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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掬水弄月 5.緙絲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趙廷美坐於書齋中,細看中書守當官趙白剛送來的密報。趙白一身布衣,是喬裝成秦王府粗使家僕才進入府中的。   密報中寫著皇帝增設的「權知開封府事」職事:掌領京府畿甸民事、獄訴,諸凡戶口、賦役、道釋、治安等,頒其禁令、會其帳籍……   趙廷美胸口不住起伏,終於拍案而起:「這些事都讓他做了,要我這開封府尹何用?」   趙白深垂首,輕聲應道:「大王仍兼功德使,管佛、道及寺廟功役事,併兼畿內勸農使……」   趙廷美嗤笑,雙目被怒火灼得微紅:「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用權知開封府事來分我的實權,無非是想把我架空。」   趙白向前兩步,靠近趙廷美,在其面前壓低聲音說:「盧尚書請臣向殿下傳語:殿下一直顧念手足之情,不忍做出兄弟鬩牆之事。如今怎樣?殿下若不先發制人,必將受制於人。」   趙廷美凝視趙白,趙白躬身以待。須臾,趙廷美將眼神移開,仍沉吟不語。   趙白又道:「盧尚書還有一句話請臣轉告殿下:金明池水心殿宴集是最好的機會,我們已有內臣策應,百戲之人盡在大王掌握,若再得禁軍相助,事可成矣。殿下切勿錯過良機,如今已到該仔細籌謀的時候。」   趙廷美惘然望向窗外,目中神色變幻,隨即長嘆一聲,只是負手踱步,並未作決斷。   這時忽聞門外傳來步履聲,侍女槿伊未經傳報便推開緊閉的門,讓一名內人打扮的女子匆匆奔入房中。   趙廷美看清那女子是伺候陳國夫人的內人,煩躁地斥道:「誰讓你來了?退下!」   「大王恕罪……」內人跪下,叩首後道:「奴家見事關重大,才來向大王稟報……陳國夫人吐血了!」   趙廷美一驚:「什麼?」   內人細說:「陳國夫人壽宴之後心口就一直發悶,這幾日撐不住,卧床靜養。今日醒來,竟嘔出一口血,夫人看了看,便暈倒了。」   趙廷美焦急地問:「傳了太醫沒有?太醫怎麼說?」   內人道:「太醫說夫人動了痰氣後又著了些風寒,開了兩劑葯,夫人飲了還是不見起色。」   趙廷美細問內人陳國夫人病發緣由,按時間推測,正是壽宴受趙炅譏刺珍珠之事後。趙廷美心知他這生母生性軟弱,心思又重,在皇帝那裡受了委屈不敢聲張,又恐連累兒子,苦處鬱結心中反覆思量,越想越怕,終致病倒。   趙廷美焦慮之下於房中快步來回,最後卻也只是喟然長嘆:「若夫人醒轉,替我傳話,就說我會去探望她老人家。」   內人領命,旋即告辭退下。   趙廷美眉頭深鎖,目中盈淚,手無措地伸向案上一隻茶盞,似要引至唇邊飲,卻又陡然將茶杯摔到地上,茶盞碎裂,茶水四濺。   趙白跳開避讓,然後朝趙廷美跪拜:「殿下切勿太過悲傷,陳國夫人一事……」   趙廷美揚手打斷他,目色冷凝,一字一字吩咐道:「轉告盧尚書,金明池一事,就按他說的辦,請他速速聯絡潘美。」   趙白伏拜,朗聲道:「臣,遵命。」   楚國夫人把最近重金購來的新衣陳列於自己寢閣堂中,各色式樣,不同花紋材質的大袖衫、褙子、襦裙、披帛等約有百十來件,羅列其中,花團錦簇,燦若雲霞。楚國夫人緩步行於衣物之間,不時拈起這件,搖了搖頭,又拈起另一件,用審視的目光逐一細看。   劉娥入內,向楚國夫人行了萬福禮。   楚國夫人笑而招手:「你過來,看看哪件最好。」   劉娥聞言靠近她,開始細心翻檢每件衣裳。良久後從滿屋綾羅綢緞中挑出一件,雙手展開向夫人展示:「夫人,這件衣裳絲線瑩潔,編織精巧,設色清雅,最重要是圖案像文人畫,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那是件緙絲大袖衫。緙絲織物是以生蠶絲為經線,彩色熟絲為緯線,採用通經回緯之法織成。遵循細經粗緯、白經彩緯、直經曲緯原則,用彩緯呈現花紋,配色如傅彩,十分精巧。這件大袖衫以天青色為底,緙絲圖案為荷塘小景,芙蕖姿態曼妙,荷葉下一對鴛鴦正在戲水,岸邊青草迎風搖曳,而遠處天際有一隻白鷺飛過,形神生動,意趣不俗。   楚國夫人聞言頷首:「你眼光果真不凡。這件緙絲衣裳,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織者是參考她那做過官的夫君畫作完成的,據說成品只有這麼一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   劉娥含笑問:「夫人是預備下次入宮穿么?」   楚國夫人笑而不答,須臾道:「織綾務送入宮中的緙絲衣物,用的無非是吉祥紋樣生色花,均不如這件雅緻。」   趙廷美的聲音忽然冷冷地自門邊響起:「官家的李夫人要被冊封為德妃了,你可是準備在她冊封禮上穿這件衣裳?」   楚國夫人一怔,旋即滿面笑容地上前相迎:「大王怎麼有空來看我的衣裳?」   趙廷美不理她,徑直走到劉娥面前,上下打量那件緙絲大袖衫,然後側首命令楚國夫人:「這件列入給德妃的賀禮,稍後送入宮去。」   楚國夫人愕然,然後忿忿道:「這可是孤品,我花費重金千里迢迢派人去江南買來的!」   「你也知道是孤品?」趙廷美冷笑,頃刻間已拉下臉來,厲聲斥道,「你上次戴那掬水弄月的頭面,已然在宮中風光無兩,德妃冊封禮上你還想如法炮製,穿一身孤品衣裳去搶她風頭?」   楚國夫人氣餒,嘀咕道:「我只是不愛那些循規蹈矩的錦繡衣裳……」   「論身份,李夫人是官家娘子;論年齡,她只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你跟她爭什麼?」趙廷美嘆息,又和緩了語氣命道,「如今你衣著打扮,乃至說話措辭,都要平淡謙和,切勿引人矚目,更別存心與嬪御較勁,讓人覺得你僭越。」   楚國夫人雖不滿,但見趙廷美神色,亦不敢反駁,只得鬱悶地頷首稱是。   若是以往,趙廷美並不會過多妻子服飾,但經陳國夫人珍珠之事,已知女眷妝容言行不慎隨時會招致皇帝對自己的猜忌,如今自己又有了不臣之心,更是處處小心,生怕楚國夫人再來添亂。每次她入宮,總恨不得她穿得如尋常老婦一般,混跡於芸芸眾生中,不會引來趙炅狐疑目光半瞬迂迴才好。   然而他的心思,楚國夫人並不十分明了,還道夫君謹守天家儀制,才要求自己一味謙讓。雖說被迫同意將那件緙絲大袖衫送給德妃,但一想到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絕世華服將穿在李清瞳身上,心頭便如被刀狠狠剜了一塊,幾欲滴血。   次日小妍把緙絲大袖衫盛入紫檀禮盒中,呈給楚國夫人過目。楚國夫人黯然看看,揮手命她闔上。小妍正準備送入庫房,楚國夫人忽然睜目,問:「這衣裳還沒薰香吧?」   小妍一愣,道:「這是新衣,不曾薰香。」   楚國夫人欣然端坐,一瞥劉娥,吩咐:「劉娥,你去潘樓街上的韓氏香木堂,向店主韓儔買一些黑角沉來,我要親自為德妃娘子合一款防蛀衣香。」   劉娥有些訝異:「送入宮的衣裳要先薰香?」   楚國夫人道:「原非必須,但這是禮品,德妃收下後若不喜歡便會長年存於庫房中,若遭蟲蠹,豈不可惜?所以不如先用上品香葯薰薰防蛀。」   劉娥遲疑道:「若德妃娘子不喜歡這衣香……」   楚國夫人一哂:「不會的,她愛什麼香我知道。那韓儔是江南李主的名臣韓熙載之子,他家的香有不少比宮中的還好,那黑角沉,我看近年海南貢品中都沒品質這麼上佳的。快去吧,我要合的香,須黑角沉定香。」   沉香中積年老木,外皮俱朽,而不壞之木心,堅黑沉水者,稱黑角沉。黑角沉含香脂極多,色如烏文木而有光澤,為沉香中上品。用來合香薰衣,黑角沉油脂逸出,附於衣物上,其味芳郁,雖經浣洗而香不易散。楚國夫人慾以其合香,也是暗暗希望自己的香品能長附那襲華服之上,將來衣裳雖被李清瞳穿著,但這縷揮之不去的香氣也沉默而頑固地證明著,它曾為楚國夫人擁有。   劉娥領命,來到潘樓街上。   此地遊人甚多,街道兩側各類店鋪一字排開,既有珠翠首飾、刺繡衣物等閨閣用品,也售賣馬鞍弓箭和文房四寶等男子愛物。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劉娥亦於其中東看看,西轉轉。拿起一把高麗摺疊扇打開瞧瞧,擺個文士身姿,再轉身走向一家首飾鋪,拿起一隻玉鐲暗自估估價,向店家問了價格,又含笑放回原處。   她近日盡心服侍楚國夫人,遠離秦王,楚國夫人漸漸不像以前那麼對她滿懷戒備,亦有了好臉色,兩人堪稱相處融洽,所以劉娥心情頗佳,見天日尚早,便先在潘樓街上逛逛,沒立即去韓氏香木堂。   而在她斜對面的街邊,獨自閑逛的趙元侃正百無聊賴地從一個攤位上提起一把獵弓。   趙元侃將弓箭徐徐拉滿,移向人群作勢瞄準,轉了半圈,不遠處的劉娥於不經意間步入他視野。   趙元侃驚喜地把弓放回原處,朝劉娥疾行兩步,忽然又放緩步履,悄悄地朝她身後走去。正斟酌著如何與她打招呼,卻見她剛買下一些五彩絲線,付錢時從袖中帶出一張紙條,落於地上。   劉娥渾然不知,亦未發現趙元侃,捋捋頭髮,又逛著街緩步走開。   趙元侃走過去拾起她遺落的紙條,見上面寫著韓氏香木堂的地址,下方另有一行小字:江南舊藏黑角沉二兩。   趙元侃略一沉吟,旋即迅速越過劉娥,朝韓氏香木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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