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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還君故衫(三)

所屬書籍: 觀鶴筆記
楊倫一怔。 紅丸案算是一樁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斃之後,仍然幾經提起,不斷地被各方勢力翻案,從內閣,到玄道勢力,甚至於內廷嬪妃,無數的人牽扯其中。 鄧瑛此時提起這樁案子,到不是想跟楊倫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 皇帝性命背後,暗流涌動的政治力量。 「你覺得……司禮監會……」 楊倫的話沒有說盡。 鄧瑛也沒有應聲,兩個人的沉默里都帶著對時局的審慎。 秋風卷著寒葉吹起鄧瑛的官袍,他低頭輕咳了一聲,「子兮,你知道最險的是什麼嗎?」 「什麼?」 「是奴有殺主之心,主卻不肯設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為嗣君的意圖,但文官對殿下的擁戴令陛下疑心,所以兩年前那場議儲,黃然才會慘死。如今也是一樣的,你們是外臣,你們讀的都是聖賢書,行的是大道,你們覺得天子應當同聖人,但其實不然,不像我這樣,穿上這身皮,行在皇城裡,你們看不見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麼。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對司禮監用刑責,哪怕陛下心裡明白,這些人是大明的政禍。」 楊倫擰眉。 「你這麼說是認同陛下的行徑,反責內閣文臣不知進退嗎?」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因為私慾就縱奴婢為禍朝廷,天下讀書人所吃的苦,我等為民本發的願又算什麼?」 「楊子兮,我不認同!」 楊倫喉處一窒,鄧瑛也提高了聲音,「但眼看著你們死,我又算什麼。」 他說著抬起頭,「我知道,君王有錯,為臣的只有上諫這一條路是乾淨的。」 「那你呢。」 楊倫唇齒齟齬,「你走什麼路。」 鄧瑛平聲道:「發自文心的路,不都是乾淨的嗎?」 楊倫聽完此話,如芒刺在背。他摁了摁額頭,朝一旁走了兩步,壓下聲音道:「對不起,這些話我早就不該再對你說,之前兵部衙門受了幾句沒意思的話,腦子糊塗了。」 他說完轉過身,「如今這樣的情勢,何怡賢與皇后相謀,陛下的飲食起居我們全然不知,如若同你所憂,奴有殺主之心,必起奪權之意,我們如何才能保全大殿下?」 鄧瑛道:「看吧,看今日這幾道摺子遞進去,陛下會做何處置。」 「行。」 楊倫鬆開捏握的手,「我在值房等消息。」 —— 日過正午,院風不止。 吹得門戶咿呀作響,易琅在養心殿侍疾未歸,楊婉有些發困,正欲合衣睡一會兒,誰知道剛剛躺下,便見合玉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婉姑姑,殿下出事了。」 楊婉忙翻身坐起,「怎麼了。」 合玉慌道:「跟著殿下去的青蒙回來說,皇后娘娘在養心殿斥殿下『不憂君父病體……」 楊婉打斷她道:「殿下做了什麼嗎?」 合玉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啊,青蒙說得亂,我心裡著急,也沒留他進來跟姑姑細說,叫他回養心殿聽消息了。」 話剛說完,一個小內侍怯怯地在外傳話道:「婉姑姑,皇后娘娘傳話,讓姑姑立刻就去。」 合玉聽完,不由絞緊了袖子,「這……」 楊婉站起身,對合玉道:「我過去比青蒙在那兒好,你先不要慌,守好這裡。」 合玉抿著唇點了點頭。 楊婉換了一身宮服,跟著養心殿過來的人一路行至養心門前,見易琅沉默的立在門前。看見楊婉也沒有說話。 他面前站著皇后宮中的掌事太監王忠,見楊婉過來,便往旁邊讓了一步,將養心門前的一道石坎兒露了出來。 楊婉低頭看了一眼那道石坎兒,抬頭對王忠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嗎?」 王忠道:「都說婉姑姑人明白得很,果是不需我等說太多。」 王忠說完這句話,站在一旁的易琅忽然抬起頭,對他怒目而視,王忠雖也經過風浪,還是被易琅的眼神逼得不自覺地退了一小步。 楊婉平聲道:「除了責罰我之外,對殿下還有責罰嗎?」 王忠道:「皇后娘娘降了恩,念殿下年幼,就不另責了。」 「好。」 楊婉說完,撩起自己的下裙,低頭看向那道石坎兒,抿著唇,屈膝沿邊,跪了下去。 「姨母起來。」 易琅背對著楊婉,抬頭逼視王忠,「娘娘為什麼不准我為父皇侍疾,我深憂父皇病體,錯在何處?」 「殿下……」 「即便我有過錯,為何要姨母代我受罰。」 王忠有些怯氣,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 立在一旁的李秉筆忙勸道:「殿下,這已經娘娘的恩典了,您是皇子,身金體貴,體面是傷不得的,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她忍忍也就過去了,這幾日您也看著,陛下病得不好,您在這個時候,與娘娘不和睦,陛下如何能安心靜養啊。」 易琅轉身道:「那娘娘為何不肯見我?」 「娘娘……為陛下侍疾……」 「替我通傳,我要請見皇后娘娘。」 「這……」 養心門上侍立的奴婢,聽下這句話皆有些遲疑,李秉筆看了一眼王忠,道:「要不,你去詢一詢娘娘,看看可不可以再開些恩。」 「不是開恩。」 易琅直聲道:「是我請質皇后。」 王忠聽完險些沒站穩,楊婉忍著痛苦朝易琅道:「殿下,回來。」 易琅肩膀一動,卻沒有回頭。 楊婉抿了抿嘴唇,伸手牽住易琅的袖子,顫聲道:「殿下,回來,奴婢有話跟您說。」 易琅這才回過頭,「姨母,我沒有過錯,你不該替我受罰。」 楊婉點了點頭,輕聲對他說道,「姨母明白,但是殿下,您若以皇長子的身份質詢皇后娘娘,您有把握在娘娘震怒之時,保下奴婢的性命嗎?」 「我……」 易琅雙耳一紅,「我不想連累姨母……」 楊婉沉聲道:「這不是連累。」 「可是 ……」 「這不是連累。」 楊婉看著易琅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殿下聽明白了嗎?」 易琅是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婉鬆開易琅的衣袖,「殿下好好站著,不要說話。」 王忠見楊婉將易琅安撫了下來,這才鬆了一口氣,示意人去看香,低頭對楊婉道:「陛下病得沉,娘娘憂心,今兒進來,瞧著殿下在陛下榻前瞌睡,心裡哪有不氣的,我們也都跟著勸了,娘娘這才開了恩,只說罰身邊伺候的人跪一炷香,暫停了殿下侍疾而已。娘娘的仁義,殿下和婉姑姑,得慢慢地想,好好領受。」 楊婉沒有應聲。 跪坎石是常用來責罰宮人,楊婉見李魚受過,但是她並不知道,這坎石看似不算高,人一身的重量全部壓上去,膝上竟如刀切一般的疼。 她伸手撐住門檻,試圖讓膝蓋好受一些,王忠見她姿態不端,又陰聲道:「婉姑姑,您這是對娘娘不敬。」 楊婉抬起頭看向他,忽直喚其名,「王忠。」 王忠一怔。 楊婉的聲音陡然轉寒。 「不要對我得寸進尺。」 王忠再度失語。 楊婉直起身,「不要站在我與殿下面前。」 王忠下意識地看向易琅,見易琅正冷冷地看著他,不由咳了一聲,慢慢地讓到了門後。 楊婉閉上眼睛,盡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寒氣從地上襲來,易琅站在她身後,悄悄攙住了楊婉的胳膊。 「殿下,您站著就好。」 易琅搖了搖頭,抿著嘴唇望著楊婉。」 楊婉沖著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青蒙等人都眼巴巴得盯著香,風吹得緊,香也就燒得很快。 最後一節子香灰落在爐中,青蒙忙過來將楊婉攙起來。 膝蓋上的淤堵的血液猛地被沖開,楊婉疼得眼前一陣發黑,她勉強站直身子,對王忠道:「替奴婢回皇后娘娘,奴婢會好好照顧皇長子殿下。」 說完牽起易琅的手,溫聲道:「走,跟姨母回去。」 「嗯。」 易琅點了點頭,與青蒙等人一道撐著楊婉慢慢地朝承乾宮走。 走出養心門好遠,易琅才輕聲道:「姨母……我今日真的沒有做錯。」 楊婉低頭道:「知道,殿下一直都是心有敬畏的孩子。」 易琅抬起頭,「那為何皇后娘娘今日……」 「因為人都有畏懼,而殿下,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人。」 易琅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 正要再問,忽見內東廠的一行人從太和殿的方向走來。 鄧瑛見楊婉行路艱難,忙示意其餘人止步,獨自走到楊婉面前,低頭看向她的腿道:「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徑直說道:「中宮停了殿下的侍疾。」 鄧瑛低頭看了看易琅,抬頭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楊婉應道:「就是今日,不止殿下不能在進殿,六宮的侍疾昨日也停了。鄧瑛,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鄧瑛點了點頭。 「我明白。」 楊婉朝鄧瑛身後看了一眼,「是什麼東西。」 鄧瑛道:「內閣的票擬。」 「現在難遞了。」 「是,但事涉北疆軍務,必須遞。」 「那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回一趟承乾宮,你半個時辰之後再過去。」 「你要做什麼。」 楊婉瘸著腿朝前走了一步,「吃一塹長一智,我們兩個不能都吃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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