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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掬水弄月 6.沉香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韓氏香木堂位於潘樓街末端,風格與周圍店鋪有異,門前並無大字招牌、飄飄彩旗,僅以一小小的素麵木牌刻了「韓氏香木堂」字樣,附於那宛如家居的院落小門之側,屋宇粉牆黛瓦,綠蘿蔓繞,頗見江南意趣。   趙元侃穿過院落,直直朝堂中掌柜走去,開口便問殿店中是否還有江南舊藏黑角沉。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還有一些,但不多了,請問公子需要多少?」   趙元侃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一概全收。」   掌柜狐疑道:「莫非公子也是做香葯生意的?」   趙元侃諱莫如深地笑笑:「快,都取出來給我。」   掌柜略一思忖,作揖請元侃稍等片刻,轉身入內向店主請示。   須臾,店主韓儔緩步出來,與趙元侃兩廂見禮,請他上座,再禮貌地淺笑著問:「江南舊藏黑角沉我店中存量也十分稀少,一向不列入貨架之中,只向熟客供應些許。不知公子從何得知這裡有此物?」   趙元侃從容解釋:「我義母往來宮禁,結交的貴婦常有先生熟客,所以知道。我義母愛香,常合香模擬綠萼梅香。尋常人合梅花香,多以腦、麝描摹冬日冷冽冰雪之氣,再以丁香、沉檀定花香,立意太過直白,香藥品質多半也不甚高,其味沖鼻,實則平庸,並無梅香意韻。而義母合的綠萼梅香,不用龍腦和檀香,以鬱金和臘茶勾勒梅花草木氣息,茶湯調麝,以上好的黑角沉定香,再加二三香葯秘制,如此合出的香清幽如梅花草木真香,令人聞之若置身綠萼梅花林中。」   韓儔訝異道:「公子義母竟知如此妙用黑角沉,必非常人,兼又出入宮禁,卻不知,是哪位夫人……」   此時香木堂後院隱隱傳來一陣絲竹聲,趙元侃辨出是《阮郎歸》的曲調,遂做欲言又止狀,沉沉地嘆了嘆氣,繼而拾起面前案几上的一根香箸,徐徐敲擊著青瓷香合,伴隨著曲調曼聲吟唱:「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當年贈給十二弟鄭王的詞,韓儔少時亦曾在父親韓熙載的夜宴上聽樂伎唱過。 此時心頭盡現前塵舊夢,後庭花,亡國恨,開到荼蘼的繁華如煙花明滅,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客居汴京,只有一縷舊時江南的梅花香還飄於自己澹澹青衫中……   韓儔黯然神傷,引袖拭眼角,再問趙元侃:「公子義母是江南人?」   趙元侃似十分悵然:「義母是當年服侍江南李主小周后的宮人。小周后善於合香,義母因此學到不少技藝,最愛綠萼梅香。近日義母身體違和,想在閣中炷梅香,可惜她自己珍藏的黑角沉已用完,所以讓我來向先生請一些。」   韓儔聯想小周后命運,不免又是一番唏噓,最後向趙元侃頷首,道:「我店中的舊藏黑角沉亦只剩二兩,今日說來有緣,便都給了公子吧。」   趙元侃把心下的喜悅掩飾在波瀾不驚的表情下,起身朝韓儔深深一揖:「多謝韓先生成全。」   買到了黑角沉,趙元侃未多作停留,立即離開香木堂,唯恐韓儔看出破綻。綠萼梅香的製法他是聽愛合香的李清瞳說的,但義母云云,則全出於他的杜撰,知道韓儔未必能被錢打動,就需要借江南舊事令他觸景生情了。   趙元侃出了香木堂,卻未遠離,隱身在香木堂對面的巷口,等到劉娥出現。   劉娥仍未發現他,徑直朝堂中走去。趙元侃提起剛買到的黑角沉看看,想起預期將發生的事,轉眸一笑。   上次以黃金幫潘寶璐解圍,潘寶璐隨後對他表現出的灼灼熱情他自然不會忽視,雖對潘寶璐並無興趣,但見她因此鍾情於自己,他少年心性,難免有幾分得意,也感覺到此舉對打動少女芳心極其管用。   相國寺一事,雖然借潘寶璐打擊劉娥,必然已使劉娥對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自己的目的終非讓她厭惡自己,這回要做的是向劉娥展示自己的慷慨大度,令她心生好感。例如,在她買不到黑角沉,近乎絕望的時候,自己騎著白馬迤迤然現身,將她急求的香葯拋於她面前,朝她呈出略帶溫情而頗有節制的矜持一笑,緩緩道:「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如此驚喜,必然可令劉娥淚落吧?她或許會質疑,這等厚禮,會不會太貴重了。 而他只會淡淡揮揮衣袖:「錢財於我如浮雲,盡散千金,討佳人一笑,也不錯。」   遙想彼時劉娥會如何面泛桃花,脈脈含情注視自己,趙元侃不由笑意加深,頗為自得:一張一弛,打一下給一粒糖,方為馭女之道。   「公子,借過,你擋著我的路了。」一位路人走到巷口,朝兀自帶著神遊式微笑的趙元侃道。   趙元侃陡然回神,忙側身讓路。待路人走過,趙元侃定了定神,朝系馬之處走去。   馬亦是勾勒光輝形象的工具,不可或缺。   劉娥來到堂中,向掌柜說明身份和來意,掌柜聽說是楚國夫人要買黑角沉,立即請出韓儔。   韓儔致歉,道店中的黑角沉剛賣完了。劉娥再三詢問可還能找到存貨,韓儔只是搖頭:「這香葯極其珍貴,我所藏本來有限,經營香木堂這些年,到今日只餘二兩。姑娘到來之前,一位公子正巧把我們所有的存貨全買走了。」   「這麼巧?」劉娥十分失望,請求道,「韓先生能再幫我想想辦法嗎?這香葯是楚國夫人指定要買來給德妃娘子賀禮衣裳薰香的,真的缺不得。」   韓儔反覆表示如今已是愛莫能助。劉娥只得放棄,想起小妍另外的囑託,又道:「韓先生,我還需要點清泉香餅。」   清泉香餅是焚香用的上等香炭。   韓儔道:「清泉香餅容易,現在雖無現貨,但稍後就有人送貨來。姑娘黃昏時來取就好。」   劉娥頷首,把香餅的錢付了,然後離開。   劉娥剛出香木堂院門,但聞有馬蹄聲由遠而近,抬目一顧,見一個似曾相似的身影策馬逆光而來。   趙元侃騎著白馬翩然行至劉娥面前,清風盈袖,光華滿身,兩側行走的路人不由停止了步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迎風飄動的衣袂。   劉娥看清了他的眉目,蹙了蹙眉:「又是你?」   趙元侃右唇角被他挑到恰到好處的弧度,看起來既友善,又不過度熱情,眼神溫和中隱含幾分若即若離,從劉娥臉上悠悠掠過,然後徐徐托起香藥盒,朝她示意,繼而揚手,將盒子拋向她。   香藥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最後落入劉娥的手中。劉娥打開,發現裡面正是自己要找的黑角沉,驚疑不定地看看香葯,又舉目看看馬上的趙元侃。   趙元侃朝她微微一笑:「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劉娥未及反應,跟在她身後送她出門的香木堂掌柜卻驀然現身,恍然大悟地指著趙元侃道:「原來公子早知道這位姑娘要買黑角沉,所以趕在前面,編了個故事,讓我家店主先賣給你,現在奇貨可居,過手就能掙錢……」   趙元侃一愣,忙否認:「不是,我……」   劉娥本對他無甚好印象,如今聽掌柜這般說更為惱火,立即斥道:「我說我帶的香藥方子去哪了呢,原來被你偷了,便搶先把香葯買了,藉機賺黑錢。」   趙元侃連連擺手:「真不是,姑娘聽我說……」   掌柜搖著頭朝他拱手:「小兄弟真有生意頭腦,後生可畏,老夫佩服!」   劉娥亦打量著趙元侃冷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誰知道是個二道販子,一門心思地囤貨倒賣牟利。」   趙元侃重重一嘆:「牟什麼利!我是想把黑角沉送給你。」   劉娥嗤笑:「黑角沉價值千金,我們素昧平生,你說送給我,誰信?」   圍觀者配合地鬨笑起來,對趙元侃指指點點。   掌柜轉而對劉娥道:「姑娘,這種小白臉我見得多了,一向不學無術,整天就想著投機賺快錢,如今被我們揭穿,就換了策略,說是送給你,不知又在玩什麼花樣,多半想騙你更多的錢。」   此番變故全然在趙元侃意料之外,他急怒之下渾然忘了該如何辯解,只是面紅耳赤訥訥道:「我,我真沒有……」   劉娥甩他一道白眼:「心虛了吧?說話都說不順溜了。」   有人起鬨:「瞧這面嫩的樣子,估計是個新手啊!」   圍觀路人笑聲愈大,趙元侃氣急敗壞一拂袖:「罷了,隨便你們怎麼說,這香葯我也不要了!」   趙元侃引馬轉身想走,劉娥卻又道:「你給我站住!」然後她問掌柜:「他這些黑角沉有多少?」   掌柜道:「是二兩。」   劉娥又向趙元侃喝道:「你下來。」   趙元侃一怔,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從沒人對他如此頤指氣使。然而他竟然奇異地聽了劉娥的話,默不作聲灰溜溜地自馬上下來,垂目面對著她。   劉娥把一錠金子拍在他手中:「黑角沉留下,算是我平價從你手中買的。你種投機生意你以後可別做了,今兒幸虧是遇見我,若換個厲害點的,你少不了要往開封府走一遭了。」   此時韓儔聞聲亦從院中出來,微笑著拍了拍趙元侃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小兄弟的心思,我懂,我也似你這般年輕過。只是這手法,要練熟了再出來混,否則難免出紕漏。」   趙元侃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朝韓儔抱拳略略示意,上馬匆匆離去。   劉娥冷眼看他身影消失,收好香藥盒,向韓儔與掌柜告辭後回秦王府。   路人四散,潘寶璐侍女葉子卻自人群中浮現而出。她原是來韓氏香木堂買香葯的,未及進門,便看見了這一幕。   葉子快步跟上香木堂掌柜,寒暄之後問:「劉姑娘買黑角沉做什麼?」   掌柜道:「聽說楚國夫人要用來給李德妃的賀禮衣裳薰香……葉子姑娘認得劉姑娘?」   葉子訕笑道:「見過幾面,許久不見了,倒是有幾分想念。」   掌柜點頭:「她黃昏時還要過來取清泉香餅,姑娘若想與她敘談敘談,可以到時來。」   葉子垂目一想,迅速轉身離開香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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