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起初大家都以為是舞台出了點小問題,可過了好一會,燈光也沒有再次亮起。
眾人這才覺出不對,不由得議論紛紛。
恰在這時,台上突然傳來學生演員們的尖叫聲,其中還夾雜著怒斥聲、重物倒地聲,台下的人不知出了什麼事,紛紛躁動不安,原本尚算平靜的禮堂瞬間混亂起來。
溫見寧本還坐在座位上,意識到台上出事後,頓時緊張地站了起來。
然而台上一片漆黑,任誰都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聽有人在大喊:「南屏社欺壓同學,自治會處事不公!正義何存!公道何在!」
「打.倒南屏社!打.倒南屏社!」
正在這時,門外也傳來了許多學生的喧鬧聲,雖然亂糟糟的,讓人聽不清他們具體喊了什麼,可在這種情形下,無疑加劇了禮堂內的混亂。坐在觀眾席最前排的教授們有的已衝上台去問清情況,也有的在安撫在場其他同學。
此情此景,任誰都知道,這次籌備已久的聯合公演完全搞砸了。
溫見寧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心中突然湧上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她不明白,明明大家都已盡了力,為什麼事態還會一步步演變成眼前的境地。
在年輕教師和學生幹事們的及時疏導下,禮堂內沒有發生大的踩踏事故,在場師生紛紛離開禮堂後,自治會和訓導處的人開始調查這次演出事故的原因。
結果不出眾人所料,果然是青年社那伙人鬧出來的好事。
當時那些人雖被鍾薈斥退,可心裡並不服氣。也不知是哪個先起頭提的主意,最終他們決定把其他社團的成員鎖在更衣室,讓青年社的人搶先登台演出。
不料中途意外跑出去一個溫見寧,她雖然沒能成功把黎教授請來阻止事態惡化,卻讓人通知了沈學姐。接到消息的沈靜芷反應比所有人預想得都要快,她帶了幾個相熟的學生幹事直接到場,憑藉自身的威信,當場鎮住了青年社那群搞小動作的人。
可這夥人並不死心,索性決定直接破壞演出,讓所有人都演不成。
他們一邊攔在門外,除了自己社團和支持他們的少數人外,不允許其他同學進入;另一邊指使人去破壞演出。破壞電閘的人還是另一個話劇社的一位社員,他和青年社的社長是多年好友,出事之前,同社的其他成員們居然沒有一人知道這件事。
這其中的種種曲折,實在令人一言難盡。
事實上,在過去兩個多月的準備階段里,五個話劇社間就摩擦不斷。
溫見寧雖不像鍾薈那樣清楚各話劇社之間的具體矛盾,但多少知道,這次矛盾爆發的原因,主要還是與三青團、群社這兩大學生社團的明爭暗鬥有關。
青年社的絕大多數社員恰好出身於三青團。這幾年來,三青團仗著背後有官方支持,再加上一些成員家庭背景不俗,在校內的聲勢十分浩大,社員們也橫行霸道慣了,處處要求一等公民待遇;與之齊名的群社自然成了三青團的眼中釘、肉中刺,明裡暗裡沒少被針對。
之前還在籌備階段中,鍾薈就曾跟她抱怨過,青年社的幾位女同學仗著家世顯赫,總要在合演劇目中爭女主角的位子,鬧得大家都很不高興。同樣參與公演的另外兩個社團由於主要成員大多來自群社,則是他們當時找茬的主要對象。
至於鍾薈所在的南屏社,這次完全是由於抽籤次序,夾在中間受了無妄之災。
當初她們還天真地以為以為,只要忍到公演結束就好了,卻沒想到最終會以鬧劇收場。
調查結果水落石出後,幾個話劇社的學生負責人和幹事都被叫去談話,鍾薈也在其中。
等她回到宿舍,一看鐘薈的神情,眾人就知道只怕學校的處置不是那麼令人滿意。
果不其然,聽鍾薈說,那位重慶來的教育專員有所偏袒,始作俑者被輕輕放過,其他幾個話劇社反而被批評為不懂得團結同學。然而這樣的處理,青年社那群人仍不滿意。
儘管在校方的調解下,雙方最後只能勉強握手言和,可雙方都不服氣。
溫見寧看她滿懷憤懣,又想起好友這段日子以來的辛苦排練,只好寬慰她幾句。
鍾薈卻搖頭嘆氣:「我倒沒事,不過是一次演出罷了。只可惜你的新劇本第一次開演就遇上這樣的事,我原先還想好好演你寫給我的角色呢。」
兩人的情緒雖有些低落,可好在有彼此互相勉勵,才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公演風波結束後沒多久,學校為沈靜芷她們這一屆畢業生辦了典禮。
范學姐打算留校,沈學姐卻要公費赴美留學,遠走他鄉,下一次再見不知又是何夕。她離開昆明的那日,溫見寧她們前去送行,和她們一樣的同學還有許多人。
沈靜芷與其他人先說完了話,才把她們二人單獨叫到一旁,素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浮出了罕見的笑容:「看你們倆的樣子,上次的事似乎對你們造成了一點小小的打擊。」
二人聞言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上次的事確實讓她們的心情受到了一些影響。
沈靜芷轉頭看向溫見寧,語氣溫和道:「那天你問我,事態已經惡化到如此地步了嗎。現在看來,我當時的回答似乎有些樂觀了。不過公演那日幸虧你反應迅速,不然那些人一朝僥倖得逞,只怕以後還會故技重施。你儘力了,而且做得很好。」
溫見寧也曾想過,若是當時她沒有跑去找人,事態會不會不至於一步步惡化到那個地步。可沈學姐卻告訴了她答案,倘若當時她沒有阻止,最後的結果只會更糟。
她終於得以稍稍鬆了口氣,慢慢卸下了心裡的負擔。
沈靜芷又看向鍾薈:「你是不是還在耿耿於懷?覺得上次處置得不公平?」
鍾薈的頭低下,顯然是被說中了心思。
沈靜芷嘆了口氣,卻沒有再提公演的事,只慢慢道:「在學校這幾年,我感觸最深的不僅僅是教授們治學之嚴謹,同學們求學之刻苦,而是學校的包容。聯大不僅包容學術主張,也容納了許多不同的思想見解,亦尊重每一個人的政.治觀念,我們在這裡學習、思考,被我們的師長同學影響著,也無時不在影響著其他的人。」
「當日學校西遷前,曾有許多同學表示要棄學參軍,師長們勸說我們這些學生都是國寶,為國家留存有用之身,比上前線更有用。雖說到如今還暫時看不出什麼,可我相信,有朝一日趕走了侵略者,我與你們都會成為這片土地的建設者。到那時,才是我們真正弄潮於時代的大好時候。」
溫見寧她們專註地聽著,其實這也是她們的想法。
沈靜芷繼續道:「聯大前身的三所大學,這十幾年間與當局的關係一直很微妙。國民教育部多次施壓,想馴服我們做他們的應聲蟲。我們的師長希望我們成長於一種純粹的氛圍中,不是為了獲取某種特權,不是出於個人私利,而是為了培養出真正關注這個國家的前途命運的人。學校能有今日的環境,是各種努力下才有的結果。但保持這種環境不僅需要他們的努力,亦需要我們這些學生來儘力維護。哪怕能做得不多,也要奮力而為。」
「我知道,現在無論是自治會,還是其他學生社團,有些人想要爭權奪利,把真正能做事的人排斥走。不過妥協與退讓、交涉與協商,只是一時的手段結果,可世上的路無不是在曲折中前進的。我只願你們能逆流而上,至少維持眼下這種局面。」
說到最後,沈靜芷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鼓勵道:「不要灰心,一切都交給你們了。」
二人聽了心中既是激動,又是慚愧,再回想起這段日子的消沉,只覺十分不應該。若她們遇到一點小事就這樣打起了退堂鼓,豈不是說明沈學姐看錯了人。
最終,沈靜芷還是離開了昆明,飛往大洋彼岸。
聯合公演的事也漸漸被人遺忘,一切似乎都已經過去了。
但她們很快意識到,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在那之後,溫見寧突然發現,一些原來總來拉攏她參加社團的熱心同學,再碰到時卻換了張冷冰冰的面孔,鍾薈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於不久前接任了學生自治會的副主席,但由於上次公演風波,被一些人視作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屢屢質疑她的處事方式。
好在鍾薈那日聽進了沈靜芷的話,如今要比以往沉得住氣,再加上她本來就持身方正,絕大多數同學還是站在她這邊的,讓對方只能自討沒趣。
至於溫見寧,她素來不易為外物所動,更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在北門附近的公.告欄上貼完當日的《野火》壁報後,兩人正走在回去的路上,迎面走來一群剛打完籃球的男同學。
也不知是哪一個,在雙方擦肩而過時突然狠狠地撞了下溫見寧的肩膀,把毫無防備的她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好在旁邊的鐘薈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這才站穩。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幹的,不知從哪傳來了低低的一句「告密者」。
短短的三個字,裡面暗含的惡意卻讓鍾薈瞬間勃然變色。
她怒氣沖沖道:「是誰說的,有本事的站出來把話說清楚!」
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同學不在少數,聽到她的大喊,有些抱書經過的同學也紛紛停下了腳步,不明所以地朝這邊看來,然而並沒有人站出來回應她。
溫見寧拉住她,搖了搖頭:「沒必要跟這些人生氣,我們走吧。」
回南院女生宿舍的路上,兩人的心情都不算太好。
鍾薈倒是想安慰溫見寧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說什麼都無用。
她心裡十分後悔那日拉了見寧去幫忙,害得她也被捲入其中。她自己平日在學生自治會裡,總少不了碰到這種事,虱子多了不怕咬,卻不想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更何況見寧平日里向來從不參與這些是非,如今那伙人卻沖著她去了……
溫見寧察覺出她的想法,安慰她道:「這算什麼,就算沒有上次公演的事,我不還答應沈學姐去《歲寒》幫忙了,早晚也會得罪這些人的。如今這樣也好,我們也算共進退了。」
鍾薈勉強笑了笑,心裡並沒有為此感到多高興。
二人正在走路,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她們的名字,一抬頭看到是周應煌正沖她們跑來。自從年初至今,在他的有意討好下,雙方已成了朋友。他在空校那邊的訓練一結束,隔三差五就跑過來找她們玩。只是今日兩人的心情不大好,只能強顏歡笑應付幾句。
他看她們神色消沉,笑道:「我今天似乎來得不巧,溫同學和鍾同學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既然如此,那我只有改天再來請你們下館子了。」
鍾薈一聽,這才舒緩了臉色:「這可不行,既然你都開口了,我們總沒有拒絕的道理。」
看他們三言兩語已經定下來了要去哪家館子,旁邊的溫見寧笑著跑開道:「你們稍等片刻,我回宿舍去叫上問筠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