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等他們進去時,客廳里仍是燈火通明的,所有人都坐在沙發上,身上換了尋常居家的衣服,顯然是方才被匆匆叫起來換的。
溫靜姝坐在沙發正中,旁邊的見宛她們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在這等壓抑的氣氛中,陳鴻望一進來,立即有年輕的女傭輕手輕腳地倒茶添水,卻全然敢像平日里那樣和他調笑幾句。
陳鴻望一點都沒在意溫靜姝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的臉色,和顏悅色道:「我可是把你們三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了。天色也不早了,還不趕緊送你們三小姐回樓上休息。」
半山別墅里向來都是溫靜姝一個人的天下,別墅里的每一個人都要對她俯首聽命,甚至是梅珊都要看她的臉色。然而陳鴻望這樣吩咐下來,女傭們竟然聽從了他的吩咐。溫靜姝也在一旁冷眼看著,沒有說話。
溫見寧這才意識到,這位陳老闆對半山別墅的影響力,只怕比她之前想像得還要大。
但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幫她說話呢。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傭人先上了樓。
等邁過最後一級台階後,溫見寧隱約還能感覺到溫靜姝冷冷的目光仍然刺在她後背上。
回到房間後,溫見寧第一時間先反鎖了門,拉開了窗子。
晚風吹動了兩旁的窗帘,樓下花園裡的蟲鳴聲都傳了進來,但客廳里的說話聲卻一點也傳不進來。平日里樓下的留聲機這樣吵,而今天卻這樣靜,靜得讓人心裡只覺不安。
溫見寧豎著耳朵聽了一會,發現實在什麼都聽不到,只能放棄。
她熄了燈,盤腿在地上坐了很久,一直到聽到陸續有人上樓,聲音又漸漸消失,再是女傭們關燈的聲音。等一切徹底歸於靜謐後,她才從床與牆壁的夾縫裡摸出一個牛皮信封,拿出裡面的鈔票來,借著月光小心地捏在手裡數了一遍又一遍,漸漸覺得安心了。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把信封放在枕頭下,躺在床上看向窗口。
窗帘沒有拉上,一眼就能看到一輪圓月掛在靛藍的夜空上,月光皎潔如水,這彷彿是一個再平靜不過的夜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溫見寧看了很久,直到眼皮漸漸沉重,這才懷著沉甸甸的心事睡了過去。
……
清晨第一縷的日光刺痛了薄薄的眼瞼,床上蜷著身體熟睡的少女猛然驚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地去摸枕頭下面。
還好,她的錢還在。
溫見寧這才慢慢放鬆下來,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起身把錢藏好。
她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可具體夢到了什麼卻記不清楚了,只覺得身體有些發虛,彷彿是噩夢的後遺症。等再下樓時,所有人都在餐桌前用早餐,直到溫見寧坐下來,都沒有一個人抬頭或者停下動作看她一眼,餐廳里只有刀叉聲和細細的咀嚼聲。
吃完飯,溫見寧照常去上了學。
等晚上回到別墅,餐廳里的氣氛仍舊沉悶。
家裡所有人都不敢和溫見寧說話,每當她一出現,眾人間原本還算正常的氣氛立刻變得壓抑起來。沒過兩三次,溫見寧自己也識趣地不再輕易離開房間去。
如此過了三五天後,再沒人提起那天的事,這事竟然就這樣過去了。
溫見寧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仍然保持著警惕與不安。
她不知道當日陳鴻望究竟做了什麼,是怎麼幫了她,更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否達成了什麼交易。但她很清楚,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陳鴻望肯幫她解圍,必然也會有所圖。
但是她又等了幾天,陳鴻望那邊還是沒有任何異動。
溫見寧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能提高了警惕。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擔心並不是完全多餘的。
由於別墅的幾個女孩在學校里各自有社團活動,從幾年前起,除非事先打過招呼外,她們不再統一由司機接送。然而自打上次的事過後,每日上下學,別墅的司機都會在門口專門等著溫見寧,車接車送,盯著她的日常行程。
若說平時上學也就罷了,可等到周末她和往常一樣去書店時,司機竟也寸步不離地等在門外。在這種情況下,溫見寧再想給馮翊寄信或與報社的編輯聯繫,已經很難再避開溫靜姝的耳目了。但凡她這邊有風吹草動,都會有人去告訴溫靜姝。
溫見寧心頭沉重。
她莫名有種預感,眼下這種表面平靜的日子,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原先計劃中的逃亡,隨時都有可能開始,她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美國的馮翊寫信。
上次馮翊來信後,她至今還不曾回復,倒不是忘了,只是她對未來的考量還一直猶豫不決。卻不想短短一兩個月的時日,已經發生了這樣多的事,讓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她心中雖有許多話想寫給這個遠方的朋友,但真落了筆,信上卻只有寥寥數言。
「馮翊:我已決定聽從你的建議,先留在國內看看。上一封信里,你曾說你以後也會回到國內。我想,說不定將來的某一日,我們會在國內的某處重逢,但我只希望這一天暫且不要太快到來。因家中變故,短期之內我這邊恐怕不方便再與你聯絡。接下來的半年裡,請務必不要給我來信。如果我能安定下來,或許會再寫信給你。你的朋友,溫見寧。」
寫完信後,溫見寧放下了筆,莫名有些悵然。
她本來想著再給齊先生和溫柏青那邊再寄封信,但最後還是放下了筆。
——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她不想讓他們早早地為她擔心。
溫見寧在學校里把給馮翊的那封信交給了鍾薈,托鍾薈去郵局代她寄出。只要那封信蓋上郵戳,漂洋過海地送到太平洋另一頭的馮翊手中,這樣她也就能放心了。
這幾年來她和馮翊的書信往來都是私下裡進行的,不要說溫靜姝她們,就是齊先生和溫柏青那邊她都沒有透露過。如今她被溫靜姝在手裡拿捏著,萬一和馮翊的信落在了這位姑母的手裡,她只怕會給對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寄出信後,接下來這段日子,溫見寧索性減少了出行。
沒課的時候,她整日安安靜靜地待在樓上的房間里,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與此同時,她待在學校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只為了能晚一點回到那棟令人窒息的房子里去。
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溫見寧照常放學很久之後才回了別墅。
一進客廳,她才發現所有人今天居然都在場。
沙發上還坐了一位陌生的年輕小姐,看上去大約二十多歲,容長臉,膚色白皙,披肩發齊劉海,上面只別了一枚珍珠發卡,穿一身豆綠軟緞旗袍,氣質婉約靜美。她轉過頭來看到溫見寧,微笑著對她點頭示意。
溫見寧愣了一下,心裡隱約有了猜測。
已經多日沒有給過溫見寧半點好臉色的溫靜姝,這會竟對著她和顏悅色道:「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見過你靜秋姐。」
她話音才落,溫見寧就看到了一身便裝的溫柏青從樓上走了下來。
果真如溫見寧所料,這位年輕小姐正是與溫柏青有婚約的那位廖家小姐,閨名靜秋,年齡比溫柏青小几歲。她今年剛從國內某所知名大學畢業,如今正在廣州一家雜誌社做編輯。
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頗為登對。
看廖靜秋眼神含笑、容光煥發,還不時和溫柏青互換個眼神的模樣,溫見寧心中大定,知道這兩人應該是已經把先前的問題解決了,才會一起來別墅這邊。
見過人後,溫見寧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很少說話,只看著他們聊天。
廖靜秋出身名門,談吐文雅,態度溫柔謙和,很快就贏得了溫家一眾女人們的好感,就連向來眼高於頂的見宛都主動跟她說了很多話,還跟她請教了一些學業上的問題。
等到了晚飯時,眾人共進晚餐。
飯桌上,作為未來堂嫂的廖靜秋難免也問起了其他幾個堂妹的學業。
她自然而然地轉頭問溫見寧道:「見寧明年也應當要準備考大學了吧,你有沒有想好,將來要報考哪裡的學校?」
一時之間,眾人的刀叉不約而同地停在了半空中。
溫見寧雖然低著頭,卻也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她頓了一頓,才慢慢道:「我自然是要留在香港的,只是還要看能不能考上港大才是。」
她這樣一說,飯桌上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梅珊笑吟吟道:「你成績向來再好不過了,只要有心,自然是考得上的。」
廖靜秋雖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但也察覺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連忙笑著把話題轉開。其他人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打岔。一時之間,飯桌上又是其樂融融。
晚飯過後,眾人又坐在客廳內閑談,直到夜深了才紛紛散去。
只有溫見寧卻被廖靜秋悄悄約了出去,兩人沿著別墅外的走廊散步。
山上的晝夜溫差大,一入了夜,乳白色的霧氣漸漸浮起,濃得連遠處的藤蘿架子都讓人看得不分明。四周一片靜謐,只有躲在草叢裡的蟲子切切地低鳴著。
單獨和這位未來堂嫂走在一起,溫見寧難免有些不自在。
當初她寄出信後反覆想了很久,總覺得有些後悔。她不該因為想要偏幫溫柏青,就用那種方式來勸說別人。無論她有心無心,都是把人家架在了火上烤。
然而,當她囁嚅著和廖靜秋表示歉意後,對方反而笑了。
「這不關你的事,」廖靜秋溫柔地勸她,「總歸還是我自己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又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不過你的文章確實點醒了我,如今已經是新社會了,我還抱著老古董的偏見,實在不應該。只是我沒想到,柏青一直跟我提到的妹妹竟然會是這樣一位才女,還恰巧是我喜歡的作家。」
當初她收到溫柏青轉交給她的信,看完那篇後,就已經差不多猜到了事實,只是溫柏青那邊什麼也沒跟她透露。方才她終於聽到溫見寧親口承認,這才確定了眼前纖弱文靜的小姑娘,正是近來名聲鵲起的作家白茅。
溫見寧被她誇得不好意思,窘迫得連連擺手。
兩人繼續邊走邊聊,談起了國內的文學,不一會話又轉到日本乃至歐美文學,越談越投機。眼看夜色越來越深,兩人也該回去了,廖靜秋這才突然想起了什麼。
「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廖靜秋雙手合十作請求狀,「你知道我如今是做編輯的,看了好的文章不忍看它埋沒在我手裡。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把你寫給我的那篇文章代投給《羊城文藝》,你看可好?」
《羊城文藝》正是廖靜秋所在雜誌社邊寫的刊物。
溫見寧當然不會介意這點小事。
兩人又聊了一會,才一同回到了樓上。
在別墅里住了兩三日後,溫柏青和廖靜秋終於要動身返回內地了。
溫柏青有公務在身,這次還是好不容易抽出來兩天假回來一趟,過段日子就要到前線去。這次回來是特意帶著未婚妻來見見家裡人的。
他和廖靜秋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到時會先在淮城那邊舉行一場中式婚禮,先給足溫家面子,隨後再在廣州舉辦一場西式婚禮。
臨行時,溫家的女人們難得一同出動,去碼頭為他們送別。
到了碼頭,溫靜姝拉著廖靜秋的手說了許久的話話,一副頗為不舍的模樣,見宛她們也同樣如此。人多的時候,溫見寧從來不會主動湊上去說話,只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
廖靜秋好不容易應付了完了她們,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笑盈盈地對溫見寧說:「見寧,瞧我險些忘了一件事。從前不知道你這個大作家的聯繫方式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廣州和香港離得也不算遠,你若是有了好的文章,可要多關照一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