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國士無雙(二)
我一聽自己也樂了,如此失常的舉動還真是犯了暈症。
「那人是誰啊?我還沒見你什麼時候對陌生人這麼上心過。」四兒挪了下身子,把耳朵湊到我嘴邊。
我扯著她的耳廓,壓低嗓子笑道:「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錢人,我想巴結巴結他也撈點好處。」
「你又不缺啥,你巴結他做什麼?」四兒在我手上掐了一把,豎起兩道秀眉緊張道,「你不會是因為將軍要娶妻,就想隨便找個有名有錢的人相奔吧?無媒無聘奔於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還低,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麼呢!」我坐正身子,偷偷地掃了一圈,生怕四兒的話被人聽去,「我想與他結交,是想以後有機會到魯國,興許能見孔丘一面。四兒,我看你才是想嫁想瘋了吧!呵,別急,等回到晉國,我立馬就給你扯布綉嫁衣去!」
「哎呀,說不過你啦!」四兒紅著臉拍了我一掌,轉身鑽進了營帳,「別什麼孔大夫,魯夫子的了,趕緊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還得用腳走呢!」
我轉頭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端木賜,心想,不知道這孔丘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過兩年我也拎串肉乾到魯國交學費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鳥還是你收著吧,我怕弄丟了!」四兒從帳子里探出一個腦袋,把我留在她那兒的雙頭陶鳥遞給了我。
「這是什麼呀?長得古里古怪的。」無邪長手一伸就把陶鳥抓走了。
「你別給摔壞了!」四兒看無邪捏著陶鳥的尾巴在手上轉來轉去,連忙出聲警告。
我把陶鳥從無邪手裡奪了下來,肅聲道:「這東西我可有大用,你要是給摔壞了,我就把毒經上的草藥在你身上通通試一遍!」
「試一種不就死了嘛,費不了你那麼多功夫!」無邪翹起嘴巴嘟囔道,「我還不如這丑了吧唧的鳥重要。」
四兒朝無邪翻了個白眼,對我笑道:「你養的這孩子凶不得,趕緊給他講道理吧!」說完把頭又縮回了帳子。
「無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可想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麼會拋棄你?」
「不想!」無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的阿娘到底是不是晉國人,我想知道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
「這隻破鳥難道會告訴你?」無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鳥一眼。
我用手摩挲著陶鳥兩個相連的腦袋,笑道:「當然不會,但是如果我把這隻陶鳥交給一個人,他也許會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誰?」
「晉國太史墨,也是我現在的師父。」我轉過頭看著無邪,「你最初是在鮮虞恆山被奴隸販子抓住的,恆山一半在鮮虞國內,一半在晉國趙氏的領地,也許這次同我回晉國,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們,我就是我,誰是我的父母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無邪抬起頭,目光直視著遠處幽暗的樹林。不管他生活在哪裡,同誰在一起,他永遠都是一隻驕傲而孤獨的狼。
「好吧,都隨你。」我轉身鑽進了營帳。
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沒有夢見屍橫遍野的戰場,也沒有夢見撕心裂肺的離別,躺在薄薄的幾乎遮不住風雪的帳篷里我睡了這幾個月來最安穩的一覺。
「阿拾,你醒了嗎?再不起來,人都要走光了!」
四兒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我打了一個冷顫,立馬坐了起來:「什麼時辰了?你怎麼不早些叫我?」
「我看你難得睡得好,怎麼捨得叫你。」四兒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進來搓了搓我的臉,「得趕緊了,這會兒都正午了。我們的船今天還是走不了,侍衛們一早已經到前面的鎮子弄了幾輛牛車和幾匹馬。你把衣服穿好,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正午了!」我連忙穿上衣服,把帳子里的東西收了收鑽了出來。此時,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經不在了,只有趙無恤和幾個遊俠兒還在營地里收拾東西。
「你捨得起來啦?」無恤把東西堆上牛車,笑著抬眼問我。
「他們都已經走了?」我掃了一圈沒見到蘭姬也沒見到端木賜一群人。
「這會兒船上的東西應該也搬得差不多了,我們到河邊與他們會合,然後一起出發。」無恤把牛車交給四個侍衛,自己騎上了一匹馬,「坐上來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們會盡量趕上來的。」我笑著拒絕了他的好意。
無恤看了一眼四兒,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便策馬走了。
昨晚下的雪已經化了,拖著行李的牛車行在泥濘的黃泥路上搖搖擺擺,老舊的車軲轆忍不住發出吱呀呀的響聲。我拎著下擺,牽著四兒,努力讓腳步落在路邊的乾草上。
「你為什麼不和他騎馬走呢,是因為我嗎?其實,我可以爬到牛車頂上去坐的。」四兒看著我道。
「我有多久沒和你這樣一起走路了?」我拉著四兒的手輕輕地躍過一個泥坑,「小時候,總覺得身邊的人永遠不會離開。現在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離別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丟。所以,趁你現在還沒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阿拾……」四兒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動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親,不管你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們都是姐妹,一輩子。」
「嗯,一輩子。」我回握著她的手,鼻頭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兒嫁了於安,也許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一個人一匹馬,浪跡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晉國的子黯,只是我,一個無國無家的孤女。
端木賜在我到達河邊時已經走了,蘭姬和她的一群舞伎則打算走到前面的村子等智氏派馬車來接。
我們一群人從水路換到了陸路。最初的幾天因為車輛、馬匹緊缺走得很是辛苦,但到了武城後,無恤派人又雇了四輛寬敞的馬車,之後十幾日總算沒有再受苦,一路走走歇歇終於回到了新絳。
新絳城幾天前剛下過一場大雪,進城的道路兩旁堆了半人高的積雪。因為天氣太冷,路旁的殘雪沒有融化反而混著灰褐色的塵土結成了硬塊,灰灰白白一路鋪到了長街的盡頭。我掀開馬車上的帷幔探出頭來,一張嘴就哈出一口白霧:「怎麼停下來不走了?」我問車夫。
「是前面的車不走了。」車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我探頭看去,只見趙無恤和伯嬴正站在路邊同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說著話,面色都不大好看。
「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和無邪待在車裡別動。」我鑽進車帷對四兒吩咐了一聲,然後攏了攏外袍跳下馬車跑到無恤身旁。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伯嬴皺著眉頭把我拉到一邊,聲音有些發顫:「子黯,世子被人射了一箭,護送他歸城的車隊馬上就要到了。」
伯魯受傷了?!我大驚,急忙道:「誰射傷了他?傷得嚴重嗎?」
「說是今天早上在城外晉侯的園囿里狩獵時被誤傷的,傷勢如何我也不清楚,等待會兒見到了才能知道。」
一個連待宰的肉豬都要放到院子里養起來的人,怎麼會突然想到去狩獵?還恰巧被誤傷?我從伯嬴的話里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伯嬴望著西城門來回踱了兩步,回頭對無恤道:「你趕緊派人妥善安頓伍將軍和百里大夫,納彩的事情恐怕要暫且緩緩了。」
「嗯,都已經吩咐下去了。長姐莫要著急,巫醫已經在了,世子一到就讓他上車診治。」
進城路上偶遇的老人是趙府的巫醫吉,他受趙鞅之命在城門口等候伯魯的馬車,沒想到恰好遇見了我們。從西城門到趙府走得順暢的話,兩刻鐘便到了,如果伯魯不是傷得很重,趙鞅絕不會派巫醫站在城門口攔車,更不會讓他拎著一個裝了雛狗的竹籠上車救人。
巫醫,顧名思義,先巫後醫。天下間,十人得病九人請巫,在巫術中有一種方法叫做「移兆」,就是用巫咒將病人的徵兆轉移到雛狗身上,使其代替病人受苦,此法非重症絕不會用。
我跟著史墨學過移兆之法,卻從未用過。現在想來,既然害人的死咒可以是假的,那麼這救人的移兆之法也可能是假的。因此,我當即決定讓四兒和無邪先去太史府,自己留下來和巫醫吉一起在城門口等伯魯的馬車。
半刻鐘後,伯魯的馬車從城外疾馳而入。無恤和伯嬴替下了趕車的僕役,我和巫醫吉爬上了馬車。雖然,一開始我也在腦中想像過伯魯受傷的樣子,但當我透過車帷的空隙,看到雙目緊閉,面色慘白的他時,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