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鴻門宴集 7.紙鳶
龍舟行至水心殿,曹彬指引水軍數十人拉縴引船,恭迎皇帝登岸。趙炅離船,率宗室近臣進入水心殿,趙廷美朝潘美遞了個眼色,潘美會意,命奉宸隊禁衛守於水心殿內外,並提醒曹彬水軍任務結束,應歸駐地。曹彬也不拖延,立即命水軍退去。
水心殿中,酒過三巡,趙炅面色微醺。一曲琵琶獨奏終了,樂伎行禮退下,趙廷美與趙元佐隨後出列,一同面向趙炅行禮。
王繼恩含笑朝趙炅躬身:「官家,秦王與楚王要為官家舞劍助興了。」
趙炅笑而頷首。
趙元佐、趙廷美二人轉身相對,分別退後,隔開兩丈開外的距離,行禮,拔劍。
坐在不遠處、隱於眾臣之中的盧多遜身體前傾,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二人。
殿內一片靜寂,所有人都著這場籌備已久的劍舞。須臾,趙廷美與趙元佐各自抖出劍花,開始對陣。劍風嗖嗖,切割著空氣中的寧謐氣氛。
二人身影均矯若游龍,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閃躲騰挪。趙廷美劍術精湛,而趙元佐年輕,劍氣橫縱,揮灑之間更見力度,往往逼得趙廷美連連後退,但趙元佐並不追擊,見趙廷美有不支狀,即故意露出破綻,令叔父可以借勢反擊,挽回局面。十幾個回合下來,趙廷美摸清趙元佐套路,於騰挪間有意主導方向,最後抓住一個破綻,劍光一閃,將趙元佐逼到趙炅面前。
趙元佐背對趙炅,趙廷美直面趙炅,繼續激戰。盧多遜目光悄然游移於殿內禁衛身上,見他們暗暗按刀,似在待命。
此刻水心殿附近樹叢中人影晃動,幾個適才表演過水百戲的藝人戴著假面具,爬到了水心殿旁的大樹上,從高處向水心殿的方向眺望。
趙炅依然含笑看廷美叔侄舞劍,身後的內人上前,往他的酒盞中斟上琥珀色的酒液。趙炅舉盞飲酒,趙廷美一壁應對趙元佐的攻勢,一壁偷眼朝趙炅這方看,目光落在他仰面飲酒時暴露出的咽喉上。
趙廷美眼中殺氣乍現,開始加大手中舞劍的力度,霍霍地舞向趙炅的方向。但每次劍鋒將要直面趙炅時,趙元佐都閃身阻擋,巧妙地將他攻勢化解。
趙炅看著趙廷美近在咫尺的劍以及趙廷美幽深的眼眸,舉著酒盞的手微微一顫,旋即又故作鎮靜地送到嘴邊,餘光卻不敢離開劍鋒半寸。
殿外,裝扮成百戲藝人的弓箭手潛伏在樹椏上,面朝殿內,徐徐拉滿了弓。
弓箭手們眼神冷峻,箭在弦上,在濃密的枝葉中若隱若現。
趙廷美忽然凌空一躍,越過趙元佐,握劍震腕,直朝趙炅的咽喉刺來。
趙炅悚然大驚,向旁一閃。只聽「噹啷」一聲,手中金色酒盞被趙廷美手中寶劍劈落在地。
盧多遜猛然起身,與趙廷美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趙廷美亦頷首,抬劍再次指向趙炅,正要發力,趙炅忽然直身舉目,面對趙廷美一聲低喚:「弟弟!」
趙廷美的劍停滯在半空中。
趙炅勉強笑笑,用沙啞的嗓音緩緩道:「你是我的……弟弟。」
趙廷美凝視趙炅面龐,怔住,似想起了什麼,目中銳利的鋒芒散去,臉上的肌肉也漸漸鬆弛。
他們趙氏五兄弟,先帝趙匡胤排行第二,趙炅第三,趙廷美第四,之後還有個五弟趙光贊,但趙光贊幼年即夭亡,所以自那以後趙炅口中的「弟弟」便是指趙廷美,再無他人。
趙廷美幼時,與族人中的幾名小夥伴玩耍,其間發生口角,那幾個小孩即指著他斥罵:「你根本不是夫人的孩子,是三哥乳娘生的野種!」
趙廷美驚得目瞪口呆。從小他便被當作嫡出之子養育,所獲待遇與二哥三哥並無差別,一直以為杜夫人是自己生母,這種流言是首次聽見。
那些小孩見他震驚,愈發得意,七嘴八舌地繼續講述他們在父母那裡聽來的傳聞,句句直指他原本低賤而不光彩的出身。趙廷美不知如何反駁,甚至隱隱感覺他們說的也許是真相,無措之下只得痛哭。須臾,他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抬首一看,出現在他朦朧淚眼那端的是大他八歲的三哥。
三哥摟著他,厲聲呵斥那幾個長舌的小孩,威懾的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你們聽好了,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親弟弟。我不允許任何人污衊他,欺負他。日後若我再聽到這些流言蜚語,必會把造謠者揪出來,一個個教訓,決不輕饒!」
那些小孩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當面說他閑話。
三哥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個紙鳶遞給趙廷美,溫言道:「來,跟三哥放紙鳶去。」
幼年的趙廷美舉著紙鳶在草地上奔跑,三哥含笑跟在他身後,不時提醒:「弟弟,慢一些,小心腳下!」
趙廷美足絆石頭,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大哭,三哥迅速跑來,把他扶起來,給他揉膝蓋,關切地問:「弟弟,還疼不疼?」
趙廷美搖搖頭,臉上猶帶淚痕。
三哥給他拭乾淚,拾起紙鳶:「三哥幫你放紙鳶吧。」
趙廷美笑著點頭。
三哥邊跑邊放紙鳶,不一會兒就將紙鳶放飛到空中。
趙廷美在趙炅身後亦步亦趨,笑著拍掌。
三哥把紙鳶的線放到趙廷美手裡,趙廷美仰面朝天看紙鳶,咯咯地笑……
那時的三哥,叫趙匡義,不是皇帝。他那時叫趙匡美,不是秦王,還沒因避皇帝諱而改名。
三哥說,他是他的親弟弟。他們是兄弟。
趙廷美愴然淚下,握劍的手顫抖了幾下,眼中的戾氣隨之消散。
潘美此時上前,以身擋在趙炅面前,對趙廷美喝道:「代國公,刀劍無情,切勿誤傷陛下。」
趙廷美一愣,默默與潘美對視須臾,從對方毫不退縮的眼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立場。趙廷美在心底朝自己呈出一個嘲諷的笑,然後頹然垂目,收回劍,向趙炅跪下:「臣驚擾聖駕,請陛下降罪。」
趙炅勉強著擠出一絲笑容,抬手示意趙廷美平身:「遊戲而已,何須問罪。」
趙廷美神色黯然,跪在趙炅足下,默不作聲。
趙元佐此時回神,意識到眼前狀況,立即上前兩步跪於趙廷美身旁,朝趙炅叩首道:「想是四叔今日高興,酒喝多了,不慎冒犯天顏,實屬無心之過,還望爹爹寬恕。」
趙炅沉吟不語。
趙廷美亦叩首,低聲道:「陛下,臣確有不適,耳暈目眩,不辨方向。如今頭痛欲裂,望陛下容臣先行告退,稍後再向陛下負荊請罪。」
趙炅冷冷看他,最後終於點了點頭:「也好,你回府歇息吧。」
趙廷美叩首謝恩,徐徐退至殿門邊,才轉身離去。
盧多遜目光追隨著趙廷美頹廢的背影,怒其不爭地暗暗嘆氣。
趙炅重回御座,笙歌復起。
內人再度為趙炅斟滿了酒,趙炅舉起酒盞,看到酒液水面映出自己明晃晃的倒影,容顏憔悴,面無人色。
盧多遜悄然離席,無聲地走出水心殿。
殿內歌舞昇平,渾不見方才刀光劍影。行過數盞酒之後,王繼恩探視趙炅神色,輕聲請示:「官家,秦王出門後遣人來報,稱身染微恙,乞一月不上朝……依官家看,是請太醫前往探視,或循前例,御駕親往秦王府探望?」
趙炅尚未表態,潘美即高呼一聲「不可」,然後出列跪下,取出一封密函,雙手舉過頭,呈給趙炅。
趙炅遲疑道:「這是什麼?」
潘美道:「此時臣不便明說。臣所知內情盡寫於此中,望陛下過目。」
趙炅接過潘美密函,取出信箋,目光迅速掃過,頓時兩目怒睜,攥著信的手朝案上猛地一拍,手背上青筋凸起。
周遭所有樂聲與竊竊私語聲都在這一聲巨響後戛然而止。
趙炅厲聲喝道:「曹彬聽令!」
曹彬出列領命。
趙炅沉聲道:「立即調皇城司禁衛,包圍秦王府!」
曹彬領命,迅速外出。眾大臣面面相覷。蘇易簡默默觀察趙炅表情,又著意看了看對面的趙元佐。
趙元佐的臉已然煞白,此時再度於御前跪下,懇切勸道:「爹爹息怒,此舉事關重大,望爹爹三思!」
趙炅怒瞪趙元佐,目光如炬:「方才他劍都快刺穿我脖子了,你還讓我三思?要我留足時辰讓他弒君謀逆么?」
趙元佐再三伏拜,殷殷懇求:「四叔不是用心險惡之人,此中必有隱情,望爹爹收回成命,切勿輕易為四叔定罪!」
趙炅朝他拂袖,吩咐左右:「來人,把楚王拘押回宮,禁足!無我命令,不許踏出宮門半步!」
趙元佐仍要爭辯,潘美帶著幾名奉宸隊禁衛上前,左右相挾。趙元佐見趙炅側首不看他,怒氣難遏,漸知已難令父親回心轉意。自己亦心如死灰,黯然起身,不待禁衛挾持便徑直朝外走去。
待趙元佐遠去,趙炅屏退眾臣,唯留趙普與潘美在殿中。
趙炅回頭直視前方,一臉疲憊,心神未定。
潘美跪下叩首道:「臣護駕來遲,望陛下責罰。」
趙炅抬眼看看他,暫未開口。趙普代他向潘美髮問:「你既知內情,為何現在才說?竟讓秦王按計劃在御前舞劍。」
潘美面朝趙炅伏首道:「秦王對臣終究有幾分顧慮,只命我帶兵策應,所有計劃並未全然相告。陛下待秦王親厚,臣恐事前揭發此事,沒有證據,陛下未必相信。即便相信,秦王未行動,陛下也不便處置他,所以等到今日……舞劍他有何舉動臣之前不知,但臣一直守衛在陛下身邊,若秦王有異動,臣必會捨命護駕。」
趙炅頷首:「朕信你。」
潘美轉身朝殿外擊掌數下,水心殿外樹上人影紛紛掠下,數十名百戲藝人身背弓箭,小跑入內,卸去面具裝扮,跪在天子腳下。
潘美再向趙炅稟奏:「陛下,適才秦王舞劍之時,這些弓箭手已埋伏於水心殿四周。除此外,臣還在水心殿旁舟船上部署禁衛數百人,另有將士帶精兵在金明池外等候調遣。秦王只道這些兵力為他所用,卻不知,臣一心惟陛下馬首是瞻,從未改變。」
趙炅淡淡笑了:「卿的忠誠,朕十分明了,日後必不會虧待你。稍後,還煩請你追查秦王黨羽……」沉吟片刻,又道:「那些舞伎,只怕也有些蹊蹺……」
然而他倦怠地擺了擺首,以手撫額,沒有說下去,只嘆道:「卿退下吧,朕今日累了。」
潘美行禮退去。
趙炅眼神幽暗,望向夕陽下波平如鏡的金明池水,莫名地,想起了那個多年前與自己一起放紙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