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見宛的事讓溫見寧情緒很是低落了一陣,可家裡的境況越來越糟糕,讓她很快也無心再顧及更多,只能繼續把注意力放在家務事上。
當日馮家人緊急撤離上海,不僅遣散了大批傭人,也將絕大多數珍貴的藏書和古董字畫一併運走,僅留下一些不便搬運的傢具物件和幾個不願離開的老僕人。
周姨娘出於一點心意,還留給他們一些錢財,勸他們萬一日.本人真的打進來了,也不必守著空宅,還是各自散去為好。可或許是上天保佑,馮公館最終得以躲過一劫,並在老僕人們的靜心打理下,迎回了年輕的主人們。
主家不在時,他們沒有薪水,靠著留給他們的錢財和馮家窖藏的存糧度日。但再多的錢糧也經不起只進不出,若非馮翊他們這次回來,馮公館裡早晚會走向山窮水盡。
可就算如此,眾人的生存危機也已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
自八一三事變以來,上海逐步淪陷。在日.本人的搜刮下,上海經濟蕭條,早已不復侵略前的繁榮,隨之而來的是通貨膨脹,手裡的錢一日比一日不值錢,能買到的東西越來越少。而人們賴以生存的糧食價格也因哄抬物價、囤積居奇而居高不下。
起初的時候,大家尚且還能去領每戶的配給米,可這天老僕人福叔從外歸來,告知了她一個壞消息,市面上已買不到白米了。
他四處打聽,可除了黑市上幾近天價的米面外,家裡只能買得起配給的雜糧粉。
溫見寧安慰了老人家一通後,到了晚飯時,和眾人一起嘗了那所謂的雜糧粉。
儘管裡面混雜的砂石已被細心篩出,可雜糧在口感上仍是粗糲不堪,就連素來冷靜從容的馮翊都微微皺了眉頭,反而是溫見寧成了所有人里唯一能將其面不改色咽下去的人。
且不說早年在北平時,就說她在港島那幾年屢遭饑荒,人幾乎要到餓死的程度,莫說雜糧,就連樹皮也吞吃過,這點難處對她來說反而不算什麼了。
但對於其他人來說,這雜糧面就沒那麼容易接受了。可再難接受,他們也必須想辦法慢慢適應,儘管眼下家裡還有些存糧,可以後的情形只會越來越糟,能省一些是一些。
為了緩解吃飯的壓力,他們在花園中辟出菜地。雖如今還看不出有多大作用,可溫見寧相信,早晚有一日還是能派上些用場的。
節流的法子他們幾乎都已想盡了,剩下的問題只有開源。家裡的老人們沒有外出謀生的能力,能撐得起門戶的只有溫見寧他們兩人。
為了避免再這樣坐吃山空下去,馮翊開始頻繁外出,希望能找到一份避免和偽政.府及日.本人打交道的工作,哪怕薪水再微薄,也聊勝於無。
到這一年七月份時,溫見寧終於收到了來自西南的回信,寫信給她的人是阮問筠。
上一次去信時,溫見寧他們還準備了不少東西一併寄走。
只是據阮問筠說,她在信中提到寄給她們的幾條臘肉不翼而飛,想來是一路輾轉中不知被哪位好漢劫了去。不過哪怕是寄到她們手中的那些東西,也足以讓她們驚喜許久了。
看到這裡,溫見寧才輕輕舒了口氣。
這一次的來信里,沒有周應煌的家書。儘管略有些失望,不過想到他身份特殊,本就不能常來信,如今沒什麼消息,反而也算一樁好事。
溫見寧很快就釋懷了。
雖然中間隔的日子長了些,但與西南那裡也算能正常書信往來了。然而有一件事讓她始終放心不下,自去年年底寄走第一封信至今已有大半年,她依然沒有收到大洋彼岸的回信。
不僅是鍾薈,就連齊先生的下落,馮翊也沒有打聽到。
饒是再遲鈍,溫見寧也能從中嗅出些令人不安的味道,齊先生已經失蹤了太久太久,久得讓人無法不擔心她的安危。她下意識轉頭問馮翊,口氣中掩飾不住的失落:「阿翊,還是沒有那邊的回信?一點消息也沒有嗎?」
馮翊的神情微僵,略不自然地嗯了一聲,很快說道:「險些忘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今日出去……」
——他在逃避這個話題。
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後,溫見寧的心不斷下沉,沉默不語。
她的靜默也讓馮翊本能地感到不安,再次試圖岔開話題:「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今天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差事……」
他說著說著,聲音不自覺就低了下去。
因為對面的人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清明得可怕。
溫見寧定定地注視著馮翊,聲音在發顫,口吻幾近懇求:「馮翊,你跟我說實話。」
馮翊呼吸微滯,難得有些狼狽地躲開她的視線,拒絕回答她的問題。
他不是個擅長謊言與欺瞞的人,尤其是面對她時。
溫見寧的心不斷下墜,卻還努力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你跟我說實話,我早晚都會知道的,你能瞞我多久呢。你放心,我都經受得住。」
她很清楚,這麼些年來齊先生一直在行非常之事,隨時都可能有性命之虞。齊先生那麼久都沒有消息,她其實從很早起就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齊先生她……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張和追求。
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
溫見寧一直知道,齊先生從來都是那樣的人,為了她的理想,哪怕是刀山火海都不畏懼。而作為齊先生的學生,或許她改變不了恩師的決定,可她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尊重齊先生的每一個選擇,哪怕——
齊先生要付出的代價是生命。
馮翊猶豫了許久,才澀聲說:「我不想瞞你,可一直擔憂你的身體狀況不敢說,但如今你都已經知道了,我也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你的朋友鍾薈和她的未婚夫、父親……早在去年夏天,因被人出賣,被日.本人逮捕後槍決了。他們並沒有去國外……你曾經說過,鍾薈去找過你,我猜當時她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結局,是最後特意來跟你道別的。」
方才還能勉強保持鎮定的溫見寧猛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道:「你、你是說鍾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鍾薈她們一家都去了美國,阿翊你究竟在說什麼……」
看她如遭雷擊的神情,馮翊突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他下意識想再補救,可還是住了口。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已再無改口的可能了。
他看到她的身子晃了兩晃,似乎是有些站不住,連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讓她慢慢坐下。
溫見寧低頭抓住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她感到疼痛,整個人頭暈眼花,一時喘不上氣來,腦海里空白一片,鍾薈居然……死了?
她只覺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竭力反駁馮翊的話:「這不是真的、這不是!鍾薈當日跟我說,她要和蔣旭文他們一起去美國避難,還要我給她寫信,她怎麼會騙我呢……」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自己就不知不覺低了下去。
鍾薈怎麼會騙她呢,可馮翊又怎麼會騙她呢。
她努力地去分辯,去回想,卻一時怎麼也想不起當日鍾薈離開時的情狀了。
直至眼前的黑影漸漸散去,她的頭腦漸漸清醒,這才勉強能回憶起一點當日的細節。
是了,鍾薈那天來的時候很晚。
溫見寧還記得當時還是夏季,天氣悶熱,教堂外的野火花開得正熾烈。當時她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鍾薈卻突然跑來教堂要跟她道別。
她本應該能發現的,那天的鐘薈是那麼反常,臉色是那麼蒼白,氣色也極差。
鍾薈口中說著要走,臉上的神情彷彿隨時都會哭出來,可溫見寧一點也沒察覺出反常,只以為她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傷感。可她本應該能想到的,但凡有一線希望,鍾薈怎麼可能把她一個人扔在港島,自己跑去國外。
可她沒有看出來,她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摯友孤身一人走入沉沉夜色中,甚至沒有想到挽留。
馮翊看她無聲無息地流淚,整個人的心揪作一團,卻聽她又澀聲道:「那、那麼,齊先生呢?阿翊你一定也知道吧……求你,別再瞞我了。」
馮翊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無論怎麼看,眼前人都不像是再能承受一次打擊的模樣。可面對那雙哀傷欲絕的眼眸時,他還是說不出任何欺騙的話,只能狼狽不堪地低下頭:「……對不起見寧,你的老師她……她的確也……」
她這才知道,原來早在港島淪陷前,齊先生就已被日軍逮捕秘密槍決了。
當時溫見寧許久沒收到老師的來信,心中隱隱有些擔憂,還曾托孟鸝幫她打聽齊先生的下落。然而就在那時,齊先生就已不幸罹難了。
就在她不知道的某個角落裡,她的摯友、她的恩師早已悲慘地死去,可她卻渾然未覺,還天真地以為她們安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何其諷刺,又何其可笑。
她不知自己的臉上是何神情,只覺得自己應該有淚,可臉上乾乾的,怎麼也哭不出來。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若鍾薈一家當真去了美國,為何這麼久以來,她還是收不到鍾薈的回信?儘管中美如今的通訊不便,可就連在西南的表哥周應煌,馮翊都想方設法幫她與之取得了聯繫,可這麼久以來,鍾薈這邊卻始終沒有迴音。
馮翊也清楚她與鍾薈的友情,卻鮮少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甚至馮苓等人就在國外,想要在美國打聽到鍾家人的下落,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她慢慢鬆開了抓住椅背的手,低頭輕聲道:「你能先出去一下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馮翊雖不放心她,卻還是選擇尊重她的意願,一步一回頭地出去,並輕輕帶上了房門。只是他並沒有走遠,只隔著薄薄的門板,聽到裡面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慟哭。
他心中一痛,幾欲破門而入,陪在她的身邊,可想到她之所以讓他出來,正是不想他看到她此刻失態崩潰的模樣,不由得猶豫了足足兩三分鐘。
等他終於按捺不住推門而入時,就看到溫見寧已跌坐在地上,整個人蜷縮在床角,彷彿一個被噩夢逼迫至無處容身的小女孩那般,仍沉浸在悲痛中抽泣個不停。
馮翊來到她身邊,陪她一起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她的啜泣聲從劇烈到微弱,漸漸消失不見,而窗外漆黑的天空也逐漸變得透明微亮。
整整一夜過去了,新的黎明即將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