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掬水弄月 9.出鞘
劉娥回到廂房,見香爐薰籠已收拾好,案上安放著盛衣裳的禮盒,小妍坐在一旁,低著頭,無精打采地,不知在想什麼。
劉娥問小妍:「衣裳薰好了?」
小妍點點頭,目示禮盒。
劉娥走過去,打開盒子看看,見衣裳已疊得整整齊齊地安置於其中,領口朝上,一絲不亂。
劉娥伸手欲揭開外層再看,被小妍喝止:「好不容易疊好的,你別翻亂了。」
劉娥住手,回首見小妍頹廢之狀,只道她獨自薰衣,十分勞累,遂頗帶歉意地朝小妍一福,道:「我外出多時,辛苦姐姐了。」
小妍漠然道:「罷了,你把衣裳給顧都監送去,禮品就要裝車送入宮了,別誤了時辰。」
劉娥答應,捧著盒子,迅速出門。
小妍起身,目送她遠去,憂心忡忡地思索須臾,忽然快步追去。
一輛運送禮品的馬車停在夜色中的秦王府大門前,顧都監在前院堂中一一清點將裝車的禮品。劉娥將衣裳禮盒奉至他面前,他示意身邊的小黃門打開,瞥了一眼,在手中核對的禮單上做一標記,便頷首讓小黃門合上蓋子,從劉娥手中接過禮盒,小心擺放在一塊絲帛上,仔細包裹好,再送到車上。
顧都監對猶在觀望的劉娥和言道:「明日清晨賀禮會送入宮中庫房,兩日後德妃冊封禮上會一一列出。請回稟夫人,請她放心。」
劉娥答應,朝顧都監襝衽一福。
小妍隱於院內花影中,面色蒼白,緊盯著被小黃門捧著送上車的禮盒,額上沁出一層冷汗。
事出突然,她也不知炭餅有異,還道自己手勢過重,撥弄點燃的炭時導致爆裂,焦慮之下一心只想掩飾。破洞分布於大袖衣袖子和下端,領口附近完好。小妍疊衣入盒時小心翼翼地將破洞掖於其下,不翻檢看不出來。
小妍讓劉娥送衣裳過去,是想讓衣裳經她手,若日後事發,自己一口咬定將衣裳交給劉娥時是完好的,將責任推給劉娥。然而又顧及劉娥今夜見過楚王,楚王倒成了她未薰衣的證人,若說劉娥在送衣裳這短短途中燒出破洞,還坦然送至顧都監眼皮下,實在不合情理。無論如何,最後自己都逃不脫嫌疑。
小妍輾轉難眠,漸漸很後悔自己不道明此事,任由顧都監將損壞的衣裳送入宮。德妃是聖眷正隆的寵妃,將有破洞的衣裳作為給她的賀禮,會被視為對德妃,乃至對皇帝的公然陵蔑。如今官家待秦王不如以往親厚,此事可大可小,一旦事發,官家定要追究,連累秦王,楚國夫人必將自己置於死地不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小妍做了個決定,來到楚國夫人面前,謊稱父親忽染重疾,託人給小妍傳信,要小妍回家探望。小妍提出要告假七天,去看望父親。
楚國夫人並未生疑,對著鏡子梳妝,頭也不回地對小妍道:「父親生病,你回去侍疾是應該的,快快去吧。還可請顧都監先把你這月月錢支給你。」
小妍再三拜謝楚國夫人,極力掩飾緊張的心情緩緩起身,退至門邊,要轉身離開時,楚國夫人忽然又喚她:「小妍!」
小妍一驚,倉皇抬頭。
楚國夫人朝一枚有背膠的點翠花鈿上呵了呵氣,從容不迫地貼在眉心,方問道:「德妃娘子的衣裳,可薰透了么?」
小妍忙不迭地點頭:「薰透了,黑角沉的香味都能透過盒子。」
楚國夫人滿意地頷首:「那就好,你走吧。」
小妍行禮告辭,回到房中匆匆收拾好細軟,便逃出秦王府,消失在汴京的街衢巷道中。
雖對關於奉宸隊的任命不滿,潘美仍每日親赴校場練兵,並無絲毫懈怠。這日潘美如常立於校場上,負手看軍隊操練,一名近衛走到他身旁,稟報說盧尚書遣了人來,請他過宅一敘。
潘美蹙眉沉吟,然後吩咐:「請來人轉告盧尚書,近日天色清美,我想請他午後泛舟汴河,品茶觀景。 」
潘美在汴河上租了一艘畫舫,卻不要歌姬舞伎伺候,除了舟子便只帶幾名近衛上船,備下茶席,靜待盧多遜。
少頃,盧多遜如約而至,見那艘畫舫與河岸之間僅搭有窄窄一木板作為登船的腳道,不禁面露猶豫之色。潘美見狀命令左右:「你們去扶盧尚書登船。」
盧多遜卻連忙擺手,稱自己能過,然後牽起衣袍前襟,格外謹慎地目視足下,碎步踱過獨木腳道登船。待上了船,盧多遜拭拭額上的汗,對潘美笑道:「代國公放心,我也是惜命之人吶!」
兩人心照不宣地相顧一笑。
盧多遜這句話中隱含一個典故:宋開寶八年,曹彬與潘美率大軍攻江南。金陵城破,南唐後主李煜除去國主冠服,著白衫紗帽出城投降。李煜先見到潘美,行拜見之禮,潘美旋即答禮。李煜再見曹彬,依舊相拜,曹彬卻直立不答,道:「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李煜頗尷尬,觀者則暗暗稱讚,認為曹彬作為大宋主帥,此舉甚為得體。
曹彬與潘美請李煜登舟飲茶,那登舟的腳道便如今日一般,是一塊獨木板。李煜以往身為國主,出行儀衛甚盛,豈有以獨木板登船的經歷。因此徘徊不能前行,最後是曹彬命左右扶他登船的。飲茶後,曹彬請李煜回宮備行裝,翌日再會於此,同赴京師。
待李煜離去,潘美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曹彬:「豈可如此輕易將李煜放歸?官家命我等生擒他回朝,若他自盡於宮中,你我如何復命?」
曹彬淡淡道:「他見一獨木板尚不敢前行,畏死至此,我們既許他生赴京師,他焉能取死?」
次日晨,李煜果然如期赴約,隨二人歸京師。
見盧多遜暗示此事,潘美嘆道:「曹侍中確有謀略,勝我遠矣。」
盧多遜擺首:「國公何必妄自菲薄。曹侍中雖有謀略,終不過是猜度人心的小聰明,國公才是真的有勇有謀。江南之戰,大多勝仗都是國公打下的,可惜曹侍中名為統帥,將平江南的功勞奪去不少。」
潘美略略苦笑,想起了往事:先帝太祖趙匡胤遣曹彬與潘美取江南,曹彬為主帥,潘美為副將。臨行前太祖召二人升殿,宣布:「江南之戰,將士務必齊心協力,一舉破城,斷不可各自為政,擾亂軍心。你二人若有分歧,須以統帥意見為準。」頓了頓,太祖又著意看潘美,道:「大使有斬副使的權力。」
潘美既震驚又恐懼,於是平江南一役不敢有絲毫怠慢,且聽從曹彬指揮,一路全力征戰,立下赫赫戰功……
但面對盧多遜試探,潘美也未流露出對曹彬的任何情緒,只請盧多遜入座,親自為他點了一盞茶。
盧多遜捧起茶盞,徐徐啜了一口,然後又嘆道:「先帝在位時,國公曾與曹侍中征北漢,伐太原。據說國公率軍作戰尤其勇猛,離破城僅差一步,卻不知為何,最後竟止步不前,退兵回朝?若彼時攻下太原,如今國公權勢,豈止於此。」
潘美黯然道:「當初讓我退兵的,是曹侍中。」
「曹侍中?」盧多遜沉吟,道,「他多半是怕你攻下太原,與他爭功……但國公何必聽命於他。太原城破,國公是第一功臣,他也奈何不了你。」
潘美只是搖頭:「那時我與他圍攻太原,快破城之際,他按兵不動,我力爭進兵,他始終不許,勒令我退兵。回朝之後,他才告訴我:『官家曾御駕親征太原,卻沒攻下,若你我破城,回朝之後,速死無疑。』後來見了先帝,先帝責問我們為何沒能攻下太原,曹侍中回答說:『陛下神武聖智,尚不能破城,臣等庸碌,安能必取?』先帝果然頷首,不再追究。那北漢,最終是由今上親率大軍去滅的。」
盧多遜聞言笑嘆:「曹侍中深諳官場之道,難怪無論面對先帝還是今上,均能如魚得水。」
潘美道:「伴君如伴虎,身為臣子,死生只在君主一念之間。自那以後,我行事也謹慎多了。」
盧多遜點頭道:「國公待今上恭謹。今上即位,將諸位大將手中兵柄解除殆盡,但國公手上的,倒沒大動。」
潘美苦笑:「那是因為我也知趣,每次領兵出征,鎮守邊關,總會把妻子兒女留在京師,上書『乞陛下特照管』,只攜妾侍前往,今上便會派兵駐守在我宅外。若妾生子,我便送妾與孩子回京,依舊請陛下照管。」
盧多遜睜大雙目,做驚訝狀:「原來如此……世人皆稱今上待國公格外優渥,不曾想,其中內情竟是這般……」
潘美喟然長嘆,起身走至窗邊,望向舟外天水相接處,神色凝重。
盧多遜亦隨之站起,緩步走到他身邊,試探著問:「良禽擇木而棲,國公既受今上猜忌,何不另投明主,為自己謀個更遠大的前程?」
潘美著重看了看盧多遜:「你是說,秦王?」
潘美遲疑道:「今上畢竟待我不薄……」
「不薄?」盧多遜冷笑,旋即問:「曹侍中與國公當年受命平江南,臨行前先帝稱大使可斬副使,國公可知,這是何人向先帝出的主意?」
潘美眉頭緊鎖,隱於袖中的手微微顫抖:「難道是……」
盧多遜緊盯他雙目,鄭重頷首:「正是今上。他向先帝進言說你有謀難制,領兵在外隨時有謀逆的可能,必須給曹彬先斬後奏的權力,方能遏制住你。我也曾受先帝信賴,他回憶往事,得意之下便將此事作為馭臣之道的案例,告訴了我。」
潘美頹然閉目,似倍覺痛苦。
盧多遜微微一笑,朝秦王府方向一拱手,又道:「秦王溫雅仁慈,論心機,則遠不如先帝與今上,若登大寶,必為仁君。國公贈明珠於陳國夫人之恩,秦王已銘記於心,對國公十分感念。若國公輔佐秦王即位,國公非但不會繼續忍受今日猜忌之苦,超越曹彬飛黃騰達,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潘美低目沉思,須臾沉聲應道:「事關重大,盧尚書容我好好想想。」
盧多遜欠身道:「理應如此。國公且善加斟酌,明晚我再拜訪國公,望到時能得到國公的答覆。」
潘美目送盧多遜下船遠去,然後徐徐踱回船艙,取下懸於船壁上的佩劍,一手握劍柄,一手撫劍鞘,凝思良久後拔劍出鞘,看向那凜凜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