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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張《清明上河圖》驚現香港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
這一天晚上,鄭教授再次來探望我,他眼窩深陷,比上次見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訕訕打了一聲招呼,沒敢多說話。 鄭教授一點沒客套,劈頭就問:「你聽說過百瑞蓮拍賣行嗎?」 這個名字我依稀有點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賣行,英文名叫BRILLIANT,以拍賣過米芾真跡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稱。但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你確定鍾愛華或者梅素蘭沒跟你提過這個詞?」鄭教授緊盯著我的雙眼,彷彿不大信任我似的。 「絕對沒有。」我肯定地回答,「發生什麼事了?」 鄭教授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報紙遞給我,我一摸,就發覺紙質不太一樣,這不是內地出版的。展開一看,豎排繁體,原來是香港的《大公報》。就在頭版頭條,我看到了一則驚雷般的新聞。 百瑞蓮宣稱,他們從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裡得到了《清明上河圖》的真跡,計劃公開拍賣,所得款項均捐獻給希望工程。百瑞蓮同時表示,他們願意與專業的鑒定機構合作,釐清真相。 後面還附了一段長長的典故考據,和素姐給我講的王世貞的故事基本一樣。百瑞蓮說,當時朝廷從嚴嵩府上抄沒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圖》,是王氏贗品;真正的真品,則被王世貞拿回了自己家,此後一直被藏匿於民間,一直到今天才面世。 報紙從手裡滑落,我的心中無比震駭。 我還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設下這個計謀,是為了給五脈添堵,順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像。之前的布局只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和圖謀,卻隱伏在這裡。 無論是鑒古還是考古,都有一個原則,叫作孤證不立。只有一條證據,不算證據,它必須要有別的證據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兩點《清明上河圖》的質疑——其實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來的——雖然會給學會造成麻煩,但不足以推翻故宮鑒定的結論。 但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來,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旁證有旁,孤證不孤。 《清明上河圖》上沒有作者題款,這並不說明什麼,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損毀,種種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現另外一幅一模一樣且題款齊全的,兩下對比,那這一幅的真偽就大有問題。這就好比我去派出所認領一個錢包,記不清錢數,這證明不了我是冒領,可能只是記憶力不好。但如果這時有另外一個人也來認領,而且把裡面多少張鈔票說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的話會相信誰? 所以,之前五脈還可以借口「證據不足」來回應質疑,等到這個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一出來,五脈的後路被徹底斬斷,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公開對質。 而老朝奉既然敢讓兩者公開對質,他一定有強烈的信心,能讓百瑞蓮藏品擊敗故宮內府本,成為《清明上河圖》的正本。相比之下,劉局等人一直閃爍其詞,對那兩個破綻避而不談——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越發可疑起來。至少我現在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也就是說,這則新聞一出,中華鑒古研究會只能硬著頭皮在敵人指定的戰場,打一場必敗的戰爭。 「這是昨天出的新聞?」我問。 鄭教授道:「是,咱們家在香港那邊的人,連夜送過來的。今天已經有港澳地區和廣東媒體轉發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傳遍全國。到時候劉局也壓不住。」 我深吸一口氣,和鄭教授在彼此的眼裡看到恐懼。從引我入彀到百瑞蓮藏品出世,一步步落實,這一連串計劃得需要多麼可怕的統籌和執行力。 我問鄭教授家裡打算怎麼辦,鄭教授唉聲嘆氣,說學會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上級主管和許多合作者都萌生退意。偏偏這時候劉老爺子住院不出,無人主持局面,五脈群龍無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局都束手無策,我就更是無能為力,只得恨恨罵道:「這個老傢伙,這是要一次把咱們五脈置於死地呀。」鄭教授搖搖頭:「唉,只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說什麼?」我一愣。 「你別忘了,《清明上河圖》在國內,是不讓買賣的。」鄭教授輕輕吐出一句話,鏡片後的眼神一閃。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霎時打通了我的思路。我無力地坐回到病床上,心中豁亮。 《清明上河圖》真本收藏於故宮,嚴禁買賣。如果這幅畫被證實是假的,那麼香港百瑞蓮的藏畫自然就成了真本。香港還沒回歸,內地法律管轄不到,屆時老朝奉只消把真本通過百瑞蓮進行公開拍賣,便可收穫一筆巨額利益。 什麼五脈,什麼許願,這些都只是摟草打兔子,順勢而為罷了。這個才是老朝奉的最終圖謀! 要知道,在1989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賣出過一幅元代宮院的《秋獵圖》,拍出了187萬美元的天價。《清明上河圖》比《秋獵圖》價值不知高出多少,說不定能成為第二幅梵??高的《向日葵》——那個可是拍出去4000萬美元呢。 至於中華瑰寶會不會外流,我在乎,學會在乎,全國十億人民在乎,但老朝奉可絕對不會在乎。 無利不起早,老朝奉既打垮了仇敵,又套取了利益,一箭雙鵰。相比他捨棄成濟村小作坊的損失,實在是太划算了。這個布局,環環相扣,玩弄人性,實在是玩陰謀到了極致。 而對於五脈來說,這次恐怕不只是拍賣行計劃夭折,而是真正的滅頂之災了。 我手腳不可抑制地抖起來,這一切的禍根,都是從我而起。我能在這個病房藏多久?早晚還是要出去面對這個亂局。如果五脈因我而垮,那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我爺爺、我爹。 鄭教授見我臉色奇差,顧不得訓斥,勸慰了幾句,說劉局會想辦法的。可這種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我猛一抬頭,大喊道:「我現在去找記者,拼上自己身敗名裂,也要把真相說清楚!」鄭教授一把扯住我:「你還沒明白嗎?這件事情早就已經和你無關了!現在沒人關心這是不是陰謀,所有人現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兩幅《清明上河圖》上,他們只對那兩幅畫的真偽對質有興趣!」 「難道就讓我一直縮在屋子裡什麼都不做?」 「小許,冷靜!你現在露面,對五脈的傷害更大!」鄭教授呵斥道。一聽這話,我只能乖乖地縮回去。 鄭教授見我躺回床上,抬腕看看錶,表示得走了。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低聲補了一句:「小許你不必太自責,這個圈套不是你中,也會有其他人掉進去。老朝奉的手段,可不是我們能揣度的。」 他這句話,並沒讓我有多好受。 足足一晚上,我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活像是北京動物園籠子里焦躁不安的孤狼,毫無睡意。正如鄭教授所說,眼下局勢的發展,已不是我這種人有資格介入的了,悔恨與無力感深深地籠罩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蹲在牆角,身體蜷成一團,想哭卻哭不出來。這個時候,我多希望能有一隻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孩子,別擔心,一切有我。」 可惜連這點要求,都只是妄想。 不知到了幾點,窗外已經黑得好似鍋底一般,似乎還要下雨。我沒有開燈,待在黑暗的牆角,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枕頭旁的大哥大忽然響了起來,帶著整張床都微微顫動。我機械地站起身來,接起電話,對面傳來一個冷淡的男人聲音。 「是許願嗎?」男人的口氣很不客氣。 「是。」我心裡有點納悶,我這個大哥大號碼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這個聲音我卻完全不熟。 「能用得起大哥大,看來真是大款嘛。」對方輕佻地在電話里吹了聲口哨。 我沒有心情去跟他閑扯,問他什麼事情。對方說:「黃煙煙是你女朋友吧?」我心中一抽,煙煙去南京好久沒聯繫了,我一直忙著《清明上河圖》,也沒顧上去找她。現在倒霉的事情太多了,她可千萬不要再出事。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回答。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是因為錢才看上你的吧?這年頭的姑娘都向錢看,人品都不重要了,嘖。」 「她到底怎麼樣了。」我顧不得糾正他,握緊了大哥大。 「你知道她出差來南京吧?她讓人給抓起來了。」 「什麼?!」 「涉嫌傷人和盜竊二級文物,已經被我們警方給拘留了。」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眼前一黑,差點舊病複發。對方聽我沒說話,連餵了幾聲:「你小子是不是沒良心,一聽人姑娘出事就不搭理啦?」 我壓低了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具體口供我也沒看著,不過原告可是個名人呢,戴鶴軒,聽說過吧?這個叫黃煙煙的女人跑到他家裡去,搶了一件古董,還把他打傷。出來三四個保安,才把她制服——你女朋友脾氣夠烈的。現在派出所已經依法把她拘留,可能會以盜竊罪和傷害罪起訴。嘖嘖,惹誰不好,惹戴老師。」 我不知道這個戴鶴軒是什麼來頭,先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看守所的,剛才她拉攏我,讓我打這個電話報信,說有好處給我……」 我立刻緊張起來,電話對面立刻哈哈大笑:「你別吃醋,不是那種好處,雖然我也挺想的……她說給你打電話,你就能給我足夠的好處。她說的對吧?」 「沒錯。謝謝你。」 「光一句謝謝吶?我要錢。」 「你要多少?」 「你肯定得來南京親自撈人吧?到時候肯定還用得著我。所以你見面再給吧,給多少錢,我出多少力——對了,人和錢都要儘快到,不然她可撐不了太久。我叫姚天,可別讓我等太久。」男人輕佻地笑了一聲,留了個聯繫方式,然後把電話掛了。 煙煙明明說她去南京做幾位前輩的工作,說服他們支持學會轉型,怎麼可能去那個什麼姓戴的家裡去盜竊古董? 莫非,這也是老朝奉打擊五脈的其中一步? 這是很有可能的。煙煙向我一個遠在北京的人求助,這說明學會在南京的勢力瀕臨崩潰,根本顧不上管她了。我緩緩站直身體,眼神變得堅毅起來。《清明上河圖》的爭端也許我沒資格參與,但煙煙我絕不會不管。我要離開醫院,我要去南京。 劉局和方震雖然要求我不許離開,但沒有刻意拘禁,所以我進醫院穿的衣服,都被洗乾淨疊放在旁邊的簡易衣櫥里。我脫下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打算悄悄離開。為了避免注意,我連燈都沒敢開。 我在黑暗裡正換著衣服,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從背後傳來:「小許,如許深夜,你要去哪兒?」我剛把一條腿伸進褲筒里,聽這麼一聲,連忙回頭去看,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 「劉……劉老爺子……」我的聲音立刻結巴起來,如果說現在我最不想見誰,劉一鳴應該是第一位的。 劉一鳴身穿和我一樣的藍條病號服,雙手扶著一根拐杖。他背後是走廊的燈光,看不清表情。我心虛得厲害,整個穿褲子的動作都走形了,身子一歪斜,差點倒在地上。我慌忙把腿抽出來,走過去扶住他手臂,低聲道:「您……怎麼來這裡了?」 「呵呵,住了幾天院,悶也悶死了。趁著陪護的小傢伙打瞌睡,我趁機出來溜達溜達。你在對門,所以我過來聊聊天。」劉一鳴揮了揮拐杖,語氣輕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劉老爺子還不知道五脈的變故,可我立刻覺得哪裡不對勁:「您怎麼知道我住對面的?」 劉一鳴笑道:「傍晚時候你不是喊了那一嗓子么?什麼找記者,什麼身敗名裂。聲音都傳到護士值班台那兒了。我老人家身體不好,耳朵可不聾啊。」我心跳加速,頭不由自主地垂下來。劉一鳴兩條白眉一抬,淡淡說道:「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沒什麼,是我自己家的事兒……」我試圖掩飾。 「我看不見得吧?」劉一鳴把拐杖一晃,似笑非笑,「孟子有雲,『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這幾天來探視我的人,無不笑容滿面,實則個個眼神都憂心忡忡。老夫閱人幾十年,這點痕迹還看得出來——咱們五脈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對不對?」 我根本沒辦法正視他的目光,也沒辦法回答。劉一鳴道:「別站在門口,跟我去外頭坐坐,慢慢講來聽。」語氣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只得攙著他的胳膊,一起走到外面走廊,找了個靠窗的木長椅坐下。 此時走廊里特別安靜,只有我們兩個人,頭頂的綠罩日光燈很柔和。劉一鳴坐定以後,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別無選擇,只得吞吞吐吐地把整件事說給他聽,中間不斷觀察他的臉色,怕老人急火攻心。 我說了大概有一個小時,中間陪護的人醒了,出來勸老爺子回去,結果被拒絕,只得遠遠站在走廊看著我們倆。等我講完以後,劉一鳴沉吟片刻,沒有我想像那樣失魂落魄,而是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嘆息道:「這個小劉,他官越做越大,膽子倒是越來越小。居然想要封鎖消息,未免忒小看老夫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我低聲不斷重複,身子一矮,想要跪伏在地上。劉一鳴早看出我的舉動,雙手一托,沒讓我跪下去:「起來,許家從不跪人。」 「您苦口婆心,我卻置若罔聞。就因為我一個人,讓五脈蒙受了這麼大的災難……」我說到後面,都快哭了,想把心中悔恨一吐為快。 「災難?」劉一鳴捋髯一笑,「是,你說的這確實是件麻煩事兒。可咱們五脈傳承數百年,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哪一代沒遭遇過幾次危難?遠的不說,你爺爺許一城的佛頭案,讓五脈聲名狼藉;抗戰八年,生靈塗炭,五脈的根兒幾乎斷絕;老夫執掌以來,從『大躍進』到『文革』,學會所受衝擊一波接著一波。這些災難,哪件不比老朝奉的格局大?多少次生死,可咱們都撐下來了。現在太平日子過得多了,你們心志反倒不如從前,這點小事就雞飛狗跳。」 聽劉一鳴說得舉重若輕,渾然沒當回事。我愧疚仍在,憂慮總算是少了一點。這時劉一鳴卻突然面孔一板:「可小許你的錯,也是不可原諒的。我之前明明告訴過你,鑒寶之人,最忌心浮氣躁,情緒用事。你卻犯了大忌,連累學會,聚九州之鐵,也鑄不成你這個錯字。」 這幾句話如大鎚一樣砸在我胸前,我原本抬起來的頭又重新低垂下去:「我知道錯了。我想去彌補和澄清,可是劉局和鄭教授卻不讓。」 「他們是對的。你不過是個藥引子,已經沒用了。現在全國上下都等著看咱們五脈的熱鬧,你站出來闢謠,誰會聽?」 「那……該怎麼辦?」 劉一鳴閉上眼睛,沉思一陣,方才不疾不徐地說道:「老朝奉為了打擊五脈,拚命拔高你的聲譽。這是一招妙棋,可走得稍微有些過火。咱們想要翻盤,就得從這裡入手。而你,就是做活這一局棋的關鍵。」 我聽得有點糊塗,剛才他還說我已經沒用了,現在又說我是唯一能救五脈的人。劉一鳴見我遲遲沒反應過來,抬頭敲了我腦殼一記:「解鈴還須繫鈴人,明白了?」 他這一敲,一下子把我的思路給敲通了。 老朝奉打的是一場輿論戰,他一手把我塑造成一個「打假英雄」來栽贓五脈,無形之中也讓我在公眾中的可信度大增。在如今的形勢下,學會的任何人站出來說話,都會被認為是狡辯,唯獨我沒問題。所以在這場戰事里,我是唯一一個能在公開場合與他們對抗的人選。 「一手葬送五脈的是你,那麼能救出五脈的,也只有你。」劉老爺子說道。我點點頭,一個臨危受命的叛徒,多奇妙的一個角色。劉老爺子又道:「可惜你現在聲勢夠了,但還缺了一張左右局勢的底牌。小劉和鄭教授不讓你露面,是因為他們手裡也沒底牌可以給你。」 我眼睛一亮,聽劉老爺子的意思,他似乎留了後手可以化解目前的危局。劉一鳴看穿我的心思,笑著搖搖頭:「我這裡也無牌可用,老朝奉已經封死了五脈的一切手段。你只能獨闢蹊徑,從五脈之外去找。」 這,這不等於什麼都沒說嗎? 劉一鳴見我面色為難,又說道:「我問你,老朝奉這一局,棋眼在何處?」 「《清明上河圖》的真偽。」我立即回答。 「不錯,你要破開這局,就得找到決定性的證據,證明這兩幅《清明上河圖》孰真孰偽。只有你,只有這張底牌,才能拯救危局。」 「那是一張什麼底牌?」 「什麼底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關於《清明上河圖》的一個大秘密。但這個秘密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能給你一個提示,一個名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你,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我們想要的底牌,但這是目前五脈之外唯一的選擇。只有找到他,《清明上河圖》才有破局的可能。」說到這裡,劉一鳴罕有地嘆了口氣,「不過此人難以評價,要得他援手,難度可不低。」 能讓劉老爺子難以評價的人,可想而知得有多古怪。我挺起胸膛,表示無論這人多難纏,我都會全力以赴。劉一鳴豎起一個指頭說:「此人姓戴,叫戴鶴軒,當年也曾在《清明上河圖》鑒定組內。」 我一聽,大吃一驚:「仙鶴的鶴,軒敞的軒?」 劉一鳴頗覺意外:「哦?你認識他?」 於是我把煙煙在南京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劉一鳴嘆了口氣,把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這個黃克武,總是不聽勸。他派煙煙去找這個傢伙,豈不是自取其辱!」他看了一眼我扔在地上的褲子,恍然大悟:「你剛才是打算偷偷溜出去,就是打算到南京救人嘍?」 「是。」 劉一鳴看了看走廊上的時鐘,對我道:「事不宜遲。你既然打算偷偷溜走,那就趁現在吧。對外我會宣布你去秦皇島療養。老朝奉不知在哪裡有眼線,家裡的力量你斷然藉助不得。不過方震你盡可以信任,他會幫你都安排好。」 「那您這邊……」我擔心地問道。我暫時對底牌一點頭緒也沒有,而香港那邊已經公開要求對質了,所有人都在等著學會的回應。百瑞蓮手裡的《清明上河圖》是老朝奉最大的一張牌,他膽敢放話公開檢驗,一定隱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段。 劉一鳴從長椅上緩緩站起來,略顯佝僂的身子一下挺直,看似瘦弱的身軀充滿了鬥志:「學會多年底蘊,還不至於束手待斃。你放心,我可以讓局面拖延一個月。這一個月,就是你的期限。明白嗎?」 我的肩頭瞬間有巨大的壓力砸了下來,胃部隱隱作痛。劉一鳴平靜地看著我道:「害怕嗎?」我點點頭,劉一鳴道:「這種壓力,我已經扛了幾十年。」我頓時無語,只得深深吸了口氣,忍住自己胃部的痙攣。 「你壓力也別太大。就算到了最壞的情況讓雙方對質,我倒要看看,那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有幾分成色,敢和故宮本叫板。」劉一鳴拐杖在地板上一磕。 我猶豫再三,壓低聲音問了他一個疑惑很久的問題,一個關係到我的信心與未來行止的問題:「老爺子,您跟我交個底,故宮裡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 劉一鳴注視著我,雙眉平垂,沉聲道:「去偽存真這個規矩,咱們五脈可從來沒輕忽過。」 「我相信您。」我說。 劉一鳴呵呵一笑,話鋒一轉:「小許,你們許家是金石行當,書畫鑒別你還差著火候。你那篇質疑《清明上河圖》的文章,看似犀利,實則漏洞多多。」 「既然漏洞多多,你們幹嗎不站出來澄清呢?」我暗地嘟囔著,但沒敢表露。劉一鳴顯然看出我的心思,他白眉一揚,沒有點破,而是繼續說道:「你這一趟出去,少不得要與書畫丹青打交道。若沒點知識墊底,怕是扛不下來。唉,中華書畫,博大精深,窮盡一生都探索不完。如今時間有限,我就把和《清明上河圖》有關的知識拎出來,給你講講宣和年間和宋徽宗的一些掌故常識吧——臨時抱佛腳,總比不抱好。」 於是在深夜的301住院部走廊里,劉一鳴坐在長椅上,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我知道這是個極其難得的機會,撫膝細心凝聽。他從宋徽宗的瘦金體講到四字絕押,從翰林畫院體制講到運筆風格。劉一鳴浸淫此道幾十年,所學所知,講得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聽他授業實在是一種享受。 可惜這一堂課只上了一個小時,直到陪護和護士找過來,強行把劉老爺子送回病房,才算結束。我不敢讓老爺子在外頭待太久,深鞠一躬,才轉身離去。 我走出大樓,發現方震就站在住院部門口,靠著廊柱,叼著一支煙。真不知道這傢伙平時都是什麼作息時間,無時不在,一天對他來說簡直得有四十小時。他看到我走出來,神情略顯意外:「我以為你會跳窗走。」 「……你知道我今晚要偷偷跑掉?」我一驚。 方震什麼都沒說,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個特別規範的煙圈。 我懶得質問他是怎麼監控我的,把和劉老爺子的對談一五一十講給他聽。他把煙頭碾滅丟進垃圾筒,搓了搓手,說我馬上去安排。我忍不住問他:「你就不確認一下我的話是真是假?」方震回答:「你騙不了我。」然後轉身離去。 方震辦事效率奇高。也就一個小時光景,他就開著一輛軍用吉普來到301門前。我上了車,發現車後排放著一個旅行包,裡面擱著兩套換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具、木下小姐送我的傻瓜相機、一個筆記本和一個白色的信封,裡面鼓鼓囊囊,裝著不少錢。外兜里居然還放著一瓶牛奶和密封包的麵包——這應該是我的夜宵或早餐,這傢伙未免太細心了。 方震又遞給我一本藍皮的證件,封面寫著公安部八局幾個燙金楷體字,裡面貼著我的照片,還夾著一張機票。 「三小時後南苑機場有一班軍航直飛南京。這是你的臨時工作證件,可以免費乘坐軍航與鐵路。別弄丟了,要收回的。」他叮囑道。 我把證件揣起來,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方震手把方向盤,目不斜視,也不跟我說話。南苑軍用機場在北京南邊,算是郊區。南城平時白天就沒多少車,到了晚上,道路更加通暢。吉普飛馳,不多時便到了。 南苑機場的候機樓很小,方頭方腦的二層小樓在夜色里十分不起眼。旁邊就是跑道,上頭停著幾架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都黑著燈。整個機場好似睡著了一般。方震把車徑直開到候機樓前的大門,我拎起旅行包下了車。方震把腦袋從車窗探出來:「裡面有人等著你。」 我心裡納悶,心想這大半夜的,誰會跑到南苑機場這麼遠。而且劉老爺子叮囑過要保密,方震怎麼還敢告訴別人?不過我也沒多問,問方震等於白問。 「路上小心。」方震難得地關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這次出行的難度。然後他把腦袋縮回去,吉普絕塵而去。 我提著行李,走進空無一人的候機樓。這裡的候機大廳非常小,頂棚只點著兩個照明燈,形成一小片照明區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個人穿著唐裝,坐在燈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間,正襟危坐,如同鐘樓上的那口大銅鐘。 「黃老爺子?」 端坐在那裡的居然是黃克武,五脈中黃字門的家主,煙煙的親爺爺。這麼晚了,他還是那一股虎虎生威的勁兒,只是眉眼間帶著几絲疲憊。 「坐。」他不看我,只吐了一個字,回蕩在候機樓里,如金石鏗鏘。我乖乖地站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 「不看在你爺爺份上,我就在這兒拆了你!」這是黃克武的第二句話。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趕緊認錯。黃克武轉過頭來,一對虎眼瞪著我,彷彿要把我吃了:「我孫女因為你,被困在南京,你打算怎麼辦?」 「您放心,我這次去南京,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我低聲表了個決心,還不敢大聲拍胸脯,唯恐讓他覺得輕浮。 「就憑你?」黃克武冷哼一聲,「若不是我要去香港,怎麼也輪不著你來管我們黃家的事。」 「您要去香港?」我大感意外。我以為他是專門來南苑教訓我的,原來也是趕飛機。 「還不是你這個自作聰明的蠢材害的?」黃克武瞪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點了點頭。看來這場五脈的絕大危機,逼得這幾位老門主不得不親自披掛上陣。百瑞蓮藏品和百瑞蓮拍賣行都在香港,劉一鳴在北京居中調度,得有一員大將深入敵陣衝鋒陷陣,除了黃克武不做第二人想。 「手伸過來。」黃克武說。 我老老實實伸出手去,黃克武右臂輕抬,一下子我的右手給抓住了。他年紀不小,手勁卻十足,跟老虎鉗子似的。我不敢掙脫,突然覺得手裡多了一件東西,低頭一看,發現是一枚內方外圓的古錢,這錢很小,直徑也就兩厘米上下,極輕,寬緣平背,右上方還缺了一角,銹跡斑斑。我用兩根指頭拈起那枚古錢,就著燈光去看,等看清了錢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大齊通寶! 古錢又稱古泉。玩這個的人都知道收藏界素有「名珍五十,寶泉十流」的說法。指的是五十種珍稀錢種,其中有十種極為罕有,被稱為寶泉,其中就包括大齊通寶。 這枚大齊通寶,是五代十國中的南唐國主李升所鑄。李升開國之初,叫作徐知誥,定國號為大齊,鑄造了一批「大齊通寶」。次年他改名李升,改國號為南唐,這批錢被收回重鑄。所以大齊通寶傳世極少,只有兩枚,其中一枚右上缺了一角,稱為「缺角大齊」。「缺角大齊」原本被晚清一位叫戴熙的名士收藏,戴極喜此錢,太平軍攻打杭州時,他把這枚錢深埋地下,投水自盡。後人在戴家宅子挖了十幾次,也沒挖到,成為泉界一大懸案。 我萬萬沒想到,從清末開始就讓許多泉藏家魂牽夢縈的「缺角大齊」,居然落到了黃克武的手中。 寶泉十流,實際上現存實物也就三四種,大多已經失傳。所以「大齊通寶」這玩意且不說能賣多少錢,單是現世的消息流傳出去,就一定會引起一場泉界大地震——而這枚至寶,在這深夜的南苑機場里,黃克武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放在了我手裡。 「拿這個去,戴鶴軒這個王八蛋應該喜歡。」他的聲音裡帶著恨意,但絲毫沒有惋惜。 黃克武顯然是對我沒什麼信心,所以拿出了這枚黃家珍藏的「大齊通寶」。對他來說,什麼寶貝都不如自己孫女安全重要。我把錢握緊,「嗯」了一聲,問道:「這戴鶴軒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傢伙是個神經病。」黃克武很乾脆地回答。 他告訴我,戴鶴軒在解放初期是文物局的技術骨幹,本名叫戴小平,小年輕一個,談不上什麼鑒賞水平,但精通攝影。《清明上河圖》的那套高清鑒定照片,就是出自他手。不過這人有個毛病,管不住褲襠里那根東西,到處拈花惹草。連著出了幾回事,文物局領導只得把他調回原籍在南京窩著。在後來的一系列政治風波里,戴鶴軒一直悄無聲息。 等到了改革開放初期,他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一位國學大師,到處開講座講什麼風水周易玄學氣功,很受歡迎。後來戴鶴軒宣稱從《黃帝內經》考證出一套戴氏養生功,不僅可以延年益壽,甚至還能開發出人體特異功能,一下子就火了起來,儼然又成了一位氣功大師。戴氏氣功門徒無數,在江南一帶很有影響力,都快開宗立派了。 黃克武對戴鶴軒的學問不屑一顧,此人專業素養在全國排不進前一百,但這份能折騰能忽悠的勁頭,那絕對是一流的。黃克武考慮到他的影響力,又和五脈有點淵源,就派黃煙煙去遊說他。戴鶴軒肯點頭,整個南京乃至兩淮就盤活了。 「這傢伙難對付嗎?」我問。最近各路氣功大師在報紙上都被吹得神乎其神,我心裡有點惴惴。 黃克武從鼻孔里「嗤」了一聲:「狗屁氣功,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也就糊弄一下老百姓。他自己練功練得整個人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個瘋子。」不過黃克武又補充道,「這傢伙清醒的時候,腦子可精明著呢。這枚大齊通寶,不一定能打動他,你得隨機應變。」 「明白了。」我說,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黃老,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 「誰?」 「您認識梅素蘭嗎?」 一聽這名字,黃克武的表情,一下子從威嚴變得惱怒。我把成濟村的事情講給他聽,黃克武半天沒說話,目光朝前方望去。 「她托我給您帶了一件東西,是個小水盂,上頭是山水紋,底款是四個字:梅素蘭香。」我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他。黃克武接過去,看也不看就揣到兜里,態度十分冷淡。我看他這副反應,大為好奇:「您和她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哼,這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啊。我之所以會上這個當,很大原因就是錯信了素姐的謊言。所以如果能從您這了解更多消息,說不定裡面藏著解決的辦法。」 「不可能,她就是個騙子。」 「你們是不是在豫陝之約那次豫順樓比試認識的?」 黃克武的眼神嚴厲地朝我看過來:「豫陝之約?你怎麼知道的?」 「是鍾愛華講給我聽的。」 我一直覺得特別奇怪。豫陝之約和豫順樓之戰,與老朝奉的計劃沒有半點關聯,鍾愛華卻節外生枝,非給我講這麼一個無關的故事,這其中是否隱藏著什麼用意,我一直沒想明白。 黃克武作為豫順樓之戰的參與者,又和素姐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我立過誓,不能把當日之事說出來。你放心吧,那些都是解放前的舊事,跟老朝奉沒關係。我跟那個梅素蘭之間,也早就沒什麼糾葛。你的任務,就是把煙煙救出來,別的事情別管!」黃克武氣勢洶洶地把我的話給堵住了。 他既然表態如此堅決,我也不好逼問。正好這時有人過來招呼黃克武登機,他站起身來,準備出發,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頭看著我。 我以為他還在擔心,拍著胸脯表了決心:「您放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 「無論任何代價?」 「是。」 「如果是讓你違反原則,比如去造假或殺人呢?」黃克武眯起眼睛。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黃克武道,「當現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這個問題是老劉讓我問你的,你現在不必回答。不過你早晚都要面對,自己可要趁早想清楚。」 黃克武背著手離開以後,我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這個問題,把我的心思全都攪亂了。這真是個好問題,它問的不止是煙煙的安危,還關係到五脈與我們許家自己。倘若那張底牌逼我去造假騙人,或是殺人越貨,我該如何是好?從權?還是從心?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心中糾葛如亂麻一般。就這麼過了一個多小時,有地勤來招呼我登機。我快速搓了搓臉,把這些紛亂的念頭擱在一旁,走向飛機。 這趟飛機可比我之前在陝西坐的軍航舒服多了,有正式的座位,居然還配了空姐。我上了飛機以後,把座椅朝後調了調,攥著那枚大齊通寶,頭一歪,還沒等起飛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十分詭異,我進入一個沒有實質內容的夢境,四周都是黏稠的灰色,我不知道自己是懸浮在半空還是一直朝著下方墜落,四肢無處著力,只能像嬰兒溺水一般拚命划動。我想大聲呼救,一張嘴卻有無數灰霧瘋狂湧入,把我嗆得連連咳嗽。 我在驚懼中掙扎了許久。猛然間,我被一陣劇烈的顛簸驚醒,整個人一下子朝前撲去,直到鼻子撞到前排的座位,才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現實。舷窗外頭陽光燦爛,飛機已然落地。我低頭一看,那枚銅錢在我手裡濕漉漉的,幾乎被汗水浸透。 這時我才一下子想起來。南唐開國,定都南京。這枚大齊通寶,正是在南京鑄造。 現在我把它帶回了祖源之地。 南京在古董行當里被叫作「關都」,取關竅之意。這裡是南北交匯之地,兼有北壯南秀,又是六朝古都,歷史悠久,文物古迹不在少數。從前古董界一直重心在北,認為北京為正統、鄭州和西安為兩隻大眼,構成了北方的三星活貫之勢,氣運流轉,皆據此三星而起。而長江以南,只有南京與成都能與之比肩,是南派古玩的兩座都城——至於上海,只算是銷貨的市場,排不上名次。 而且南京還有一個奇處,養在這裡的玩物,都帶著一層特殊的光澤,無論是盤玉還是養壺,都比北方要溫潤得多。研究的人說這是特殊的氣候條件導致的,可古董行的人都說這是紫金王氣。一般說金玉紫壺,意思都是南京養的,身價比尋常的要高出不少。 我在南京機場,先給那個看守所的姚天打了個電話。他沒料到我這麼快就到了,頗感意外。我告訴他錢都帶來了,姚天態度立刻熱情了很多,告訴我煙煙目前還在羈押,讓我下午去看守所附近找他。姚天還說,現在快進入流程了,想讓她安然無恙,只能勸戴鶴軒撤訴。 我放下電話,找了輛車進到南京市裡,直奔下關看守所。結果到了那兒,人家午休,大鐵門緊閉。我沒奈何,只能先在附近轉悠。走著走著,我看見路邊有一處小公園,裡面的空地上站滿了人,還有音樂傳來。我湊過去一看,這群人里大多是四十歲往上的大爺大媽,在那裡站成一個方陣,雙手忽抬忽抖,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四十多歲穿藍色運動服的女人站在隊列前頭領操,體形特健美。在她旁邊,一台雙卡錄音機里一個男聲在不斷發出指令,什麼玉鳳點頭,什麼氣守丹田,那伙人依言擺出各種動作,看著既好笑又古怪。 在錄音機身後的小樹上掛著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寫著「戴氏黃帝內功同修班」幾個字。 原來他們在練習的,正是戴氏氣功。我駐足看了一陣,沒看出這功法有什麼奇妙的,不過這些善男信女們個個特別虔誠,可見戴鶴軒這人的影響力實在不小。我心想不如先去跟這些氣功學員攀談一下,多了解一下這個傢伙,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背後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許願,你等等。」我聽聲音有幾分耳熟,回頭一看,全身的血液霎時全都凝住了。 葯不然站在我身後,笑眯眯地看著我,還是一臉的弔兒郎當。 我二話不說,揮拳就打,就像我無數次在夢裡做的那樣。葯不然似乎料到我的反應,一邊躲閃一邊嘴裡不停地嘮叨:「哥們兒,你也太不客氣了,一句話不說就動手啊……哎,慢點!」 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會理睬。這個叛徒,我看到他唯一的反應,就是狠狠揍一頓,然後扭送公安機關。 我們扭打的動作很快被附近的巡警發現了。警察過來大聲喝問怎麼了,葯不然一把摟住我脖子說沒事兒,我倆鬧著玩呢。我沖警察大吼:「警察同志,快抓住他,他是在逃的殺人犯!」葯不然反應極快,笑嘻嘻地說:「是,是,我是殺人犯,他是便衣警察,這不嚴打開始了嘛,我就讓他給逮著了。」 那段時間《便衣警察》還在重播,好多小青年都爭先效仿。警察打量我們一圈,皺著眉頭說別在公開場合胡鬧,然後轉身走了。我還要再喊,葯不然在我耳朵邊上說了一句:「你要是想救黃煙煙,就給我老實一點!」 一聽這話,我動作僵了一下。葯不然得意洋洋:「走吧,我請你吃午飯,咱倆慢慢說。」看他的意思,似乎對背叛我這件事完全沒有羞愧之情。可是他既然提到煙煙,我也只能先聽聽他說什麼。於是我沉著臉,跟在他後頭,拚命按捺住撲上去一刀捅死他的衝動。 我們一前一後走過小公園,鑽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盡頭是另外一處馬路,快拐彎的地方,是一家賣鴨血湯的小店。小店其貌不揚,但門面弄得特別整潔。葯不然沖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然後自己先鑽進去了。 這會兒正是飯點兒,可小店裡卻一個人都沒有。老闆趴在櫃檯上,一看葯不然進來了,起身把外頭招牌一收,關上了店門,轉身進了後廚。我心裡一頓,看來這裡是葯不然的一處窩點。這裡雖然是飯店,飯店裡頭肯定有廚房,廚房裡的割肉刀、剔骨刀、菜刀、柴刀不計其數,老闆把門一關,這可就是瓮中捉鱉了。 我鐵青著臉坐在桌子旁,不動聲色。葯不然樂呵呵地看著我,說咱們倆可是好久不見啦,最近四悔齋生意好嗎,我一言不發,倒要看看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葯不然東拉西扯就是不說正題,過不多時,老闆一掀簾,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鴨血粉絲湯。葯不然端起喝了一口,大加讚歎,說你知道嗎,南京古都,只有這裡的鴨血粉絲湯才最為正宗,還催促我品嘗一下。我端起碗來,直接往地上一摔,「嘩啦」一聲,摔了一地的鴨血和瓷片。葯不然「嘖」了一聲,皺著眉頭,說老許你這太浪費了東西了,這年頭想喝到正宗口味的地方可不多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冷冷道。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東西,我也不想跟他在這裡浪費時間。 「哎呀,你可真是個急性子,一碗湯都不容我喝完。」葯不然這麼說著,惋惜地搖搖頭,把筷子擱下,「我這次來,是找你幫忙。」 我眉頭一挑:「你知道自己罪行累累,打算投案自首?」葯不然苦笑著攤開手:「哎喲哎喲,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我在外頭過得挺好,暫時還不想啃窩窩頭。」他指了指我,「算了,我這人嘴笨,還是讓他直接跟你說吧。」 「誰?」 葯不然沒吭聲,這時我的大哥大卻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來一接,話筒里傳來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這個聲音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老朝奉:「許願,你好。」 我握著話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一瞬間,我恨不得順著話筒爬過去把他揪出來。老朝奉又說道:「你和五脈最近可有點不太順。」 我「哼」了一聲,不想接他的話。老朝奉呵呵一笑:「我看了所有的公開報道,大概能勾勒出個模樣了。你小子還算有頭腦,可就是這個八頭牛都扳不回來的執拗性子,跟你爺爺一模一樣。這種性子,萬一被人號住了脈,很容易吃大虧。」老朝奉笑聲乾癟,似乎中氣不足,但笑聲里的嘲諷之意卻是鮮明得很。 「你這是穩操勝券,所以特意過來羞辱我嗎?」我反問。 老朝奉平靜地回答道:「穩操勝券?不,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跟我無關。」 「什麼?」我一下沒跟上他的思路。 「我說這個圈套,跟我沒關係。」 「別扯淡了!」我大吼一聲,差點把大哥大摔了。這件事根本就是因他而起,現在他居然還撿便宜賣乖,何等荒謬!何等可笑!老朝奉的聲音卻依然平淡:「這次害你的人,不是我。我和你一樣,也是受害者。」 我怒極反笑,對著話筒道:「你這又是在耍什麼新騙術?」 「一個簡單的事實。」老朝奉不慌不忙。 「好,我來問你!賣給大眼賊的贗品,是不是出自你手?」 「是。」 「閻山川家地址的花招,是不是你的設計?」 「是。」 「新鄭圖良工藝品公司、震遠運輸和成濟村的造假作坊,是不是你的產業?」 「是。」 「素姐是不是你拘禁在村裡的?」 「是。」 「那你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老朝奉大大地嘆息了一聲:「哎,你仔細想想。五脈被整得灰頭土臉,我又何嘗不是?成濟村的產業我經營多年,梅素蘭也是好不容易才請到的大國手。這一下子被警察突擊曝光,全砸了。而且警察們順藤摸瓜,這條線上有不少人都被捕了,我也是損失慘重。」 我聽了他這一席話,徹底糊塗了。老朝奉到底在說些什麼?成濟村明明是他坑我的局,怎麼他反倒跟我這裡大吐苦水?老朝奉見我沒吭聲,進一步解釋道:「簡短直接地說吧,這次的事,幕後另有其人。他們的目標,不只是五脈,還有我。」 老朝奉這麼一點,我有點回過味兒來了。 難怪我一直模模糊糊地覺得,整個計劃有種微妙的不協調感,只是未去深思。現在回想起來,這種不協調感,是因為我先入為主地認為,老朝奉是這個局的幕後主使,成濟村是老朝奉扔出去的一枚棄子。但如果整個陰謀真的不是老朝奉主持的,而是第三方,那麼很多疑問就迎刃而解了。 這個「第三方」派鍾愛華在鄭州引導我去破老朝奉的產業,又通過某種手段讓素姐說出一句關鍵的謊言。素姐說的九成都是真實的,她只在一個地方撒了謊,那就是指出《清明上河圖》的鑒定者是老朝奉。結果我深信不疑,掀出《清明上河圖》的破綻,他們再將預先伏好的輿論一起發動,不僅把五脈擠入絕境,連同老朝奉也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從頭到尾,人家只用了一個鍾愛華,請梅素蘭撒了一個謊。一個人,一句話,就四兩撥千斤,把五脈和我都搞得雞飛狗跳。這手段著實高明,布局已臻化境啊。」老朝奉嘖嘖讚歎道。 「誰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得不忍住怒意,去問我這個畢生的仇敵。 「這你還看不出來?誰得利最多,誰嫌疑最大。」老朝奉的聲音沙啞,好似一隻衰朽的老狐狸。 「百瑞蓮?」 「不錯。」 我眉頭一動:「他們是想藉此炒作《清明上河圖》真本,好拍賣出天價?」 老朝奉在話筒里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你這孩子,我該說你糊塗還是精明?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百瑞蓮的生意那麼大,它會在乎這區區幾百萬收益?」 我惱火地反問道:「那你說,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話筒那邊嘿嘿一笑,說不出的陰森:「總設計師怎麼說的?改革開放,既然要開放,就要大膽地引入外資,引入競爭。以百瑞蓮為首的那幾家大拍賣行,一直在謀求進入中國內地市場。對他們來說,誰最礙事?」 「難道……」我一驚。 「仇深莫過於斷人財路。劉一鳴搞本土拍賣行,意圖把持國內古董交易大盤,自然就成了人家必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只有惡人才了解惡人,老朝奉果然比我和鄭教授看得更為深入。我實在沒想到,在我身上布的這個局,用心如此深遠,如同洋蔥一般層層疊疊,剝去數層,才能見到最為核心的動機所在。 他們圖謀的,不是《清明上河圖》真本,而是整個中國市場啊。等我看清這一切,才發現我是這一棋局中多麼重要而又多麼渺小的一枚棋子。 我懷疑劉一鳴也已經看穿了這一層因果,只不過他怕事情太大我承受不住壓力,才沒有明說。 這事確實夠大,境外勢力、幾個大拍賣行都是龐然大物,拔下一根汗毛都比我們腰粗。只有他們,才有能力搞出這樣的事情來。這個坑害五脈的圈套,雖然執行的人不多,但背後要的情報支持卻是海量的。我的情報、五脈的情報、老朝奉的情報、當年《清明上河圖》的鑒定細節、素姐被關押的隱秘,這一大堆或明或暗的資料,都是事先要搜集齊全,才能有足夠的想像力拚成這麼一個計劃。這得是多大的勢力? 老朝奉繼續道:「只要搞垮了五脈,中國本土拍賣行就形不成氣候;搞垮了我,中國地下贗品交易也會被他們把持。到那個時候,陰、陽兩道全部變色,古玩界這一片金山銀山,就成了他們的後花園、殖民地嘍。」 老朝奉的話,讓我渾身發涼,他這不是危言聳聽。 「你居然會說這樣的話,還真讓我有點意外。」我諷刺道,「既然危機重重,說吧,你現在給我打這個電話,是要做什麼?」 「境外這幾個拍賣行財大氣粗,布局滴水不漏,憑五脈或我的力量,根本無法撼動。這個計劃唯一的破局之人,就是你。劉一鳴一定也看出來了,所以他才把你派來南京。我讓小葯過來幫你,想辦法把這次的局面扳回來。」 我冷笑道:「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是想讓我為你這個死敵火中取栗?」 老朝奉絲毫沒動氣:「如今大家的栗子都在火里擱著。你可以坐視我垮,總不能坐視五脈關張吧?這麼多年的老店,最後因為你而倒閉,許一城在天有靈,非把你罵得狗血淋頭不可。」 「你還有臉提我爺爺的名字!」我怒不可遏。 「別生氣,你想想我說的對不對,五脈高高在上,有些民間疾苦是不知道的。我們這些做贗品的,路子和資源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一正一奇,咱們正好取長補短,各取所需,不是挺好的么?」 我勉強抑制住怒氣,不得不承認,我無法反駁他。現在百瑞蓮要進入中國內地,五脈和老朝奉在外力作用之下,結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我不會和許家的仇人聯手。」我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他的提議。 老朝奉道:「你這孩子,太倔強。國共仇恨深不深?日本人打進來,一樣聯手抗戰。你為了一己私怨,而毀了大局,這可不是智者所為。」 這個老東西,說得我成了罪人了似的!可我還是不為所動。仇敵就是仇敵,今天我為了利益暫時與之聯手,那是否意味著明天我為了更多利益,可以把這份仇恨拋之腦後? 老朝奉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心裡過不去這關,沒關係,我送你個理由。你師出有名,就能心安理得對自己有個交代了。」 「什麼?」 「此事若是完滿破局,我便現身與你見上一面。」 我的心臟頓時漏跳一拍,大腦卻保持著一絲清明:「你會這麼好心?」 「呵呵,我今年都九十多歲了,已是耄耋之歲,還有什麼看不開的?」老朝奉爽朗一笑。 我閉上眼睛,內心左右為難。老朝奉似乎把一切都考慮得很周詳,他這個提議,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既可以儘快破局挽救五脈,又能把老朝奉與許家恩怨一次結清,我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可狡黠如老朝奉,會突然變成活雷鋒?我斷然不信。越是一片坦途,裡面越可能藏著陷阱。我已經吃過一次大虧,不想再吃第二次。 「把煙煙弄出來,我再考慮合作的事,否則一切免談。」我說。 「好。具體的事情,你去跟小藥商量吧,我的資源他可以全權調動。記住,事成之前,你可不能對他出手。」 我看了一眼藥不然,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你以許一城的名義起個誓。」老朝奉似乎還不放心。 我咬著牙,發了一個誓。老朝奉大笑:「別人起誓,我就當放屁。你們許家個個是實誠人,我信得過。」 對方掛斷了電話。我把大哥大擱在桌子上,長長呼出一口氣,胸中鬱結卻依然未解。葯不然笑嘻嘻地敲了敲桌子:「說清楚啦,不會動手打我了吧?」我站起身來,僵硬地往外走去。葯不然起身拽住我胳膊:「哎?剛才不是說好了嗎?」 「你沒聽見?先去把煙煙救出來,否則免談。」 「哎呀,我沒看出來你們倆感情已經好到這地步了,什麼時候結婚辦事啊?」葯不然伸出兩個食指,猥瑣地一對,「你自己獨居,沒人管著,肯定沒少那個過吧?」 我猛然揪住他的衣領,一字一句道:「我答應不動你,可沒答應跟你言歸於好。你最好記住這點。」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瞪這麼大眼睛幹嗎?」葯不然無奈地攤開了手。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門。葯不然不敢跟我並肩而行,就跟在後頭絮絮叨叨地說:「要救煙煙,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不簡單。這還得著落在戴鶴軒身上。他如果答應撤訴,一切都好說;他要堅持起訴,以他在南京的影響力,我們去找警方說情也沒用,人家一句照章辦理,就擋回來了。」 「黃克武讓我帶了一枚大齊通寶。」我說。 葯不然吹了聲口哨:「好大手筆,就是不知那傢伙吃不吃這套。」 「既然黃克武讓我帶這個,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我始終目視前方,不去看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 我們回到街心公園,練功的人已經散去,我給姚天打了個電話。沒過多久,一個小年輕走過來,他為了避免人注意,脫去了警服,只穿著件白襯衫就過來了。 姚天跟我們一接上頭,就伸出兩個指頭搓動幾下。我從懷裡掏出幾張票子給他,他急不可耐地點了點,皺著眉頭嫌錢給得少,怎麼也得翻兩倍,我說你這是漫天要價。姚天一撇嘴,一臉不屑:「你想撈女人,還在乎這些錢?」我又拿出一迭錢扔給他。姚天把錢接過去,咧嘴笑了:「好,通風報信的費用,就算是兩清了。接下來你們打算出多少錢去見見她?」 「你……」我大怒。貪財的人我見過不少,但就算是圖書館,也是言而有信。這個姚天剛收了錢就出爾反爾,未免也太無恥了。 「我說年輕人吶,這麼做,是不是不太道德哇?」葯不然在一旁發話,倚老賣老地拍了拍姚天的肩膀。後者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道德?道德值幾個錢?你們想見人,只能靠我,定價就我說了算。這叫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葯不然依然是笑容滿面,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姚天臉色「唰」的一下變了,眼珠子飛快地轉了轉,對我說我相信你們的誠意,事後付給我就成。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我悄悄問葯不然說了些什麼,葯不然哈哈一笑:「老朝奉教過哥們兒一句話,叫使功不如使過,這是從前說李靖的話,知道啥意思不?——讓人給你服服帖帖幹活,與其是念他的功勞,不如抓他的把柄。這種特別貪財的人,膽量都特別小。我說我道兒上有人,這事要辦不成,他家裡就要遭殃,然後讓他看了看我懷裡的槍,讓他看著辦。」 「你還帶著槍?」我眼睛瞪圓。 「噓,這是五四式,防身用的。哥們兒不比你,現在可是個通緝犯,得隨時做好準備。」葯不然說到這裡,面孔一斂,口氣中流露出一絲黯然和疲憊。我看著他的臉,發現這麼長時間不見,這小子比從前滄桑了不少,富家子弟那點習氣被磨成了老氣橫秋。我忍不住在想,那個老朝奉到底有什麼魅力,能讓葯不然甘心背叛自己的家族和安逸生活為他賣命。 葯不然迅速調整回嬉皮笑臉:「你也別緊張,這一槍還沒開過呢。哥們兒一向主張以德服人,拿這玩意兒是嚇唬人用的。」 我把臉轉過去,不去理他。 我們到了看守所。姚天讓我們在門口等著,他進了辦公室張羅了一陣,穿好了制服出來跟我們說,已經幫我們填好了表格,可以去見見黃煙煙,但時間不能太久。 我們兩個走過一條長廊,進到一間見面室。這裡被一條長長的櫃檯隔成兩部分,環境很糟糕,無論椅子還是牆面都散發著一股黃梅天的霉味。對面的門沒關嚴,隱約傳來一股腥臊味道,似乎有廁所沒清洗乾淨。 見面室尚且如此,羈押監牢的條件可想而知。我心裡一疼,煙煙大戶人家出身,錦衣玉食,哪受過這種苦啊。 很快一名女警帶著煙煙進了屋。她穿著一身囚服,頭髮散亂,但精神還好。她先看到我,眼睛一亮,快走了兩步,然後發現我身旁還站著葯不然,表情從驚喜轉為驚愕,繼而變成憤怒。 葯不然伸手沖她打了個招呼,煙煙一點沒客氣,直接喝道:「滾!」然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對我劈頭就問,「怎麼他會跟著你?」 我苦笑著雙手一攤:「說來話長,你先別管這個了,說說你跟姓戴的到底怎麼回事?」 煙煙警惕地看了眼藥不然,撩起長發,把事情前因後果講了出來。她按照黃克武的吩咐來到南京,先拜訪了幾個古玩名家,然後登門拜訪戴鶴軒。戴鶴軒從前在北京工作時,跟劉一鳴是同事,經常跟五脈的人接觸,其中黃克武跟他關係最好,把他當成小友。所以這次煙煙打著黃家的旗號,希望戴鶴軒能在轉型拍賣行這件事上予以支持。 戴鶴軒聽了煙煙的要求,滿口答應。兩個人又寒暄了一陣,戴鶴軒熱情地邀請煙煙參觀自己的收藏。他有單獨的一座庫房,專門放古董收藏。煙煙去看了一圈,在庫房裡戴鶴軒突然拽著她的手,說要幫她把脈。煙煙礙於長輩面子,只得同意。戴鶴軒把完脈以後,說你的脈象不穩,身體里有隱患,只有我的黃帝氣功能夠清除。煙煙開始還勉強聽著,後來聽他說的越來越不成話,先說只有高級女學員才能享受他親自傳功,然後要求她把上衣脫掉以自然之態接收內力熏陶。煙煙那個火爆脾氣,哪裡能忍得了這種事,直接抓起一件瓷器砸到了戴鶴軒的腦袋上。 這件瓷器,是一件宋代汝官窯三足香爐。戴鶴軒揪住這個不放,說這是他藏品中最貴重的一件,黃煙煙意圖偷竊不成,將其打碎誣他行為不軌。警察趕到以後,說煙煙的指控沒有實據,那件瓷器卻是實打實給摔碎了,於是不問青紅皂白把煙煙抓了起來。 聽完煙煙講述,我氣得一拍桌子,臉色鐵青。這姓戴的真是個人渣!連故人的孫女都要染指,他是練氣功練得走火入魔了吧! 戴鶴軒事後還故作大方,說只要煙煙道歉,他就看在黃克武的面子上撤回起訴。煙煙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要求,她恨恨地告訴我,她一點也不後悔這麼干,只恨沒用力再重一點把戴鶴軒的鼻子打斷。 「對了,我爺爺去哪裡了?怎麼只有你來了?」煙煙問道。 監牢里沒有報紙可看,估計煙煙還不知道五脈發生的大事,只當我是專程來解救她的。她如今身在囚籠,就算得知實情,也只能白白著急。於是我猶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黃克武另外有事,學會先把我派過來了。 「再說了,你出了事,我不來誰來?」我柔聲說,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拳頭。煙煙眼圈略微泛紅,我安慰她說別著急,我一定會儘快把你弄出來,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煙煙把拳頭舒展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說我相信你的能耐。我暗自苦笑,她可不知道我現在背著一個多大的包袱。 很快會客時間結束了,煙煙依依不捨地被女警帶了下去。我又給了姚天幾張票子,讓他盡量照顧著點,姚天畏縮地看了葯不然一眼,滿口答應下來。 從看守所一出來,葯不然在我身後忽然發出一聲冷笑。我回頭問他怎麼了,葯不然伸了個懶腰:「煙煙到底是黃字門的,對瓷器不太了解啊,讓人白白佔了便宜。」 葯不然是五脈里的白字門出身,精通瓷器。他這麼說,必定事出有因。我忙問他到底怎麼回事,葯不然告訴我,現存汝窯不過六七十件,分散於北京故宮、台北故宮、大英博物館以及其他一些博物館裡,件件有來歷可查,可目錄里從來沒提過南京戴氏有這麼一件汝官窯藏品。 真正意義上的汝瓷,一般出自汝州寶豐清涼寺官窯,特供宮裡,運轉時間不過十幾年光景。而且這個窯燒制器物不計成本,盡善盡美,凡不合格全部砸碎,所以產量極其有限。玩瓷器的都知道,行當里素有「十汝九贗」之說,每年都有好多民間收藏家站出來,說我們家裡藏著多少件多少件汝瓷,其實從來沒見著過真的。葯不然說這件汝官窯三足香爐,雖然沒看見實物,但是贗品的可能性極大。 這就好像你說手裡有傳國玉璽,有這個可能性么?有!但概率實在太低了,低到不必予以置信。 「這個戴鶴軒也太寒酸了,弄個假汝瓷供在家裡當個寶貝,暴發戶的文化底蘊就是不行。」葯不然刻薄地評論道。 「可就算這香爐是件贗品,也沒法幫煙煙脫罪。她是砸了人家東西,不是買了人家假貨。要不然,也用不著我專程來南京了。」我搖搖頭。 葯不然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哥們兒,我知道你對我心懷怨恨。不過現在咱哥倆兒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你有什麼事,不該瞞著我才對。」 「我瞞著你什麼了?」 「我一直就在納悶,現在那兩幅《清明上河圖》對質的時間迫在眉睫,正是五脈生死存亡之際。劉一鳴把你派到南京來,肯定不會只是為了黃煙煙。你找戴鶴軒,肯定還有別的事,而且那件才是正事、大事,我說的對吧?」 這個混蛋眼光倒真是犀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動機。戴鶴軒手握《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這是我必須要拿到手的,可煙煙也是一定要救出來的。我從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腦子就在不停地轉動,想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個戴鶴軒,到底是不是和《清明上河圖》有關?」葯不然緊盯著我,似乎要挖出我心中的秘密來。我被他盯得很難受,立刻冷笑著頂了回去:「你以為我會像從前那樣,對你知無不言嗎?我還想留點底牌,免得被你害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凝重。我們兩個對視片刻,葯不然嘴角動了動:「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信任了是不是?」 「是。」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葯不然無奈地舉起雙手:「哎呀哎呀,你的警惕性可很高。好吧,好吧,這事我先不追問。不過無論你是什麼目的,總之咱們該先去跟戴鶴軒見上一面才對吧?」 這個提議我倒是沒有意見,總歸要先見見這個人,摸摸他的路數,再來決定接下來的計劃。 葯不然動用了老朝奉的地下關係,很輕易就打聽出了戴鶴軒的住所。他的住所分為兩處,一處是一棟在玄武湖旁的小樓,樓下是戴氏黃帝氣功班本部,樓上是住所。這個地址是公開的,每天外頭都擠滿了人,不是來報名學氣功的,就是慕名來治病的。他還有一處私人住所,在南京郊區,靠著長江邊。黃煙煙之前去的,就是這個私人別墅。 葯不然路子野,不知從哪裡弄到一輛吉普車。我們一路到了別墅門口。別墅瀕臨長江邊,四外視野極好。這原本是一處高幹療養院,後來改制,就被戴鶴軒給盤下來了。別墅還是七八十年代的蘇式建築,但重新裝修過,搞得金碧輝煌,跟皇宮似的。 門口站著幾個穿白色功夫衫的人,來回巡視。他們不是保安或警衛,而是戴鶴軒的弟子,自願過來給恩師護法的。我們到了門口,自稱是北京鑒古研究學會的人,是為了黃煙煙的事情而來。一聽這名字,那些弟子紛紛露出鄙夷憤恨的目光,態度十分怠慢。我跟他們交涉了半天,他們才勉強跟裡頭通報了一聲。過不多時,然後出來一個看起來品級很高的弟子,把我們領進了別墅。 這座別墅的大客廳裝潢很有特色,一水的清代黃梨木傢具,正壁供著一尊黃帝的銅像,一尊香爐,背景是幅太極圖。在大廳左右都掛滿了照片,全是戴鶴軒與各級領導握手的場景。門口靠窗擺著一個透明方形大魚缸,裡頭養著幾十條熱帶魚。魚缸伸出水面一截樹枝,上頭趴著一條斑綠蜥蜴。養魚是為了聚財,這是風水上的講究,可養蜥蜴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就實在猜不出來了。 「一看這氣功就是扯淡,太極圖宋代才出現,跟黃帝有個屁關係。」葯不然小聲說。我不置可否,這大廳的風格斑駁,看似古典實則是鍋大雜燴,這正是江湖騙子最喜歡的手段,把神秘學元素嫁接混合,用來糊弄普通老百姓。 我們各自剛揀了把木椅坐定,忽然聽到頭頂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後看到兩個人從樓上一步步下來。一個是典型的領導幹部,大腹便便,旁邊陪同的是個深眼高鼻的中年人,身穿青綢唐裝,留著一頭披肩長發,頗有仙風道骨之風,唯一可惜的是頭頂卻是一片地中海——想必他就是戴鶴軒。 「王局長,記得這周按照我教您的口訣練習,去除一下身體里的毒素。下周我請您和莫老吃飯,有一件新得的寶物一起鑒賞一下。」戴鶴軒笑眯眯地說道。 「戴老師的收藏,肯定不一般,我肯定要開開眼界。」王局長兩眼放光,滿口答應下來。 兩個人且說且行,看起來關係十分親密。戴鶴軒走到半路,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卻沒做任何表示。等到王局長出了門,他才折回身來,背著手打量了我們一番,似笑非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鼻樑上有新傷,想必是煙煙留下的傑作。 這個人光看眉眼不算英俊,但五官特正,很像是電影里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員,一看很容易心生好感,難怪能蠱惑這麼多人相信他的什麼氣功。 我剛要開口說話,戴鶴軒抬起手來:「我今日早上心血來潮,起過一卦,主有客遠來。兩位既然是客,不敢不敬香茗。」他話音剛落,就有穿著旗袍的女弟子端來兩杯茶和一杯白水過來。 我和葯不然捧了茶杯在手,都沒動。戴鶴軒拿起白水,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解釋道:「老毛病啦,得按時吃藥。」他也不擰開蓋子,就把瓶子直接對著茶口磕了磕。磕了幾下,突然「啵」的一聲,一粒藥片不知怎麼倒出來的,直落入水中,很快融化。 我和葯不然面色如常,絲毫沒被他這一手「特異功能」給嚇到。這種作派在江湖上叫作孔雀開屏,意思是善於裝腔作勢,專門用來糊弄老百姓的。這種不開蓋就能倒出藥片的技巧,如果是魔術師來表演,大家全都哈哈一笑;可一旦冠以氣功大師的名頭,卻搞得神乎其神,真修成了正果似的。 我們倆目光裡帶著几絲譏誚,戴鶴軒大概也看出來了,沒再繼續表演,放下水杯袍袖一甩:「你們是來替黃煙煙求情的?」 「是的,我們希望您能撤回起訴。」我先投石問路。 戴鶴軒彈了一下衣角,微微抬起下巴:「你們可曾了解過黃帝內功?」我一下子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愣了一下才答道:「只是聽說過。」戴鶴軒雙手一抱,虛空作了一揖,特別嚴肅地說道:「黃帝內功,是我潛心幾十年研究黃帝內經創製出的一門氣功,可以延年益壽、祛病消災、開發奇經八脈,點通天眼,開發出人體潛藏的特異功能。」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戴鶴軒卻繼續喋喋不休道:「這一門功法,其實練的不是身體,是心境,最講究心態平和。怨不積,恨不累,海闊天空,才能海納百川。我修鍊了幾十年,於俗世恩怨早就看淡了——這件事,只要黃小姐給我當眾道個歉,我就不追究。至於賠償,我想區區一件汝瓷,五脈也賠得起。」 我和葯不然對視一眼。看來這位氣功大師真是會睜著眼說瞎話,前面還裝雲淡風輕,突然就變成一副無賴嘴臉,偏偏還說得大度無比。 讓煙煙開口道歉,那是絕對行不通的。且不說她的牛脾氣,明明是這廝起了色心,憑什麼還得反過來跟他道歉?換了我也不能接受。我權衡再三,開口道:「煙煙脾氣不好,遇事容易起急。戴老師你們兩個可能都誤會對方了。她還年輕,就請您高抬貴手吧。」 我已經盡量說得委婉了,戴鶴軒卻怫然不悅:「你們把我戴鶴軒當什麼人了?好色的登徒子?我告訴你們,我這內功可以溝通宇宙,就算是親傳弟子,都不輕易讓渡。我念在黃小姐是故人之後,根骨也不錯,好意幫她洗髓伐毛,引她領悟大道。可她非但不領情,還大打出手,要是連個道歉都沒有,會擾亂我的心境,日後修行會有心魔。她這不是害我的性命嗎?」 戴鶴軒說著這些荒誕話的同時,表情偏生格外肅穆,真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知道是演技還是他自己就這麼覺得。難怪黃克武毫不客氣地評價他是個變態,這就是一看武俠小說走火入魔的瘋子。 我耐著性子又說道:「您和劉老、黃老是舊識,又曾是同事。希望您念在二老的面子上,就此揭過吧。」戴鶴軒卻不屑地撇了撇嘴,摸著自己的鼻樑骨道:「別跟我談什麼面子。我被這個小姑娘砸了鼻子,壞了面相,已經沒什麼面子了!你們還有點別的解決方案沒有?沒有就別浪費我的時間了。」 這個結果,倒是沒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戴鶴軒是那麼講道理的人,也就不會幹出這種爛事了。我從懷裡掏出大齊通寶,輕輕擱到桌面上:「那麼這樣東西,不知能否彌補戴老師您的損失?」 「缺角大齊通寶?」 戴鶴軒本來是懶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看這錢,他眼睛陡然一亮,俯身就要拈起來細看,我卻伸開手掌,把它扣在桌面上。他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收了回去,繼續裝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不愧是五脈,底蘊就是豐厚。這東西古泉界找了幾十年,想不到一直藏在黃老爺子手裡。」他說話時把表情掩飾得很好,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雙眼中的一絲貪婪,看來他對這枚銅錢極有興趣,這是個好消息。 「汝瓷傳世尚有七十餘件,而大齊通寶世傳只有兩枚,物以稀為貴,是否足夠抵償這次的風波了?」我暗暗點了一句他的汝瓷不過是贗品,我這枚錢可是貨真價實。 戴鶴軒低頭撫摸自己的長指甲,陷入沉思。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露出詭異的微笑:「黃老爺子之前沒跟你提過?我籍貫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這錢本來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麼流落到黃老手裡了。所以這不該叫抵償,而是叫物歸原主才對。」 戴鶴軒居然是戴熙的後人,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可他這個說法,卻實在有點強詞奪理。按照古董界的規矩,沒人能對一件古董擁有無限所有權,哪怕是傳家之寶,只要中道失傳,那麼這東西與這家便再無關係。大齊通寶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後它就失蹤了,這東西再度現世,戴鶴軒是沒權利去主張歸屬的。 不過抵償也罷,歸還也罷,只要能用這枚銅錢換回煙煙的自由,什麼名目並不重要。戴鶴軒跟黃煙煙沒那麼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寶,還是出一口無關緊要的惡氣,這個選擇題對他來說,並不難做。 「怎麼樣?」我追問他。戴鶴軒歪了下腦袋,語氣感慨:「自從戴熙自盡、大齊通寶失落以後,戴家家道中落。當初我在北京還曾拜託黃老,請他留意市面上的動靜,好尋回此寶完成祖先夙願。黃老一直說找不到,原來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愿,這是想給我個驚喜呀。」 這就隱隱有點指責的味道了,難道他既想要這錢,又不想搭人情?我雙手撫在膝蓋上,有些緊張。我現在手裡唯一的籌碼,就是這枚銅錢,可不要節外生枝。戴鶴軒感慨完了,雙手在胸前一運氣,慢慢壓下丹田,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哎,算了。我們修道之人,不該計較這些俗世的細枝末節。黃老肯把這錢送還給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會為難他的親生孫女……」我正要介面,他眉頭一挑,又補充道,「……只要這東西真是我戴家遺物。」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愣。 「虧你還是五脈中人,這都不懂。你們隨便拿件東西過來,我就得信?總得驗驗真假吧?」 這個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銅錢拈在手裡,遞給他。戴鶴軒似乎不情願和我有肢體接觸,皺著眉頭把錢拿過去,隨後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鶴軒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弟子送來一把玳瑁紋的放大鏡。他拿起放大鏡端詳了一陣,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把銅錢扔了回來。 「黃老爺子是不是欺負我太久沒在古董界混,故意拿這麼一枚贗品來考驗我啊?」 「這怎麼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是用來換煙煙的籌碼,怎麼可能拿一枚假貨?戴鶴軒把放大鏡遞給我:「你自己看看那個『通』字吧。」在放大鏡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齊通寶的細節。這一枚錢寬緣,平背,正面四字錢文清晰可見,邊緣齊整。可是位於方孔右側的「通」字,它的走之邊朝錢幣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細淺的凸起,好似是寫字時筆畫多寫了一道似的。 戴鶴軒只要不提氣功話題,整個人就顯得特別精明:「大齊通寶是李昇開國用的錢,以精緻嚴整而著稱,居然出現這樣的紕漏,豈不荒謬!而且錢幣不是書法,它是用模子鑄成,千幣一面,怎麼會有其中一枚無緣無故多出一筆?」 戴鶴軒連珠炮似的追問,我低頭不語。黃克武不可能騙我,但戴鶴軒說的這些,卻都是實打實的證據。我一時無從反駁,葯不然在一旁著急地幾次想張嘴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這錢吶,還沒我手裡這放大鏡值錢呢。」戴鶴軒把放大鏡拿回去,錢扔還給我,得意洋洋地說道,「我雖然早就離開學術界了,但這點小伎倆還是識得破。我看你們也別忙活了,簡單點。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學三個月氣功,我什麼時候教膩了,就把她放回來。」他終於露出了流氓嘴臉,我騰地火了,大聲喝道:「姓戴的,你別欺人太甚!」 戴鶴軒穩穩坐在椅子上,雙手一攤:「先派個小姑娘來砸我的鼻子,又派兩個愣頭青來拿假貨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惱羞成怒,現在反倒說我欺人太甚?你們五脈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長輩,請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長輩,那就該換你們長輩來談。」戴鶴軒說到這裡,忽然歪了歪頭,笑道,「哎,我想起來了,你們五脈如今一腦門子官司,家裡的幾位長老四處滅火,哪還顧得上管這種小事啊。」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這個不念舊情的傢伙袖手旁觀也就罷了,居然還冷諷熱嘲。戴鶴軒一點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繼續喋喋不休:「想不到劉一鳴謹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圖》身上。嘖嘖,當初我就說那東西有問題,可惜他不信。現在他讓你來找我幫忙,有說過要承認錯誤的話嗎?」 「沒說過。」我回答。話一出口,突然覺得袖子被人扯動,我低頭一看,葯不然一臉無奈地看著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頭,看到戴鶴軒正狡黠地盯著我,唇邊浮現出一絲陰謀得逞的詭笑:「果然,你來南京找我,不是為了黃小姐,是為了《清明上河圖》吧。」 我頓時明白過來,中計了。戴鶴軒這是渾水摸魚之計,先雲遮霧繞扯了一堆內功,再故意拿話挑逗我的怒氣,讓我心神一亂,然後突然從黃煙煙的話題跳到《清明上河圖》,輕而易舉就釣出了我的真實意圖。 我尷尬而狼狽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鶴軒突然仔細端詳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剛才都沒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許願嘛。」我這才想起來,進門以後,他一直連自我介紹的機會都沒給我們。 認出我的身份以後,戴鶴軒的態度有所轉變。不過我猜他與其說是熱情,倒不如說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個幾乎毀了整個五脈的人此時還替五脈辦事,都會充滿好奇。 戴鶴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吶,以一己之力單挑五脈,大義滅親,踢破《清明上河圖》的真偽,發誓要還古董市場一片晴朗的天空,新聞標題都給你捧到天上去了。鬧騰成這樣子,劉一鳴居然沒把你開革出門,反而把你派來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他的話,就像是竹篾子一樣掃在我臉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鶴軒道:「你對《清明上河圖》的分析我看了,還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說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說到這裡,戴鶴軒停口不說了,雙眼眯起來。 我心中狂跳,關於《清明上河圖》,他果然知道些什麼! 我正要發問,戴鶴軒一揮手,自顧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來是惡客上門,可其中又隱伏著一重變化。我本來看不懂,現在可算是明白了,原來是應在你這裡——得啦,你把錢給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遲疑地把那枚假錢遞給他。戴鶴軒雙指一夾,眼睛微眯:「拿假錢來糊弄我,我本該把你們趕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姑且就用這枚假錢,換給你一個機會吧。」 「機會?」 「我給你一個賭鬥的機會。你贏了,我如你所願;你輸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得沉聲道:「怎麼賭?」 戴鶴軒呵呵一笑:「別緊張,我不會拿氣功來對付你,勝之不武。咱們就用古董界的規矩來賭鬥。如何?」 「好!」他的提議,正中我的下懷。 戴鶴軒緩緩起身,朝著二樓台階做了個手勢:「請。」我和葯不然對視一眼,跟著他朝二樓走去。上了一半台階,戴鶴軒忽然轉過頭來,對我笑眯眯地說道:「小許呀,我那一卦里,還有個登天梯的徵兆,說明你跟我們戴氏黃帝內功很有緣分,不考慮入我門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將來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無神論者。」我想都沒想就回絕了。 「無神論又如何?氣功本來就不是鬼神之說,而是溝通宇宙、參悟終極真理的手段。國外好多科學家,也都紛紛來函,和我探討相對論呢。」 戴鶴軒一進入氣功模式,整個人就開始神經起來。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應付幾句。 我們來到二樓,放眼一看,發現這裡沒有隔間,而是一片軒敞寬闊的大廳,廳前牌子寫著三個大篆:「稽古軒」。大廳里擺放著各色古物,從瓷器、木器到青銅器,琳琅滿目,都用玻璃罩罩起來,旁邊還擱一個黃澄澄的銅牌解說。我估計這裡就是戴鶴軒的私人博物館,裡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戶都掛著厚紗藏青窗帘,所以光線不亮,十分安靜,只有低沉的嗡嗡聲傳來,應該是配套的空調。 我掃視四周,看到其中一個櫥窗里是空的,牌子還沒撤掉,上面寫著汝瓷香爐云云。看來煙煙上次來的時候,就是在這裡出的手。葯不然沖我做了個鄙視的手勢,意思是周圍幾件瓷器沒一件真的。 大廳里最醒目的,是盡頭一面特別寬闊的牆壁,高約三米五。貼牆鑲嵌著一個大方木陳列架,牆體木質黃中帶著一點淺綠,紋路淡雅勻稱,隱有金絲浮現。整個木架子隔成大約三十個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貼牆豎掛的圍棋棋盤。在這個陳列架上,每一個格子里都放著一件古董。古董的種類繁多,有紫銅的香爐、茄皮曲頸花插、檀香木盒、荷葉茶盞、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壺,也有描金方尊,還有青花筆海,真假姑且不論,雜得是真夠可以,可謂是五花八門。 我收回思緒,直接問他道:「怎麼賭?」 戴鶴軒用他長長的指甲一指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楊。」 「百步穿楊?」 「你們北京怎麼說來著?哦,對了,射覆。」 我和葯不然眉頭都是一顫,沒想到戴鶴軒居然挑選了這麼一個出奇的方式。 所謂射覆,本來是指中國古代的一種遊戲,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裡面是什麼東西。不過在古董圈子裡,這個詞代表了一種賭鬥的手段——賭主在桌子上擺出幾件古玩,少則五六件,多則二三十件,謂之「擺陣」。請射覆者遠遠站開,以一炷香為限,隔空挑出這些古玩中最貴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贗品。這個挑選的題目,由賭主來定。 這本來只是個考校眼力的餘興遊戲,後來慢慢演變成了一種賭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沒那麼多生死決鬥,碰到無法調節的矛盾,就用這種方式一決勝負。這種賭鬥和鬥口不一樣,鬥口是在近處仔細觀察,驗的是真假,實打實要靠鑒定水平;而射覆卻只允許你只站在遠處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觸摸,所以直覺、記憶力、眼力和經驗都同等重要,難度比鬥口更甚。 正因為站得遠,看得不清,所以往往勝負的關鍵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說吧,賭主擺出兩件來,左邊青花瓷碗,右邊一管兔毫毛筆,讓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貴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較貴,但難保後者不是什麼有來歷的出處,賭主會不會利用射覆者隔得遠無法仔細檢驗這個劣勢,故意挖了個坑等著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計,故意來這麼一出兵不厭詐?這麼一路想下去,沒完沒了。 這只是兩件古玩,瞎猜還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來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擺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把擺陣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點勝算都沒有。 所以也有人說,鬥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卻是人、是心。 北京從前有過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傑,人家都叫他眼釘子。他有一個絕技,走過古董鋪子,只要掃一眼,就能說出其中真品贗品,各自作價幾何,比老師傅看得都准。賣古玩的一見他來,都趕緊用布簾把店鋪擋上,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大街凈」。他先後參加過幾十回射覆,未嘗一敗,就連京城裡的許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裡,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後來郝人傑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對手擺陣時偷偷做了個暗格,他本來射准了,結果人家暗中給調了包,郝人傑不知內情,以為自己錯了,一口血噴了出來,自信心全垮了,從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靈。 我收回思緒,望向戴鶴軒這個陳列架。上頭擺著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這陣中種類繁多,古玩幾乎沒有重樣的,差異大,相對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鎮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認輸了。 戴鶴軒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爐里,興緻勃勃地說:「我浸淫氣功十幾年,已經好久沒跟古董界的朋友們切磋了,今天就回歸傳統,用香不用表。」然後他在地上用手勢划了一條線,「你就站這兒吧。我也不出偏門題,這個陳列架里,請你射出其中最貴的一件,一炷香的時間,挑對了就算你贏——久聞你破過佛頭奇案,這次看看是不是言過其實。」 我站到線上,嘴唇緊抿。葯不然站到我背後,悄聲問道:「哥們兒,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裡沒底,但面上卻綳著,說不用你操心,我沒問題。葯不然聳聳肩,往後退了幾步。 戴鶴軒把香點著,一縷幽煙裊裊而起,整個展廳立刻變得靜謐幽遠起來。我瞪大了眼睛,朝那邊看去。我的視力不錯,戴鶴軒那條線也不算劃得很遠,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個物件的樣式、紋飾,質地和上面的個別題字也勉強能看到,再細就看不出來了。 一炷香的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鐘,也就是說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樣東西,心理壓力是相當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連忙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一件件看過去。 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位於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紋筆海。這東西的光澤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點點青色,上頭繪著山水,柳樹已現枯枝,一旁松柏卻依然枝繁葉茂,這畫的應該是深秋景緻。這東西看起來應該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飛快地給它估了一個價,然後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個微胖的扁鐵盒子,有一個托架讓它豎起來。盒子應該是鐵皮的,四角包著銀邊,蓋子上還有勾勒均勻的幾何圖案。這是個銀邊煙盒,裡頭的高度恰好能擺好一排香煙。這玩意若不是民國貨,我把葯不然腦袋擰下來,根本值不了多少錢,直接劃掉。 我輕輕地笑了一下。古玩種類多的好處就在這裡,彼此之間差異很大,有些東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飛快地移向第三件,這是個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樸,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圖,卷藤紋、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細,刻痕深峻,邊角圓潤,刀功精湛無比。我隔著這麼遠,都能感覺到一種厚重的氣勢涌過來。這東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這種疊層的雕刻技術是典型的明風,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開放,犀牛角這種材料才會大量流入中國。我掃了一眼雕紋的包漿,小童、樹藤、山石、大樹的表皮都覆著黑褐色包漿,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沒錯。 不知為何,我一看到那大樹,腦子裡忽然躍進一個念頭。 百步穿楊? 這四個字一下子讓我的思緒跑偏了。 百步穿楊,這個名字怎麼聽著這麼熟,最近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聽說過。我搖搖頭,想把這些無關的念頭趕出腦海,可它偏偏飛速地運轉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鍾愛華在給我講述豫順樓大戰時,曾經提過這個名號。當時在斗珍會上,七家商號為了鉗制黃克武,各出高手賭鬥,其中有一項,就叫作百步穿楊。 射覆是個雅詞兒,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觀的「百步穿楊」。但戴鶴軒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麼用的是河南的術語呢?難道他和豫順樓之戰也有什麼淵源?這人年紀輕輕就進了《清明上河圖》的鑒定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沒有關係? 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飛快地划過腦海,吸走了我大量寶貴的時間。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香已經燃了一半多。 我一時大驚,急忙收回思緒,重新去看牆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問好似雜草一般,無論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但這個時候怎麼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輸了,不光煙煙救不出來,只怕《清明上河圖》的事也沒了著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來心,脊背一陣發涼。 香很快就燃盡了,戴鶴鳴把手臂用力一揮:「你選好沒有?」我這時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裡選得出來,只得草草掃過一眼,勉為其難地指著那犀角雕杯道:「我選它。」 「你確定?」 「嗯……」我猶豫再三,還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頭點了過去。 戴鶴軒把手一攤:「可惜,你輸了。」 「為什麼?」 戴鶴軒嘿嘿一笑,伸手從架子上把那個犀角杯取下來遞給我。我用手那麼一掂量,心裡就涼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紋路,徹底涼透了。 犀牛角有一個特點,它的縱向紋路永遠都是平行而展,中間絕不交錯,收藏家都稱之為竹絲紋,而其他的黃牛角、水牛角的紋路是交錯的,如同網狀。這本該是常識,我一時起急,光顧著看雕飾,卻忽略了這麼一個本該放在最開始的判斷。 犀角牛角,雖然只一字之差,價格卻是千差萬別。哪怕這杯子真的是明代產物,犀角杯和牛角杯價位也差得遠去了。如果我當時能再沉得住氣一點,看到這個紋路,就不會犯這個低級的錯誤。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幾乎想一頭撞到玻璃櫥窗上。我為什麼這麼急!為什麼中途走神!最後一個寶貴機會,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在我手裡滑走了。戴鶴軒見我垂頭喪氣,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你也別難過,這不是你運氣不好。其實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絲毫勝算——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的話剛一出口,我身旁的葯不然突然臉色大變,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許願,咱們走!」我站在原地沒動,沉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戴鶴軒得意洋洋,把手裡的那枚古錢拋了拋:「黃克武這個人,脾氣是暴躁了點,但眼光和人品不會有錯,他怎麼會拿贗品來矇事呢?我告訴你吧,這枚是貨真價實的缺角大齊通寶,可惜偏偏你卻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嚨嘶啞起來:「那一道凸痕,不是偽造不精的破綻嗎?」 「我若不說是假的,你怎麼會那麼輕易讓我拿到手?」戴鶴軒笑道,「我免費給你上一課吧。這枚錢不是普通的大齊通寶,而是鐵范銅試鑄錢。而那條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銅。你知道的,鑄錢是個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幾萬枚,所以在大規模鑄造之前,必須得先試鑄幾枚示範用的銅錢,以檢驗模具是否嚴絲合縫。這一枚錢,顯然是模具還不夠精細,以致在澆范的時候,銅液順空隙流出一截,留下這麼一道錢疤。」 難怪這枚「大齊通寶」如此貴重,這就和錯版人民幣似的,印錯了的東西比正品還值錢。 「練功之人,最講究心胸坦蕩,別無雜念。我就算讓你輸,也會讓你輸得有意義,就當是免費傳功。怎麼樣?學到點東西沒有?」戴鶴軒把銅錢擱進口袋裡,還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看著他撿了便宜還賣乖的得意麵孔,我幾乎要吐出血來。他用這麼個小手段就把我騙了。一枚能換回天大人情的古寶,卻被我當成假幣,只換回了一次賭鬥的機會——而且還已經被我浪費了。 完了完了,煙煙救不出來了;《清明上河圖》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脈要完了。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就劇烈地抽搐起來,臉色急遽變化,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時,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隻手貼在我後心,讓我不至於摔倒:「你的心境已亂,今天就到這裡吧。」 「可是這一走,我們可就再無機會了!」我拒絕。 葯不然沉聲喝道:「你現在這副德性,能做成什麼事?」 我閉上眼睛,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我現在心亂如麻,胸口悶得簡直要窒息。射覆失敗還罷了,居然還親手把大齊通寶當成贗品拱手讓人,這對我的打擊尤其之大。現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傑一樣,信心瀕臨崩潰,再勉強斗下去,百戰百敗。 「接下來交給我吧。」葯不然拍拍我肩膀,轉頭對戴鶴軒道,「戴先生,射覆算我們輸了。」他還是那一副嬉皮笑臉,戴鶴軒一時摸不清他的路數,眉頭微皺:「你是五脈哪位?」 「玄字門,葯來的孫子葯不然。」葯不然漫不經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種危險的氣息。他自從進了戴鶴軒的別墅,始終保持著低調,一直到現在才主動站出來。一聽這名字,戴鶴軒臉色頓時微微抽搐。佛頭那件事他顯然知道些內情,對這個危險分子也略有耳聞。他雙手放下,擺了個防備的姿態,警惕地問道:「你們兩個,怎麼會湊到一起?」 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們可沒湊到一起,不過這跟您沒關係——總之,今天我們認栽,下回再向您討教。」 戴鶴軒轉了轉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葯不然的架勢,似乎不答應就要動手。他吃得住我,卻吃不住葯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個連自己親爺爺都敢出賣的狠角色,戴鶴軒一時也不敢太過強逼,便大袖一揮,故作大度道:「好,亢龍有悔,事不宜極,我隨時恭候就是。」 兩人不懷好意地對峙了一陣,都看不穿對方破綻,便一起客客氣氣地走下一樓。我思緒混亂之至,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戴鶴軒好心地說要不用氣功幫我推拿一下,被葯不然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別墅。 我們兩個上了車,大概開出去十來里路,來到一處江堤旁邊。此時已經天黑了,周圍開闊寂靜,一個人都沒有。葯不然看了看後視鏡,把車子滅了火,然後把頭轉向坐在副駕的我。 「好點沒?」 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覺得頭疼得厲害,而且胃部有輕微痙攣,有點想吐。葯不然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埋怨道:「哥們兒啊,我說你也太糊塗了。那個姓戴的為什麼騙了你以後,還當面把真相說出來?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擊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攔著,那你可就徹底廢了。」 「我沒事。」我兀自嘴硬。 葯不然怒道:「沒事個屁!你看看自己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亂,就差沒投長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葯不然一把將礦泉水瓶搶過去,照頭潑了我一臉:「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現,得有多他媽心浮氣躁。犀角杯那紋路多明顯,一條狗都能看出來;還有那枚大齊通寶,就算你不懂泉貨,難道還不信任黃克武?這麼簡單的兩件事,你辦砸了不說,還跟我這兒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你丫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麼?還有點判斷力沒有?」 面對他的突然爆發,我沉默不語。葯不然沒打算放過我,繼續罵道:「你現在整個人吶,就跟個汽水瓶子似的,裡頭裝的什麼口味,全都讓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還一肚子氣。別說戴鶴軒,就是潘家園裡隨便哪個小販,現在都能把你耍得團團轉!原來那個破了佛頭案的許願跑哪兒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劉一鳴當初給我的八字批語:「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葯不然沒那麼文雅,說的意思卻差不多。無論是長輩還是死敵,居然不約而同地點出了相同的問題。我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葯不然見我臉色灰白,口氣緩了緩:「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報仇,結果把五脈給扯進危局之中,結果心懷愧疚,無法解脫,只要一想心裡就難受,就沒法沉下心來,跟揣著個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說的沒錯吧?」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要深陷在過去的錯誤里,對老朝奉的痛恨,對許家的焦慮,對五脈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關聯的情緒,絞成了一根繩子纏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掙扎,它們絞得越緊,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我跟劉一鳴在病房進行談話以後,接受了拯救五脈的使命,利用任務的壓力把這股複雜情緒強行壓制在心底。可是,當我敗給戴鶴軒,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瀕臨失敗以後,這股情緒一下子反彈回來,讓我一下子被拋入自責和痛苦的泥沼,無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鍾愛華設局,坑害了五脈;再被戴鶴軒所騙,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機會。我這樣無能的傢伙,該怎麼樣才能贖罪?我揮拳朝著車窗砸去,拳頭砸在車玻璃上,生疼無比。 葯不然盯著我,把礦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氣太軸,喜歡鑽牛角尖,一旦進套,自己就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你知道嗎?老朝奉讓我過來幫你,就是算準了你自己想不開,得有人幫忙開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我猛然瞪向葯不然,目光凌厲。 「好,好,不提他。」葯不然縮縮脖子,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問道:「你這是要去哪?」 「你現在心境已經亂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棄下去,幸虧老……呃,幸虧我們早有準備,可以把你變回到原來的許願。」 「又是老朝奉!停車,我要下車!」 我帶著怒意要去拉車門,卻不防葯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這拳打得夠狠,打得我肩窩鑽心的疼。他「哼」了一聲,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上:「本來想扇你耳光的,可那麼做太娘們兒了,你丫能不能成熟點!凡事分個輕重緩急好嗎!」 他見我疼得齜牙咧嘴不說話,這才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次咱們的對手,可跟從前不一樣。那些海外拍賣行的實力通天,他們既然布出這麼大的一個局,那麼絕不會只有這點後招。說不定現在咱們的行蹤,就已經在人家的監視之下。被戴鶴軒騙,最多是損失一枚銅錢;如果你還是這副鬼樣子,被鍾愛華和百瑞蓮再騙一次的話,那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到時候別說五脈,就連我和老朝奉都會被你牽連——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明白了?」 我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話在這兒說明白嘍,你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不想五脈完蛋的話,就老老實實跟我走,時間已經不多了。」說到這裡,葯不然把車一下子停到路面,拉開車門,「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你現在就給我滾下車,抱著你的私怨坐視整個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滅。」 我沒有動,但也沒有回答。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盤,眼神越過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動了動,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你至少還有得選擇。」 「什麼?」我轉過頭來,略帶驚訝地看著他。可葯不然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常,似乎剛才那句話根本沒發生過。我盯著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你到底跟我走還是下車?」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帶系起來,問道:「去哪裡?」 「中山陵。」 葯不然吐露出三個字,車外江風突然大起。
忘憂書屋 > > 古董局中局 > 第四章 第二張《清明上河圖》驚現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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