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章 內牆有茨(二)
其實「熱咒」只是我與史墨之間的一種暗語,而實際上伯魯此刻昏迷不醒的真正原因是他中了芨草之毒。芨草是生長在野地里的一種尋常草藥,時人會用它來治療蟲蛇蟄咬之毒,但如果用量大了便會變成致人死命的毒藥。將箭簇塗上芨草的汁液,中箭之人雖然不會即刻倒地身亡,但很快就會因為傷口潰爛,發熱而死。
「冰魄?靈猴?你這丫頭扯起謊來,真叫老夫自愧不如。」
「師父是捨不得你那幾塊靈石?」每個巫士都有自己喜歡的靈石,明夷喜歡松香虎魄,史墨則鍾愛深潭冰晶。那是一種被埋在百尺深潭之下,堅硬、無色、清晰透明,狀如寒冰的石頭。
我為了唬弄荀姬只能編一些聽起來玄乎其玄的東西,雪猴被我拉出來受苦,那史墨自然也得忍痛交出幾塊冰晶。
「為師怎麼會捨不得?」史墨站起身來,「你還需要什麼草藥,我讓人回府給你去取。」
「我要一些染青衣用的蓼藍,再要些忍冬、甘草、犀角粉,每日還要一罐新鮮的馬奶。」
「半個時辰後就會有人給你送來。」史墨說完轉身走到門口,開了門又輕輕地合上,轉頭對我道,「子黯,世子傷成這樣,卿相都沒有來看他,你應該已經明了世子在卿相心中的位置。現在,即便你已經猜出下毒之人是誰,也不要冒然去告訴卿相,那樣只會讓你自己身陷險境。」說完不等我答話便開門走了出去。
其實,我和史墨之間的關係一直很複雜,很微妙。我從沒有把他當作師父來敬重,他也從未把我當作弟子來訓教。若說他待我好,他以往在太史府予我授課時,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看我的眼神也總是充滿了探究與隔閡。但若說他待我不好,他卻毫不猶豫地把師門重物螭龍冠贈給了我,我與無恤赴秦前,他草藥、毒藥、隨身小物給我備了足足一箱。而且他剛剛同我說這番話時,無論神情和語氣都像極了夫子,也許他是真的在擔心我。
不過史墨既然說出這番話,那就意味著他和我一樣,心中已經有了懷疑之人。晉侯雖然一直對趙鞅的專權專政心存不滿,但也不會愚蠢到讓自己的小兒子去射殺趙氏一個不受愛戴的世子。伯魯若是死了,對晉侯百害而無一利,所以在箭簇上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所有人離開之後,昏暗的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伯魯。
伯魯的臉白得泛青,烏紫色的嘴唇抿得死緊,兩邊的肩膀因為疼痛不時地上下抽搐。
「你現在知道了吧!就算你沒有害人之心,你只要坐在世子的位置上就會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拿帕子按壓著伯魯額上的冷汗,嘆息道,「養豬養虎不如養士,你是根本沒聽進去。平白無故地邀你去狩獵,你怎麼也不多長個心眼,多帶幾個人……」
「我帶了三個……」一直昏迷不醒的伯魯微微地睜開眼睛,對著我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你醒啦!」我趕忙用手背試了一下他額間的熱度,依舊滾燙。
「卿…父呢?」伯魯的喉嚨因為芨草的熱毒腫得不能說話,我豎起耳朵也只能勉強聽到幾個破碎的字。
「卿相之前一直在這裡,後來怕妨礙到我替你治傷才走的。」我微笑著握住他的手,「你可把我們大家都嚇壞了,不過你放心,給我十天時間,我一定能讓你好起來。」
「他不會來看我的,我又讓他丟臉了……」伯魯閉上眼睛,悶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很擔心你呢,他讓巫醫吉到城門口去等你的馬車,又讓太史候在你的院子里。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在擔心你。你先好好睡上一覺,晚點他還會過來看你的。」
「他會來嗎?」伯魯的眉頭微顫,睫毛被隱忍在眼眶中的淚水打濕,一撮撮地粘在眼瞼下。
「嗯,他一定會來的。」我不忍看他苦澀的笑容,輕輕地應了一聲起身走到門邊,本想開門讓他透透氣,卻意外撞見了站在門外的趙鞅。
「我說過晚點會來嗎?」趙鞅的臉不怒自威,他背手站在我面前,讓我覺得整個人連帶著身後的房子都被籠進了一個沉甸甸的罩子里,透不過氣來。
「巫士子黯見過卿相!」
趙鞅沉默不語,只用眼睛上下審視了我一番,而後拂袖走下了台階。
「卿相——」
「你告訴他,就說我已經來過了。」趙鞅略一遲疑,旋即又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世子已經醒了,卿相不進去看看他?」我見他要走,急忙快步追了下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大膽!」趙鞅轉頭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拉在他袍袖上的手。
我旋即鬆開手,往前邁了兩步,跪在趙鞅身前,鼓起勇氣道:「卿相,裡面受傷的那個人是趙氏的世子,你的嫡子,不管你對他有多麼不滿意,他始終是你最重要的兒子。為了趙氏的百年基業,作為宗主你必須要保護好他。你對他的每一次忽視,都會讓他成為有心之人的活箭靶。他逃得過這一次,逃不過下一次。如果,你覺得他擔不起世子這個重擔,你也有責任讓他從這個位置上平平安安地走下來。因為,當初把送他坐上這個位置的人,正是卿相自己啊!」
趙鞅緊盯著我,他的眼中燃燒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似乎下一刻就會衝上來擰斷我的脖子,「你,說完了?」他道。
「沒有!」我抬起頭直視著他,按捺下心中畏懼直言道,「卿相今日如果就這麼走了,那就表示,你要眼睜睜地看著世子送命,然後再心安理得地為自己挑選一個中意的世子,不用再考慮嫡庶長幼之分,也不用顧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這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更不是一個像卿相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該做的事。教育一個合格的世子是宗主的責任,卿相文治武功受天下人敬仰,難道現在要推卸作為趙氏宗主最基本的職責嗎?」
「自周舍(1)死後,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這樣跟老夫說話了。」趙鞅看著我,眼中的怒氣漸漸地淡去,他伸手把我扶了起來,「伯魯是個好兒子,可他卻不該是我的嫡長子……我再給他兩年時間,若他還不能讓我滿意,我會依你所說,讓他平平安安地從這個位置上下來。」
我說這番話之前早已做好了領罰的準備,如今趙鞅不但沒有怪罪我,反而許諾要護伯魯周全,我一激動又一把抓住了趙鞅的袖子,「卿相,謝謝你,你是世間最好的父親。」
伯魯,你聽到沒?他說你是個好兒子。
趙鞅看了一眼我抓在他袖子上的手,沒有厲聲怒斥卻意外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如今倒想知道,什麼樣的人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來?」
「小女無父無母,實是卑賤,今日衝撞卿相還請卿相贖罪。」我彎腰沖趙鞅深深一禮。
趙鞅輕嘆一聲,轉頭邁上台階。
「卿相,中了『熱咒』還能活下來的人沒有幾個。世子他——真的很了不起。」
「我知道……」趙鞅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推開了伯魯的房門。
我望著那扇紅漆糊紗木門,久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不管此刻趙鞅會對伯魯說些什麼,只要他在這屋裡多待一刻,暗殺伯魯的人就會多一分忌憚!
史墨很快就派人送來了我要的東西。我蹲在院中一邊煮著芨草之毒的解藥,一邊琢磨著該如何對付躲在暗處的敵人。
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秉性,荀姬善妒,眼裡容不下別的女人;伯嬴霸道,不能與人分享心愛之物;我呢?我天生護短,誰若是欺負了我身邊的人,我便要他千倍萬倍地還回來!
晉國現在是四卿專政,晉侯這人我在黃池會盟時見過,看上去雖不太精明,但也不像是個傻子。他若能和四大卿族處理好關係,就能繼續在那個位置上坐著。反之,如果他得罪了四卿,就很有可能會像齊國的上任國君一樣被權臣趕下台,甚至被暗中除掉。所以他決不會借公子啼之手暗殺伯魯,挑釁趙鞅。
那接下來就是趙家庶長子趙孟禮,目前為止屬他身上的疑點最多。
其一,趙孟禮當時坐在車內,說明園囿行獵之時他也在場,他有機會調換公子啼箭箙里的箭;其二,伯魯雖然昏迷,但流血不多,可他卻認定伯魯會死,說明他很可能知道箭簇上塗有劇毒;其三,伯魯死後,無論立愛還是立長,他都是趙鞅的不二人選,所以他殺伯魯有足夠的動機。
但只有一點我想不明白,伯魯這人平日里最是沒心沒肺,他在院子里養動物的那會兒,據說出門只帶無恤一人,趙孟禮如果想殺伯魯為什麼現在才動手?為什麼非得在晉侯的園囿里,借公子啼的手?
備註:(1)周舍:趙氏家臣,以直言敢諫著稱。據漢·劉向《新序·雜事》中記載,周舍死後,趙鞅曾感嘆:「眾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諤諤。昔紂昏昏而亡,武王諤諤而昌。自周舍之死後,吾未嘗聞吾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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