的後背。 「你怎麼在這裡?」 「宮裡的人說你一早就離宮了,我尋思著你會來找我,還特意在府里乾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這裡來了。累了那麼多日,還看這累心的東西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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