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節
園村友彥回到家時,家人已經吃完晚飯。從事電子機械製造工作的父親正在和式客廳看職棒晚場比賽直播,讀高中的妹妹躲在自己房裡。
最近,友彥的父母完全不干涉他的生活。他們對兒子考進名校電機系欣喜萬分,對於兒子和一般大學生不同,認真上課,該拿的學分一個不缺,也感到十分滿意。協助桐原的工作,友彥對雙親解釋為在個人電腦店打工,他們自然沒有反對。
母親趁著洗餐具的空當,為他將烤魚、鹵蔬菜和大醬湯擺上餐桌,友彥自己盛了米飯。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飯菜,他想,桐原該怎麼解決晚餐?
他們認識三年了,但對桐原的身世和家庭狀況仍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桐原的父親曾經營當鋪,已經去世了。沒有兄弟姐妹,母親好像還在世,但是否與他同住也不甚清楚。至於好友死黨,似乎一個都沒有。
西口奈美江也一樣。雖然他們委託她處理會計工作,但友彥幾乎從未聽過她提起自己的私生活。聽說是在銀行上班,但負責哪方面業務他也不知。竟然有流氓找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友彥心裡浮現出奈美江那張小而圓的面孔。
吃完晚餐,友彥準備回房間。這時,傳來播報新聞的聲音,原來職棒轉播結束了。
「今天上午八點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胸口流血,倒在昭和町路旁,經路人發現報警後,立即送往醫院急救,但隨即宣告不治。該男子為居住於此花區西九條的銀行職員真壁干夫,四十六歲,胸口遭利刃刺傷。在路人發現死者前,有民眾在現場附近目擊一名持刀的可疑男子,警方分析該男子與本命案有關,現正追查此人行蹤。遇害當時,死者正準備前往距離命案現場約一百米的大都銀行昭和分行上班。接著播報下一則新聞……」
一直到新聞中段,友彥都以為不過是樁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聽到最後,他心頭一驚。大都銀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職的地方。
友彥來到走廊,拿起放置於走廊中央的電話,心急地按下號碼。但應該在辦公室的桐原卻沒有接。響了十聲後,友彥掛上聽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廳,他知道父親會看十點的新聞節目。
他和父親看了一陣電視,友彥假裝專心看電視,以免父親找他說話。父親有個毛病,只要一開口,無論話題為何,都會扯到兒子的將來上。
節目接近尾聲時,總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關新聞。但內容與先前聽到的無異。節目主持人進行推理,認為是無特定對象的兇殺案。
接著,電話響了起來。友彥條件反射般彈起,對父母親說聲「我來接」,來到走廊。他拿起聽筒:「喂,園村。」
「是我。」聽筒那端傳來他預期的聲音。
「我剛打電話給你。」友彥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聞了吧。」
「嗯。」
「我剛才在這邊也看到了。」
「這邊?」
「說來話長,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啊?」友彥回頭看了客廳一眼,「現在?」
「對。」
「我可以想辦法出來。」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聯繫了?」友彥握緊聽筒。
「她就在我旁邊。」
「怎麼會?」
「見面再說,你馬上過來。不過不是辦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稱和房號告訴他。
聽完,友彥的心情有些複雜。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時發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馬上過去。」友彥把房號複述一遍,掛掉電話。
友彥對母親說打工的店裡出了點問題,需要人手,便出了門。母親沒有起疑,只是體貼地說句「真是辛苦」。
友彥隨即出門,還有電車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岡夕子約會時的事,沿著當時的路徑前進。無論是換車出入口、月台上等電車的位置,儘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澀,卻也令人感喟。那個有夫之婦是他的第一個異性伴侶,她死後,一直到去年和聯誼認識的某女子大學的學生上床為止,友彥甚至沒有和女人接過吻。
友彥一抵達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電梯。他對這家酒店的內部設置相當熟悉。他直奔二十樓,在走廊最裡邊找到了二。一五號,敲響房門。
「哪位?」是桐原的聲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彥回答,那是電腦遊戲的名字。
門朝里開了。臉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進門。
這是一間有兩張小床的雙人房。窗邊有茶几和兩張椅子,一張上坐著身穿格紋連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聲招呼。她臉上雖帶著微笑,卻顯得頗為憔悴。原本圓圓的臉蛋,現在連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彥回應,環顧室內,在沒有一絲皺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著桐原,「怎麼回事?」
桐原兩手插在棉質長褲口袋裡,在牆邊一張書桌上坐下。「你走後大概一小時,奈美江打來電話。」
「嗯。」
「她說,沒辦法再幫我們工作了,想把賬簿等還給我們。」
「她……」
「她準備逃走。」
「嘿!為什麼?」友彥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剛才的新聞,「跟同一家銀行的人遇害有關?」
「可以這麼說,」桐原說,「不過人不是她殺的。」
「哦,我沒這麼想。」
友彥雖然這麼說,其實這個想法的確曾在腦海里閃過。
「動手的好像是傍晚來辦公室的那幫人。」
桐原的話讓友彥倒抽一口氣。「他們為什麼要……」
奈美江仍低頭不語。看到她這樣,桐原向友彥說:「穿深藍色外套那個塊頭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貼他。」
「倒貼……錢?」
「當然是錢,只不過不是自己的。」
「嗯?這麼說,難道是……」
「對,」桐原縮起下巴,「銀行的錢。奈美江利用在線系統,私下把錢打進梗本的戶頭。」
「多少?」
「總金額連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時候曾經一次轉過兩千萬以上,持續了一年多。」
「這也辦得到?」友彥問奈美江。她仍垂著頭。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這麼說了。可是,有人察覺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個真壁。」
「真壁……剛才新聞里的那個?」
桐原點點頭。「真壁好像沒想到就是奈美江乾的,向她提起疑慮。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聯絡說事要敗露。梗本當然不想失去這棵搖錢樹,就叫他的同夥或手下殺了真壁。」
聽著聽著,友彥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心跳更加劇烈。「哦……」
「可奈美江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因為說起來,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聽到桐原這麼說,奈美江開始啜泣,細瘦的肩膀微微顫動。
「你也不必說得這麼難聽。」友彥體貼她的心情,說。
「這種事說得再好聽也沒有意義!」
「可是……」
「沒關係。」奈美江開口了,眼皮雖然腫著,但眼裡似乎已有了決心,「那是事實,亮說得沒錯。」
「也許吧,可是……」友彥說不下去了。他看著桐原,要他繼續說。
「奈美江由此認為必須跟梗本斷絕關係。」桐原指著書桌旁,那裡有兩個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們慌了手腳,到處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見了,殺了那個真壁就毫無意義。」
「不光是這樣,梗本急需一大筆錢。本來說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辦法打錢給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沒有一樣成功。」奈美江低聲說。
「你怎麼會跟那種人——」
「現在問這些有意義嗎?」桐原冷冷地說。
「也是,」友彥抓抓頭,「接下來怎麼辦?」
「只能想辦法逃。」
「嗯。」
自首這個提議,在這個節骨眼不能提,友彥在心裡盤算。
「可現在連去哪裡藏身都還沒定。一直待在飯店遲早會被找到。就算逃得過梗本這一關,警察可沒那麼容易糊弄。今明兩天,我去找能長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嗎?」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對不起你們。萬一被警察抓到,我絕對不會說出你們幫過我。」奈美江很過意不去。
「你有錢嗎?」友彥問。
「嗯,這倒還好。」她的口氣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會當梗本的傀儡。」桐原單手拿著啤酒罐說,「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開了五個秘密戶頭,暗中把公款轉進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別說了,又不是什麼體面事。」奈美江伸手貼住額頭。
「可有錢總比沒錢好。」友彥說。
「沒錯。」說著,桐原喝乾啤酒。
「那我該做些什麼?」友彥的視線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間來回,問道。
「我希望你這兩天在這裡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隨便外出,要買東西什麼的只能找人幫忙,能拜託的就只有你。」
「這樣啊……」
友彥撥了撥劉海,看著奈美江。她眼裡帶著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