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掬水弄月 8.流螢
劉娥來到花園,遠遠地便看見趙元佐負手立於池畔,低頭凝視池中波光,若有所思。 少頃,他緩緩朝池邊前行兩步,低身伸手入水,襴衫下端垂落,一角浸潤於水中。
劉娥目睹這情景,想起小妍之前的話,頓時驚呼一聲「楚王」,衝過去一把將他生生從池邊拉開。
趙元佐愕然回顧,劉娥見他站穩,忙縮回手,低首輕聲問:「大王,你為何深夜在此?」
趙元佐道:「適才我見水中月影明亮,一時興起,也想掬一泊水映月,品味『掬水月在手』的意境。」
「啊?」劉娥意識到此中誤會,更覺自己舉止鹵莽,踟躕道:「我還以為,以為……」
趙元佐微笑:「以為我會輕生?」
劉娥赧然笑笑,換了個話題:「上次龔大哥做出的首飾楚國夫人很滿意,此中思路皆拜大王所賜,劉娥謝過大王。」
劉娥朝趙元佐深深一福,趙元佐以手虛扶,道:「不必謝我,我所為有限。你蘭心蕙質,才能想到化詩意為首飾題材。不過我有些好奇,楚國夫人對你既有成見,你是如何說動她用你設計的首飾的?」
劉娥道:「無非坦誠相待。我明白她討厭我,除了僭越之嫌,更是因為疑心秦王對我……所以我向她表明心跡,說明我從無攀龍附鳳之心,而秦王也根本無意於我,她原本無須有所猜忌。」
趙元佐淡笑:「是,四叔如今心思豈在女色上。」
劉娥點點頭:「楚國夫人想通了這點,以後的話就好說了。頭面蘊含詩意,以她的智識,自然能明白這是上佳的首飾……說起來,還是要感謝大王,因為大王讓我發現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趙元佐問:「怎麼說?」
劉娥道:「大王助我,並非直接給我什麼,而是給我提示,激發我的靈感,講起道理來也循循善誘,鼓勵我自己想法子解決與人相處的問題。 認識大王后,我好像很快長大了,比以前那個行事莽撞的我多懂了一點事,多學會了一些東西。」
趙元佐一聲輕嘆:「姑娘天資聰穎。其實我自己是很糊塗的,不會為人處事,也經常看不懂人心。」
劉娥不解,道:「大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有的人面對大王,都會坦誠相待吧?」
趙元佐只是苦笑,不置可否。
他從宮中出來,又來秦王府找四叔,本欲就陳國夫人一事寬慰叔父,不料趙廷美如今對他也明顯忌憚,面對他的關切冷淡應對,略說了幾句話,也不過是虛應故事,便打發他回去。
四叔與父親,皆是元佐敬愛之人,而今隔閡至此,自己處於其中,兩廂也是極難周全。他感慨地凝視劉娥,目意溫柔。但覺自己與她雖然尊卑不同,身份有別,但處境卻有幾分相似,都要在尊長面前委曲求全,自證清白,消除他們的猜忌。他欣賞劉娥,因她堅韌,如蘆荻般不肯為風雨摧折,面對困境積極應對,總能找到出路。而自己身為宗室,亦是政局中一枚棋子,困境與劉娥相較,怕是還深幾重,若要化解,殊為不易。
此刻廂房中的小妍正在檢驗薰籠上的衣裳,提起一角輕輕聞聞,覺得香味淡了,便挪開薰籠,揭開香爐蓋,試探火候,蹙眉搖搖頭,就劉娥的焚香技巧腹誹幾句,然後取出銀葉和香丸,以香箸撥開香灰,撥弄香爐中的火炭清泉香餅,想調整香灰堆厚度以升溫,豈料香箸觸及香餅,便「啪」地一聲響,爐中的清泉香餅爆裂,火星四濺,有好幾點迸到了薰籠上的緙絲衣裳上。
這清泉香餅是潘寶璐授意葉子掉包過的。葉子送至韓氏香木堂之前,按潘寶璐的吩咐找到管事之孫小虎子,讓他在每枚炭餅中心鑽了個孔,在炭心埋入火硝,之後依舊敷好炭粉,讓炭餅與起初無異。 如此,若溫度升高,火硝隨時會爆炸。
潘寶璐知道劉娥以這炭餅薰的衣裳是要送給德妃的,便藉此擺她一道,無論衣裳是否能送到德妃面前,孤品緙絲衣裳毀了,就算是楚國夫人也斷不會輕饒了她。只是潘寶璐沒料到,如今面對這窘境的是支開了劉娥的小妍。
小妍大驚跳起,把衣裳從薰籠上奪到手中,拍去炭火香灰,就著燭光展開一看,那件華麗的緙絲大袖衣已經被火星燒出了幾個大小不等的洞。
小妍惶然,握住衣裳的手不住顫抖,幾欲暈厥。
這衣裳非但已被列入禮單,此前楚國夫人入宮探望陳國夫人,遇見李清瞳,還忍不住向她提起過,描述了一番這緙絲衣裳的珍貴、獨一無二。凌晨便要送入宮,如今燒毀,卻從哪裡去找第二件?
小妍緊緊把緙絲衣裳摟到懷裡,再次看向那幾處破洞,一把捏緊,急得直跺腳。
劉娥與趙元佐仍在花園池畔敘談。兩人並肩坐於柳下大石上,約隔著一尺有餘的距離,趙元佐舉目望向池心,劉娥觀察著他含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楚王深夜來找秦王,想必有煩心事。」
「嗯,」趙元佐仍凝視著光影流曳的水面,「我就陳國夫人之事在爹爹和四叔之間兩邊相勸,結果他們都不痛快,所以,你看,我是不是不會為人處事?」
劉娥和言道:「我不知此中內情,不敢胡亂評論。還記得大王曾勸我說,獨守初心,做好自己,這一片清明之心,終究是會被他人明白的。如今,我把這句話還贈給大王。且放寬心,上天會眷顧仁愛孝悌的人。」
趙元佐勉強笑笑,沉默不語。
劉娥見他氣色不佳,知他心事鬱結已非一日,又道:「秦王愛喝的香薷飲,我見陳國夫人做過,用香薷、白扁豆和厚朴三味葯,小火煎成,以後若有機會,我也做給大王飲,最能寬中和氣。」
趙元佐聞言側首,溫柔地看著她,唇邊漸漸漾開一縷微笑:「好,一定會有機會,讓你常做給我飲。」
劉娥惘然與他對視須臾,見他笑意在目中加深,那雙眸宛如一泓清泉,澄澈寧和,卻又幽不可探。
忽然飛霞染面,劉娥倉促道,「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趙元佐垂目認真做思索狀,旋即正色請教:「哪個意思?」
劉娥紅著臉,下意識地揮掌向他以掩飾自己的窘迫,甫一出手又覺此舉輕佻,硬生生地收回,改為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膝蓋上,痛得自己咬唇蹙眉。
趙元佐笑著把目光投回波光粼粼的水面,少頃看看四周,又轉過頭來,柔聲對劉娥道:「你閉上眼。」
劉娥愕然重複:「閉眼?」
趙元佐點點頭,道:「稍後你睜開眼時,我送你幾顆星星。」
劉娥好奇,心想,莫非他也是像自己掬水映月那樣「摘星」?然而從他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只好閉上眼,等他自己揭曉答案。
劉娥閉目後,趙元佐站起,走向他們身後樹叢。劉娥但聞風聲漸起,他似乎在揮舞衣袖,如此幾番後停止,他重又回到她身邊坐下,對她道:「好了,睜開眼睛吧。」
劉娥睜目,看見他伸至自己面前,握成拳狀的右手。
趙元佐看看一臉困惑的劉娥,唇角微揚,徐徐展開他那手指頎長,美如修竹的手。
一隻螢火蟲從他手心覺醒,展翅起飛,末端發著黃色熒光,像一顆流星,掠過他飛眉入鬢膚色玉曜的臉,漸漸升入水月間。
劉娥起身,目光追隨螢火蟲飛旋的軌跡,驚喜不已。待不見螢火蟲蹤影,她回頭看趙元佐,元佐右手回腕一轉,又握拳伸向她,展開後,又是一點熒熒星光自手心飛升,朝天際舞去。
劉娥訝異道:「你剛才是去捉螢火蟲藏在袖子里?你會變戲法?」
趙元佐笑而不答,依舊回腕,又變出一隻隱於袖中的螢火蟲。
劉娥一邊笑著去追,一邊問:「大王這戲法是跟秦王學的?」
趙元佐手勢一滯,笑容淡去,須臾才答道:「是爹爹教我的。」
然後他依舊微笑,繼續變出一隻只閃爍似星光的螢火蟲。放出的螢火蟲多了,有幾隻便圍繞著劉娥飛旋。劉娥乍驚乍喜,時而伸手去觸,時而轉身追尋。
天際銀河璀璨,池中月影流轉,最好年華的姑娘曼舞於天水之間,衣裙旋動,綴以點點星光,步履飄移,仙姿曼妙。
趙元佐眼波漾了漾,看著手中最後一隻螢火蟲飛向劉娥含笑的眉梢,不由輕聲低吟:「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劉娥聞聲停下,回眸笑問:「大王在說什麼?」
「哦,沒什麼。」趙元佐含笑以對,「我聞到你衣袂散發的香氣,是你薰的香么?」
劉娥聞了聞自己的袖子,道:「我剛才在給楚國夫人準備送給德妃娘子的衣裳薰香,可能是順帶染上的。」
言畢,劉娥方才驚覺:「呀,我出來很久了,得去看看衣裳薰好沒有。」
劉娥匆匆向趙元佐告辭,疾步朝薰衣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