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姨奶奶一邊聽,一邊緩步走到見宛身邊,拉起她的一隻小手一看,只見整個掌心都是紅通通一片,雖然沒什麼大礙,但顯然齊先生並未留手。
溫見宛抬起一雙眼飽含期望地看著三姨奶奶,可等了一會只見她嘆著氣搖了搖頭,吩咐人道:「還不快去拿葯來給小姐塗上。」
三姨奶奶對齊先生道:「見宛年紀小,一時有失禮之處,先生勿怪。今日下課後望先生留步片刻,我有要事相商。」
溫見宛頓時露出失望之色,對齊先生又多了幾分畏懼。
齊先生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三姨奶奶向明菅道:「昨日是我考慮不周,還未帶你見過你的姐妹們,你過來。」
她先牽著明菅來到剛才扔茶盞的小美人面前。
「這是你大姐姐,是你大伯的女兒,名叫見宛。」
小美人溫見宛哼了一聲,把頭別過去。
她又牽著明菅的手,來到另外一個穿著竹青色褶裙的小女孩身前。
這一個雖然不如前一個好看,但也生得清秀。她眉眼細長,面容文秀,有幾分羞澀靦腆,見了明菅過來,便柔柔地對她歉意一笑。
明菅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還是沒能笑出來。
「這是你二姐姐,是你二伯的女兒,名叫見綉。」
三姨奶奶牽著明菅的手,來到最後一個面前。
「這是你小妹妹,也是你二伯的女兒,今年才四歲,名叫見瑜。」
明菅只見奶娘的懷裡抱著一個精緻的小人,看著軟軟的可愛,很招人疼。她烏黑的大眼睛眨巴了兩下,正好奇地看著面前的明菅。
正當三姨奶奶準備牽著明菅回去時,從開頭到現在一直不說話的小人突然開口道:「這人長得好黑呀,像鬼一樣。」
童言稚語,天真無邪。
眾人再看一眼明菅,紛紛笑了起來,書房裡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就連剛才一臉傲氣的小女孩都沒忍住大笑起來。
明菅緊緊地抿著嘴角,將所有情緒都藏在了眼底。
雖然在來的路上梅珊讓明菅整日捂著少見太陽,如今她比起在平橋村那會,已經肉眼可見地白了一兩分。但是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貴小姐們自然還是沒法比。
她眼角的餘光瞥到旁邊似乎有一個人沒有笑,一看正是齊先生。她眉頭微蹙,看著反倒比明菅這個被取笑的人還不高興。
眾人笑了一會,這才停下了。
三姨奶奶溫和道:「既然都已經見過了,這幾個小丫頭就麻煩先生多費心了。我們便不在這裡打擾了。稍後等課業結束,我讓人來請先生一敘,還請先生切莫忘了。」
齊先生把她們送到門口,才折返回去,繼續看著明菅她們練字。
才一走遠,梅珊一臉狐疑地問道:「你找齊先生有什麼事?」
三姨奶奶微笑著看她一眼:「去我院子里再說。」
梅珊今天去三姨奶奶院子喝茶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有意要去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這次溫家出事的原因。她回來只晚了兩天,已經錯過了要緊的時候。雖然這事溫府已經暗地裡傳了個遍,但從下人們口中得知的,總不如問過三姨奶奶。
等兩人坐下,三姨奶奶先接著之前的話茬,道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一次還不是什麼生意上的對頭,不過是二老爺在酒桌上與人的幾句口角。二老爺事後酒醒還沒當回事,但對方是一位少將家的小舅子,難免年輕氣盛,便挑唆了姐夫施以顏色。一直到溫家的貨物被扣押,二老爺派人去打點也不肯放行,這才察覺出不對,忙不迭地找遠在上海的大老爺出個主意。
幸虧大老爺及時發電報通知了溫老太爺,求他老人家想個辦法。溫老太爺拖著病體給昔日的一位故交寫了信,又備了厚禮,兩方坐下來說和,這才算平息了此事。但貨物滯留逾期已定,得罪了不少大主顧,此番還是傷了不少元氣。
梅珊聽了若有所思道,很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常:「這和齊先生有何干係?」
三姨奶奶繼續娓娓道來,溫家此番雖然傷筋動骨,但總算有驚無險。但出了這麼一遭事,難免讓人心裡有個疙瘩。
多年以來,溫家的生意早已遍及大江南北。雖不說故交遍天下,但生意場上的人脈極廣。這一次不巧碰上了個愣頭青,便被吃得死死的,給溫府的老爺們極大的觸動。若是溫家在上頭有自己的親信,這次又何必如此被動。
自打十幾年前皇帝退了位,這世道一天亂過一天。城頭變幻大王旗,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雖然外頭的人嚷嚷著新思潮,但溫家的老爺們對這些玩意謹慎得很,也讓家裡的少爺們去上海的洋學堂念書,可終究沒能下得了決心,趕一趕當下留學的大潮,更不用說家裡幾個女孩子了。
如今老太爺年事已高,另外兩位老爺又要打理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小一輩了。男孩子打算送出去留學,至於女孩們——
三姨奶奶溫聲道:「依著咱們老太爺的意思,家裡的這幾個女孩子,也不能只學女紅了事,還是要把她們送去外頭見見世面才是。現在的青年人都喜歡什麼新思想,讓她們多見識一下,日後也好說親事。」
梅珊笑吟吟道:「是這個理。男人嘛,難免都假正經。既要相貌不凡,又想身段出挑,性情溫柔賢惠能幫著打理家事還不夠,最好要談吐風雅,能幫他們做那紅袖添香的美夢。」
她話說得直白粗俗,頗為難聽,三姨奶奶佯作沒聽明白,嘆道:「老太爺的意思是,上海那邊大太太也忙,更是沒空教養她們。不如托齊先生幫個忙,帶著幾個丫頭送到香港咱們家那位姑奶奶身邊。她如今年紀也一天天大了,始終連個孩子都沒有,把家裡的女孩子送過去,也好給她當個伴。」
梅珊輕笑一聲:「咱們那位姑奶奶確實是沒個親生的孩子。不過我可聽說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舒坦著呢。雖沒有親生的兒女,手底下養的幾個女孩子個個都知情識趣,又有一堆追捧者,比電影明星還風光幾分。」
三姨奶奶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含笑不語。
溫家那位遠在香港的姑奶奶閨名喚作靜姝,是溫老太爺唯一的愛女。早年嫁了個閩地的富商,沒兩年那富商老死了。那老頭子無兒無女,留了一大筆遺產給她。溫靜姝受當時的新思潮影響,一扭頭跑去了香港,在那裡買了別墅孀居,結交名流。她當年生得貌美又伶俐風趣,在上層圈子大出風頭。
說得好聽,溫靜姝是香港社交圈炙手可熱的一號人物,說得難聽,便是交際花。但交際花也便交際花了,人家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教幾個小丫頭片子還是綽綽有餘。
有意思的是,把家裡的女孩送去這樣一個人身邊教養的溫家。
想到這裡,梅珊忍不住掩口輕笑起來。
……
梅珊和三姨奶奶閑聊時,明菅正在書房裡練字。
明菅的這雙小手,從小到大拿過套船的繩索,提過殺魚的刀,有勁得很。卻從沒摸過毛筆這麼細又精巧的物件,拿筆的姿勢笨拙又小心翼翼,生怕手上一用力,就把它撅折了。而且筆頭的毫毛那麼柔軟,在墨池裡吸飽了墨汁,一點在紙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團。
齊先生站在她身後耐心地指導著,好半天明菅才能划出一條清晰的筆畫來。
她看著看著,冷不丁一把握住筆桿用力一抽,卻抽了幾下都未曾抽出,不由得皺眉對轉頭看過來的明菅道:「你執筆的手太過用力,這樣寫字非但費力,還拘限了你字的格局。」
明菅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放鬆了手上的力氣,低頭繼續在紙上笨拙用力地劃拉著。
她筆下的線條橫衝直撞,就連彎折都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意味。
身後的齊先生不由得搖了搖頭,這小女孩才多大的年齡,性情就已如此剛直執拗。
她正想著,衣角被人怯生生地牽了兩下,扭頭一看,就見溫見宛扭捏道:「先生我練大字寫得手疼,能不能讓我歇一會。」
齊先生點頭頷首:「去吧。」
溫見宛得了應允,立即開心地跑去拉另一個座位上的溫見綉:「走吧,我們一起去園子。」
溫見綉看著有幾分為難,被她拉扯了兩下,身子搖晃著只能放下了筆,求救般地看向齊先生。但齊先生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她也不敢反抗見宛,只能被她拖著走了。
兩個姐姐都出去了,沒一會奶娘抱著小小的溫見瑜過來,還沒張口,齊先生便淡淡道:「知道了,去吧。」
等她們都出了門,齊先生瞥了一眼仍在笨拙練字的明菅,心道或許剛直執拗也有執拗的好處,總好過一個性情浮躁,一個唯唯諾諾,還有一個性情不定。
書房裡靜悄悄的,丫鬟們都跟著見宛她們出去了,只剩下她們兩個。許是因為剛才對齊先生的幾分好感,明菅大了膽子問道:「先生,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寫兩個字?」
齊先生雖然看著性情嚴厲,但其實是很好說話的,她當即一邊取筆一邊鋪紙問道:「你想要先學哪兩個字?」
「我想學『明菅』這兩個字,明是明日的明,菅是一種草。」
齊先生看了她一眼,問道:「為何偏要先學這兩個字。」
明菅神色坦然地答道:「這是我娘給我起的名字。」
齊先生一邊低頭在宣紙上寫下這兩個字,一邊慢慢吟道:「『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你娘給你起的是個好名字。」
明菅搖搖頭:「我不懂你說的意思,但我舅母告訴我,菅就是一種野草,我們平橋村那裡的人常用這種草的根做笤帚。」
齊先生溫聲道:「那你可知道,這是《詩經》里的句子。菅草葉長根韌,生命力極其頑強,你娘取的這名字,有很深的寓意,她定然是希望你能性情堅韌,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活得很好。」
明菅凝視了齊先生片刻,又低下頭來看了紙上的字,仔細地記住它們的輪廓,這才將那張寫了字的宣紙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這張紙可以送給我嗎?」
待齊先生點了頭,她便如獲至寶一般將紙摺疊好,塞進了懷裡,繼續低頭練字。
明菅一邊心不在焉地畫紙,一邊想著從前。
舅母私底下跟舅舅說過,她娘是個糊塗的,不然也不至於落到那般地步。
兩年前,娘親就病死了。
見寧記得她死前還在一心一意地念叨著,溫家的少爺會來接走她們娘倆過好日子。可她不知道,爹早就忘了她了。就那樣糊塗的人,也會一心期盼著女兒能夠像菅草一樣,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活得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