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縞衣綦巾(二)
「晉侯薨了?」我驚問。
「嗯,人定前閉眼了。」
「怎麼走的?」晉侯的病雖說久無起色,但近來不曾聽聞有惡變,怎麼突然就死了?
「聽侍奉的宮人說,是午後吃了幾個糖團,夜裡濃痰塞喉,一口氣沒上來就薨了。」於安撿起我放在床邊的燧石,點亮了窗邊的一豆燭火,「太子原還打算過兩日招你和太史入宮替君上祈福驅病,現在祈福禮用不上了,你們要開始忙喪禮了。」
「你是特意回來通知四兒布置府院的?」
「嗯。太史那裡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該入宮了。只是,卿相那裡,你走得開嗎?」於安借著火光盯著我的臉。
我知道他話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卿相的病情?」
「上次南郊禘禮卿相看似痊癒,可這一個多月,你又日日招四兒入府,我多少還有些擔慮。」
「四兒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麼不問她?」
「你不讓她同人談論卿相的病情,她又怎麼會告訴我?」
於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過飲了一口,冰涼的水潤了干癢的喉嚨,滑入腹中卻涼得人一顫。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為先君守孝三年。守孝之期不問國事,趙鞅和智瑤他總要選一人托國。卿相的病情,你不要再瞞我了。」
「不管卿相的身體如今是好了,還是沒好,他終歸還是晉國的上卿,新君要托國,自然不能越過上卿而擇亞卿,這是禮法。新君若怕智瑤不悅,不如將葬禮前的諸多禮儀事務悉數託付給他。國喪期間本就沒什麼正經的國事,智瑤這人又向來喜出風頭,接待各國來弔唁的公子王孫,他會喜歡的。」
「太子舉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當了。」
「那小巫敢問亞旅,這樣的安排可合亞旅的心意?」
於安聽出我話中有話,眼神一閃,沒有回應。我於是又道:「記得上次我見你在劍上纏孝布還是十二年前,那時你孤苦無依,落魄逃命,如今卻要直登青雲了。」
「你不替我高興?」於安伸手撫上纏滿麻布的劍柄。
「你不用做殺人的買賣,我自然替你高興。可你和新君走得那麼近,將來萬一行差走錯,便是萬劫不復。」
「你怕我步了我父親的後塵?」
「他的事確可為鑒。」
「你放心,我不是他,至少我不會死得那麼窩囊。」
「於安,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於安欺身靠近,捏起我垂在身側的花結,那枚曾被無恤退回來的花結。
「我不會一直留在趙府的。」我心裡發虛,一把將花結抽了回來捏在掌心。
於安嗤笑道:「你親眼見到那晚的事,居然還會從秦國回來。我以前從未料想你竟是個如此卑微的女人。當年既然走了,為什麼要回來?你不回來,至少在我們眼裡,在他趙無恤眼裡,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真的就高貴了?」
「起碼像你。」
「不,你不懂我。無恤……你也不懂他。」我抬手不自覺地按住小腹。自我從楚國回到晉國,我的生活發生了太多的變故,這些變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與我的孩子在,我便永遠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於安的視線落在了我的手上,他的眼瞼微微發顫,僵硬的嘴唇張了好幾次,才嘶啞出聲:「阿拾,我還是那句話,只願將來的將來,你我都不要後悔如今的選擇。」
「我不後悔,希望你也不會。」
暗紅色的火光照著兩張沉默倔強的臉。膠著的寂靜里,一聲雞鳴結束了我們並不愉快的談話。
四兒一夜未睡,她按照自家夫君的指令,用滿府舉目可見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國君的離世和他們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誕生。趙、智兩家如火如荼的爭鬥下,於安的急切叫我隱隱不安,但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個人的到來衝散了。
太史府外,小童將我扶下馬車。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猶如一座空城,巫士、巫女、巫童皆應召入宮。
「人呢?」我問小童。
「在前堂候著,說是從魯都曲阜來的,來給巫士送東西。」小童小跑著跟上我的腳步。
「師父要我幾時入宮?」
「按說現在就該入宮了,再晚也不能過了食時。」
「知道了,去給我備喪服,我們待會兒一起入宮。」
「唯。」小童得令匆匆離去。
因晉侯昨夜暴斃,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隨史墨倉促入宮了。此時朝陽雖已東升,但前堂東邊牆上的一排窗戶卻依舊緊閉,門上的竹簾也未捲起。沒有人聲,沒有風聲,這個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過寂靜,寂靜得讓人彷彿覺得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
掀開竹簾,入眼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跪坐在莞席上,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了。在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一隻青布小包,我想,端木賜給我的回信應該就在這隻小包里。
我走到男人面前輕咳了兩聲。男人雙肩一抖,抬起頭來。他一定是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他睏倦的面龐上,勉強撐起來的兩片眼皮好似隨時就要合上。
「請問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嗎?」我問道。
「你是巫士子黯?」雙目昏沉的男人聽到「端木」二字,抬手猛搓了一把自己的臉。
「正是。」
男人的神情變得格外認真,他充滿審視的目光忽然間讓一切都變得真實起來。
端木賜是真的給我回信了!我馬上就能知道公輸寧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所在,我真的能見到阿藜了!遲來的喜悅如狂風過境,將我心頭的愁雲一掃而空。
「端木先生的信可以交給在下了嗎?」我盯著男人懷裡的青布小包,聲音不自覺地拔高。
男人愈發緊張,他抱緊懷裡的包袱,盯著我道:「巫士可否先回答在下幾個問題?」
「先生但問無妨。」我屈膝端坐。
「敢問巫士,端木先生隨侍的小婢叫什麼名?」男人一邊觀察著我的神色,一邊問。
「五月陽。」
「五月陽的外祖家在哪裡?」
「在甘淵漁村。」
「端木先生與巫士第一次見面……」
「在顏夫子家中,五月陽請我給顏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樹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賬。」端木賜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裡才沒有讓沿途郵驛的行夫來送信,他怕信使認錯人,又故意備下那麼多只有我才知道的問題,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發讓我急著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還有什麼要問的,就趕緊問吧,小巫定如實回答。」
「哦,沒有了。」男人鬆了一口氣,低頭解開懷中的小包,從裡面掏出一卷竹簡遞給了我,「這是端木先生寫給巫士的信,請巫士過目。」
「多謝!」我接過竹簡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上面的木檢泥封。信是端木賜寫的,他在信中寫了許多孔夫子逝世後魯國發生的事。他說,他想請我來年到曲阜與孔門諸子論學,並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編著的晉史。可我從頭到尾將信讀了數遍,有關魯國公輸氏的事,他卻隻字未提。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這一卷信嗎?可還有別的信?」我狐疑道。
「沒有了。」
「怎會沒有呢?信使不遠千里而來,難道就只為了送這一卷信?」我有些急了。
「哦,不,還有,端木先生另有一車重禮要送給巫士。此乃禮單,物品現下都在館驛之中。」男人又從小包中取出一方長型木牘遞給我。
珍珠、彩貝、珊瑚、夷香、齊錦、燕弓……長長的禮單里「公輸」二字依舊沒影,「沒有別的什麼了?」我不死心地問。
「沒有了。」男人搖頭。
這是為什麼?難道說端木賜沒能找到公輸寧的下落?亦或者是他有了線索卻不想告訴我,怕因此開罪智瑤?還是,他深知此事暗藏殺機,不想我與智氏為敵,所以故意不告訴我?亦或者是……我看著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思忽的一動,連忙放下木牘,抬手對男人禮道:「子黯,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男人見我施禮,先是一愣,而後抬手回禮道:「在下——魯國公輸寧。」
端木賜的信沒有告訴我公輸寧的下落,他居然把消失已久的公輸寧送給了我!
公輸寧是魯國奇才公輸班的族叔。當年,公輸班為智文子修造密室囚禁我娘,卻被自己的好友盜跖設計偷去了七竅玲瓏鎖的鑰匙。阿娘從密室消失後,智瑤不再信任公輸班,從而找到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壓公輸班的公輸寧,以為晉侯造「七寶車」為由,另付重金請他新建密室。
三年後,「七寶車」被智瑤之父作為壽禮獻給晉侯,但公輸寧卻從此在魯國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有人說,公輸寧因獨得重金在回魯的途中被盜匪搶掠所殺;有人說,他鍛造新鎖時火盆起火與作坊一起燒成了灰燼;也有人說,他與自己的學徒起了刀劍爭執,雙雙傷重而死。所有的傳言里,公輸寧都死了。因為像他這樣自負而有野心的男人如果還活著,就絕不會銷聲匿跡任由年紀輕輕的公輸班坐上公輸一族族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