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殘本的秘密
鍾愛華是這一次《清明上河圖》危機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把我誘入鄭州,接下來的一切麻煩都不會發生。這個傢伙有著精湛的演技、犀利的洞察和果決的手段,放到戰爭時期,簡直就是個王牌間諜的料。不知道百瑞蓮是從哪裡挖掘出這麼一個人。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立刻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一頓,然後拷問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我不能,這傢伙只是百瑞蓮計劃的一線執行者,在他背後,隱藏著一個比五脈還要龐大的勢力。如果我現在對他出手,只會打草驚蛇。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現在只能選擇隱忍。
「他就是鍾愛華吧?」葯不然悄聲問我。我點點頭,百分之二百地確定。
「這傢伙捧的玫瑰花都是高級貨,有意思……」葯不然捏著下巴,喃喃自語,眼睛忽然一亮,「戴海燕今年三十歲左右,又是單身。那麼鍾愛華這副打扮出現在這裡,用意不言而喻啊。」
「不會吧?年紀相差將近十歲呢。」我知道鍾愛華手段多端,擅長蠱惑人心,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做到這種地步,這是打算色誘么?
「你懂什麼,三十歲的女博士生,又是單身,很容易陷入姐弟戀。再說了,他連你都能哄得暈頭轉向,騙騙大齡女青年算得了什麼?」
「該死……」
我暗暗罵了一句。如果讓鍾愛華得手,那我們可就徹底沒指望了。情郎和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選擇幫誰那還用說嗎?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鍾愛華目前並沒有達到目的。若他已經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戴海燕就沒了利用價值,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捧著玫瑰過來,說明現在還沒俘獲戴海燕的芳心。
「怎麼辦?」我不得不求助葯不然。這種涉及感情的問題,我太笨拙了,只能請專家出馬。葯不然捏著下巴,目送鍾愛華進入博士樓,笑嘻嘻地對我說:「等著看熱鬧吧。」
話音剛落,一大束玫瑰花從天而降,落在水泥地上,花朵摔得到處都是。周圍的學生髮出一陣惋惜聲,也有喝彩的聲音。沒過多久,鍾愛華狼狽地從樓里走出來,臉上倒沒見什麼沮喪神色。他看看地上的玫瑰花,一一撿起來放進塑料袋裡,轉身離去。
我對葯不然的未卜先知大為驚奇:「你怎麼知道這傢伙肯定失敗?」
「很簡單,他犯了戰略性的錯誤。」葯不然語重心長地豎起食指,在我眼前輕佻地晃了晃,「戴鶴軒不是說了么?這個戴海燕一貫反對她叔父的氣功宣傳,還堅持不懈地寫文章揭露,這說明她是個理性的女性,而且獨立意識很強。這樣的女性大多有著一套明晰、清楚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不會被所謂的時髦、浪漫所迷惑。想用玫瑰花收買人心,這招實在是太俗了。」
分析完以後,葯不然叫來旁邊一個拿著相機的女學生,問她怎麼回事。女學生特別興奮,跟葯不然說這是個小開,不知怎麼就看上戴老師了,一天三次玫瑰花,每回都是九十九朵,堅持不懈,可真是下了血本了。現在整個校園都很轟動,每天都有人定時來這裡圍觀情聖——可惜戴老師好像對這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每次都從窗戶直接扔下來。
「這個小開可真是情種,別看戴老師這麼對他,人家可是一點都沒顯得不耐煩,每天還是按時來送,風雨無阻。真是個痴情的人。看到他彎腰一朵朵撿玫瑰,我們都覺得真可憐吶。戴老師可太殘忍了。」女生說得眼圈都紅了,把懷裡的瓊瑤小說抱緊。
葯不然溫言撫慰了她一番,然後迴轉過來道:「和我猜的差不多。這樣的女性,普通的辦法是不行的,你得比她強勢,不容她反抗,或者讓她覺得你比她聰明。」葯不然分析得頭頭是道,我這方面沒天分,只好問那你怎麼辦。
葯不然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鑒定,我不行;泡妞,你不行。」
今天時間有點晚了,我和葯不然在復旦大學附近找了個旅館住下。他讓我在房間里待著,自己跑了出去。到了晚上快十點鐘葯不然才回來,手裡還拎著幾件衣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鑽進衛生間折騰了好一陣。等他一出來我一看,嗬,葯不然形象大變,鼻樑上架了副金絲眼鏡,穿了一件淺藍色條紋的白襯衫,紐扣扣得一絲不苟,活脫脫一位謝絕國外高薪聘請毅然回國的華僑年輕科學家。
「我們走吧。」葯不然說。我愣了半天,才跟上去。
憑藉葯不然的魅力,我們從學生那裡輕而易舉就問到了戴海燕的行程。她上午有課,一般中午吃過飯都會去圖書館看兩個小時書,雷打不動。
鍾愛華照舊在早上和中午出現了兩次,又有一百九十八朵玫瑰慘遭遺棄。
復旦的圖書館分兩處,文圖和理圖。戴海燕雖然專業是生物學,不過她去的大多是前者。我們兩個中午吃過飯以後偷偷來到文圖。這裡的閱覽室特別大,窗明几淨。右側是一排排的書架,中間被一長條淺黃色的木製櫃檯隔開,幾個老師在來回巡視。左邊閱讀區里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二十幾排漆木大桌和鋁製不鏽鋼椅子,星星點點的學生和老師坐在裡面,各自低頭翻書或做筆記,屋子裡很安靜。
葯不然指著角落道:「在那兒呢。」
我一看,看到一個姑娘正靠窗捧著書在看。這姑娘膚色略黑,鼻樑高挺,和戴鶴軒有幾分相似,這家人估計都有點俊男美女的遺傳。不過她戴著一副厚底寬邊的眼鏡,估計得有個五六百度,把臉襯得很小。
葯不然沖我做了個必勝的手勢,抄起一本很厚的英文書走過去。我隔了三排坐下,遠遠觀望。只見葯不然走到戴海燕桌前,她抬起頭,兩個人交談了幾句,那姑娘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氣氛十分融洽。我暗贊這小子好手段,鍾愛華幾天都搞不定的女人,他一會兒工夫就拿下了。
兩個人嘰嘰咕咕了一陣,葯不然揮手優雅地告辭,然後帶著笑意走到我對面坐下。
「成了?」我問。
「慘敗。」葯不然一攤手,臉上的笑意像冰淇淋一樣僵在臉上。
「……怎麼回事?」
葯不然嘬著牙花子道:「我一湊過去,人家就看出來意圖了,兩三句話就把我給打發了,根本沒容我發揮。」我呆了呆,腦子一轉,猛地一拍桌子:「咱們都被鍾愛華坑了!」
我的聲音有點高,周圍一個學生嚴厲地瞪了我一眼,噓了一聲。我連忙垂下頭,壓低聲音對葯不然道:「咱們接近戴海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問她殘本的線索,不是覬覦戴家的家產,不跟她談朋友這事兒也能辦成啊!鍾愛華那幾朵玫瑰花,把我們的思路給帶偏了。」
葯不然也回過味兒來了:「這回麻煩了,打草驚蛇……」
「我看,老老實實跟人姑娘說得了,不要搞歪門邪道。」
「要說你去說。」葯不然眼皮一翻。
我略作思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戴海燕面前。戴海燕把手裡的書「啪」地擱下,對著我笑意盈盈,就是不說話。
我畢恭畢敬地問道:「是戴老師嗎?」
「你早就知道了,何必多問這麼一句廢話?」戴海燕是張娃娃臉,嘴上卻尖刻得很。我這才意識到,那笑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大概就像是周瑜看見來盜書的蔣干時浮現出的笑意吧。
她這麼一說,我頓時有點接不下去了。腦子裡轉了一圈,我決定還是說實話的好。我坐到她對面,語氣平淡:「您好,我有一些關於《清明上河圖》的問題,想請教一下您。」
「你向一位生物學博士諮詢古董的問題?」戴海燕道。
「我為什麼請教您,想必您也心裡有數,就不必說這句廢話了吧?」我把剛才她的嘲諷扔了回去。戴海燕卻沒生氣,她打量了我一番,鏡片後的雙眸閃過濃郁的興緻:「戴熙?」
「是。」
戴海燕朝我身後看了一眼:「你跟剛才那位方鴻漸是一夥的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鴻漸是《圍城》里的人物,拿這位克萊登大學的畢業生來比喻葯不然,倒也有點意思。
「是的。我們來自北京,我叫許願,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我作了自我介紹。
戴海燕的表情有點意外:「你是許願?」
「你知道?」
「最近報紙上都是《清明上河圖》的報道,你現在可是個紅人。」
我心裡大喜,她一個生物學博士,居然也對這些新聞保持關注,這可以省掉我不少唇舌。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麼您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戴海燕扶了扶眼鏡,卻沒直接回答:「那個天天送玫瑰花的討厭鬼,也是你們的人?」
「敵人。」我決定對這個姑娘盡量說實話。
戴海燕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至少你沒試圖用一些拙劣的謊言來侮辱我。」我還沒來得及得意,她下巴微微抬起,「不過人家一天三次玫瑰花。你們又打算送什麼?」
我雙手在桌上一攤:「我可不會拿感情開玩笑,再說戴老師你也不是那種輕易會被人迷惑的女人吧?」
戴海燕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姑且當你是恭維吧,雖然太過生硬。」她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站起身來,「時間快到了,我要去上課。你們想知道的話,這樣吧,你們晚飯後到我宿舍來。」
她居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了?我一下有點不敢相信,連忙追問了一句:「這麼說戴老師您答應了?」
「因為你是許願嘛。破獲佛頭案的古董新秀、一手挑起《清明上河圖》爭論的大名人、揭穿古董黑幕的求真者。」這些都是報紙上給我封的頭銜。
「也沒報紙上說的那麼誇張啦。」我抓抓頭,謙遜道。
戴海燕笑盈盈地合上手裡的書,又露出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笑容:「別誤會,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或崇敬。我之所以答應跟你談話,只是想借這個機會當面告訴你,你有多麼愚蠢。」
把目瞪口呆的我拋在原地,戴海燕起身離開文圖。葯不然湊過來問進展如何,我說咱們晚上去她宿舍詳談。葯不然一伸大拇指:「哥們兒你果然深藏不露,已經有我在大學時的八成風采了。」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的感受才好。這個女人,不簡單,絕對不簡單。
到了晚上六點半下課,鍾愛華又來了一次,重複了送花、扔花的程序一次,然後灰溜溜地離開。圍觀的人群散開以後,我和葯不然這才悄悄走進博士樓三層,來到戴海燕的房間前。
我敲了敲門,裡面的人說進來。我和葯不然一進房間,先嚇了一跳。
這個宿舍,幾乎就像是一個翻版的實驗室。桌子上和床邊堆著一摞摞的外文資料,臨牆的矮柜上擺放著幾具實驗儀器,玻璃燒杯里擱著牙刷和牙膏。牆上還貼著一張人體解剖圖,上頭的肌肉和神經清晰可見。現在告訴我說她的衣櫃里藏著一具骷髏我都信。屋子裡東西很多,但擺放極有條理。除了沒有什麼生活味道以外,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戴海燕正坐在一把會旋轉的沙發椅上,用柳葉刀削著蘋果,蘋果皮一圈圈垂下去,厚薄一樣,一直不斷。
「坐吧。」她頭也不抬。
可屋子裡沒有別的椅子,我和葯不然只好一人找了一堆書墊在屁股下。她把蘋果慢慢削完,然後切成三片,遞給我們每人一片,還揮了揮柳葉刀:「已經消過毒了。」我和葯不然接過蘋果,發現切得特別均勻,跟拿尺子量過似的。
戴海燕把自己那份扔進嘴裡吃完,這才扶了扶眼鏡,開口說道:「我這裡的地址,也是戴鶴軒告訴你的吧?」
她用「也」字,自然是指鍾愛華也是從戴鶴軒那裡得到的消息。我覺得沒什麼事能瞞過她,便實話實說:「我與戴鶴軒賭鬥,我贏了。」
「贏一個江湖騙子,也沒什麼光彩。」戴海燕的鏡片掠過一絲厭惡,「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他嗎?」
「他騙人。」
「不,騙人只是惡,算不得大罪。但他宣揚的那一套東西,只能用蠢來形容。這個世界上,可怕的不是惡人,而是蠢人。我至今也無法理解,那些違背物理常識、違背人體規律的謊話,為什麼那麼多人相信,那麼多人膜拜,甚至還有記者幫忙宣傳,還有官員幫著推波助瀾。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存在特異功能和氣功,真是一種悲哀。」
我估計她肯定得先好好痛罵一頓戴鶴軒,於是也沒吭聲,只是點頭附和。
戴海燕看向我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而許願先生,你和戴鶴軒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為什麼您會這麼說呢?」我驚訝地反問道。
戴海燕說道:「你講了一個愚蠢的故事,卻惹得全國大眾沸沸揚揚,把你捧上名不副實的高位。那你和戴鶴軒有什麼分別?」
「我不明白。」
「你放心吧。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叫來這裡,就是想當面駁斥你那漏洞百出的所謂質疑,讓你知道自己蠢在何處。」
戴海燕把蘋果核擱在一個搪瓷盤裡,用柳葉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書,風格和其他技術資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是中華書局印的《明史》,底下十來本的書名也都是文史類的,書脊上貼著標籤,估計都是復旦圖書館的館藏書。
而在這摞書旁邊,是幾張報紙,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報》,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圖>》的那一期,其他還有幾份南方和港澳報紙,都是轉載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報》抖了抖道:「我要說的,就是你這篇荒唐的東西。我這個人有潔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錯誤的東西。《清明上河圖》恰好和我戴家還有點淵源,所以當我看到這些謬論時,只覺得如鯁在喉。你既然主動送上門來,我自然要一吐為快!」
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別人說錯了話,非要扯住說清楚不可。看來,她之所以選擇我而不是鍾愛華,不過是因為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值得罵的地方更多罷了——誠如戴鶴軒所說,她性子確實有點怪。但其實這也不算怪,她只是特別較真,對真相有執著的追求,這與我五脈「去偽存真」的精神並無本質區別,理應欽佩才對。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錯誤。恰好相反,如果她說出我的問題,證明她確實從戴熙那裡得到過什麼消息,這是一件好事。
「願聞其詳。」我簡單地回答。
戴海燕把報紙打開:「你在這裡講一個傳奇故事。陸完收藏《清明上河圖》,後來王姓外甥偷偷謄了一幅贗品,被王忬拿去獻給嚴氏父子。結果嚴世藩的裱糊匠湯臣發現其偽,導致王忬被殺。後陸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嚴府。王忬之子王世貞撰寫《金瓶梅》毒殺嚴世藩,在葬禮上竊走嚴世藩一條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圖》,隨後嚴嵩倒台,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圖》被抄入內府。沒錯吧?」
「沒錯。」
「你從來沒查證過?」
「怎麼會,我還是做過點資料查證的。」我為自己辯護。
「你查的資料,是不是《寒花庵隨筆》《銷夏閑記》和清人的《缺名筆記》?」
戴海燕從那一摞文史書籍里選出三冊書,扔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眼書名,暗暗稱奇。這些書都是影印本,雖不算罕見,但也算是專業古籍,不是什麼人都能找到的。她一個學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歷史系學生都熟稔,卻是難得。
「是,這是記錄這段掌故的原始出處。」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對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較,照單全收,愚蠢,愚蠢,愚蠢!」雙目圓睜,似乎對我感到十分氣憤。這說得我有些不悅,便軟中帶硬地回了一句:「您不妨說說,哪裡有問題?」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條條說給你聽!先說第一點吧。你的故事裡頭,陸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陸府觀畫,不帶紙筆,只憑記憶,前後數月,終於謄出一幅贗品,這是你的原話吧?」我點點頭。戴海燕道:「這一開始,就大錯特錯!你以為古人謄畫,真是靠記憶嗎?」
「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當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畫和抄書是兩碼事。抄書是記錄符號,只要內容對了,筆跡形式並不重要;但抄畫卻完全不一樣,運筆形式就是內容本身,這是一種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對照著畫,都很難做到一模一樣,別說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圖》這種細節無比龐雜的畫,更不可能靠死記硬背去複製。」
「也許人家是天才。」
「也許,但我相信另外一種解釋,你是個笨蛋。」戴海燕毫不客氣地繼續說道,「你小時玩過蠟燭吧?蠟燭的燭油滴到紙上,會讓紙張變得透明。古人謄畫,也是同樣原理,他們會先是在宣紙上塗黃蠟,用灌滿熱水的鐵斗壓在其上,反覆碾壓,讓蠟徹底融入紙面,讓紙變得透明。然後臨摹的人會把透明紙鋪在原畫之上,用細筆在透明紙上描出線條,再拿開對著原畫臨摹——看到沒有?臨摹一幅畫都如此費勁,你故事裡那個王姓外甥想靠記憶就複製,根本就是個神話。你的整個理論,從一開始就站不住腳!」
我聽到這裡,額頭上微微開始出汗。戴海燕的脾氣很急,但她說的話條理卻很清楚,我無法反駁。
戴海燕見我不說話了,沒見同情,反而眼神更為凌厲。她從書堆里又翻出一本王世貞自己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你還說,王世貞毒殺嚴世藩,是因為自己父親王忬被嚴嵩所殺。你自己好好看看王世貞自己是怎麼說的吧。」
我翻開一看,裡面夾著一個書籤,那一頁用鉛筆划出來一段話。這是隆慶元年,王世貞向同榜進士、內閣大學士李春芳進言其父被殺原因時說的。王世貞說了三點理由:一是因為楊繼盛;二是因為沈練;三是因為徐階。前兩者都是被嚴嵩迫害而死的忠臣,後一位是推翻了嚴嵩的名相。
「請問,王世貞列舉的這三個父親被嚴嵩所殺的理由里,到底哪條和《清明上河圖》有關係?」戴海燕問。
「呃……也許是他自己不願意說。」我仍舊試圖辯解。
戴海燕大笑:「好,你還不死心?」她又扔出幾本《明史》,仍舊是裡面夾著書籤,用鉛筆划了線。我一一翻開看,一看是嚴氏父子的傳記,越看我額頭的汗越多。
戴海燕猶嫌不過癮,她繼續問道:「王忬之死,在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一,王世貞扶棺返回老家江蘇太倉,是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從此一直隱居,到隆慶二年才出來仕官。而嚴嵩在嘉靖四十一年倒台,嚴世藩被發配到雷州,中途逃回江西老家分宜,直到四十四年被殺。我請問你,在江蘇的王世貞,哪來的機會在北京朝堂與在江西的嚴世藩相見?」
我啞口無言。
「至於什麼白衣書生在葬禮上竊走一條胳膊和《清明上河圖》的橋段,我都懶得說了。人的臂骨是很結實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王世貞居然能迅速鋸斷屍體從容離去,你當他是什麼東西?非洲鬣狗嗎?」
戴海燕見我無言以對,居高臨下地發起了最後的進攻:「最後一點,你說王世貞用《金瓶梅》毒死嚴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里清清楚楚地寫道,嚴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開處斬的,哪裡來的毒殺?又談何在葬禮上被王世貞偷走一條胳膊?」
這一條條反駁砸下來,一砸一個坑,只砸得我眼冒金星,張口結舌,毫無反抗餘地。
「你這個故事處處都是漏洞,若是把這當成一段故事,寫個小說,也就算了。偏偏你還煞有其事地當成史實去質疑別人,還惹得全國議論,這就太不像話了。我一個學生物的,隨便翻幾本大路史料,就看出了其中破綻。你們這些所謂專業人士,到底腦子裡進了多少水?」
葯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表示極大的同情——他也不敢說話,生怕招惹到戴海燕。
這些細節,其實只要細查一下,都可以水落石出。可我太過信任素姐,居然沒多方查證,草草翻了幾本書就寫了上去。想不到,這故事居然如此經不起推敲。當時的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
而且這些問題還是被一個學生物的姑娘指出來的,我真是有點無地自容。
我垂著頭,大腦在飛速消化著這一個意外變故。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整個質疑《清明上河圖》的基礎,是王世貞為父報仇,從嚴府竊走真本,不知所蹤;贗本抄入內府,流傳至今成為故宮本。如果這個故事不成立,豈不就證明故宮的《清明上河圖》是真的么?
可很快又有一個問題湧入腦海:戴海燕指出的這些破綻,我也許看不出來,但五脈里什麼能人沒有,劉一鳴什麼學問,他怎麼會看不出?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圖》的文章,讓五脈幾乎陷入滅頂之災,可為什麼卻沒見劉一鳴或其他什麼人站出來批駁呢?明明只要像戴海燕一樣拿出幾本書,謠言就會不攻自破啊?
難道說,故宮裡藏的根本就是一件贗品,沒法公開站出來說?
戴海燕這時候說了一句話,又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你的故事不成立,不代表這件事是假的。」
「什麼?」我糊塗了。
「雖然王世貞沒幹過報仇的事,但是他確實和《清明上河圖》贗品糾纏不清。」她翻開《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中的一頁,我伸頭一看,發現王世貞專門寫了一段關於《清明上河圖》的話:「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余均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如髮,而絕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
「墨相」即嚴嵩,「穆廟」即嘉靖皇帝。這一段話的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圖》確實有真本和贗本之分,王世貞都見過。其中真本先被嚴嵩所得,然後抄沒入天府,落到了嘉靖皇帝手裡。
我恍然大悟。看來王世貞為父報仇這個故事雖然是假的,但裡面卻包含了一部分真實。《清明上河圖》確實是先被嚴嵩所得,然後又到了嘉靖皇帝手裡。
我急忙又往下讀去:「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雲得則端舊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緻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為擇端舊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煙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麗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辦,蓋與擇端同時畫院袛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
我緩慢地讀著,心中驚駭卻越來越大。在故事裡,王世貞竊走嚴府里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贗本;而在這段自敘里,卻恰好相反,嚴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贗本則是在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連造假者的姓名都點出來了,叫黃彪。
無論是故事還是自敘,對我們後世的調查者來說,結論都是一樣:真本和贗本,一本在宮中,一本在民間,至於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就不知道了——結果,整個調查又回到了原點。
戴海燕道:「王世貞在這裡說得很清楚,他看見過的這個贗本,是吳人黃彪所造。但黃彪也不是憑空造出來,他不知道通過什麼手段,找到一張和張擇端同一時代同一畫院同一景物主題的作品,以此為底炮製出一個幾可亂真的贗本。」
她說到這裡,「咔噠」一聲,我腦子裡的一根線接上了。
難怪故宮本和百瑞蓮本的碳-14年代檢測結果如此接近,因為無論真本還是贗本,最早的源頭,都是宋代,是同一時期同一座畫院的產物,恐怕連墨質、絹質乃至筆質都所差無幾。
我忽然想起來了。那晚在301醫院,劉一鳴說我的質疑文章破綻百出,原來戴海燕發現的這些漏洞,那位老爺子早就看穿了。我當時心裡不太高興,覺得既然漏洞百出為什麼你不站出來澄清,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劉一鳴要對這個處處破綻的質疑保持沉默了。
戳穿這個故事很容易,可故事裡揭示出的真實歷史,只會對百瑞蓮更加有利。百瑞蓮恐怕也是算準了劉一鳴的反應,才會故意安排素姐給我講了這麼一個故事,篤定五脈不會站出來反駁。
轉了一大圈,除了證明我是個大笨蛋以外,沒有任何新東西。故宮本和百瑞蓮本到底誰真誰假,非但沒得澄清,反而變得更加模糊。
我沮喪地搖搖頭,突然在想,素姐難道會不知道這些?就算她對歷史不熟悉,但謄畫這種基本常識,她應該知道才對,又怎麼會講出「王氏外甥背畫」這種違背常理的段子呢?她會不會是通過這個,想向黃克武傳達什麼消息?
「許願,你覺不覺得自己錯了?」戴海燕逼問道。
我看她面色微微泛紅,眼角和唇邊都帶著一絲隱藏很深的笑意,大概是從批評我的舉動中得到了十足的快感吧。為了講清楚一個跟她沒有利害關係的道理,不惜查閱大量資料然後把陌生人叫來宿舍長談,我忽然覺得,這姑娘對於對錯的執著,軸得有點可愛。
「是,是,我錯了。」我誠懇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戴海燕滿意地點點頭,把散落在地上的書收起來,重新擺成一摞,雙手抱胸:「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連忙攔住:「等一下,今天的正題,咱們是不是還沒說到……」
戴海燕剛才那一番批判,只是證明我犯了錯,而今天的正題,卻是《清明上河圖》的殘本。事實上,戴海燕今天向我說的話,讓我越發覺得,只有找出殘本,才能將這一次的真偽之爭一錘定音。
「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說。」戴海燕斷然下了逐客令。
她的語氣很堅決,不容我們再說什麼,於是我們兩個只得起身告辭。從博士樓出來以後,我還沒吭聲,葯不然先忍不住說道:「這女人,不簡單啊。」看得出來,他對戴海燕有著深深的戒懼。
「這個不用你說,今天挨罵的是我,你卻一句話都沒說。」
「你還沒看出來嗎?那姑娘是個施虐狂啊,就是想找個人虐一虐,她就爽啦。正趕上你這種受虐狂,天造地設,我看你趕緊求婚去算了。」葯不然比劃著手臂,哇哇地說道。
「不要胡說。」我懶得跟他爭辯。
「我這可不是胡說。你今天讓她發泄了個痛快,心情好了,明天就會痛痛快快告訴我們殘本的事情了。」葯不然抬頭看了看三樓戴海燕的房間。
「別說得好像我是用身體交換情報似的。」
「差不多,差不多。」葯不然哈哈大笑。
我突然發現,我現在對葯不然的說話方式,有點像我們之前沒決裂時一樣。我悚然一驚,連忙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表現所迷惑。這傢伙可是老朝奉的得力幹將,是我的仇人。我們雖然被迫聯手,但不代表我已經原諒了他。
想到這裡,我收斂心神,臉色也逐漸冷下來。葯不然偏過頭來還要說句玩笑話,一見我神色突變,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笑嘻嘻地閉上了嘴。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博士樓外林陰路上的路燈逐一點亮。我們在尷尬中走了不到十米,忽然一個聲音在旁邊的灌木叢里響起:「兩位,請留步。」
葯不然目光一凜,手直接抄進懷裡,一步踏上前擋在我面前,沖著黑暗喝道:「誰?」我的眼角一陣跳動。這個聲音我太熟悉了,我曾經聽過有人用這個聲音叫過我許大哥,叫過我偶像,還鼓勵過我不能放棄追尋真相的理想。
鍾愛華從灌木叢的陰影里走到林陰道中,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相貌沒什麼變化,只是少了鄭州時那一臉的稚嫩熱血,在路燈照耀下反顯出幾分陰沉與狠戾。
「許大哥,你好——你是葯不然先生吧?」鍾愛華穩穩站在路中間,不動聲色地向我們打了個招呼。他還是那副面孔,只是傻愣傻愣的熱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冷漠的氣質。
「對,我就是葯不然。原來我這麼有名氣?」葯不然笑道。
「氣死爺爺,反出五脈,您這樣的叛逆青年,想認不出來都難。」鍾愛華一本正經地說道,然後掃視了我們一圈,「兩位本該是仇敵,怎麼現在湊到一塊去了?」
「這是大人的事兒,你一個小毛頭就別管了,乖乖回家寫暑假作業去啊!」葯不然毫不客氣地反擊,然後搭著我肩膀,以示別想挑撥離間。對這個舉動,我沒吭聲,也沒避開。
鍾愛華抬頭看了一眼博士樓三層,語氣有些感慨:「看來,戴老師她跟你們談得很開心。」
葯不然笑道:「還不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有人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那就只能在我們屁股後面吃灰了。」
我們三個互相瞪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了。他為什麼來,我們為什麼來,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說廢話。鍾愛華在這裡苦心經營了數天,還是攻不破戴海燕的堡壘。而我們後來居上,在她房間里談了這麼久才出現。鍾愛華別無選擇,只能主動現身。
果然,鍾愛華嘆了口氣道:「許大哥,你這又是何必呢?五脈放棄了你們許家,老朝奉害了你們許家,你何必要為他們賣命?」
「不幫他們,難道要幫你這個騙子不成?」我冷笑著反問道。
鍾愛華道:「我承認我騙了你,可許大哥你仔細想想,你有什麼損失嗎?你之前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店主,現在卻是一手挑開了中國古董市場黑幕的英雄,如果不是我們推波助瀾,你現在會有這麼大的名氣嗎?」
「哼,你們只是想借炒作我來打擊五脈罷了。」
「這我不否認,但對許大哥你也沒壞處不是?」鍾愛華說到這裡,伸過一隻手來,「我可以代表百瑞蓮給許大哥你一個承諾。只要你加入我們,將來百瑞蓮會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開設三處古董拍賣中心,你可以任選一處擔任主管。」
鍾愛華真是好魄力,居然開出了這麼高的價碼。拍賣行的主管可是個要害職位,一年光是提成就是天文數字。
「不必了。」我斷然拒絕,毫不猶豫。
鍾愛華似乎早預料到了我的反應,又轉向葯不然:「葯大哥,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我對你早就有了解了。如果你肯加入我們,我們可以安排你出國,洗清自己的身份,美女豪宅隨便你選,一輩子衣食無憂。」
葯不然大叫道:「這也太不像話了,憑什麼許願能當主管,輪到我就仨棗倆棗打發了?想買哥們兒的命,怎麼也得幾座澳門賭場啊。」
對於我們的拒絕,鍾愛華似乎早就料到了:「別誤會,剛才只是例行公事問問。以我對你們兩位的了解,這樣的條件,你們是肯定不會答應。」
「那你還擋著路幹嗎?」葯不然不耐煩地說,手又向懷裡探進幾分。
鍾愛華呵呵一笑,從容說道:「其實我只有一件小事相求,戴海燕這裡,我志在必得,而許大哥和葯大哥是我最大的阻礙。我希望你們……」
葯不然沒等他說完,蹭地跳到他面前,掏出手槍指住他的額頭,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想耍什麼花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葯不然掏出槍,弔兒郎當的小青年一下子變成一個鋒芒畢露的殺手,胸口緊張得怦怦跳。
被槍指著額頭,鍾愛華的表情卻一點都沒有變:「葯大哥,你過於緊張了。我不會像你一樣使用暴力的,我更喜歡用腦子。」
葯不然把槍口又貼近了一些:「腦子是吧?等一下我打了洞出來,好好看看你的腦子是怎麼用的。」
「你相信嗎?我在這裡一動不動,就可以把你們兩個都幹掉。」鍾愛華一臉平靜。葯不然哈哈一笑:「儘管來試試吧!」
我眉頭一皺,鍾愛華不是傻瓜,他如此有恃無恐,肯定安排了什麼手段。我望向林陰路的另外一側,腦海里忽然閃過一絲光亮,悚然一驚,對葯不然大喊道:「你快走!」
葯不然看著我,有點不理解。這時林陰道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那是皮靴踏在水泥路面上的聲音,而且人數不少。
這是警察。
葯不然頓時臉上一片寒霜,我也變了色。
葯不然是一個在逃的通緝犯。鍾愛華要對付他很簡單,只要打電話報警,他將面臨著警方的嚴厲追緝。鍾愛華攔住我們說了那麼一大堆廢話,只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警方趕到。
葯不然大怒,拿槍對著鍾愛華作勢要扣動扳機,鍾愛華被壓彎了腰,臉上浮現出的得意卻遮掩不住。葯不然眼看警察逼近,不再有半點猶豫。他把槍收入懷中,轉頭就走,三步兩步就消失在黑暗裡。警察們隨後趕到,簡單地詢問了一下鍾愛華,然後循著他逃竄的方向追了過去。
林陰道上只剩下我和鍾愛華。鍾愛華道:「怎麼樣?許大哥,我沒撒謊吧?」我看著他:「葯不然就算被抓,也是罪有應得。但你打算如何對付我?」
鍾愛華笑道:「對付許大哥你就更簡單了。」
話音剛落,林陰道另外一側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這次很雜亂,我看到大約十來個人,有男有女,裡面還有兩個老外,脖子上挎著相機,手裡拿著記錄本,跑到我們兩個人身邊。
鍾愛華指著我,對他們大聲喊道:「各位,這邊,在這呢,這位先生就是許願。」
眾人一陣驚呼,紛紛抬起相機,閃光燈噼啪亮起,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在一愣神的工夫,無數的問題拋了過來——
「許願先生,你最近一段時間去了哪裡?是出於自願嗎?」
「你對香港百瑞蓮要拍賣的百瑞蓮版《清明上河圖》有什麼看法?」
「你身為揭發者,還掌握五脈更多黑幕嗎?」
「劉一鳴先生和你是什麼關係?」
我目不暇接,想往後退。他們卻不依不饒,一個個大著嗓門,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鍾愛華在人群中湊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悄聲道:「許大哥,感覺如何?」
我瞪著鍾愛華,眼裡幾乎冒出火來。
這個混蛋,可真是好手段!
自從我發表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圖》的文章以後,名聲大噪。劉一鳴有先見之明,及時把我轉移到了301醫院,避開公眾視線,包括前往南京,都是處於保密狀態。各大媒體一直都不知道我在哪裡,一度還有境外媒體認為我被綁架或者軟禁。在質疑《清明上河圖》的浪潮里,缺少我這個發起者的聲音,始終是一個遺憾,所以媒體們都在發瘋一樣的找我,希望從我手裡挖出一手資料。
鍾愛華把我的行蹤暴露給他們,這些人立刻像是聞到腥味的蒼蠅一樣撲了過來,只比警察晚了一步。內地的記者還好,那些港澳台以及國際通訊社的記者們,對新聞點可是如瘋狗撲食一般,絕不會輕易鬆口。我的行蹤一旦被他們盯上曝光,就別想繼續調查下去了。
鍾愛華確實一點沒說大話,他只給警方和媒體打了兩個電話,就把我和葯不然全都廢了。劉一鳴和老朝奉苦心布下的兩枚決勝棋子,就這麼被活活困住了。
鍾愛華看著我,似笑非笑:「你一定在想,鍾愛華這個該死的傢伙,只是簡單地打了兩通電話,就讓我進退兩難。你覺得這很容易?你錯了!你知道這兩個決定背後,需要多少背景調查、需要多少人脈、需要多少計算?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許大哥,現在你知道自己選擇對抗的,是一個多麼強大的組織了吧?你現在選擇投降,還來得及,我的建議仍舊有……」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嘩啦」一聲,一陣大雨從天而降,澆在了我們所有人頭上。記者們猝不及防,紛紛尖叫起來。鍾愛華本來精心抹弄的分頭,被這片怪水澆得形象全無,一時間大為狼狽。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也被澆了個精濕。我摸了摸頭髮,發現這不是雨水,黏糊糊的,還有種難聞的氣味,沾在頭髮上很難弄掉。
眾人紛紛抬頭,看到夜色晴朗,星月清晰,一絲烏雲都沒有,都大惑不解。這時一個女生從博士樓的三層探出頭來,不緊不慢地對下面說:「請你們不要在樓下大聲喧嘩。這次只是營養液,下次就潑濃硫酸了。」
我一抬頭,看到戴海燕正俯瞰著我們,鏡片後的眼睛略帶怒意,懷裡還抱著一個臉盆。鍾愛華也發現潑水的是戴海燕,他眯起眼睛,用手把額前的水抹了抹,大聲道:「海燕,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戴海燕沒搭理他,鍾愛華伸開雙臂,對那些記者道:「大家別在這裡擠了,別擾亂學生和老師們休息,咱們出去慢慢聊,許願老師已經現身,難道還怕他跑了不成嘛。」
他刻意為之的玩笑話讓所有記者都笑起來,在我聽來,卻是一個威脅。我眉頭緊皺,心想被這些狗仔隊纏上,脫身怕是不容易了。就在這時,戴海燕又開口道:「許願,你還不快上來睡覺?」
樓下一下子就安靜了。鍾愛華看——準確地說,是瞪——著我,露出一絲驚訝,再沒了剛才的從容淡定。別說他,連我都傻在原地,那姑娘到底在說什麼?
「你再不上來,以後就不要來了。」戴海燕扔下一句話,從窗檯消失了。
我當機立斷,撥開圍在四周的記者們,朝博士樓走去。鍾愛華思忖片刻,卻沒有出聲阻攔。他站在原地,眼神閃動,一直目送著我進了樓。那些記者也沒閑著,噼里啪啦閃光燈閃成一片。
我順著樓梯一步步走上去,心中卻忐忑不已。戴海燕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突然說那種話?而且還是當著記者的面。我估計,第二天各大報紙就會長篇累牘地報道什麼打假英雄沉迷復旦香閨了。
我可沒自戀到認為這姑娘突然對我發了花痴。
到了三樓戴海燕的寢室前,我敲了敲門,門開了。我看到她已經換了一身白底藍格的睡衣,坐在椅子上,捧著一本書在讀。在她腳邊是一個臉盆,裡面散發著和我頭髮一樣的異味。旁邊還有幾個倒空了的化學藥劑瓶。
「盥洗室在走廊那邊,你去把頭洗洗吧。」戴海燕頭也不抬地說道,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培育植物用的營養液,主要成分是硫酸銨和過磷酸鈣,沒毒。」
我端著臉盆走到走廊盡頭。這裡分成男廁和女廁,但外頭的水龍頭是共用的,旁邊還有一台熱水機。我拿盆接了點熱水,放在水龍頭下,簡單地沖洗了一下。盥洗室里總是有人來來往往,都是住在這裡的博士生和講師,我一個外人顯得分外扎眼。我洗好以後,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鑽回到戴海燕的房間,關門那一剎那,感覺背後有好幾道好奇的目光掃視過來。
戴海燕仍舊在低頭看書。我從窗戶往外看去,鍾愛華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只有幾個記者還在蹲守,不時抬起相機拍幾張。我趕緊把窗戶關上,拉上窗帘,然後覺得這樣更曖昧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我轉過身來,局促不安地問道。
戴海燕淡淡道:「幫你?你誤會了,我只是不喜歡吵鬧罷了。」她把窗帘掀起一角,朝外面看了一眼,繼續道,「我不知道樓下剛才發生了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我若是不管,你是不是明天就來不了了?」
「呃……是的。」我承認。葯不然被追捕,我也被曝光在媒體的視野里,行動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我這個人最討厭話說一半,中途而廢。你如果明天來不了,那麼乾脆今晚一次說完吧。」
我設想過好幾個戴海燕幫我解圍的動機,但實在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我問她:「你就不怕別人風言風語?」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這是個傻問題:「他們談論我,與我何干?」
戴海燕把書合上,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我們快開始吧,別耽誤我睡覺。等說完《清明上河圖》的事,你去哪裡,就跟我無關了。」
戴海燕是戴熙的嫡親正房後人,只有她這裡,才有可能知道戴熙關於《清明上河圖》殘本的線索。鍾愛華機關算盡,廢掉了我和葯不然的行動力,卻沒算到戴海燕的古怪性格。所以現在我佔據有利位置,而他只能站在樓下干著急。
只要戴海燕把戴熙的發現告訴我,讓我搞清楚殘卷的線索,就能搶回主動權,打亂百瑞蓮的布置。
「好,好。」我坐回到那摞參考書上,把雙手擱在膝蓋上,雙目平視,屏住呼吸,好似一個等待聆聽教訓的小孩子。戴海燕靠在沙發椅上,雙手抱胸,睡衣下兩條雪白的長腿伸得筆直,像是一隻慵懶的波斯貓。外面的記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宿舍里竟是這麼一番旖旎情景吧。
戴海燕開口道:「下午我證明的,是你在《清明上河圖》流傳版本上犯的愚蠢錯誤。現在我要說的是,你對這幅畫本身,也根本沒有什麼了解。」
對她這種居高臨下的論斷,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因此保持著沉默,等她繼續說。
「想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先來個小測試吧。我來問你,《清明上河圖》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清明指的是農曆清明節,上河是指上墳。這幅畫的主題,是北宋汴梁市民過清明節時的汴河盛景。」我回答。
「錯,大錯特錯。」戴海燕搖搖頭。
「哪裡不對?」我一愣。這可不是我信口胡謅的,無論是歷史書還是藝術史的書里,都是這麼解釋的。戴海燕怎麼又說大錯特錯呢?
戴海燕俯身下去,從那堆借自圖書館的文史參考書里翻了一下,揀出一本《中國古典藝術精選》。這本書開本很大,印刷也很精緻,戴海燕很快翻到《清明上河圖》的一頁,這裡把長卷截成了四段,平行印成對開,雖然不及鑒定照片那麼清楚,但細節都還能勉強看到,算是目前市面上最清晰的版本。
她把畫卷轉向我面前,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劃在長卷的最右側。我注意到,她指的位置,上畫著五頭驢子,每頭驢背上馱著兩簍木炭,正被人牽著朝汴梁城走去。
古人看畫,從右向左,這位於卷右的一段場景,相當於《清明上河圖》的序幕。
「這……有啥問題?」
「已經指得這麼明顯了,你還看不出?」戴海燕譏諷道,「農曆清明,已是晚春時節,馬上就是立夏。宋人冬季用炭取暖,夏天運炭進城去做什麼?」
「不一定是取暖,也可能是燒火做飯嘛。」我謹慎地解釋道。
「好,你再看這裡。」
戴海燕的指頭劃向畫卷中間,這裡的汴河兩岸已經相當繁華,商鋪興盛,其中有幾處酒家,酒幌飄揚,賓客雲集,隱約可見幾樽酒瓮大缸,畫面精緻而細膩。戴海燕點了點其中幾點,我看到有三處酒幌上可以分辨出「新酒」二字,這大概就和現在的廣告一樣,標榜自己是新品。
「新酒的意思,就是用新熟的糧食釀成。無論你釀酒的原料是高粱、小麥、糯米或是大米,清明節這些作物都還沒成熟,哪來的新酒上市?」戴海燕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這……」我一下子語塞了。這個姑娘不愧是學生物的,一般人都會從筆法、風格上來進行考證,她卻獨闢蹊徑,從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提出疑問。
戴海燕沒容我思考,又指向了畫面上的第三處。這是畫卷中的一座大拱橋,這橋叫作虹橋,沒有橋墩,橋身圓拱如彩虹,是汴梁城外橫跨汴河的一座木結構的橋。橋上熙熙攘攘,人車擁擠,橋兩側都是商販,十分熱鬧。
「看到沒有?那幾個小攤販的案上擺的是什麼?」她問。
「切開一半的西瓜。」我回答。
「你說宋朝有沒有大棚溫室?能不能在清明節吃到西瓜?」戴海燕的目光銳利無比。
我徹底沒話說了。這個分析的思路,真是匪夷所思。先前我也說了,書畫鑒定最難的地方,在於藝術沒有一定之規,大家從用墨、運筆、上色等方面去評論,一棵樹你說畫得呆板,我說畫得飄逸,沒法判斷對錯,只能比資歷。而戴海燕這裡列舉出的質疑,全是非藝術性的客觀事實,實打實的證據。
看來戴海燕果然從戴熙那得到了不少資料,這種考證手法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那您說,清明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放棄辯解。
「畫上的不是春景,而是秋景。而『清明』二字,就是盛世清明之意,是張擇端為了吹捧宋徽宗的統治而起的名字。現在不也一樣么?人民安居樂業,歌舞昇平,等等等等,都是套話罷了。」
「那上河呢?」
「那就更簡單了。汴河是自西京洛口分水,從西南方向的西水門進入城區,過舊鄭門、州橋,最後從東水門流出,繼續向東而去。它橫穿整個宋代京城,等於是御用之河,尊稱為上河。」
我閉上眼睛消化了一陣,復又問道:「姑且認為你說的是對的,『清明』與『上河』二字可以這麼解釋,但跟殘本有什麼關係?」
「關係非常大。」戴海燕的聲音一直保持著平淡,但卻不容置疑。「你看這卷子的左邊。」
這是《清明上河圖》的結尾部分,這裡畫的是一個十字路口,行人車馬簇擁其中,四角的店鋪里也都熱鬧非凡。再往左一點點,景物戛然而止,變成空白處,全是歷代收藏者的題跋和印章。
「你不覺得,張擇端選擇截在這裡,顯得很突兀么?左側邊緣處的街道只畫了一半,就連店前樹木,都只畫了半個樹冠。這根本不像是畫完了,更像是被截取走了一段。」
「不過這個只是猜測而已吧?」我膽怯地問道,生怕自己的問題又很蠢。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要證據是吧?張擇端畫的是汴京東南城角,以汴河為線索,繪出汴京城郊到城內的沿岸景物。他為的是表現盛世清明之景,那麼汴京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地標,是絕對不應該遺漏的。」
「什麼?開封府?大相國寺?」我對宋代歷史不熟,只知道這些評書里耳熟能詳的地名。
「金明池。」戴海燕的指頭點在《清明上河圖》的左側空白處。
金明池我知道,那是個周長九里三十步,是個方形的水池,位置恰好在汴梁西南角的西水門外,汴河南岸。這個地方,可以演練皇家水軍,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還允許百姓進入遊覽,觀看水戲,還經常舉辦賽船奪標比賽,是汴梁一處特別熱鬧的地方,大體相當於現在的首體和工體。
就算沒專門研究過的人,在《水滸傳》《楊家將》《薛剛反唐》《包公案》之類的評書里,也沒少聽過金明池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來了,張擇端還有另外一幅作品傳世,名字就叫《金明池爭標圖》。可見他對金明池,應該也是有很深研究的。
戴海燕道:「金明池是顯示朝廷軍威的重要政治場所,也是汴梁百姓的娛樂場所,就在汴河邊上。張擇端要表現清明盛世,畫的又是城郊汴河景色,卻把金明池這麼重要的建築漏掉了,這豈非咄咄怪事?你去畫一幅北京十里長街,會把王府井漏掉嗎?」
我神色一動:「你的意思是,這幅《清明上河圖》確實被人截走了一段,失去的那段上面畫的是金明池和西水門的盛景?」
「我不光知道殘本上畫的是什麼,而且還知道這殘本到底有多長。」戴海燕略帶得意地說道。
「這都能知道?」我嚇了一跳。難道說,戴熙親自寫的那幅字帖,最後竟落在戴海燕的手裡?不然她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
戴海燕道:「這是分析的結果。《清明上河圖》在被嚴嵩得到之前,還曾被明代一位名人收藏,此人名叫李東陽,還留下兩段題跋。這個你該知道吧?」我點點頭,她說的沒錯。我在研究鑒定照片的時候,仔細地對照過歷代題跋和印章,其中就包括李東陽的筆跡。李東陽是弘治和正德兩朝的名臣,也是一位收藏大家。
「他題的什麼字,你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我只關心印跡和版本之間的關聯,對內容只是一掠而過,沒留意過。反正那些題跋無非是品評畫工、鑒賞價值,順便吹捧一下自己。
戴海燕道:「所以說你蠢。李東陽的其中一段題跋,裡面可是有一句關鍵的話,叫作『圖高不滿尺,長二丈有奇』。」我皺著眉頭努力回憶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麼一段,但具體數字我就記不清了。
戴海燕掏出一個計算器,噼里啪啦按了一通:「明代的尺,合現在是0.32米。長二丈有奇,咱們取二點三丈。這麼算下來,李東陽收藏這幅畫的時候,它的長度應該是7.36米。」
一聽這數字,我猛然站了起來,面色大變。現在《清明上河圖》的長度,只有5.28米,差了李東陽所說的版本足足有2.08米!也就是說,這幅名作被人盜割了足足將近三分之一!我可沒想到這片殘本能有這麼長。
戴海燕又道:「按照《清明上河圖》的比例尺來推算,把這2.08米換算成汴梁城的真實距離,恰好是金明池到西水門這一段的長度。」
隨著戴海燕的解說,結論變得很清楚了。《清明上河圖》本來向左還有兩米多長的畫卷,畫的是金明池至城門的場景。明代李東陽收藏的時候,尚還能看到全本,但隨後等到了嘉靖年間,王世貞看到的時候,已經是不全的了。在正德到嘉靖這短短的幾十年里,這幅傑作被人割成了兩片。
我一下子聯想起來,宋徽宗本該有一個題名和雙龍小印,但現在的版本上是沒有的,據說也是被人盜割,說不定就是這次浩劫中遺失的。如此看來,這個殘本不光是有分辨真偽的作用,單是它本身所具備的價值,就已經相當驚人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清明上河圖》啊!還有宋徽宗的親筆題名!
而張擇端自己的題名,肯定不會離宋徽宗太遠,恐怕也是在那殘片上被一併割走了。
戴熙這個發現,實在是太重要了。我激動地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圈,想讓自己的腦子冷靜下來。戴海燕則在一旁冷眼旁觀,似乎剛剛談論的只是一件平常的事。
我忽然停下腳步,發現一個關鍵問題。戴熙十分完美地證明了《清明上河圖》存在殘本。但殘本在哪裡呢?如果我找不到這個東西,就算完美證明,也沒有任何意義。
想到這裡,我又對戴海燕道:「戴熙除了考證出殘本的長度和內容以外,有沒有提到它的下落?」
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說什麼?」
「戴熙啊,你先祖。不是他最早發現《清明上河圖》是不完整的么?」
聽到這句話,戴海燕笑意一斂,兩條腿蜷起來:「你以為我今天跟你說的,都是我從戴熙那裡得來的?」
「呃……不是嗎?」
戴海燕冷笑著站起來:「為什麼這世界上這麼多自以為是的蠢材?我告訴你,我是戴熙的直系後代沒錯,但他關於《清明上河圖》殘本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有戴以恆留下的那段記錄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大為奇怪:「那你講的這些發現,是從哪裡聽來的?」
戴海燕下巴一抬:「你的用詞,暴露出你根本從內心懷有陳腐的成見。你覺得女人就沒男人聰明?你覺得今人無法超越古人?告訴你吧,這些東西,都是我在高中自己研究出來的。」
我的震驚程度,不比聽到《清明上河圖》還有殘本時小。一個女高中生,居然就能研究這麼深的東西,這隻能用天才來形容了。戴鶴軒確實提醒過我,說她家學淵源,可我沒想到居然能耐到了這地步。
「你高中時怎麼想起來研究這東西?」
戴海燕道:「高中的課程,對我來說太簡單了,我很悠閑,就決定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偶爾翻到戴以恆的筆記,發現了戴熙關於《清明上河圖》的言論。我開始試圖找到他寫的字帖,但是家裡根本找不到。於是我決定自己把這個謎解開,就用了一個學期搜集資料,一個學期考證,你今天聽到的,就是我花了一年時間挖掘出的真相。」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沒有公開發表呢?」我很奇怪,她高中應該是八十年代中,可我之前可從來沒聽過書畫界有關於這個的任何談論。
戴海燕聳聳肩,一臉不屑:「公開有什麼意義。我那時候只是個高中生,根本沒人會把我當回事。你們那個圈子,就像是動物園裡的猴山,不讓外人進,自己人也是論資排輩。他們看的是名字,是資歷,而不是內容。我投過幾家雜誌,也聯繫過學界的專家,可惜全是石沉大海。我開始很鬱悶,然後就想通了。文科沒有什麼真理,全都是論資排輩罷了!那些東西不夠精確,無法量化,只憑一張嘴,誰是誰非根本是筆糊塗賬。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決定選擇理科,科學理論靠的是嚴謹的邏輯,再大牌的人,說1+1=3也不行。在這個世界裡,我可以自己把握價值。」
難怪戴海燕對我是這麼個態度,原來她對高中時代受到的冷遇一直耿耿於懷。雖然她早就棄文從理,可這個心結仍在。我在報紙上大放厥詞,被媒體追捧;她空有驚天發現,卻無人問津,自然心中怒氣不小,要跟我好好理論理論。
「所以你今天對我講了這麼多。」我感慨道。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對《清明上河圖》的見識可謂蠢不忍睹,但你畢竟和此畫有著密切的關係,一定會認真聽我的說法。我的研究成果,只會說給那些能珍視其價值的人。」
「可是那個叫鍾愛華的,也一樣會重視你的研究成果呀。你怎麼不告訴他?」
戴海燕鼻孔里發出不屑的「嗤」聲:「他如果直截了當來問,我也許會說。可他居然裝出追求我的樣子來,還打扮得油頭粉面,每天送玫瑰,不光侮辱我的智商,還侮辱我的審美。」
我心裡這才放下心來,看來不用擔心她會把《清明上河圖》殘本的事情告訴給鍾愛華了。
「那你能考證出戴熙字帖在哪裡嗎?」我滿懷期望地問道。她神通廣大,連《清明上河圖》殘缺長度都能考證出來,說不定還有更多線索。
可惜戴海燕搖搖頭:「這個我幫不了你。戴熙的字帖早就失落了,可能流落民間,也可能毀於戰火。戴以恆的筆記沒提供任何線索,我們家族也有人試圖找過,都沒找到。」
我大為失望,這個最為關鍵的問題,結果還是沒弄清楚。戴海燕扶了扶眼鏡:「戴鶴軒也不知道嗎?」
「他說他只是分家,就算戴熙、戴以恆有什麼留下來的,也分不到他們那一支。」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戴海燕冷笑道,「我們戴家祖籍錢塘,戴鶴軒那一支很早就遷去了河南,一直到解放前才搬回南京。所以戴家的族譜里,都把這一支另立一冊,跟錢塘戴氏分開。」
「嗯……」我忽然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冥冥中有什麼線索被我忽略了。我撓撓頭,卻說不清楚那是什麼,皺著眉頭拚命想。戴海燕看到我抓耳撓腮冥思苦想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完以後,她站起身來,語氣堅決:「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走了,以後不要來煩我了。」
「謝謝。」我誠心誠意地說道。我跟她素昧平生,能夠得到這麼多線索,已經是意料之外的收穫了。
戴海燕揮了揮手,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客氣,還是少廢話。
我正要離開,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幾個警察。他們亮出證件,說剛才有人看到我和通緝犯葯不然一起進入這棟宿舍,想請我回去協助調查。
看來葯不然已經順利逃脫了啊,我的心裡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慶幸。
不管怎麼說,跟著警察走起碼有一個好處,至少不會被狗仔隊騷擾。於是我順從地跟著警察走出去,戴海燕「砰」地把門在我身後關上,同時走廊里有好幾道門偷偷地拉開了一條縫。我估計今天過後,校園裡肯定會流言橫飛,好在戴海燕從來不在乎這些事。
一出宿舍樓,四周噼里啪啦閃光燈亂閃,好幾個記者興奮地抓拍著。警察不得不把他們驅散,才讓我坐進警車。不知道明天這些記者到底會怎麼寫,打假名人夜闖女博士生春閨被抓?
到了派出所,我直接亮出了公安部八局的證件。警察們嚇了一跳,連忙去打電話核實。很快他們就把證件還給我,態度好了不少。這是方震給我的護身符,自然不會有假。我告訴警察,我只是和葯不然碰巧一起去了博士樓而已,至於我去幹了什麼,對不起,要保密。
警察們給我做了筆錄,然後就讓我離開了。我回到住的旅館,感覺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蹤著。我到了旅館前台,亮出證件,說我在執行機密任務,無論誰問都不得泄露我的房間號。旅館前台誠惶誠恐,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定完成任務。
回到房間,我忽然想起來,我的大哥大還揣在葯不然身上。警察不知道這個細節,肯定不會監聽,於是我用房間座機給他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十來聲,葯不然才接起來。呼吸很粗重,像是剛剛長跑過一樣。
「你在哪?」我問。
「你不知道比較好,總之哥們兒暫時很安全——鍾愛華這個小兔崽子,居然報警,可把我給累壞了,多少年沒這麼跑過了。」
「我也被記者纏上了。」
「夠狠。」葯不然悻悻地稱讚道,「那後來你怎麼樣了?」
我仔細權衡了一下,覺得沒必要隱瞞,便把戴海燕的發現簡明扼要地給葯不然講了一遍。葯不然聽完,問了一個問題:「戴熙的大齊通寶,是和他的字帖一起失蹤的對不對?」
「對。」
「黃克武既然有大齊通寶,說不定也知道那個字帖的下落。」
我一拍腦袋,對呀!我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這兩樣東西,戴熙應該都是放在一起保管的。他投水自殺以後,得到大齊通寶的人,說不定也會知道字帖的下落。雖然事隔多年,大齊通寶不知被轉了幾手,黃克武未必知道,但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
「你肯定被警方跟著,哥們兒暫時不能靠近你了,電話先借給我使使……」葯不然不等我說好,就把電話掛了,大概是又遇到什麼緊急情況了。
我的心情相當矛盾。我原來巴不得這傢伙被警察抓到繩之以法,可現在卻又有點慶幸他順利逃脫。剛才鍾愛華出現的時候,葯不然搶先一步擋在我面前,人的瞬時反應不會做偽,他的舉動,讓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傢伙。
想不通,就先不去想,正事更加重要。我立刻給北京撥了一個號,打給方震,把在復旦的情況約略一說,讓他跟上海警方疏通一下,免得有麻煩。方震說好。
我又問他劉老爺子怎麼樣。方震告訴我,劉局現在陪著劉一鳴,天天奔走於各個部門和領導家裡,非常忙碌,這會兒已經服下安眠藥睡下了。我本來還想跟劉老爺子彙報目前的進展,諮詢一下他的意見,聽方震這麼說,只好作罷。我又問方震有沒有黃克武在香港的聯絡方式,方震直接報給我一個電話號。
「黃老爺子在那邊弄得怎麼樣?」我隨口問道。《清明上河圖》的危機爆發以後,劉一鳴坐鎮北京,而黃克武則趕去了香港,在敵人的陣地里周旋。
方震卻答非所問。他告訴我,現在《清明上河圖》這件事的爭議越來越大,碳-14檢測結果也無法平息,上頭已經決定,搞一次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借這個理由把《清明上河圖》送去香港進行對比鑒定。
公開對質國家肯定是不會接受的,但輿論形象又不能不顧忌。正好香港還有五年就回歸祖國了,於是上頭就想出文化交流活動這麼一個借口,讓各方面都能接受,《清明上河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運去香港了。
但這個決定對五脈來說,卻是再糟糕沒有了,這說明他們正在失去對局勢的掌控。
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方震不願意評價黃克武,但聽他話里的意思,恐怕黃克武在那邊的成效有限。自從五脈解放後改組為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和香港的聯繫就中斷了,幾十年來再沒任何影響力。現在的香港古董界,對五脈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客場。
我想了想,又問道:「能不能想辦法限制一下鍾愛華?」任由那傢伙在外頭轉悠,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跳出來給我搗亂。這次方震回答得很乾脆:「他的身份是香港公民,而且目前沒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想抓他很麻煩。」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如果想要葯不然落網,倒是沒有問題。」
看來國家機器的強大,遠遠超乎我的想像。這本來對我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暫時不必,留著他還有用。方震「哦」了一聲,沒有追問。這讓我鬆了口氣,如果他追問我為什麼,我還真拿不出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
「那能不能想個辦法查查鍾愛華的底細?」我轉移了話題。
鍾愛華雖然是香港公民身份,但他的說話作派,肯定是從小在內地長大的。那種味道,絕對模仿不出來。方震說會試著去查查戶籍資料。
「我知道了。一旦有結果,我立刻告訴你。」我說。
「小心。」方震叮囑了一句,他在電話另外一端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說廢話。不知道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鍾愛華,還是指小心藥不然。
放下電話,我拿著黃克武的電話號撥了幾下,聽到提示才反應過來,這裡沒有國際長途服務,要打必須去郵電局。我只得上床睡覺,明天一早再說。我本以為這些千頭萬緒的事情,會讓我做一個繁雜混亂的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無夢,一口氣睡到了天亮。事實上,自從離開紫金山以後,我就再沒在晚上被噩夢驚擾過。
次日一早,我一開房間門,忽然看到地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我把它撿起來,發現居然是個BP機,漢顯的,上頭還留著一句話:「哥們兒,就用這個,隨時聯絡。」
葯不然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麼手段,居然扔了這麼個東西在這兒。BP機是單向的,我被動接受信息,對在逃的葯不然來說,這種方式聯絡起來相對安全一點。我把它別在褲腰帶上,早早離開旅館。一出門,一群記者們卻撲了上來,不停地問各種問題。幸虧我在出發前,已經從上海旅汽預約了一輛普桑計程車。我一言不發,等到車一到,立刻直接上車揚長而去。那些記者沒準備騎車,追趕不及,一個個氣得哇哇直叫。
我徑直開到虹口郵電局,辦了個國際長途業務,然後鑽進無人的電話間,撥通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起來了,黃克武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但卻充滿了疲憊。我說我是許願,對面劈頭就問:「你把煙煙救出來沒有?」
我說戴鶴軒已經撤訴,她很快就能釋放。黃克武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上海。他頓時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把我訓斥了一頓,質問我為什麼不陪著她。
我懶得辯解,等他罵累了,我直接問他從哪裡得到大齊通寶的。黃克武說你問這事幹嗎,我終於忍不住怒火:「我還能幹嗎,當然是要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您當初把大齊通寶給我,怎麼回事也不說清楚,害我在戴鶴軒那裡差點吃了一個大虧。現在五脈生死存亡,你們這些老前輩說話能不能直接點,別藏著掖著好不好!」
我發了這麼一通脾氣,黃克武那邊沉默片刻,居然沒罵回來。我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聲嘆息,然後黃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連我都敢罵啦。我告訴你就是,這也不是什麼丟人事。」
原來這枚大齊通寶,是黃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買到的。當時他來上海出差,在閘北區的一家文物商店談事情的時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購。
來文物商店賣東西的,是個老頭子,戴著玳瑁腿的小圓眼鏡,穿一身黑馬褂,一看就是經營古董的老掌柜。他帶著兩個大木盒子,一個後生拿扁擔挑著。老掌柜抖著手,一件一件往櫃檯上擱。
黃克武站在一旁看著,心裡明白老掌柜為啥手發抖。這些買賣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頭肉交出去,那比剮了他們還難受。但大環境在那裡擺著,也由不得他們選擇。那時候已經解放,全國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倖免。五脈都要改組學會,更別說是普通古董店鋪了。這些鋪子有兩個選擇,一是合併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營;二是把東西都賣給文物商店。這老掌柜選擇的顯然是後者。
黃克武拿眼睛一掃,老掌柜帶來的貨色不錯,明中的鬥彩瓷瓶、清代的銅爐玉佛、漢代的方印、秦代的瓦當,還有幾幅書畫,品類很雜,擱到市面上都能賣出好價錢。
負責收購的是個小青年,老掌柜擱得特別小心,他卻不當回事,隨手拿起來亂看。等到老掌柜擺完一箱,小青年拿著筆一點,說一件五塊,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塊錢。老掌柜當時就急了,說同志你不能這樣,文物哪能這麼報價。小青年眼皮一翻,說我這規矩就是這樣。老掌柜「唰」地展開一幅畫,說這是孫克弘的《溪邊對談圖》,從前要賣八十銀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塊墨,說這是查士標親筆題寫的松墨,光這兩樣就得兩百多銀元。
小青年聽得不耐煩了,拿手一揮:「那是舊社會,都是封建地主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錢。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一件四塊,你要還啰唆,就三塊一件了,你自己掂量著看。」老掌柜氣得要死,一跺腳,說我不賣了。小青年冷笑:「你不賣給文物商店還能賣哪兒去?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其他商店,讓他們就按這個價給。看看你的腳程快,還是我的電話快。」老掌柜站在商店門口,放聲大哭。
黃克武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把小青年痛罵一頓。當時文物商店的很多職員都是五脈的人,黃克武站出來說話,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聲了。最後老掌柜的兩大木盒子文物,總算結了一個相對公道的價錢。老掌柜對黃克武千恩萬謝,從懷裡摸出一個紅絲綢包,裡面藏著一枚銅錢。
黃克武一看這銅錢,眼睛頓時瞪大了,他認出來這是傳說中的那枚缺角大齊通寶。老掌柜把銅錢放到他手裡,說這東西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一直秘藏至今。現在世道變了,留著也沒用了,您是識貨的人,知道它的價值,請你收下它,求你善待這些寶物,可別糟蹋了。說完以後,老掌柜讓那後生攙扶著,晃晃悠悠離開了文物商店。
「這是哪家古董鋪子?」我問。
黃克武道:「我不記得了。不過你可以去問問那個小青年。」
「叫什麼名字?」
「他叫劉戰鬥,現在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副秘書長,劉家在上海的負責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脈的人,而且現在地位已經這麼高了。我還想多問黃克武一個問題,可他說必須得走了,然後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掛了電話以後,我有點猶豫。自從《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爆發以來,五脈的產業在全國各地都遭受重創。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這場劫難的始作俑者。媒體把我捧得越高,他們就越抵觸我。劉一鳴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建議我不要藉助五脈的力量,自己偷偷調查。現在如果我去找劉戰鬥,等於是自己公開了行蹤。
可隨後我轉念一想,那些記者肯定已經發了稿子,我實際上已經被曝光了——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再顧慮那麼多。
郵局這裡有電話簿,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查到了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地址,立刻趕了過去。
這個書畫鑒賞協會坐落在黃浦區淮海路上,是一棟藍白相間的三層法式建築,從前是某個英國商人的宅邸,街道兩側都栽滿了法國梧桐,環境相當好。我趕到以後,對收發室的人說找劉戰鬥,然後亮出公安八局的證件。
方震給我的這個證件,真是相當方便。收發室的人一看那幾個燙金的字,二話沒說,立刻給我指了劉秘書長的辦公室位置。我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裡面說請進。我推門進去,屋子裡的陳設和劉一鳴的小湯山別墅風格很像,淡雅簡樸,牆上掛這幾幅龍飛鳳舞的書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層領導人。向陽的窗檯擺了十來盆盆景。一個中年人正手執剪刀,在埋頭修飾。
「您好,我是許願。」我開門見山地說。
中年人一聽這名字,立刻轉過身來。這人背頭梳得一絲不苟,嘴唇薄得像兩枚刀片,臉倒是很胖,不過不見一絲皺紋,下過工夫保養。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坐回到辦公桌前,把剪刀放回抽屜,又拿起眼鏡布擦了擦眼鏡,晾了我足足兩分鐘,才冷笑著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許大名人。你來我這兒,是又發現什麼假貨啦?」
一聽這口氣,我就知道他的態度。我在301養病的時候,五脈的人差點衝進病房打我一頓,這個劉戰鬥沒呵斥我滾出去,算是不錯了。不過這也不怪他,整個學會都被我坑得不輕,我有愧於他們。
我忍氣吞聲,把來意說了一遍,說希望能查到當年那老掌柜的名字,或者商號,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劉戰鬥的臉色更加陰沉起來:「黃老爺子讓你過來,就是拿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來羞辱我?」我連忙說沒那意思,我是在調查一件特別重要的事,這個信息非常關鍵。
劉戰鬥嘲諷道:「你的事情當然重要了,五脈這麼多人的飯碗,都差點讓你給砸了。我若幫了你,就怕你拿去寫篇什麼文章,掉過頭來把我害了。」說完劉戰鬥把身子往椅背一靠,雙手搭到肚皮上,「對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果然,他們現在對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說出什麼來,又惹出什麼亂子。我暗自嘆了口氣,說這事是劉老爺子安排下來的,事關五脈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問他。
我本以為抬出劉一鳴的名號,他就會配合。可劉戰鬥眼睛一眯,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嘴臉:「你幹嗎?拿劉老爺子嚇唬人么?我告訴你,我當時在文物商店時一天要處理十來筆收購,那種芝麻小事,我怎麼可能還想得起來。就是劉老爺子今天親自來問我,我也是想不起來。」
我一時無語。想不想得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劉戰鬥見我一臉尷尬,露出細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門口:「你走吧,可別說我們劉家欺負你一個打假英雄。」
這個劉戰鬥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只得悻悻離開,琢磨著實在不行就給劉局打個電話好了。這個劉戰鬥身上的官僚氣味很濃厚,劉局對他會更有辦法。
剛一出小樓的樓門,我的BP機「嘟嘟」地響了。我低頭一看,上頭有一句話:「去找劉戰鬥了?」我抬起頭,掃視四周,人來人往,梧桐樹沙沙地擺動著葉子,沒任何異樣。但我知道,葯不然肯定在附近什麼地方偷偷跟蹤我,只是不知警察是否會派便衣跟蹤我,所以才沒現身。
很快第二條又發了過來:「買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