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章 內牆有茨(一)
「別擋著路!」
我正欲進車救人,身旁的巫醫吉卻重重推了我一把,兀自拎著小狗的脖子進了馬車,放下了帷幔。
「他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我看著無恤又急又惱。
「巫醫吉使咒時,從不許外人在場。你就耐心等著吧!」無恤拉著韁繩大喝一聲,兩匹黑馬嘶鳴著狂奔起來。
「救人的本事不知道行不行,規矩倒是挺多。」我看了一眼身後緊閉的帷幔,只能耐著性子站在無恤身後。
伯嬴自從上了車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的五官像是被風凍住了,沒有一絲表情,兩隻蒼白的手緊緊地握成拳僵硬地搭在腿上。
冬日的冷風夾帶著沖鼻的血腥味,隨著帷幔的一起一落鑽進了我的鼻子,小狗凄慘的嗚咽聲如一計計重鎚敲打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上。
半晌,巫醫吉拎著一隻被割斷了喉嚨的小狗探了出來,搖頭嘆息道:「世子傷重,這雛狗靈性太弱,恐是擔不起他的傷兆。」
「那怎麼辦?」伯嬴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巫醫吉,聲音越發焦急,「你還不快想想別的法子啊!狗的靈性太弱,那馬呢?人呢?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世子不能有事!」每個人在即將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時,都會變得瘋狂,如果現在殺人可以救活伯魯,那麼以伯嬴的性格和她的地位,我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大開殺戒。
巫醫吉愣了半晌,顫顫巍巍地冒出幾個字:「貴女節哀……卿相怕是要另擇世子了。」
另擇世子?一聽這話,我腦門一熱,厲聲道:「靈性太弱的怕不是這雛狗,是巫醫你吧!」我看了一眼小狗脖頸上的那抹刀痕,冷笑道,「箭傷被你移成了刀傷,世子的傷如何能好?另擇世子?我看你根本就沒打算要治好世子!」
「大膽!你你你……」巫醫吉指著我的鼻子,氣得直打哆嗦。
伯嬴雙目圓瞪一把按下巫醫吉的手指:「我再問你最後一句,你能不能治好世子?」
「老朽無能,世子他,怕是醒不過來了。」巫醫吉斜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車帷,吶吶地回道。
「世子如果活不成,你也別活了!」伯嬴唰地一下抽出劍來,巫醫吉雙腿一軟居然從飛馳的馬車上跌了下去。
「沒用的東西!」伯嬴看著落地翻滾的巫醫吉冷哼了一聲,把劍插了回去,轉而拉著我的手道,「子黯,卿父和太史都說你是神子托生,你一定有辦法能救伯魯的,對嗎?」
「我先進去看看世子。」我捏了捏伯嬴的手,皺著眉頭掀開車帷鑽了進去。
車內,伯魯緊閉著眼睛躺倒在蒲席上,他左邊的席子上有一灘溫熱的血跡,右側的陰影里竟端坐著一個面色陰冷的男子。
「你是誰?」男子開口,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像裹了一層冰渣子,又冷又刺。
「巫士子黯!」我看了他一眼,迅速跪下身子,全神貫注地查看起伯魯的傷口。
伯魯的傷口在右胸上,原本箭頭射得不深,但拔箭之人似乎故意上下左右撕扯了幾下,硬生生地在伯魯胸前扯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我不動聲色地從自己隨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件乾淨的白色寢衣,撕下一條袖子按在伯魯不斷滲血的傷口上,「是誰拔了世子身上的箭?」我問。
「我拔的,怎麼了?」男子挑起一邊的眉毛,淡漠的眼神彷彿是在與我談論今天的天氣。
「先生是?」
「趙氏孟禮。」男子報出自己的名字,又看了一眼依舊昏迷的伯魯,漠然道,「巫醫吉不是說世子傷重不治了嗎?」
「箭傷不在要害之地,世子性命無虞。」我按緊伯魯的傷口,心中一時百轉千回。
原來這人就是趙家的庶長子,趙鞅的第一個兒子——趙孟禮!
在秦國時我就聽說過他的名字,據說趙鞅特別鍾愛這個兒子,不僅給他請了最好的夫子,還親自教他武藝,國內凡有重要的祭祀、宴席,除了世子趙伯魯外,唯一帶在身邊的兒子就是這個趙孟禮。伯魯此番若是出了什麼差池,最高興的人一定是他。
「小巫士,該念什麼咒,你趕緊念了吧!我們趙家世子的身子弱得很。」趙孟禮低頭瞄了一眼面色慘白,呼吸微弱的伯魯,陰森森道,「得個傷寒都能去掉半條命的人,如今受了箭傷怕是活不過明日了。他要是死了,我那小妹定會一劍刺穿你的心。」
「不勞先生擔心。」我不理會趙孟禮的威脅,一心專註在伯魯的傷口上。
「子黯,我們到了!」伯嬴在外面高聲喊道。
緊接著,車帷就被人猛地掀開,兩個身材高碩的侍衛跳了上來,拂開我抬起伯魯就往外走。
「你們輕一點,別碰到他的傷口!」我握著滿是血跡的白布緊張地囑咐著。
「你怎麼在這裡?」趙鞅一身常服站在門口,他看了一眼傷重昏迷的伯魯,轉頭問我。
我趕忙行了一禮,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回話,伯嬴就從我身後竄了上來,啜泣道:「卿父,巫醫吉枉吃了我們趙家這麼多年的俸祿,他居然說伯魯傷重,要卿父另擇世子……阿爹,伯魯他不能有事啊!」伯嬴說完竟趴在趙鞅肩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阿嬴別哭,伯魯他會沒事的。」趙鞅輕拍著伯嬴的肩膀,同我使了個眼神:「你師父已經在世子的院子里等著了,你也趕緊過去吧!無恤兒,你也去看看!」
「諾!」我和無恤行了一禮,快步走進府里。
「卿父,世子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我轉過頭來,恰好看見趙孟禮假惺惺地把伯嬴從趙鞅身邊扶開,滿臉痛惜地與趙鞅說著些什麼。
我冷哼了一聲,壓低聲音對無恤道:「你這個大哥也太明目張胆了。」
「趙家有十二個兒子,兄長羸弱不討卿父喜歡早就已經不是個秘密。如今他受了傷,其他的人自然蠢蠢欲動。」無恤鐵著一張臉,抬頭看了看天,「哼,這府里怕是要變天了」
到了伯魯的院子,還沒進正寢的大門就看到一個青衣女子帶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跪在門口。
「她是誰啊?」我問無恤。
「不像是府里的人。」無恤帶著我直接越過二人進了寢室。
屋內,史墨正坐在床榻前檢查伯魯的傷口,荀姬坐在史墨身後不停地用帕子擦著眼淚。
我走到伯魯榻前,匆匆給史墨見了一禮,急問道:「師父,世子的血止住了嗎?」
「止住了。」
「我剛剛在車上察看過世子的傷口,傷口很淺,按理不會昏迷不醒啊?」
「傷口雖淺,但是你看這裡!」史墨用指尖在伯魯傷口的右下方輕輕按了一下,外緣破損的皮肉旋即翻翹了起來,露出裡面的箭傷,「這些膿瘡才是世子昏迷的原因。」
「世子中箭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怎麼傷口這麼快就生出膿瘡了?」我說話間心中一寒,急忙用手捏開伯魯的嘴巴看了看,失聲道,「世子中了『熱咒』!」
「巫士,什麼是『熱咒』?」荀姬一聽立馬撲了上來,焦急道,「可有解?
「子黯,你同荀姬說吧!」史墨垂目,用清水小心地清洗著伯魯的傷口。
我看了一眼史墨,端坐起身子對荀姬徐徐道:「世子體內侵入了一團毒火,這傷口上的小膿皰就是被那毒火燒出來的。如果不趕緊解咒的話,不出三日,世子就會因為傷口潰爛,發熱而死。」
「天啊!怎麼會這樣——」荀姬張大了嘴巴,她的哭聲似乎被過度的恐懼堵在了喉嚨里,聽起來支離破碎。
「可有解咒之法?」無恤握著伯魯的手,滿臉凝重地問道,荀姬一聽也急忙跪爬了過來。
我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正色道:「中咒之人需取冰魄含於口中,再尋雪山之上的白毛靈猴做為移兆之牲,配合湯藥口服,才能化解體內的毒火。」
「冰魄是什麼?靈猴又要上哪裡去找?」無恤雙眉緊蹙,問得急切。
「冰魄太史府上就有,靈猴嘛,我恰巧養了一隻,只不過……」
「不過什麼,你要什麼我通通都給你。」荀姬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聲音陡然變得又細又高。
「世子的湯藥、膳食只能經我一人之手。十日內,所有人都不能踏足這個院子。」
「好,只要巫士能救夫君一命,我什麼都答應你!我,我現在就去求卿父下令!」荀姬說完帶著婢子沖了出去。
史墨替伯魯合上了衣服,輕喚了一聲:「無恤!」
「是!」無恤往前移了幾步,附耳在史墨嘴邊。
「跪在門口的是晉侯的如夫人辛垣和今日誤傷了世子的公子啼,他們是奉了晉侯之命來同卿相請罪的。你出去問問那小公子,他今日的箭箙是從何處得來的?用的又是什麼箭簇?」
「太史的意思是——」
史墨微微頷首,無恤的臉色陡然一凜,起身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