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和她以往的創作不同,這部中篇的創作風格帶上了些魔幻色彩。
故事發生在清朝某年,統治者為了控制、打壓漢族士人,以編書為由,要收盡天下詩書並一舉焚之。主人公出身於江南某望族,家中的藏書樓已有百年歷史,內有上萬卷珍貴古籍。
為了不讓家族世代的藏書悉數落入清廷之手,主人公發動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但凡識字的都來抄書,從白天抄到黑夜,從清晨抄到黃昏。可數萬卷藏書,又哪裡是人在區區數日內就能抄得盡的。可無論家人如何不滿,主人公始終不為所動。
在沒日沒夜的抄書中,他的肉體與精神皆處於瀕臨崩潰的狀態。有一日他終於產生了幻覺,見到了一個自稱是藏書樓守護者的幽靈。二人在對話中穿越古今,回顧了家族百年的藏書史。幽靈講述完一切後逐漸隱去,留給主人公一種過目不忘的能力。
主人公發現此事後,欣喜若狂,若是他能在清兵收繳藏書之前,將所有書籍看過一遍,過後再重新謄抄下來,豈不是意味著這些藏書仍能屬於他們的家族仍能以另一種方式留下這些藏書,於是他再次沒日沒夜地陷入書山書.海中。
然而在家人眼裡,他的痴病反而更厲害了,雖然不再沒日沒夜地伏案抄書,卻發狂一樣地把書翻得嘩嘩作響,看過的書棄若敝履,扔得滿地都是,隨意踐踏。
在的結尾,主人公在清醒與幻覺的不斷交織中最終發狂,在清兵前來收沒藏書的前一夜點燃了整座藏書樓。衝天的火光很快驚醒了宅院里的所有人,眾人紛紛起來打水救火,然而火勢卻越來越大,幾乎燃紅了半形漆黑的夜空。
一片慌亂中,只有披髮赤足的主人公一個人突然平靜下來,面對火光背手而立。此時一陣狂風吹來,熊熊的火勢愈發衝天,漫天的紙灰和火星向夜空飛去,隱沒在無邊夜色里。
由於主題晦澀不明,文章發表後引起了一些人的討論。
有人說是作者借歷史隱喻,是為了抗議當局近來的文化高壓政策;有人說,描述了舊式文化如何一步步走向崩塌;有人稱讚結尾的漫天餘燼向四面八方飛去,象徵著文化的火種並未斷絕;也有人批評主人公寧可將藏書付之一炬,也不願交給清朝統治者,正反應了國人文化心態上的狹隘與偏見……
儘管眾說紛紜,可身為作者的溫見寧卻始終保持緘默。
當一篇文章完稿時,她身為作家的使命就已完成。
餘下的一切,還是交給時間來辨明。
報紙上圍繞《焚》的探討還沒持續多久,就被突然發生的另外幾件大事蓋了過去。
七月底,外界傳來消息,英.法.軍.隊在歐.洲戰場上大潰敗,被迫來了一次大撤退。沒過多久,日軍也從法.國手裡搶走了印度殖民地。遠在亞歐大陸另一端的戰局對國內的局勢暫時還看不出影響,可日方在太平洋上攪風攪雨,無疑引發了海對面美.國的忌憚。
不久後,美、英、荷蘭等國公開宣布對日採取制裁措施。
在一片議論聲中,溫見寧大多時候仍留在宅子里寫作看書,偶爾接待來訪的同學朋友,在他們發問時,給出自己的想法。儘管未必成熟,但大家互相探討無疑讓人收穫頗多。
有時,她也會聽說一些學校那邊的事。
據說在八月份時,青年社組織了一次公演,要上演他們編排已久的一出新戲,為此還發了不少傳單、門票。不曾想演出當日恰好遇上了空襲,大家都沒心思去看演出,於是他們精心籌劃的公演就這樣泡湯了,不知道算不算是當初他們破壞別人演出的報應。
儘管她們畢業才不過短短几個月,但大家的生活還是一點點發生了變化。
沒過多久,馮莘就有了男友,據說是和她們一屆的外文系高材生,很快搬出了小院另尋住處。如此一來,小院那邊只剩下阮問筠一個人住了。
溫見寧邀請了阮問筠也搬來圓通寺這邊,卻被阮問筠婉言拒絕。
她知道阮問筠大約是怕來這邊打擾她和馮翊,再三勸過後,她才把一些東西搬來了這邊的空屋子裡,偶爾過來住幾天,不過平時多半還是住在小院那邊。
這種平靜的日子持續至九月的某一天,馮翊傍晚回來,突然說有事和溫見寧商量。
由於美方陸陸續續地派遣了軍人來華支援抗戰,軍隊里急缺翻譯人才。當局下令要從昆明各大高校徵調美軍翻譯,要求英文流利的青年教師和學生主動響應號召,聯大自然也在此列。馮翊既是年輕教師,還留過學,理所應當地成為第一批被校方找上的人。只是他暫時未給學校方面確定的答覆,只說要先問過家裡人的意思,再做打算。
溫見寧看得出,他其實是想去的。
她並不想從中阻攔,只是還是要問清楚:「那你這趟去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馮翊跟她解釋,他們這次只是去給基地里的美方士兵做翻譯,並不用上前線。
若說是否有危險,肯定還是有的,畢竟連昆明、重慶都處於敵機轟炸的範圍內,更何況是訓練基地,只是並沒有想像得那樣嚴重。
溫見寧這才放下心,大方道:「那你去吧,去了以後照顧好自己,記得多給我寫信。」
她應允得這樣痛快,反而讓馮翊一時有些遲疑。
他沉吟片刻,又改口道:「學校目前還沒有決定徵調名單,就算他們決定了,我也不一定會去。這一去少說也要一年半載,我還要再好好考慮。」
溫見寧笑話他:「馮先生,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每回好不容易我要做個開明爽快的好人,你自己反而在這邊猶猶豫豫的,未免也太不果斷了。」
馮翊抬起眼凝視著她,微嘆了口氣道:「見寧,我很擔心你。」
他在昆明沒有別的掛礙,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眼前人。
這半年來,從她的至交好友鍾薈被退學起,之後就接二連三地出事。每一次她好不容易剛要恢復精神了,總會有新的打擊。他看過當時她所寫的那些,還是《梅雨時節》《焚》,裡面的氛圍都過於壓抑,顯然是受了精神狀態的影響。
儘管這些日子她雖然看上去恢復了許多,可他仍能察覺到她內心隱隱的傷痕。
他很清楚,真實的見寧固執又脆弱,是個極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她身邊的朋友出事,她很難不把這些歸咎到自己身上去。
溫見寧怔了片刻,這些時日所有被強行克制住的情緒突然翻湧上來,瞬間就紅了眼眶,卻還強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那些事不都已過去了?」
馮翊輕聲道:「我只盼著它在你心裡也能過去。」
儘管當日在放生池邊,兩人曾為此談過話,事後溫見寧也曾以自己的方式報復過,可那些事也不是她一時半會就能徹底釋懷的。她心裡有過不去的坎,馮翊心裡清楚,只是不會主動去揭開她的傷疤,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明面上的平靜,幫她一點點走出困境。可眼下他離開在即,不得不把事情挑明,只希望她能儘早振作起來。
溫見寧沒有做聲,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好一會,才悶悶地出聲,彷彿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你不必擔心我,我會早早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
馮翊輕輕攬過她纖瘦的肩頭:「你不必對自己下這種不通情理的命令,若是能輕易忘掉,那你也不會為此困擾了。只是見寧你也要多抬頭向前看看,你的朋友們信任你、敬佩你,你的師長們對你寄予厚望,你的文章那樣受人歡迎,有那樣多的同學把你當成引路人。無論是生活還是你所熱愛的文學,大家都更期盼著你向前,往更高更光明的地方去,還有……」
還有什麼,他突然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溫見寧靠在他懷裡,聽他清潤的聲音以及有力的心跳,原本那些在心頭涌動的、說不出的情緒漸漸被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平和的情緒。
她發現,自己似乎有些越來越依賴於馮翊了。
不僅僅只是喜歡馮翊這個人,她信任他的品格,聽從他的建議,並時時在他耐心的開導下,調整自己的狀態,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這些曾是溫見寧在某個時期曾夢寐以求的,可在真正擁有後,反而讓她覺得有些不安,總覺得這樣會很容易讓她產生某種依賴。她如實地把這些感受說出來後,才有些困惑地問他:「這是一個好現象嗎?」
馮翊抱住她的手緊了緊,十分認真地給出了回答:「如果作為朋友,我肯定要建議你多與其他朋友談談,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竹筐里。可如今的我卻只覺得,這一切還遠遠不夠。」
他們已經是註定要度過一生的戀人,以後只會愈加信賴彼此,愈發倚重對方。
溫見寧抿著嘴微微笑了一下,才踮起腳在他耳邊小聲道:「我會振作起來,以後你也可以多依賴我一些,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馮翊似乎想說什麼,可最終只是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只怕扯不平了」。
……
幾日後,馮翊隨第一批自願前去做美軍翻譯的各校師生離開了昆明。
分別時,他趁人不注意,輕輕低頭吻了她額邊的發,在她耳畔低聲說:「見寧,等我這次回來,我們就舉行婚禮。」
按照兩人原先的計劃,等溫見寧畢業不久後,兩人就開始籌辦婚禮。可誰都沒有料到,不過短短几個月的功夫就已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溫見寧一時沒有心情顧得上考慮如何結婚,馮翊照顧她的情緒,也沒主動提起過這件事。
他這次離開時突然提起,溫見寧才覺得有些愧疚。
出於某種補償的心理,在馮翊走後,她一個人先開始盤算起婚禮的事。
儘管他們都不準備過分操辦,但兩邊的親友至少還是要請到一些的,比如說二叔公,他是馮翊最敬重的長輩,二人成婚這樣的大事,他老人家肯定要在場的。再有鍾薈和乾爹乾娘他們也在港島,所以婚禮還是要在港島那邊舉行。
馮翊離開後,或許是怕她孤單,一直不肯來打擾他們的阮問筠終於也搬來圓通寺這邊和她一起住。有她作伴,溫見寧也不至於一個人在家覺得冷清了。
只是夜裡一個人靜下來時,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馮翊那邊的狀況,也不知道他們走到哪裡了,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好在沒過多久,她就收到了馮翊的來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