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一葉知秋
223.一葉知秋
秋意漸濃,孫婷用蠶絲被緊裹自己,意圖抵禦那份似有似無的寒氣,卻漸漸沒了睡意。下床,揎窗;風勁雲來,夾著山中濕氣撲面,感到一陣窒息。彷彿胡支書步步緊逼,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腦海里回放著昨晚過招的那一幕幕。當時的自己,就像被烏雲卷上的落月,窮途末路好似下夜的漆黑。
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窗外,心裡也全然沒了線索,情緒便漸漸平復下來。往日那爭鬥、那喧囂,彷彿結成細密的水滴落在心底,消融開來,直到消失。
輕輕的摸了摸面頰,飄來的雨水讓空氣變得清新起來,也將天際洗刷出了一片青白。黯淡卻醒目,如同被逼到角落的第五名,現出原形,絕地反擊,在茫茫黑夜中撕開一道縫隙。
集密的雨滴隨著風勢被狠狠地按在臉上,竟也發出清脆的響動,叫人透不過氣來。孫婷躬身關上窗戶,卻背靠上去聆聽外面的雨聲,眼神變得有些朦朧。
雨水洗刷著一切,也沖開了所有的回憶。猶記在病房裡初見時,第五名那謹小慎微的模樣;和昨晚年老成精的胡支書相比卻不落下風,與當初判若兩人。人不可貌相。山裡人這三個字在腦海里也變得模糊了,第五名那忠奸難辨、善惡難分的臭模樣反倒清晰起來;相較以往的唯唯諾諾,倒讓人覺得更可靠了。
能力壓胡支書這老人精,其他人怕就不敢再抱此類心思了……就算有,我這兒不是還有第五名嘛。
這麼想,倒顯得自己有些羸弱;可想起當年獨來獨闖的那些坎坷,身邊若能有個人擋著不好嗎?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反倒忘了時間;等再回過神來,天色竟已蒙蒙放亮,雨聲也似有似無了。
打開門,瀰漫著泥土味的涼氣讓整個人都清醒了。倚著門框,用力吸了一口那清新,古樸素雅的庭院和似現似隱的山巒,在細雨和涼霧中相融,平靜祥和又生機盎然。
難得早起一次,聽聞劉秀娟和第五名那跨院里安安靜靜,便換上衣褲,抓起牆壁上掛的一頂草帽,輕手輕腳地朝院外走。經過李大亮身邊又想起什麼,回廚房撿了一顆大白菜,剝開外頭幾層厚厚的綠葉子,把中間發黃嫩白的菜心都放了它面前。李大亮晃動著驢腦袋挨在孫婷胳膊上親昵地蹭了幾下,便埋頭猛吃起來。
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但山路並不泥濘。孫婷不忍破壞青苔上染的那一層深綠,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朝高山草甸那邊的水潭挺進。
「他孫董?」
霧氣朦朧中,聽到一聲熟悉的召喚。
孫婷沒想到這麼早還有人上山,抬眼望去;媽呀,老伍!一臉黑眼圈,挺瘮人地正朝自己笑。
朝他那邊走了幾步,遙遙望見水潭旁邊竟然有一幫村民在隔魚塘,不免有些驚訝。「你們這麼早就起來幹活?」
「就沒睡!」老伍指了指正分隔的那片,旁邊杆子上還吊起了雨棚和燈泡,顯然昨兒是挑燈夜戰來著。
「這……太辛苦了。」孫婷過於意外,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不辛苦。」老伍朝孫婷傻樂。活了大半輩子都沒昨天那麼爽過。那可是富強啊,遠近聞名的強力村長。能帶人把他給撅了,可真是把上下幾千年的氣都給出了,比每月發工資數錢都高興。想想富強那慫的苦逼臉,滿臉倦色也遮掩不住興奮,「大伙兒都盼著呢,早點幹完,就能把咱們的魚給接回來了。」
親近的說法讓孫婷有點莫名的感動。昨晚還因為把伍家溝這些人給當刁民,去跟胡支書來回的撕嗶;不想人家為了自己那些錦鯉不辭勞累,頂風冒雨的幹活兒。站在近山巔處,迎著濛濛細雨,山風很快就拂去了心裡的陰霾,整個人彷彿從內到外都被吹得乾乾淨淨。
看著美好的風景和勤勞的村民,突然生出了一些罪惡感。孫婷覺得自己是不是把老伍這些人想差了?就和老伍商量:「天這麼涼,下了一宿的雨還沒停;讓大伙兒先歇一天吧。」
「不能歇。我答應大伙兒還不答應呢。」老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容又憨厚起來。指揮富大山等人不要懈怠,加油趕工,早日迎接魚的歸來。要知道,人家第五名前頭可答應過了,干一天就給一天的工錢。力氣又用不完,誰歇誰傻嗶。
一夜秋雨,孫婷沒睡踏實,劉秀娟倒在那叮叮噹噹拍打窗戶的催眠節奏中美美地睡了一覺。起來時,發現孫婷那屋的窗戶開著,屋裡已經沒人了。
聽到李大亮吭哧吭哧的咀嚼聲,發現這貨在啃白菜心。肯定又是敗家孫董給喂的,造孽的只給吃心,那麼好的白菜葉子都給浪費了。
和李大亮埋頭苦吃聲相映成趣的,是隔壁廂房裡小叔子那如雷震耳的呼嚕聲。可憐娃,昨兒累狠了。劉秀娟本來要去洗漱,可聽到這久違的聲音,卻在院子里站下了,摸著太平水缸缸沿,靜靜地傾聽了一會兒。
即便對孫婷沒有不好的感覺,但自打有她這個老闆住下,就極少有時間跟小叔子兩人單獨相處了。這會兒孫婷不在,才又感覺院子變回了自家的。那熟悉的呼嚕聲溫馨又寧靜,時間要是能在這裡多停一會兒該多好啊。劉秀娟看著太平水缸里被牛毛細雨打出的一團團小漣漪,聽著房間里小叔子的聲音,唇角愉悅地上揚。
「昂~~~」
李大亮煞風景,啃了一棵白菜心,覺得肚子里還欠欠的,又喊劉秀娟給加餐。驢脾氣還不好,嫌劉秀娟給的白菜葉子沒白菜心好吃,越發抗議起來。
「這驢東西。」劉秀娟正批評它呢,第五名已經被驢叫聲吵醒了。打著哈欠推門出來看情況,赤膊的上身被涼涼的雨水一打,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心著涼。」看第五名還睡眼惺忪,劉秀娟手腳麻利地打他屋裡取出襯衫給他披上。
看到劉秀娟已經穿戴整齊,第五名有些羞澀。「起晚了。」想到自己昨晚惡形惡狀的模樣,更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為什麼,甚至開始擔心劉秀娟為此討厭自己。
「那麼累,再靠一會兒去。我去給你沖個雞蛋花補補身體。」劉秀娟習慣性地替第五名繫上襯衫紐扣。明明還是那個文氣白凈、又乖又聽話的小叔子嘛。看到他,這半個長輩的姿態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但系了兩顆,就想起了昨天三言兩語差點噎死胡支書的第五名……已經不是剛回村時那個事事退讓、謹慎了生瓜蛋子了。按胡支書他老人家的話,極可能還是個奸賊。
劉秀娟往日看戲文挺討厭奸賊的,太傻;可如果都像小叔子這麼純爺們兒、這麼牛逼,那奸賊似乎……也挺好?劉秀娟突然對奸賊這倆字產生了好感,隨即覺得這思路歪了,太不應該。還是要當好人,得聽胡支書的話,該監督還監督,就算監督現在的小叔子和監督從前上學的小叔子是兩碼事,可畢竟還是自己供出來的。
劉秀娟一番又一番給自己打氣,走到了廚下,熟練地打開冰箱。有錢了,人的氣勢都不一樣;從前一籃子雞蛋吊在房梁下捨不得吃,這會兒想吃多少吃多少。
「好久沒吃雞蛋花了,我來吧。」第五名想到昨晚自己的嘴臉,面對劉秀娟還是有些心虛。主動接過她拿出來的那隻雞蛋,洗乾淨碗筷,把生雞蛋磕到碗沿上,在裡頭打起了蛋花。
「光一個雞蛋哪夠,再給你熬點稀飯吧。」劉秀娟把水燒上了,回頭看第五名又拿出了倆碗和倆雞蛋。
「給你也沖一碗。」
小叔子貼心的話剛把心捂熱,就又聽他問。「孫董呢?」
怪不得鬧了仨碗。劉秀娟本想讓他別弄這些廚房裡的事,都自己來;這會兒也不動了,吊著手在旁邊閑著,看第五名打雞蛋,笑笑,「不知道哪兒去了,一大早就沒見。可能出去遛彎了?」
「哦。」第五名點點頭,印象中城裡人愛晨練。怕她回來累,又給她加了一顆蛋,重新打起來。
小叔子這細發……劉秀娟心裡不是很舒服。雖然下級員工照顧領導不是錯,可也沒有領導朝員工家裡一待不走,影響人家正常過日子的呀。這話又不好直接給第五名說,拐著彎問第五名,這眼瞅快中秋了,孫董不回省城人家裡不惦記?
「孫董家……」第五名想到了孫婷拎刀殺入趙老闆辦公室的景象,打了個寒戰。
看小叔子猶豫,劉秀娟便懷疑又有什麼內情,想問問。聽見水燒開的聲音,第五名趕緊給打好的三碗蛋花里都撒了鹽末,劉秀娟拎著開水沖了兩碗,衝到第三碗時被第五名擋住,「孫董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這蛋花給她沖是不沖?」
不知為何,劉秀娟想把熱水澆第五名手上了。
「呀,他秀娟,一大早就沖蛋花喝,你這日子過得嫽呀。」
胡支書不見外,都不用人請,拄著拐杖打外頭進來了,看到三碗蛋花,滿意地捋捋鬍子茬,「知道我要來,就預備下了?他秀娟,別愣著,趕緊衝上,我還沒吃早飯呢。」
胡支書太不要臉了,昨晚還在陰險毒辣地針對自己,這會兒跟啥事兒沒發生一樣。第五名內心咬牙切齒,臉上還得朝胡支書笑。劉秀娟沒他這心理障礙,正好把小叔子預備給孫婷的那碗蛋花沖給了胡支書。就是遺憾老頭的突如其來打斷了自己和第五名的獨處。
「嗯,不甜。」胡支書熱熱地喝了兩口,從兜里掏出一張文書遞給第五名。「和鎮上籤的文書,你看看。」
「有你老人家做主,伍家溝一切太平。我就不看了。」第五名壓根不想理會胡支書。到底是少了幾十年的道行,看到老頭還是有些芥蒂。
「是呀。他支書,這些事情不用名名。」劉秀娟接過胡支書手裡的空碗,想著讓胡支書快點走。難得天氣這麼好,孫婷又不在,早上一碗蛋花夠什麼,等下給第五名再熬點稀飯,兩人許久沒單獨說過話了……
劉秀娟正盤算著,伍魁首又跑來湊熱鬧,說下過雨路滑,早點上路才能準時到東壩頭監工。
「那邊一早就把魚粉送來了,可伍叔這兩天忙著隔魚塘,加工廠那邊沒人監管。曹村長怕送來的不合格,還擔心呢。」伍魁首請第五名拿個主意。第五名這才想起來,有陣子沒去加工廠看了。
「那我去……」第五名想著最近隔魚塘的事情優先順序高,自己頂替老伍一下算了。旁邊胡支書卻擺擺手,「你是辦大事的人,該忙啥忙啥;加工廠那邊有我去監管呢。」說著朝外走了兩步,又回頭朝第五名笑笑,「免得我老頭子總也不露面,被人換下去了。啊?」
你高堂!第五名氣笑了,尼瑪胡支書這心眼小得很,還記仇。
「嫂子?」伍魁首請劉秀娟也趕緊上路,外頭摩托車還沒熄火呢。
劉秀娟有些心累;好不容易跟小叔子獨處下,又是胡支書這糟老頭又是這光頭小和尚的,一攤子亂事。沒事情做的時候,希望有活兒干,能盡量靠近第五名現在的世界;可事情多了,日子裡頭又少了什麼。聽說第五名要上高山草甸看看隔魚塘的工程進展,就叮囑他這細雨還沒停,讓多披一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