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天中午,梅珊便帶著阿菅動身。
眾人先離了明水鎮,走水路去縣城,再換乘小汽車向著淮城趕去。
許是一路上看離家越來越遠,知道自己的命運已成定局,這丫頭也安分下來。雖然不再刺人了,但整個人也沒了那股鮮活勁,彷彿一塊沒有靈魂的木頭,整日獃獃的,連那雙曾經讓梅珊都為之動容的杏眼都失去了光采。
這天傍晚,梅珊她們一行人抵達一處縣城,要尋下榻的客棧。
黑衣阿大坐在前頭開著車,剛轉過一個拐角,前頭正好有一群趕騾子車的佔據了大半條街。
他罵了一聲晦氣,只能跟著騾子車屁股後頭緩慢行駛著。
明菅坐在車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順著她的視線向看去,只看見街角停著幾個拉黃包車的正在歇腳。他們都是清一色的打扮,頭上戴一頂破草帽,穿一身打補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條白汗巾,一臉窮苦相。
正好有個穿長衫的客人過去,一群車夫頓時圍了上去。
最終客人上了車,被選中的車夫歡天喜地,給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後很快拉起雙輪車。他弓著腰跑在前面,像牛馬一樣賣力地拉著車跑得飛快。
梅珊見她看得專註,便輕聲笑道:「這是黃包車,聽人說最早是從上海那邊傳來的。看樣子,你這鄉下丫頭是第一次見。怎麼樣,長見識了吧。」
明菅從小到大長在平橋村,最遠只去過明水鎮,自然是沒見過這些。
她沒搭理梅珊,仍專註地看著那群車夫,那雙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氣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說話,你在想什麼呢。」
明菅終於轉過臉來,看著她一字一句認真道:「自古王公雖不道,未嘗敢以人代畜也。」
梅珊一頓,睨了她一眼:「好好說話,學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麼。」
明菅轉過頭看向窗外:「這句話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說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雖然不遵從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當成牲口來用。」
她這麼一解釋,梅珊聽明白了,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瞧你一個鄉下的野丫頭,也會咬文嚼字的。你念過書?」
明菅簡短地答了一句:「我舅母從前家裡是縣城裡開書鋪的。」
梅珊一挑眉,心下瞭然。
難怪那個農婦看著和一般的農婦不一樣,也難怪這鄉下丫頭說話做事有幾分章法。
不過驚訝歸驚訝,這不過只是歸途中的一個小插曲,梅珊也沒放在心上。
眾人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這天傍晚抵達了溫府門外。
她們抵達淮城時暮色四合,溫府外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府門緊閉,外面一左一右地蹲著兩個石獅子,在夜色下格外猙獰。大門純用黑漆塗就,莊嚴肅穆,若非兩邊掛了燈籠照著,幾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頭一看,只見上面高高地掛著一大塊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大字「溫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兩下銅門環,裡面很快傳來聲音。
門子打開條門縫,見是梅珊她們回來了,連忙招呼人開門迎接:「四姨奶奶回來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見她聽到這個稱呼時撇了一下嘴,很不高興的樣子。
大門吱呀一聲向兩邊緩緩打開,通向宅院深處。
離得近的下人們紛紛忙碌起來,點燈的、跑去報信的、上來拎行李的,忙成了一團。
梅珊一邊往裡頭走,一邊問道:「這些日子,都有誰在府里?」
旁邊跟著的人陪著笑臉道:「三位小少爺在外面上學,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們,這也是您知道的。另外說來也是巧了,大老爺和二老爺前兩天也從外地回來了,這會應該在咱們老太爺的院子里。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們正坐在花廳里,您要不直接帶著這位過去。」
梅珊的眉一挑,輕笑一聲:「不急,我們一路趕回來,怎麼著也要先換身衣裳再去。先讓人去跟三姐說一聲吧,我一會就帶著她過去。」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如今的明菅差不多能猜到梅珊的心思。
今日的行程趕得急,一路風塵奔波,難免形容憔悴,讓梅珊就這麼出現在溫家眾人面前,她自然是不肯的,怎麼也要好生打扮一番。
她默不作聲地跟在梅珊身後,謹慎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溫家的宅院極大,三步一景,放眼望去處處花木掩映,蓊鬱蔥蘢。白日里還好,入夜後沒什麼人,風一吹總顯得有些陰森。檐廊下的燈籠依次向前蜿蜒著,照著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棟兩層的小樓,她的卧房便在小樓上。
一進了院子,梅珊先打開衣櫃,讓丫鬟幫她挑衣服。
丫鬟們拿著衣服來來回回地穿梭著,什麼紗的、絹的、絲絨的、雲羅的、吳綾的、蜀錦的,什麼雞心領、元寶領、掐牙邊的,旗袍、襖子、綢裙、長褲,水紅的、銀紅的、鵝黃的,應有盡有。來的路上明菅已經在她身邊見識了不少,但還是看得眼花繚亂。
梅珊卻怎麼也不滿意,又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最終只勉強撿了兩件。等她終於決定好了穿什麼,沐浴的水也已經備好了。
梅珊早已把明菅拋在腦後,還是一個伶俐的丫鬟把明菅也帶了下去洗澡。
明菅能敏銳地感覺到丫鬟們落在她身上探詢、好奇,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但她只是抿了抿唇角,低頭將情緒掩藏在眼眸深處,像只傀儡般任憑她們拉扯著。
等明菅的頭髮被擦乾了,這才又被拖到梅珊面前。
沐浴後的梅珊膚光水潤,唇上不塗口脂也比平常氣色好。她索性也不化妝,只掃了掃如黛一樣的長眉,見鏡子中的人眼波流轉之間,愈發眉眼含情,這才滿意。
她穿著一條玫紅絲質睡裙,濕漉漉的捲髮垂在肩頭待干。她整個人慵懶地靠在藤椅上,翹著一條雪白的腿,背對著明菅,漫不經心地問身邊的丫鬟:「府里是出了什麼事了,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怎麼那兩位都從外地回來了?」
身後給她擦頭髮的丫鬟低聲道:「聽人說是一批要緊的貨被南邊的大頭兵扣住,上下打點了好一番也不肯放,得罪了背後的大主顧,被好一番為難,貨款一時周轉不開。屋漏偏逢連夜雨,接著又有好幾處生意都出了岔子,這一下可是傷筋動骨了。」
梅珊輕笑一聲:「看樣子,這溫家是在外頭得罪了什麼人呀。」
另一個丫鬟伶俐道:「您真是料事如神,聽二老爺身邊伺候的人說,是先前生意場上的對頭,不知怎麼打通了上面的關節,故意給使的絆子。」
梅珊慢條斯理道:「別人能打通關節,溫家就不能也去好生打點了嗎?」
擦頭髮的丫鬟接茬道:「這次不同,聽說是對頭本家的親戚做了大官,在南邊領著兵。您想,外人給的錢再多,也難越過自家親戚的臉面去。」
她們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說清楚了。
梅珊聽完後一轉過身來,這才發現明菅站在藤椅後已經聽了一小會了。
她皺著眉瞥了明菅一眼:「你怎麼還在這。」
明菅抿了一下唇角,沒有吭聲。
梅珊眼波流轉,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突然嫣然一笑,站起身來拉過明菅的手:
「走,咱們看熱鬧去。」
梅珊打的什麼主意明菅不清楚,只知道她被拉著到了一處院子,還沒到門口就被人攔下了。
攔住她的下人也跟明菅進府以來見的不一樣,不管什麼臉,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待梅珊也沒有其餘下人那樣恭敬,甚至面上還帶著一絲不陰不陽的冷笑:「四姨奶奶,您先回去吧,兩位老爺正在陪老太爺說話呢。」
梅珊一攏耳畔的秀髮:「怎麼,是說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嗎,我都進去不得了?」
她一把拉過旁邊的明菅:「看見了吧,這是你們四爺嫡親的姑娘,唯一的骨血,今天才剛回來認祖歸宗。你們就把她晾在這裡,不讓她見老太爺。」
對方皮笑肉不笑道:「四姨奶奶,老爺們說的都是要緊的事。您若是得閑,不妨先帶著小姐去旁邊的小花廳一坐,三姨奶奶正帶著人在那說話。若是回頭老太爺還有精力應付您,小的們一定去叫您。」
接連被人頂了兩句,梅珊心下著惱,當即就要拉著明菅直接往裡頭闖,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與女人的輕喚:「四妹。」
梅珊轉過身來,眯了眼看著丫鬟簇擁下緩步走來的女人,突然笑了,又恢復成平常的模樣:「原來是三姐。先前我聽人說你正帶著人在小花廳里閑聊呢。沒想到這麼晚了,你說完了話也不忘來看看咱們老太爺。」
明菅腦子轉得飛快,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來人應該是溫府的三姨奶奶。
「先前幾個姨娘抱了見宛、見綉她們來和我作伴說著話,聽人來報說四妹你回來了。我原先想你素來喜歡熱鬧,應該一會就到了,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見你來,原來是在這裡。」
話正說著,她把頭轉向一邊,像是才發現明菅的存在。
三姨奶奶溫和道:「這便是季琰的孩子吧,來,上前給我看看。」
梅珊推了明菅一把:「去吧。」
明菅被推得向前了兩步,儘管不情願,還是走到了三姨奶奶身邊。
「快叫人。」
明菅飛快地看她了一眼,才聲音平板道:「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和一身旗袍身段綽約的梅珊不同,她穿一件黑緞鑲邊的大襖,下面是寬大的衫褲,外罩一條褶裙。線條從上到下一溜乏味的平直,沒有絲毫旖旎的曲線。
儘管穿著老氣而古板,但她看著約莫只有三十多歲,眉目溫婉祥和,人保養得好,皮膚白皙,只有眼尾細細的紋路才暴露了她早已不再年輕的事實。
她親切地握住明菅的一隻小手,她的手細膩柔軟,掌心卻是冰涼的:「時候不早了,你和這小傢伙也趕了一天的路,想來也累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梅珊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既然三姐都這麼說了,那我等明天再來看看咱們老太爺。」
明菅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個女人之間的暗潮湧動,隱約能看出,三姨奶奶在這溫府里的地位應當是要高過梅珊一頭的。只不過真要論起來,眼前的這兩個人以及溫家的老爺,都比不上院子里那位未曾露面的老太爺吧。
三姨奶奶身邊的一個丫鬟上前,拉著明菅的手道:「三小姐,請跟我來。」
臨走前,明菅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不遠處溫家老太爺的院子黑沉沉的,裡頭幾乎看不到一絲亮光,彷彿一口沉重的烏木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