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三月底的一天,學生自治會傳來消息,說是五月份將要在學校的小禮堂舉辦一場聯合公演,各話劇社可以聯合參演,屆時全校師生會一道前來觀看演出。
聯大西遷後,喜好話劇的師生自發組織了許多話劇社。起初只有一個青年話劇社,後來由於學生管理者內部理念不合,又陸續組建了南屏社、當代話劇社、沉鍾社等幾個話劇社。從蒙自轉到昆明後,那邊的話劇社自然解散了,鍾薈幾經選擇,最終加入了南屏社。
在五月份即將到來的這次聯合公演中,她縮在的南屏社就是參與社團之一。
這次演出空前盛大,除了各話劇社要聯合演出一些經典劇目外,每個社團還至少要出一個獨立劇目。由於當初在蒙自時,溫見寧所寫的《宛平鐘聲》被話劇社改編為劇本,深受同學們喜愛,不僅在當地演出時大獲成功,來到昆明後也多次被搬上舞台。儘管劇本的成功本身還有其他幾位同學的功勞,但她的名氣在一些同學間漸漸傳開了。
南屏社的負責人特意託了鍾薈從中傳話,想讓溫見寧幫忙他們社團再寫個新的劇本。
鍾薈都開口了,溫見寧欣然應允。
比起第一次寫劇本時的冥思苦想,這一次她動筆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沒過幾天,等鍾薈要來看時,劇本已寫了大半。
她接過手稿一看,只見溫見寧新寫的這劇本的名字叫《離離草》,頓時想到了兩人所辦的壁報,立即向溫見寧提議將劇本再改成,直接發表在她們的《野火》上。這這對溫見寧來說不過是一件小事,更何況還是放在她們的壁報上,自然不會嫌麻煩。
提到壁報,兩人又聊了許久,鍾薈又繼續看了下去。
《離離草》主要講述了七七事變爆發前後,北平某所中學一班同學的故事。在日軍大舉侵入前,這群年輕的學生們意氣風發,一心為國家的前途而不斷抗爭。
但在北平淪陷後,他們的愛國運動遭遇了寒潮。身邊的同學接二連三被捕犧牲,家人們面對侵略者時的強顏歡笑,都讓這群單純莽撞的少年人們漸漸彷徨了起來。然而迷茫終究是短暫的,他們很快意識到,只有長久地堅持下去,才有看到希望的那天。
故事結尾時,這一班同學也到了畢業分離的時刻,一群同窗好友們唱著「長亭外古道邊」,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選擇輾轉南下,去西南求學;有的選擇出國留學,苦苦追尋救國救民之路;有的仍留在淪陷的北平城裡,當了一名普通的小學教員……
他們猶如草籽般被風吹落到天涯各處,但無論他們身在何處,都在默默為家國的未來積攢著力量,只等春風吹過,離離野草就會猶如野火般席捲大江南北。
因為知道鍾薈也會參與這次演出,溫見寧出於私心,特意為鍾薈寫了一個與她本人性格十分相近的角色,這個角色有些類似高爾基筆下的勇士丹柯,亦是這齣戲的中心人物之一。
在俄國作家的筆下,丹柯是部落的勇士,率領族人在陰暗的森林中跋涉,在族人疲憊不堪時,他抓出自己熾紅如火的心,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那顆通紅的心猶如火炬般驅走了黑暗;而她所寫的這個角色,雖然不如丹柯那樣偉大,卻同樣有滿腔熾烈的情懷。
她機智勇敢,見識出眾,是同學們心目中的領袖,然而在日軍佔領北平後,卻她卻在一次偷偷宣發愛國傳單時意外被日軍抓走。
鍾薈看劇本時,溫見寧恰巧寫到了這齣戲最關鍵的部分,也是她最糾結的部分。按照情節的正常發展,到這個角色被捕入獄,同學們想法設法營救卻處處碰壁的時候,這個角色差不多就該退場了。通過她的犧牲,激起其他角色們內心對侵略者的痛恨,也以這個角色身上不畏犧牲的精神,作為鼓舞觀眾的力量。
可溫見寧寫到這裡卻有些猶豫了。
這個角色畢竟是她以鍾薈為原型寫的,一想到要讓這個角色被捕入獄,最後還要犧牲,她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所以正打算將這一段改寫。
鍾薈聽後,笑話她道:「以前過年時媽媽總不讓我說晦氣話,怕影響了一年的運氣,我說她這是封建迷信,她還要倒過來數落我一頓。見寧你怎麼也變成了老糊塗?若是你心裡真的過意不去,就為我好好寫,讓這個角色犧牲得再壯烈些,也再有價值一些。」
她這樣一說,溫見寧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命運和原型並不相干,她身為一個作家,自然清楚這點,只是因為這次的角色本是她專門為鍾薈而寫的,所以才不得不多考慮一些。但既然鍾薈這個原型人物都不介意,她自然也沒了顧忌,放心大膽地接著寫了下去。
一個禮拜過後,《離離草》初稿完成。
手稿交至南屏社眾人的手中傳閱過後,大家一致通過,都決定將《離離草》作為此次聯合公演南屏社的原創劇目。不過劇本初步寫完後,也不代表溫見寧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作為唯一的作者,她必須去觀看南屏社同學們的排練現場,來反覆修改台詞,進一步將劇本打磨好。再加上鍾薈也拉她去南屏社幫忙,
三月底一次排練時,溫見寧恰好碰上了沈靜芷和范慧敏兩位學姐。
在聯大這兩年下來,她們也成了熟識。再過幾個月,學姐們這一屆眼看就快畢業了,最近正在忙著學生自治會卸任交接的事,還是臨時抽出空來幫忙指導演出的。
溫見寧作為少數的知情人,聽說過一些內部消息。
據傳上一屆學生卸下職務後,即將接任學生自治會主席的是法學院的一位男同學,鍾薈將從范學姐手中接任幹事會主席,馮莘是她的副手。
鍾薈由於擔任學生自治會幹事的關係,和兩位學姐更熟一些。她剛跟一位同學對完台詞,就被沈學姐叫了出去,兩人不知說什麼悄悄話。
沒過一會,鍾薈回來了,把溫見寧叫了出去,說是沈學姐有話要和她單獨說。
溫見寧平生不曾怕過人,唯獨對這位沈學姐有些打怵。
但她只能暫時放下劇本,硬著頭皮去了。
沈靜芷正站在外面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等她,見她來了也不說話,只盯著溫見寧看,看得她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又哪裡招惹了這位學姐。
她不知道,沈靜芷這會的心情也委實複雜得很。
早在兩年前在蒙自初次見面時,她就曾注意過溫見寧她們兩人。
當時文學院一名女同學和當地的一對母女起了衝突,這兩人一個當眾跟她直接對著干,另一個卻能注意到旁邊當地人的動靜。
後來在話劇社活動時,她先後也與兩人接觸過,只覺這兩人倒也有可取之處,也有心讓她們多鍛煉一下。只可惜後來轉至昆明後這兩年里,溫見寧便不肯再參加別的社團活動,不知道在忙什麼,她又諸事纏身,便把原來的心思拋在腦後。
然而誰都沒想到的是,去年她們與社科系唐教授的那場辯論,直接讓這兩人在女同學中有了極高的聲望,再加上這兩人辦的壁報《野火》流傳甚廣,無形中又影響了更多同學。最重要的是,這兩年來學生社團暗地裡各種爭鬥不休,她們難得能始終保持著不偏不倚的立場。
可惜的是,沈靜芷最看好的那個自始至終都不肯參與社團事務,而另一個的性情有些急躁,行事很容易讓人抓住把柄。相比之下,她更看好的反而是與其同宿舍的馮莘。
沈靜芷想到這裡,開口問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只問你一句話。我和其他幾位高年級的同學,即將從《歲寒》離任,現在需要你去那邊幫忙,你去還是不去?」
《歲寒》是學校與學生自治會後來聯辦的一份校刊,編撰、徵稿等一切工作主要面向學生,可以說是學校內部影響力最大的文藝刊物之一。沈靜芷同時擔任了學生主編的職務,這次換屆也要一併交出職務,換其他人擔任。
然而這兩年多以來,學生社團中最大的三青團和群社屢屢衝突不斷,這種針鋒相對僅從當初的正風團就可見端倪。一些壁報和學生刊物都已淪為不同政見者互相攻訐的陣地。無論《歲寒》落到哪一邊手中,都可能淪為濫用的工具。
正是出於這種擔憂,她才想把《歲寒》交到一個放心的人手中。
即將接任過《歲寒》學生主編的性格太過溫吞,時間久了只怕招架不住;太過激進的,又怕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她才想到了溫見寧。
溫見寧的回答卻有些出乎沈靜芷的意料。
她有些擔憂地問:「沈學姐,真的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沈靜芷一怔,態度逐漸緩和下來:「當然還不至於如此,只是要防範於未然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