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麟州 (1)
三人共騎穿過兩條街道,暫時甩開追兵,裴雲極示意我們棄馬步行,以防爾朱兵循馬追蹤。
下馬後,我道:「咱們去哪裡?」
蒙面女子聲音爽利,「跟我來——」
我猜想她是麟州本地人氏,熟悉地況,領著我和裴雲極穿街過巷,從城西奔襲到城東。城東地曠,房舍稀疏,破城前當遠不及城西、城南繁華阜盛,沿途林木繁密,方便我們躲藏。行進近一個時辰後,一座紅牆黃瓦的小寺出現在我們眼前。
蒙面女子示意我們揭下面罩,「党項和爾朱人信奉佛陀,不敢胡亂侵擾佛寺,咱們進去避一避。」
揭開面罩的那瞬,我為她的容貌驚呆當場。我也算有些世面,見過許多美女,以我所見過的女子比較,若說母親昇平公主可稱風華絕代,那面前的女子必屬絕色佳人。然而,我又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美,她與我年紀相仿,肌膚勝雪,臉兒小巧精緻,精緻到找不到絲毫瑕疵,那雙略蘊淺碧的眼睛,神秘幽美,流轉間有著引人沉醉其中的力量。她身穿粗布黑袍,靴頭破了一個大洞,站在我們面前,仍然可謂為朝華集聚,流煥鎏金,令我既羨慕,又嫉妒。
我偷覷裴雲極,見他對著那女子也有些呆愣,不禁大為氣惱,果然男子沒有不愛美女的,扯他的衣袖道:「獃子,快跟上!」
裴雲極大抵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回過神後再三看我,垂頭暗笑,我莫名其妙。
小寺牌匾題名「慈善寺」,入山門,寺中清冷,幾無香客,三兩名僧人低頭清掃落葉,對我們不理不顧。蒙面女子帶我們轉入鐘樓後的碑林,停下腳步,道:「就在這裡吧。」
我迫不及待地發問:「你是什麼人?」
她並未反詰我們的身份,答道:「我名紀皎,綱紀的紀,皎月如鏡的皎。」
「紀皎?好名字,」我喃喃道:「真是巧了,姐姐如此英勇,那棄城而逃的刺史大人,也是姓紀。」
紀皎微微閃動眼帘,道:「女郎說得不錯,我與他不僅同姓,紀彥還是我的生身父親!」
見我與裴雲極難掩詫異,她撫肩苦笑道:「正因為我那父親混帳,我更該留下扶助百姓,也算替他贖回些微罪孽。今日那些殞難的同道,一半是昔日刺史府的賓客,一半是這些年結交的義士,我們本想救出那些關押在南營慘被蹂躪的麟州少女,不妨尚未行動,竟在西城與爾朱丑奴遭遇,更沒想到爾朱丑奴如此厲害——」說到這裡,惻然地別過頭,不讓我們看見她眸中的傷感淚意。
未料紀彥竟有這樣一位出類拔萃的女兒。我心生敬意,上前扶她道:「你受傷了,坐下歇息片刻。」
我們三人在碑林內中一株榆樹下席地而坐。我見紀皎虎口流血,撕開衣襟替她包紮時,不免怔怔流連於她染碧的眸子,她察覺到我的驚奇,解釋道:「女郎覺得我的眸子與尋常人不同?麟州地處西北,往來胡人甚多,我的外祖,便有西域的胡人血統。」
她很快平息心緒,問起我與裴雲極的來歷。
我以裴雲極的眼神為準信,思忖著說:「我們從姑墨途經此地前往長安,受阻在麟州,為姐姐的勇氣所感,路見不平。」
紀皎看在眼中,淡淡道:「兩位氣度不凡,或另有使命,有所隱瞞也在情理中,不必客氣。」
我訥訥。
「紀女郎,你已經失卻幫手,如今孤身一人,往後有何打算?」一直沉默觀察紀皎的裴雲極突然發問,打破尷尬的氣氛。
紀皎默然垂眸,她傷感之態,也讓人感覺極美,聽她悠悠相告:「實言相告二位,我也別無他法可想,這麟州城已成鐵桶,我與鄉鄰百姓插翅也飛不出去,看這情勢,朝廷軍隊不時何時才能攻下南城、收復麟州,往後只能如孤魂野鬼,在城中飄蕩,偶能救助一兩名百姓,就是佛陀慈光庇佑,福報來歸。」
「姐姐也知南城情勢?」我眼睛一亮。
「我方才說過,為救那些女子,我們日日在南城徘徊,豈不知朝廷大軍連番受挫?說起來,都是我父紀彥的錯,他不聽勸阻,執意棄城,即便稍作抵抗等候援軍,爾朱人也不會這麼輕易得逞,造成如此局面!」
裴雲極淡聲道:「紀女郎,方才你說救人,莫非你們已找到混入南城的法子?」
紀皎蹙眉,將我們打量,「二位,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今日出手相救,紀皎萬分感謝,已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我大膽猜測你們是唐軍的斥侯,容我說句打消志氣的話,就算讓你們混入南城,打探到守城朱爾人的底細,將消息傳遞到對岸,亦無法突破城樓防線通過麻堰溝。」
她說話頗有見地,我道:「依姐姐所想,有何辦法突破麻堰溝天險?」
紀皎自負一笑,「需里應外和。唐軍派出一隊身手高超的人馬混入南城,在攻城之際強行殺上城樓,內外夾擊潰破爾朱人的防線!」
「妙啊!」我擊掌,精神一振,「這實在是好辦法!」
「可是,」紀皎目視我的興奮,咬唇忍笑,「這位妹子,你瞧就憑咱們三人之力,殺上城樓時還有命在?」
「咱們還有人馬!」我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心虛地看向裴雲極,三緘其口。
「據我所知,從鹽州敗退下來的兵士和不肯逃跑的麟州守軍,這些日子或龜縮不出,或被發現幾近斬殺迨盡。」紀皎閃動明眸,嘴角掠過一縷譏誚的笑,「我知你們有顧慮,且容我再次大膽揣測,你們根本不是從姑墨而來,而是從府衙秘道過來的?」
「你怎知有秘道?!」我驚問。
紀皎眸光微黯,嘆道:「我是紀彥的女兒啊,他那些鬼祟的心思,哪裡能瞞過我,我倒沒想到,那秘道不僅真正存在,並且能夠通行,實乃天意。」
她說至此處,我徹底放下心,推推裴雲極,低聲道:「這位紀姐姐既聰穎又有仁心義氣,不如坦誠相告,取得她的傾力相助?」
「明月何皎皎,不如早旋歸。」裴雲極微露笑意,拍我的肩說:「此事十分危險,怎能將紀女郎拉入其中。」
我聳眉揄揶他,「怎麼倒吟起詩來了!」
紀皎慨然笑道,「我莫非沒有早陷其中?世上難事險事諸多,若不嘗試一二,怎知不成?何況人生在世,無非殺身成仁、立地為佛八個字。小郎這樣說,也是不信我,無妨,這寺中安全,你們可以暫且在此棲身,以二位的才資天賦,假以時日,必能想到更好的計策。我住東城最高處,距此寺不遠,若有難處,可去尋我。」說完,朝我們拱手,轉身便要離開。
「紀女郎留步。」在我再三戳點脊背後,裴雲極終於開口挽留,「我們現在就有求於你。」
我咧開嘴哈哈笑起來,拉住紀皎,快言快語,將我與裴雲極的身份及使命全盤告知。
紀皎聽畢,眸中透出傾慕,「原來是裴氏的子弟和郭家的女兒,生得好世家,阿皎望塵莫及。」又仔細打量我,道:「郭家妹子,看著有幾分面善。」
我道:「莫非你從前來過長安,咱們在街市有過偶遇?」
紀皎露出皓齒一笑,「或有可能呢。」轉過話頭,「既然能從秘道派兵,那咱們如今最緊要的,便是摸清南城守軍的底細。南城守軍固然嚴密,也不是無懈可擊,今日我們行動,就因找到可乘之機——南城雖有溝壑天險,但卻缺水,我們前兩日已混入運水士兵中進行探偵,畫准囚牢方位,記下輪班時間,今天本擬行動,卻半途被劫。所幸此事未泄,事仍可行。」
我喜道:「當真?!咱們現在就去!」
紀皎笑道:「郭家妹子,不用如此著急,今天時日已日晚,寺里空曠,有許多空置的屋舍,你們好生歇息一番,我回去稍作籌備,明日來找你們。」
我有些擔憂,「你一人回去,怕有危險?」
紀皎道:「妹子不必擔心,我對麟州街道熟悉,知道怎樣避開那些爾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