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宮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圖》是贗品?!
尋常的農家小院里,都是些豬圈雞舍,堆放農具蔬菜之類。而在這個院子的空地里,堆放的卻是密密麻麻的瓷器!確實是密密麻麻,一點不誇張。院裡頭這一片宮碗頂上擱著好些折腹碗,那一堆橄欖瓶旁挨著更多葫蘆瓶,一摞一摞的青花高足盤堆得跟飯店裡的洗碗槽似的,搖搖欲墜。牆角居然還放著兩尊四靈塔式蓋罐。月光下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分外耀眼。這副陣容,足以讓台北和北京的故宮博物院蒙羞。
「這……這瓷器是成精了吧?」鍾愛華結結巴巴地問道。
「咱們再接著找找。」
我們走到鄰院,景象也差不多,仍是滿坑滿谷的瓷器。而且這些瓷器上頭灰濛濛的,罩著一層土。在瓷器堆旁邊,還有一個用塑料布和木杆紮起來的簡易工棚,裡頭擱著幾件鐵鍋、鐵棒、小錘、幾張銼紙和一個盛著半桶乾涸泥漿的塑料大桶。最好笑的是,有三個人物青花大罐——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麼人物——擺在工棚里,上頭放著一片木板,板上隨意擱著幾件臟衣服和幾個硬饅頭,這是把它當桌凳用了。
「這都是幹嗎用的?」鍾愛華已經眼花繚亂。
「鐵鍋用來燒酸,鐵棒和銼紙用來磨邊,小錘可以造出缺損效果,那個塑料大桶是用來上泥的。一件瓷器從窯里出來,先要咬酸,然後磨舊,必要時還得故意缺上一角,造成殘缺效果。都弄好了,抹上泥土,扔到墓土裡去養著,基本上就能糊弄住大部分人了。所以他們對墓土的需求量很大,需要一車一車地往這裡運。」
鍾愛華張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在他的想像里,造假作坊要麼是擺滿先進科學儀器的實驗室,要麼是古香古色傳承千年的幽深之地,可實在沒想到會是一間極普通的農家大院,用的還是極粗糙的工具和手法。
「那些市面上流傳的瓷器,就是這麼作假的?」
「做舊。」我糾正他的用詞。
「他們就這麼明目張胆地把假貨放在院子里曬?就沒人管?」
「人家這可不叫造假,這叫仿古工藝品。」我半是諷刺地說,「國家可沒規定不許燒瓷器,也沒規定不許把瓷器往舊了處理。」
「可是,賣給別人不就是違法了嗎?」
「你可以把這裡理解成一個假貨批發市場。來這裡買貨的,都和大眼賊一樣,不是自用,而是買回去騙人的。村子和他們之間,是正常的仿古工藝品交易,至於人家買回去幹嗎,就跟村子沒關係了。你讓警察拿什麼罪名去抓?」
「好卑鄙啊!」
鍾愛華嘟噥了一句,摘下相機,嘁哩喀喳開始拍起來。我任由他自己忙活著,雙手插在褲兜里,望著村子裡那一片黑壓壓的黑瓦屋脊,陷入沉思。
這一片人家的院子,恐怕都和我們眼前的情景差不多。鍾愛華或許會震驚,我卻對這個情況早有心理準備。造假行業可不是最近才有的,這些村子造假的歷史少說都有百年,而且都是家族傳承,各有擅長的專業。當年鄭國渠的鄭各村,就是專司青銅器造假。這個村子,應該是專門從事瓷器造假的,而且不是一家一戶,是全村參與。
那兩個院子里扔著的瓷器,我目測估計得有幾百件,再算上其他院落里的晾曬,數量可謂驚人。個人的小窯沒這麼大的生產能力,所以在這個村子裡一定隱藏著一個規模不小的大作坊,擁有磨料、制坯、施釉、窯燒一整套環節的生產線,甚至可能都不是手工作坊,而是實現了半機械化。
好傢夥,這可是一條大魚呀。我摸摸下巴,心裡充滿喜悅。
這裡生產規模如此之大,應該是老朝奉重要的基地之一。規模越大,就越不易掩蓋,越容易露出破綻。我要從中找出老朝奉的蛛絲馬跡,自然也就更容易。
「鍾愛華!」
「許老師,什麼事?」
「省著點膠捲,咱們去找找造假作坊的廠房。」
鍾愛華一聽,大為興奮,連聲問怎麼找。我用力跺了一下腳,腳下路面被跺起了一團土塵:「這兒有路標。」
鍾愛華低頭一看,在月光下這路面顯得有些異樣,但哪裡奇怪一時又說不出來。我蹲下去,用指頭沾了點口水,在地面一抹,再送到眼前細細觀看。這裡的道路都是黃土路,一下雨就會變成泥漿,再被自行車或拖拉機那麼一軋,就會變得坑坑窪窪。車轍附近的黃泥里,夾雜著一些細白的土壤顆粒,兩者顏色分明,有點像是黃醬里摻了一勺白糖。
我把鍾愛華叫過來,給他看我的發現。我有意培養一下他,便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問他。鍾愛華打開閃光燈的長閃,屏息寧氣看了半天,看得鼻尖上都閃過一滴汗水。
「這種黃白相間的泥土特徵只在路上的車轍印附近才有,而且多分布在表層,你能想到什麼?」我問。
「嗯……這應該是運輸時灑落的粉末。」
「對,而且這附近院子里都是瓷器,那麼這些白色粉末說明什麼?」
鍾愛華想了半天,驚呼一聲:「原來他們除了造假,還販毒?!」
「……」
我恨不得拍他腦袋一下,這孩子都在想些什麼啊?我耐著性子解釋道:「古董界有句話,叫作假不離真。造假的地點,一般都不會離真貨的產地太遠。這是為了保證土質和自然環境相仿,最大限度模擬真實。這個村子既然造瓷器,說明一定是緊鄰一處著名古窯,這樣才能保證品質一樣。燒瓷器的第一步,就是把瓷土研磨澄清,篩成瓷粉,然後再捏成泥坯。這一個環節會產生大量粉塵,飄得到處都是。所以當作坊把需要做舊的瓷器運來這裡,一路上不可避免地會有瓷粉末拋灑出來。」
「也就是說,咱們循著這個痕迹,就能找到他們的加工地點?」
「沒錯。」我順著這條小路朝村子深處望去。今晚月色足夠亮,只要觀察足夠仔細,就能分辨出一路上潑灑的瓷粉痕迹,順藤摸瓜。
「等我們找到工坊的位置,就立刻離開,免得出危險。」我提前跟鍾愛華叮囑了一聲。他雖然愣頭愣腦,但不傻,對我的決定沒有疑義。
我們倆循著瓷粉指示的道路在村裡的巷子轉來轉去,有時候為了分辨痕迹,甚至要趴在地上前進。在慘白的月色照耀之下,兩個人在狹窄幽深的古村巷道里如此鑽行,這一番景象詭異之極。
我越深入查找下去,心中的驚異和喜悅就越大。一般的村子,往往是幾個家族各自為政,自家有自家的窯、自家的絕活。而現在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個村子是集中生產、統一管理——這說明整個村子都被某種勢力強力地統一起來,統購統銷,效率更高。能有這種統治力的,毫無疑問,除了五脈也只有老朝奉能做到。
我不指望在這裡能找到老朝奉,但這麼大的一片產業,他再小心,也一定會留下痕迹。進入作坊,就意味著我距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我們在村子裡摸索了很久,中間有好幾次跟丟了白粉痕迹。大約到了凌晨兩點多的時候,我們終於鎖定了作坊的位置。
作坊位於村子東頭一條小河溝的延長線上,遠遠看去是一片麥子地,走近才發現是一片窪地,窪地狀呈梭形,東邊逐漸收緊變窄,地勢抬升,一直到與地面平齊,恰好與村子一角相接。在窪地上的建築群自成格局。最遠端是個靠山的采土廠,估計燒瓷的土都是從這裡挖取,還有一個方形的澄清池,這更堅定了我認為這靠近某個著名瓷窯的看法。緊靠著采土廠的是十幾間平頂長屋,錯落有致,彼此間隔不遠,圍出數個院落,院落里是許多黑乎乎的機械和料堆。再過來則是十來個饅頭窯,說是饅頭,其實那圓頂和磚圍砌得更像墳堆,只不過後頭多了個煙囪,這會兒還在咕嘟咕嘟冒著煙。
我看到瓷窯旁邊的屋子裡亮燈,估計是有人值守。再往外,就是幾間大庫房和一個停車場,還有各種石料釉料堆放的露天倉庫,甚至還有個籃球場。這一片區域看似與村子融為一體,實則涇渭分明,裡面各種功能性建築一應俱全,井然有序,和一個小型工廠差不多了。
在這片區域最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棟二層小樓,樣式還挺新,門口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順州汝窯研究所」。我一看這牌子,心中頓時一片瞭然。
原來這裡是順州啊,難怪了。
我一直懷疑這裡掛靠著一個著名瓷器品種,現在看來,主要仿的居然是汝瓷!
我聽玄字門葯家的人說過,對於瓷器技術,國家一直有專門的政策扶植。建國以後,在各地名窯遺址附近都成立了研究所,專攻老瓷重現的科目。汝瓷位列五大瓷之魁,傳世極為貴重,素有「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的說法,所以是重點攻關目標。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五八年汝州的汝瓷一廠就成功燒出一批仿古汝瓷,八三年甚至已經可以燒出天藍釉,與宋瓷不相上下。隨著開放搞活,這些技術流到民間,成了贗品的技術助力。
順州就在汝州旁邊,兩地土質相仿,這裡出的瓷器,往往也被刻意稱為汝瓷。這個村子,應該就是順州下轄的某一個村子,所以才會扯出汝瓷研究所的虎皮,打著官方合法的旗號公然造假。
不知道市場上那些一聽汝瓷就兩眼放光的收藏家們,看到這副情景會作何感想。
「行啦,咱們撤吧。」我說。
要知道,這裡全村既然都參與造假,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不會輕易放外人進來。天亮以後,我們兩個陌生人一下子就會被村民發現。河南民風彪悍,加上又涉及到生存利益,我們倆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個問題。
我這次來鄭州的目的,已經超額完成了。造假作坊這個證據,比新鄭圖良更為紮實。皮包公司可以溜之大吉,村子和作坊卻跑不了。我回首都以後,隨時可以帶著五脈的人和警察殺回來,沒必要現在冒險。
鍾愛華抬起相機看了看,又放下,告訴我這裡距離作坊太遠,閃光燈也沒效果,想靠近一點去拍。我有點擔心,生怕驚動值班的人。可鍾愛華已經朝作坊方向貓著腰摸去。我不敢高聲叫他,只得嘆了口氣,緊緊跟了上去。
好在鍾愛華沒傻到從正門硬闖,而是沿著那條小河溝走側面。我們倆貓著腰,屏住呼吸朝前躡手躡腳地走去,好似鑽進貓耳洞的老山戰士們。我們很快攀上河邊的一處小丘陵,丘陵的另外一側下方,正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饅頭窯。
老朝奉的這個作坊,雖然打著汝瓷研究所的旗號,但承接全國造假業務,什麼品種朝代的都燒,所以燒窯的規格也就不同。這些饅頭窯的窯心溫度一般都在一千三百度左右,就算隔著厚厚的窯壁,附近也特別熱,人沒法長待。想潛入作坊的話,從這裡突破最為安全。
我探頭看了一陣,確認下頭沒人,然後跟鍾愛華打了一個手勢。這個丘陵不算高,但地勢特別陡峭。我們倆拽著坡上的茅草,兩腳斜頂著凹坑,輕輕地往下蹭去。鍾愛華爬到一半,突然腳下一滑,挎在脖子上的相機開始劇烈晃動,身子搖搖欲墜。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他,結果我們倆同時失去平衡,朝著地面跌去。
我們其實離地面已經不遠,這個高度摔不死人。可我在掉落中途無意中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喊一聲我日!原來這邊緊靠著饅頭窯,擺有四五條木板架,上頭堆放著一大堆晾著降溫的瓷器,大大小小琳琅滿目。我和鍾愛華跌落其中,正好似是兩頭瘋牛衝進鏡子店,頓時推金山,倒玉柱,木架一散,噼里啪啦撞碎了無數瓷碗、瓷瓶、瓷罐、瓷盞、瓷杯——如果這些都是真品,我估計損失的金額都能解放台灣了。
這一陣響動在黑暗中不啻爆竹驚天,遠處的屋子裡立刻亮起燈來,人影閃動,還有狗叫的聲音傳來。我和鍾愛華環顧四周,發現這裡地勢開闊,除了往一千多度的窯里鑽,沒別的躲處。
我暗暗後悔,若是早在村裡就收手,何至於冒出這等風險。千叮嚀,萬囑咐,還是剋制不住自己的貪心。鍾愛華臉色也變得慘白,他作為當地記者,知道農村民風有多剽悍。這作坊牽扯到巨大利益,搞出人命來也不奇怪。
我們兩個沉默了十秒鐘,鍾愛華忽然把相機往我手裡一塞,然後一指那邊說:「許老師,你拿上相機,去屋子裡躲一躲。那邊沒開燈,應該沒人。」
饅頭窯口正對五十米開外有一片小圍牆,兩扇木門敞開著,裡頭是一間平頂磚屋,窗戶里一片漆黑。我搖搖頭:「這作坊就這麼大,往那邊去,豈不是讓人家瓮中捉鱉嗎?」鍾愛華道:「他們不知道咱們是兩個人。您進屋子裡躲著,我往外跑,他們肯定是追我,不會去搜屋子。」
「等一等,你是說你去當誘餌嗎?」我差點喊出聲來。
鍾愛華朝那邊看了眼,語氣急切:「許老師,我是本地人,還有記者證,他們不會太為難我的。你可不能有閃失!」
「這絕對不行!」
「我游泳好,可以走水路!你再啰唆,咱們倆可就都完了!」
鍾愛華大吼一聲,把我往那個方向惡狠狠地一推,然後轉身朝相反方向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故意把瓷器踢倒,發出脆響。我望著他的背影,眼眶一熱。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的話,遂把相機一挎,沿著饅頭窯的陰影朝那邊跑去。
我穿過木門,衝進院子里,發現這裡除了當中一棟大磚房,四面都是圍牆,只有一個出入口。而且這個口正對著饅頭窯,任何人站在那邊,隨意一瞥,都能發現小院的動靜。我不敢逗留太久,在黑暗中摸到屋子的門把手,手腕一擰,發現沒鎖,連忙拉開一條小縫閃身進去,迅速又把門給拉上。
這間屋子朝向背陰,月光照不進來。我一關上門,整個屋子立刻重新陷入黑暗。我雙目不能見物,又不敢開閃光燈,只能伸直手臂,喘息著,慢慢地朝前摸去。忽然「噹啷」一聲,我腳下碰到一個瓷碗還是什麼器皿,嚇得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怕被外頭的人聽見。
從剛才踢翻瓷罐的回聲來判斷,這屋子挑梁很高,佔地不小,甚至可以用空曠來形容。我站在這一大片黑暗中,一動不動,視覺被完全遮蔽,其他感官卻變得異常靈敏。我索性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感覺伸展開來。我的耳朵,能聽到外面隱約傳來的瓷器碎裂的聲音和呼喊聲,能聽到自己慢慢恢復正常的心跳;我的鼻子,能聞到屋子裡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我甚至能感到皮膚的噝噝酥癢,那是對氣流流動的感應。
突然,我的頭皮一陣沒來由地發麻,一個飄忽的女聲在背後響起:「誰?」
我寒毛倒豎,急忙回頭,黑暗中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聽見耳邊悉悉索索的,既像是女人的腳步,又像是毒蛇在草叢中鑽行,還有細微的金屬碰撞聲,我把脖子上的相機舉起來,四下警惕地望去。這玩意兒沉甸甸的,至少能給我點安全感。這時那個女聲再度響起,這次卻又換了一個方向:「別緊張,先把東西放下。」
我心裡一松,可隨即就發現不對勁。這屋子裡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類怎麼可能看清我的動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說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後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著我,我的寒毛又豎了起來。雖說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此情此景,實在是有點讓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過,沒有惡意。你有什麼冤屈可以跟我說,有什麼心愿我可以幫你了。」我站在黑暗裡絮絮叨叨地說著,保持著高舉相機的姿勢,一時間背後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對峙了一會兒,忽然屋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有叫喊聲,在黑暗中顯得特別清晰。我心跳頓時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開門,我立刻會被發現,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前狼後虎,該怎麼辦才好?
我正游移未決,女聲突然又在我耳側響起:「聽口音,你不是成濟村的人?」我心想原來這裡叫成濟村啊,連忙點點頭。女聲道:「他們是來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點頭。忽然黑暗中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還好,不算涼,是人類的體溫:「不想被抓住的話,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閑工夫會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決定冒險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變得更壞——我朝前邁了三步,她又說道:「右轉四步,再左轉兩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賭運氣。我依言而行,走到那邊蹲下身來,雙手往兩邊一摸,摸到幾個大小不一的瓶碗,觸感有些糙,像是沒上釉的素坯。我這才明白,她叫我這麼走,是為了避開這擺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謂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乾燥,然後再勾飾上釉,送入窯內燒制。這間屋子的地上擺著這麼多素坯,應該是用來勾飾和上釉的加工場所——但還是那個問題,她是怎麼看到的?
等我蹲好,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進來,恰好掃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個女人背影站在門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厲害,年紀看來不小。門外進來幾個穿迷彩服的年輕小夥子,態度挺客氣:「素姐,您剛才聽見聲音沒有?」
被稱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聽到不知是誰把瓷器踢碎了,然後朝那邊去了。」她指了指鍾愛華逃走的方向。
「我們已經派人去追了,您這邊沒事吧?」
「沒有——是遭了賊嗎?」素姐朝前邁了一步,恰好擋住他們與我之間的視線。
「誰知道,大半夜的不讓人安生。素姐你把門鎖好。柱子,你去把燈都給我打開,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來人罵罵咧咧地吩咐了幾句,然後招呼其他人離開。
門重新被關上,這次我能聽清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腳步聲很奇特,緩慢而細碎,有點像是舊社會裹腳老太太的走法。
這時屋子外頭「啪啪」傳來幾聲響動,整個作坊的大燈全都給打開了。一時之間,四下亮如白晝。這間屋子只有一扇窗戶,借著透進來的亮光,我總算是看見了素姐的正臉。這是個老太太,面相平凡,臉上卻沒什麼溝壑,唯有膚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用一塊方巾包住,身上穿著件的確良的長袖襯衫,雖然發舊卻洗得極為整潔,雙手胳膊上還套著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圍,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邊還有幾個架子,上頭擺著一排排勾了彩或沒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盡頭,是一把椅子和一個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面擺放著十幾個鐵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顏料,每色一槽,以色調排列,像彩筆盒似的絲毫不亂。果然,如我猜測的那樣,這是給瓷器坯胎勾飾的工作間。
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覺,一個人在這黑屋子裡待著,不知想幹嗎。
「你為什麼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問道。素姐的舉動實在太奇怪了。剛才我們倆在黑暗中,連臉都沒見過,只說了兩句話,她就決定包庇一個深夜闖入不知底細的人?為什麼?
「我記得你剛才說,要幫我申冤和了結心愿。」素姐的語氣特別平淡,沒有升降調,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簡直像是一盤沒放鹽的水煮白菜。
我尷尬地抓了抓頭:「我那是嚇壞了信口胡說,您可別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的語調太平了,我判斷不出來她到底是當真了還是在諷刺我,只得說道:「您就不擔心我是壞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個北京人,不遠千里跑到成濟村,一定是別有所圖,而且所圖非小。你是不是壞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濟村過不去,就夠了。」
我不得不承認,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僅從口音就推斷出這麼多東西來。我仔細端詳素姐的臉,覺得她的神態淡然中帶些古怪,可我又說不上哪裡彆扭。
「那,需要我幫您申什麼冤?」我鼓起勇氣問。老太太卻沒接這個話,反問道:「你先說說,你為什麼會闖進這裡來?」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隱去,只說是北京的記者,和鍾愛華來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不是真話,我聽得出來。」我不知自己是哪裡露出破綻,一時有些尷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細,確實不該一見面就坦誠相待。罷了,本也該是我先自報家門的。」
一邊說著,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從旁邊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這是個小碗,還沒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從淡紅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筆,蘸飽顏料,開始在碗上勾畫。她的手法極為熟稔,手腕一抖,轉瞬之間,小碗上就多了數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邊完工的木板上,前後不過一分多鐘。
「如何?」素姐問。
「碎梅能這麼一氣呵成點成的,可不多見。」我心悅誠服地讚歎道。
素姐剛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飾里比較難畫的一種。牡丹、芭蕉、荷蓮、菊花等花飾,皆是粗葉寬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細,不易勾畫;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筆鋒稍有遲疑,顏色便會滯聚一團。所以繪製梅飾,特別考較細處運筆的功力。俗話說庸手畫梅,高手點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遠。想看一個人的素畫功力,讓他畫出梅花來就知道——這屋子裡光線很差,老太太六十多歲,落筆卻一點沒受影響,真可謂是箇中高手。
素姐聽我這麼一說,略覺意外:「哦,看來你也懂瓷。」說到這裡,她又點了點頭,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闖瓷器作坊,自然對這些多少懂點。」我畢恭畢敬地答道:「只是一點粗淺知識,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確實,你所作所為,是入不了我的眼吶。」
素姐緩緩轉過臉來,睜大了雙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擊——微茫的光線中,我看到她雙眼中的瞳孔泛白,全無神采。
素姐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
難怪這屋子裡漆黑一片連燈都不用開,難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動作。她不是看,是聽出來的。
可我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純熟精密的勾飾技法,居然是一個瞎子畫出來的。
要知道,盲人畫畫不稀奇,但給瓷器勾飾則是另外一回事。立體的胎坯不同於平面宣紙,勾筆也不同於毛筆,釉料的性質與墨質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種勾法,釉下彩是一種勾法,紋飾怎麼搭配,比例曲度怎麼調,顏色怎麼抹,動筆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時候還得隨時調整。
一個盲人能做到這些,她得對勾飾和瓷器熟到什麼程度啊?
素姐見我半天沒說話,又拿起一個膽瓶,在手中旋了幾圈摸准了器型,揮筆勾畫,一會兒工夫一幅松鶴圖便呈現在瓶上。庸手瓶上作畫,往往時塗時抹,而素姐的運筆毫不停滯,極為流暢,彷彿一切都已經重複了千百遍,爛熟無比,當真是神乎其技。
「我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幾十年,這麼多年來,我只鑽研瓷飾。你把一件事重複幾十年,就算想忘都難了——賣油翁怎麼說的?惟手熟耳。」
素姐一邊說著,一邊倏然停筆擱瓶,整個人如淵渟岳峙,面上卻不見任何自得,反帶了絲苦澀。而我已然震驚到說不出話來,我實在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一位大國手。
「這裡高仿贗品的紋飾,全是出自您的手筆?」我說出心中疑惑。素姐緩緩道:「成濟村所有高仿的訂貨,都會送來我這裡。如何燒造上釉我不管,紋飾這塊,我有自信可以描摹得不露分毫破綻——你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工作。」
我說怎麼大半夜的她還待在工作室。對一位盲人來說,日夜本沒區別,說不定夜裡清凈,更適合她幹活呢。想到這裡,我輕呼一口氣,肩膀垂下。之前我就有猜測,一個造假的作坊,必然會有高手坐鎮。如今看來,成濟村的鎮坊之寶,應該就是這位素姐了,難怪剛才那些人對她如此恭敬。
但我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以她的水準,放眼全國都是超一流的大師境界,隨便哪個地方,都會當國寶一樣供奉,為什麼甘心窩在這麼個小地方造些不入流的假貨呢?素姐雖然目盲,卻總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她離開工作台,來回走了兩步。
我又聽到那種細微的金屬響動,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素姐兩個腳踝之間拴著一條腳鏈,鏈條是監獄裡專用的鋼鉸鏈。別說素姐,就是一個壯年漢子戴上這東西,也邁不開步子,只能跟小腳老太太似的一步步挪。我大吃一驚,連忙從地上坐起來:「難道……您是被囚禁在這裡的?這是為什麼?」
她帶著鏈子走到窗前,額頭貼在玻璃上,淡淡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我一聽,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了。把身懷絕技的巧匠拘押在隱秘之處,終身禁錮,據為己用,這種事在舊時候是有的。可這都解放多少年了,居然還有人膽大包天搞非法禁錮!一想到這位工美大師被關在這間小黑屋裡,在黑暗中孤獨地違心作畫,我就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湧上心頭。
「這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做這樣的事!這是犯罪啊!他們怎麼能這麼做?」
素姐道:「剛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們雖然對我尊敬有加,可絕不允許我走出作坊半步。剛才他們來敲門,其實是為了確認我還在這裡。」
我陷入沉默。誰守著這麼一位大國手,都定會嚴防死守,不容半點消息泄露出去。素姐看我沉默,神情終於露出一絲苦澀:「所以你該明白,為何我要幫助一個不知底細的入侵者。我沒有選擇,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終於明白,素姐一開始說的替她申冤,為她了願,並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絕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熱血沸騰,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幫您逃出生天!」
素姐搖搖頭:「我這把年紀了,可動彈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夠了。」我心念電轉,想到一件大事,連忙問道:「是誰把您囚禁在這裡的?」
素姐道:「我本來是順州汝瓷研究所的紋飾專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領導給我引薦了一人,據說是古玩界的老前輩。這位老前輩說他有心復興汝瓷,建起大廠,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請我去指導後輩工作,發揮餘熱。我不虞有詐,結果被他誆到這裡,再沒離開過。」
「您可知道他是誰?」
「我雙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稱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話,臉色凝重。
饒是素姐一貫淡定,也明顯呆了一下:「你……你怎麼會知道這名字?」還沒等我回答,她立刻反應過來了,「你從北京來,莫非你是……」
「不錯,我是五脈中人。」我低聲說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對五脈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隨即問道:「葯來是你什麼人?」葯來是青字門的掌門,專司瓷器。素姐一聽五脈,自然第一個就是問他。
可惜葯來已經去世,我也不想細說,便回答說他是我的長輩。
「那你是哪家的?黃克武?劉一鳴?沈雲琛?」
我沒想到她對五脈的構成還挺熟悉的,一一否認。素姐奇道:「五脈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許,叫許願。」
「哦,許家。原來他們家回來了……」
素姐略為感嘆了一句,沒繼續往下問。這可以理解,一個被禁錮了這麼久的人,她最關心的是眼前的困局,而不是打聽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別家八卦。她用手輕輕拍了拍膝蓋,自言自語道:「許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脈,很好,非常好——這麼說來,五脈終於打算對付老朝奉了?」
「沒錯!我們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濟村,他在這裡嗎?」我語氣急切起來。
「你能查到這裡,也算是有本事。可惜這裡雖是老朝奉的產業,但他一年也不見得會來一趟。」
「那他總有代理人吧,總得有人管這個作坊吧?」
素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拖著腳鏈走到門口,謹慎地側耳傾聽。此時那些大燈陸續都關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還是已經放棄,整個屋子又恢復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素姐確定附近沒人,才迴轉過來,壓低了聲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蟊賊,我本打算送你幾件真瓷,換得一個報警的機會。你若是五脈中人,又是沖著老朝奉來的,那就另當別論了——我問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幹嗎?」
「把他繩之以法,讓他身敗名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恨意來。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無比,若你想從成濟村追查,那是千難萬難。」她見我失望地發出一聲嘆息,抬手一擺,放慢語速,臉上露出一絲大仇將報的快意,「不過我這裡恰好知道一些關於老朝奉的隱秘事情。這個事件爛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殘片朽物;在你手裡,或許能化為利器,點住他的死穴。」
我一聽她這麼說,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聚精會神地支愣起耳朵。素姐沒著急開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練地勾起紋飾來。我覺得,她應該是真心熱愛這門手藝,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託,否則在這種被人脅迫的惡劣環境下,不可能會支撐這麼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緩緩問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圖》么?」
這個問題太低級了,《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張擇端繪製的汴梁風情圖長卷,將首都汴梁在清明時節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繪出來,細節詳盡,文史價值極高,乃是國之重寶。只要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這張畫的價值。
可是,我們明明是在一個瓷廠里,明明談的是老朝奉,為什麼素姐突然橫插進這麼一個跨界的無關問題?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圖》如今身在何處?」素姐又問。
這個問題我也知道答案。《清明上河圖》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內,後來被溥儀帶到了偽滿洲國去。抗戰勝利以後,時局混亂,無數人衝進偽滿皇宮去偷東西,這幅名畫也因此流落民間。一直到長春解放,解放軍四處尋訪,這畫才重見天日,先收藏在東北博物館,後來調至北京故宮,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為圈內一段傳奇,足夠拍一部電影了。
素姐讚許地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據傳此畫歷來偽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宮之後,上級調集了一批專家成立鑒定小組,對這幅畫進行一次全面鑒定。五一年這畫進了故宮,當時鑒定小組分成兩派,爭論不休。最後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一錘定音,認定此本為真,才有了定論——」說到這裡,素姐抬起手來,語速放慢,「——這個人,正是老朝奉。」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參與過《清明上河圖》的鑒別,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來了。可我轉念一想,又冒出一個疑問:「老朝奉參與《清明上河圖》鑒定這件事,又如何化為利器,點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說這畫有問題呢?」素姐淡淡道。
這一句話說得淡薄無煙,可在我心裡卻不啻一聲驚雷。《清明上河圖》的名氣太大了,如果這畫的真偽存有問題,上級主管部門一定會去調閱鑒定記錄,鎖定責任人。無論當時老朝奉是看走了眼還是別有用心,他都會因此身敗名裂,再也無法隱身於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
要知道,書畫雖說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樣,自成一派。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銅器看綠銹,玉類看折射率,這些都是客觀指標。但一幅書畫出自哪位大師真跡,沒有客觀標準,更多依靠鑒別者的眼力和閱歷,跟著感覺走,全是主觀意見。同樣一根竹子,你說是鄭板橋畫的,我說看著不像,那就只能看咱倆誰的資格老。所以書畫鑒定,有時候是比拼資歷和名望。
《清明上河圖》這幅畫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很難推翻最初的鑒定結論。素姐既然這麼有把握,說這畫有問題,那麼她手裡,莫非握有什麼可以一劍封喉的秘辛?
「這畫有什麼問題?」我滿懷期待地伸長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確定。」
我差點把脖子給閃著,等了半天,怎麼就等來一句不確定?
素姐道:「我只是湊巧知道一點《清明上河圖》的疑問,這個疑問是否成立,還得要靠你去求證。」我頓時大失所望,癱坐回地板上,聽了半天,原來只是一個猜測罷了,我還以為是什麼大秘密呢。素姐聽到我嘆息,眉頭一豎,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許家小子,你若覺得沒用,就當我沒說過。滾回去等天上掉餡餅吧。」
我見素姐動了真怒,連忙道歉。這次是我做得差了,老朝奉那麼狡黠一個人,不可能留出大好機會等人上門去抓,想對付他,只有死死抓住每一分可能性。我剛才期待值有點太高,一時失態了。我趕緊跟素姐誠懇地道歉,素姐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這樣如何對付他?」我勉強按捺焦慮,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錯了,您說吧,我好好聽著。」我挪動幾下腳步,好像一隻看見盤裡有帶魚卻夠不著桌子的貓。
「若不是沒別的選擇,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聲,這才繼續說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圖》送回故宮鑒定時,當時我正在學國畫,教我的老師差點就進了專家組。他雖無法親見實物,但能接觸到一點消息。鑒定結果出來以後,他一直存有疑問,但顧慮很多,不敢說出來,只敢吐露給我。終我老師一生,也沒機會去驗證這個疑問。現在看來,我也沒有機會了。現在我把它告訴你,希望你別讓我們失望。」
我不敢再貿然開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靜地聽著。
素姐把筆擱下,緩緩道:「若要講明此事,須得從《清明上河圖》的傳承說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報仇么?不妨耐著性子把它聽完。這幅字畫背後,可也有個慘烈的復仇故事,與今日大有干係。」
「嗯。」我忙不迭地點頭。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張擇端的宮廷畫師所畫,這你是知道的。張擇端完成之後,將它獻給了宋徽宗。宋徽宗親題『清明上河圖』五字,並鈐上一方雙龍小印,收入宮中。可惜沒過數年,靖康之變,這幅畫遂落入金人張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圖》是無上精品,收藏之人無不精心呵護,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間輾轉數十手,沒毀於戰火。到了明代,這畫先歸朱鶴坡,後傳徐溥、李東陽,然後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書陸完的手上。陸完極為喜愛《清明上河圖》,每天都要玩賞一番。他臨終之前,叮囑自己夫人說這幅畫是傳家之寶,一定要收藏好。他沒想到,這一番叮囑,卻牽扯出一樁大事。」
素姐語調平淡,到這裡卻突然挑高,跟說書似的。我忽然想起來,素姐剛才說她五一年正在學畫,看來在研究瓷器勾飾之前,她本是丹青聖手,書畫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於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無處抒發,好不容易逮著個肯聽的,索性一次說個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繼續道:「陸完死後,陸夫人謹遵遺囑,把《清明上河圖》縫在枕頭裡,片刻不離身,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允許碰觸。這位陸夫人有個外甥,姓王,平時也對丹青極為痴迷。他早聽說陸家藏有《清明上河圖》,垂涎已久,只因陸完看管得太嚴,不敢張口來借。好不容易等到陸完死了,他就去找陸夫人,央求看一眼。陸夫人被纏得沒辦法,就對他說你只能在閣樓上欣賞,不許拿走,不許帶紙筆,而且不許說給別人聽。這姓王的外甥滿口答應,空手登上閣樓,先後連看了數十次,前後兩三個月,然後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愣是默摹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出來。」
我倒吸一口涼氣。別的風景畫人物畫也就罷了,《清明上河圖》畫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橋、器物、牛馬、旗仗一應俱全,還有幾百個不重樣的汴梁市民。這位王外甥能默謄一幅出來,記憶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這時話題一轉:「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嚴嵩,他有個兒子叫嚴世藩。嚴世藩為人歹毒,嗜好搜羅這些奇珍書畫,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圖》。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嚴家,就花了八百兩銀子,從那位姓王的外甥手裡把這幅摹本買了過來,當作真品進獻給了嚴世藩。嚴世藩大為高興,請府邸里一個叫湯臣的裝裱匠來裝裱。結果這湯臣一眼就識破這是贗品,藉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卻沒理睬他,湯臣一怒之下,就告訴嚴世藩,這幅畫是贗品,裡面有個絕大的破綻——」
說到這裡,素姐故意拖了個長腔兒,直到我急切地伸長脖子咳嗽了一聲,她才繼續說道:「《清明上河圖》畫的是汴梁市井,裡面舉凡飯莊、酒肆、民居、車馬鋪、雜貨鋪,都刻畫得非常精細。其中有一處畫的是賭坊,有四個賭徒圍著檯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點朝上,還有一枚仍在旋轉,賭徒們都張口大呼。湯臣告訴嚴世藩,按照常理,這幾個賭徒應該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里『六』是撮口音,要把口捲成圓形,而這些賭徒卻都是張開大嘴,用的是閩音。從這一字之音,可知這是贗品。」
「不是說默摹得一模一樣嗎?」我在黑暗裡舉起了手來,傻乎乎地問道。
「古代又沒有複印機,也沒有照相機,而《清明上河圖》又以海量細節著稱。王姓外甥只憑著記憶臨摹,難免有些偏差,這些細枝末節想當然地一筆帶過,未及深思。」素姐簡單地解釋了一下,繼續說道,「得知王忬進獻的居然是贗品,嚴世藩勃然大怒,回報嚴嵩。嚴嵩懷恨在心,將王忬尋了個別的罪名害死。這時湯臣又告訴嚴世藩,說這張贗品如此逼真,執筆者一定親眼見過真本。嚴世藩按圖索驥,查到王某,又查到陸家。一打聽,發現陸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陸家人變賣到了崑山顧家。嚴世藩施展手段巧取豪奪,從顧家將真本搶了過來,放在府中收藏。可他沒想到的是,王忬有個兒子,一直對他咬牙切齒,懷恨在心。他叫作王世貞——這個人你知道吧?」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這個人的名字我聽過,是萬曆年間相當有名氣的一位文史大家,明代的文學家裡,他能排進前五,但我沒想到他父親就是這個故事裡的王忬。
「王世貞年紀輕輕,就以文名享譽京城。他除了詩文以外,還擅長寫小說戲曲。王忬死後,有一次他去嚴府,嚴世藩問他最近有什麼新作可看。王世貞對害死自己父親的兇手無比痛恨,可自己無權無勢,只得委婉地回答說沒有。嚴世藩不信,再三強逼,王世貞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金瓶,瓶中插著一朵梅花,急中生智,回答說最近只寫了一部小說,叫《金瓶梅》。」
「《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不是蘭陵笑笑生嗎?」我越發糊塗了,怎麼又從《清明上河圖》扯到《金瓶梅》去了?
素姐道:「那是筆名——你聽我說完。據說王世貞回到家裡,仔細思索了一番,不由計上心來。他以水滸一回為本,數天不眠不休,趕出了《金瓶梅》的稿子。王世貞知道嚴世藩生性淫亂,故意在書中夾雜了大量男女之事,還把主人公名字起名叫西門慶,因為嚴世藩號東樓。王世貞把這些關鍵之頁放到毒藥里浸泡,還故意粘在一起不裁,裝幀好了送到嚴府。嚴世藩對這部書喜歡得不得了,手不釋卷。當他讀到關鍵情節時,發現書頁粘在一起,就用手指沾了唾液去捻,一捻兩捻,書頁上的毒藥就送到他嘴裡去了。沒過幾天,嚴世藩毒發身亡,死前叮囑左右,停靈時只許至親靠近。出殯那天,忽然來了一個白衣書生,放聲大哭。嚴府的人覺得他哭得情真意切,就忘了嚴世藩的叮囑,讓他進了靈堂。白衣書生撲在還沒合蓋兒的棺材上又大哭了一場,等他離開,嚴府才發現嚴世藩的胳膊少了一條,被那書生取走了。而事後嚴府清點,發現《清明上河圖》也沒有了。不過他們顧不上追查,因為嚴世藩死後沒過多久,嚴嵩就在政敵的攻擊下倒台。朝廷在查抄嚴府的時候,發現居然有《清明上河圖》,便直接收入內府。」
「等一下……」我打斷素姐的話,「您講錯了吧?您不是說《清明上河圖》被那個白衣書生盜走了嗎?怎麼朝廷又在嚴府查抄出來一本?」素姐道:「是你聽故事聽得不細。我問你,嚴府一共有幾本《清明上河圖》?」
「一本,呃,不對,是兩本。張擇端的真本和王氏的仿冒本。」我一下子反應過來。
「沒錯。白衣書生拿走一本,朝廷抄走一本。兩本幾乎一模一樣,到底哪一本是真的,哪一本是假的,除了湯臣這樣的專業人士,誰也搞不清楚。」素姐的語調很冷靜,但我卻聽出了她的潛台詞:「明宮抄入內府那本,未必是真的。」
「可這個明代的復仇故事,跟老朝奉有什麼關係?」我把話題拉回到現實里來。王世貞的故事很曲折沒錯,但那畢竟是明朝的事情了,對我來說,現實才是最重要的。
素姐道:「你聽我說。收入內府的那一版《清明上河圖》,在萬曆年間被大太監馮保收藏。此後明清交接,它被數次易手,最終流入滿清皇室,被嘉慶皇帝編入《石渠寶笈三編》,善加保管。再然後,就是被溥儀帶去長春,流落民間,解放後被送回故宮……
我心中一顫:「您是說,故宮裡現存的《清明上河圖》,實際是王氏贗品,被老朝奉錯認為真本?」
素姐輕輕擺了擺頭:「我不確定,我老師也不確定,一切都是傳說,所以才需要你查實。按道理,王世貞這段故事流傳甚廣,時人筆記多有提及,甚至還有改編的戲劇《一捧雪》,根本不算秘密。那些參與鑒定的老專家,不會不知道這段掌故,忽略這點破綻的概率很小。但我老師發現的疑點,卻不止這一處……」
素姐抬手招呼讓我湊過去,然後在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我聽著先是一驚,然後連連點頭,最後說都記住了。素姐讓我重複一遍無誤,這才如釋重負:「我的自由事小,《清明上河圖》事大。你若能從根子把老朝奉挖倒,我這幾年清苦也就值得了。」
說完她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黑暗中的身形顯得那麼單薄和虛弱。我望著這位盲眼的大師,滿懷敬意,拍著胸脯慨然道:「您放心,我一離開成濟村就報警,然後馬上回首都去故宮驗證,不耽誤。」
素姐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建議你先別驚動五脈。那幾個老人精各懷心思,你跟他們說了,誰知道會起什麼風波。」
我「嗯」了一聲,深以為然。我這次到鄭州,本來就是背著五脈來的,肯定不能跟他們講。再說,劉家的心思我始終看不透。這次如果回去把這事一說,劉一鳴不定又會找出什麼借口搪塞,說不定就黃了。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再拿出去表功不遲,我倒想看看劉一鳴到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對了,我還有一件私事相托。」素姐道。然後我聽見她的腳步聲走遠,在屋子的另外一側「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柜子,又走了回來。我的手心被塞了一件東西,不大,瓷面有起伏,摸了一下形狀,應該是個蓮瓣兒瓷水盂。
「如果有機會,把這個拿給黃克武。」素姐的聲音努力保持著淡定,但我還是能聽出那一絲扭捏。我暗想,黃克武當年來過鄭州,算算年紀,素姐正是二八年華,情竇初開,說不定倆人有過那麼一段……呃……事情,我們做小輩的就不好亂猜了。
我不敢表露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乖乖把小水盂揣到懷裡。素姐拿起工作台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涼茶:「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來,就是看怎麼把你送出去了。」
我一拍腦袋,倒忘了還有這麼個現實問題。昨天晚上那麼一鬧,恐怕今天的守衛會加倍警惕,逃出去的難度很大啊。素姐略作思忖,忽然問:「小許你怕不怕臟?」
我聽了一愣,說不怕。素姐點頭說好,從地上抓了幾個塑料袋給我,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又拿起一樣東西。
雖然黑暗中看不清楚這東西形狀,但它會亮起小綠燈,還會發出噝啦噝啦的噪音。
「你能不能逃出去,就靠它了。」素姐道。
素姐手裡拿著的,居然是一部小功率手持步話機。
這種小功率手持步話機我曾經玩過,作用範圍也就幾百米。這作坊範圍不大,不值得專門架電話線,有這種東西確實方便。不過他們居然為素姐專門配了一台,可見對她真的相當重視。
素姐拿起步話機,熟練地調整一下旋鈕,然後開口道:「做得了,過來提貨。」
她連續重複了三遍,對面才有回應,聲音明顯還沒睡醒:「素姐,這天還沒亮呢。平時不都是八點提嗎?釉工們都沒起床啊。」素姐冷冷道:「你們必須馬上過來提走。不然紋飾受潮走形,可別怪我。」步話機里哇啦哇啦了幾句,最後還是答應了。
素姐告訴我,她總是在夜裡幹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這間屋子,取走上好紋飾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窯去燒。所以現在她叫這些人提前一點時間過來,不會引起懷疑。然後素姐對我面授機宜,我聽完以後為難地扯了扯嘴角,勉為其難地答應。
過不多時,釉工們到了門口,來了約摸七八個人,呵欠聲連天。素姐開門讓他們進來,但不允許開燈。這些釉工估計早習慣了素姐的怪癖,也不爭辯,各自摸黑去搬。一邊搬著,釉工們一邊抱怨,說昨晚兄弟們抓了半宿小偷,都沒睡好。素姐問小偷抓著沒有,他們說沒逮著。我聽到鍾愛華平安無恙,心裡踏實了一大半。
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長列,彼此間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後一個人,說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話問你。那個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轉了過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個落地大花瓶擋住臉,一個箭步站到隊伍最後,接替他的位置。這些人個個睡眼惺忪,屋子裡又黑,誰也沒發現吊尾的人已經換了。
我沒法跟素姐告別,只得默默在心裡祝福了一句,跟著隊伍走出屋子。素姐對時間的拿捏很准,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沒人會注意到這支隊伍。我們走了也就二十來米,到了一處更大的平頂工坊。這裡應該就是給胎坯上釉的地方,門口堆著一大堆還沒調漿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邊上,輕嘆一聲,腳下用力一滑,整個人和花瓶都栽進釉粉堆里,頓時全身都沾滿釉末,滿臉白粉,活像馬戲團里的小丑。
前頭的人紛紛回頭,看不清我的臉,以為我是那個大栓子,都哈哈笑起來,紛紛嘲笑說現在給你拖進爐子里,直接就能燒出個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劃說去洗洗,你們先進屋,然後轉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邊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個渾身白粉的人狼狽地朝河邊跑,都笑,沒起任何懷疑。
到了河邊,我把鍾愛華的照相機、我的大哥大和錢包裝進塑料袋裡,高高舉著,鳧游過河。這小河不深,我又擅長游泳,幾下就到了對岸。白粉被沖得一乾二淨,當然渾身也濕了個透。我顧不得收拾,飛快地跑過河岸,一口氣跑過好幾塊田地,才在一處隱蔽的引水渠旁停下來喘口氣。
從這裡開始,我算是正式脫離順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範圍了。我辨認了一下方向,沿著田地和林地朝東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縣級公路上。我攔下一輛專門跑十里八鄉的短途公共汽車,在乘客和司機詫異的目光注視下上了車。這車把我送到附近的鎮上,我買了幾件衣服,在鎮子里找了個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車回了鄭州。
一到鄭州,我哪也沒去,直奔劉記羊肉燴面,這是我和鍾愛華約定的接頭地點。一問老闆,老闆給了我張紙條,上頭有一個電話。我連忙撥過去,對面很快傳來鍾愛華興奮的聲音,我們略談了兩句,他讓我稍等片刻,然後就掛了。沒過十分鐘,鍾愛華連呼帶喘地跑進店裡來。我一看他頭髮亂糟糟的,衣服還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來以後還沒顧上收拾清潔一下,心中又感動又歉疚。
鍾愛華見了我也特別高興,左看右看,確定我沒缺胳膊少腿,這才放心,點了兩大碗燴面,多放蒜,說是要驅驅水寒。
我們兩個邊吃著面,邊交換了一下分手以後的經歷。原來鍾愛華跟我分手以後,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極好,沿著小河漂了十來里才上岸。回到鄭州以後,鍾愛華打過我的大哥大,但是關機。於是他把電話留到劉記老闆那裡,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時沒消息,就立刻報警去救人。當然,這期間他也沒閑著,動用自己的關係把成濟村查了一遍——這個村子屬於順州縣,在鄭州和洛陽之間,號稱國家仿古工藝品基地。那個震遠運輸的註冊人,就是成濟村的村長。
鍾愛華和我已經算是患難之交,我這次不再有什麼隱瞞,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他聽。鍾愛華一邊聽著,一邊讓燴面噎得直瞪眼。他本來以為只是造假,現在居然牽扯到非法禁錮了。
鍾愛華突然一拍桌子興奮道:「這是好事呀!成濟村不是拿仿古工藝品當擋箭牌嗎?那我們可以用非法禁錮素姐的名義去讓警察查他們。到時候只要素姐肯作證,那成濟村偽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釘釘!」
「嗯,這是個好辦法。」我點點頭。一舉兩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搗毀一個造假團伙。
「這事交給我來辦吧,許老師你呢?」
我擺了擺手,望著窗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趕回北京,不能讓素姐失望。」鍾愛華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幾個做新聞的同學,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時候,適當掌握輿論的力量很關鍵吶。」
鍾愛華這話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師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圖》真的有問題,那我查出真相以後,必須得靠輿論的力量把這事炒大,才能夠形成足夠的聲勢。我沒什麼記者朋友,也不想藉助五脈的力量,他的建議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幾個朋友的聯絡方式,然後跟鍾愛華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專題上報的時間。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圖》與成濟村的事情同時爆發,在多個戰線形成壓力,互相印證,確保老朝奉徹底完蛋。鍾愛華對這個計劃連聲叫好,兩眼放光,摩拳擦掌,顯然這種打法非常符合他的胃口。「揪住全國假文物產業的幕後總黑手」這種新聞素材,對任何一個記者都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許老師,您可真是太厲害了!既有原則又有手段,還有一腔不為世俗污染的熱血。如果鑒寶界都像您這樣就好了。」
鍾愛華說得我有點臉紅,我連連擺手道:「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去偽存真,這本來就該是五脈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對。」鍾愛華掏出個本子,把這句話記了下來:「這句說得真好,我打算拿來當新聞標題——哎,對了,您不介意這篇報道以您口述的形式發出來吧?」
「不合適吧……」我皺了皺眉頭。
「新聞要求的是真實性,再說您做的是正確的事,不丟人。只有大力宣揚正確的事,才能弘揚正氣,凈化社會風氣。」鍾愛華說到這裡,胸膛一挺,露出一個自豪的笑容,「別忘了,華生的使命,是記錄下福爾摩斯的英姿啊。」
講這種大道理,鍾愛華顯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論」說得難以招架,心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便答應下來。鍾愛華掏出錄音筆,說是要存檔,我把從鄭州到成濟村的經歷又說了一遍。
燴面吃完,我們也談得差不多了。鍾愛華自告奮勇去給我買回首都的票,我則找了個旅館開了個鐘點房,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然後躺到床上。我迷迷糊糊閉了一會兒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忽然想起來素姐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就拿出來捏在手裡來回端詳。素姐給我的時候是晚上,後來一路逃亡,我都沒顧上仔細看。
這個小盂通體乳白,上頭用青釉渲染成一圈子山水紋,半山有雲,水上有舟,整體風格非常嫻靜,技法很成熟。我把小盂翻過來,底部有一個方形題款「梅素蘭香」——至於這句話有什麼寓意,就不得而知了。我翻來覆去鑒賞著這東西,終於沉沉睡去。
等我一覺醒來,鍾愛華把票也送到了。我對他叮囑了幾句,然後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車。等到我終於回到琉璃廠,進了四悔齋,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到家了。煙煙還沒回來,我打電話過去,一直打不通,估計還在忙著吧;方震在出外勤;劉局也沒來騷擾,整個五脈似乎都在圍著轉型的事轉,我這種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說實話,這真讓我心裡有點空落落的。我想到這裡,暗笑自己太矯情了,原來嫌人家煩,現在人家不理了,又覺得失落。
其實現在這個形勢,正中我下懷,大家注意力都不在這兒,我可以專心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了。
我在店裡稍事休息,然後給鄭教授打了個電話。鄭教授是葯不然的老師,娶的是五脈里的人,算是五脈的外圍成員。五脈並不純是血脈相傳,除去劉、黃、顧、葯、許五姓以外,還有親戚、師徒、好友、門客、拜把兄弟之類的外圍。到了現代,中華鑒古研究會和許多大學、科研單位都有聯繫,成員就更複雜了。像鄭教授這種,按古代的說法,算是客卿,現在則是掛一個研究會顧問的頭銜。
葯不然叛變以後,鄭教授頗為自責,反而跟我關係變得很好。老爺子時常跑過來我的小店裡坐坐,喝點茶,教我點東西,有時候興緻來了,還幫我賣幾件貨。我一直懷疑,他是把對葯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來了。
鄭教授一聽是我的電話,挺高興,問我這幾天幹嗎去了。我支吾了他幾句說進貨去了,然後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圖》的實物。鄭教授一愣,說你小子怎麼改行鑽研書畫了。我解釋說加強自身文化修養,在補課,看到這一段,想親眼見識一下。鄭教授告訴我,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圖》是頂級國寶,被嚴格地保管在故宮畫庫里,不對普通人開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動,否則開庫必須要經過十幾道手續和數個部門的審批,還得有極其充分的理由。
「別說你了,就連劉一鳴要看,都不見得能批准。這個主意你就別打了。」鄭教授直接把門關死。
我倒沒特別失望,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著話筒,又問道:「那當時這幅畫移回故宮,參與鑒定的人都有誰?」鄭教授疑惑地反問:「你問這個幹嗎?」
「好奇嘛。」我只能用這個理由回答。好在鄭教授沒追問,他想了想,回答說:「如果我記得不錯,這份名單是保密的。」
「這有什麼好保密的?」我大為不解。
「你聽過《文姬歸漢圖》的故事嗎?」鄭教授問。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顧說了下去,「從前故宮曾收藏有一幅《文姬歸漢圖》,舊題為南宋,都認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筆。後來此畫流落東北,被國家收上來,交由郭沫若郭老帶頭審定。郭老在畫上發現『祗應司張〇畫』幾個字,其中〇字模糊不清。郭老經過仔細檢校,認為是『瑀』字。於是這幅畫的作者,被重新認定為金代張瑀所畫。你知道,書畫鑒定主觀性太強,所以這個結論引起很大爭議,有許多人堅持認為是李唐畫的,甚至還有人帶著一書包資料專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辯論,每天門口都有人跑過來交流,讓郭老不勝其擾,惹出不少麻煩。」
「所以《清明上河圖》對鑒定組名單保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是的,不會出現具體某位專家,而是以鑒定組集體結論來發布。露出名字的,只有當時的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先生,他掛了一個鑒定組組長的名。」
「這份名單,即使是五脈的人,也看不到嗎?」我的語氣里透著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說……算啦,我幫你問問吧。你在家裡等著別亂跑。」鄭教授的口氣,就像是一個寵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電話,我想了想,跟鍾愛華在北京的一個媒體朋友聯繫了一下。我電話打過去,他挺熱情,看來鍾愛華已經提前打好招呼了,這個小傢伙做事確實牢靠。這人叫駱統,是一家叫《首都晚報》的副主編,這家報紙發行量很大,頗有影響力。駱統或多或少知道點佛頭案的始末,對我興趣很大,允諾只要我拿到證據寫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發。
安排好這些事以後,我決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這是我的習慣,每逢大事需靜氣,收拾房間可以讓人心平氣和,把屋子裡的東西分門別類歸攏好,可以讓頭腦冷靜而有條理,不致有什麼遺漏。
現在距離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遙,我可不希望出什麼紕漏。
我把屋子裡的古玩一件件拿出來,擦拭乾凈,然後重新包好,接著掃乾淨地,把外套褲子扔進洗衣機里。剛扔進去,我聽到「咚」的一聲,這才想起來外套里還揣著素姐的小水盂。我趕緊把它撈出來,想了一下,決定還是先不送黃克武那裡。萬一他和素姐兩人真有什麼孽緣,驟見定情信物一激動心臟病發,煙煙非砍死我不可。還是等大事定了再說了,煙煙回來以後,讓她交過去比較好。我隨手把水盂擱到旁邊,繼續幹活。
我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我還以為是客人,懶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開店,對面一聲喝道:「好你個許願!趕緊出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鄭教授親自過來了,手裡還提著兩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連忙放下掃帚迎出去,滿臉堆笑地接過啤酒和花生。
鄭教授開門見山對我說道:「我給你問了,名單沒解密,想看可以,拿國務院的介紹信。」
「那就等於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門,還以為有啥好消息呢。」我從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來。
鄭教授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說,我辦不成事,就不能來這兒對不對啊?」我趕緊說那怎麼會,歡迎您天天來,有大學教授給我看門面,多合算。鄭教授哼了一聲,自己搬了個板凳坐下。我拿了個白瓷碟盛花生,又拿來兩個杯子,把啤酒蓋兒起開。
鄭教授先淺淺啜了一口,拿起倆花生:「你這一出去好幾天,我都沒地兒找人說話去。」
「其他人呢?」我問。
「唉,非常時期,都在外頭忙著呢。學會轉型,茲事體大,現在所有人都圍著這個轉。就我一個閑人。」鄭教授口氣微帶自嘲,又喝了一口,臉上開始微微泛紅。他嗜酒,但酒量很差,只能喝點啤的過過癮。我見他情緒不太高,就試探著問:「他們沒讓您摻和一下?」
鄭教授一聽,把玻璃杯「砰」地擱到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小許,你可別以為我是覺得被人忽視而心懷怨念,我是有點事想不通。劉老的方案我看了,我總覺得吧,學會這麼一轉型,味道可就變了。五脈是幹嗎的?去偽存真!幾百年了,就靠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安身立命。可現在轉型以後,居然要搞拍賣行了。」
「拍賣行?」我聽了一驚,學會轉型,居然是要朝這個方向走啊。
鄭教授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我這才知道劉一鳴的中華鑒古研究學會轉型,目標是要建起國內第一家民間古玩拍賣行。拍賣行在國內還是個新興事物,國家政策最近剛有鬆動,以劉一鳴的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這次機會搶先佔據市場,成為中國的蘇富比、佳士得。拍賣行這種東西,對古玩市場意味著什麼?拍賣行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它是威力強勁的發動機,能把高端古玩市場炒大做大,徹底改變中國古玩格局。不用別的,只消拍出去一兩件天價文物,市場氣氛馬上就能被引導起來,到時候你想讓什麼藏品紅,它在市面上就大熱;你說哪件藏品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能把控住市場風向和價格,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脈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業界信譽,搞起拍賣行來,確實實至名歸。有明眼梅花坐鎮,還怕這拍賣行賣的不是真東西嗎?不過拍賣行牽涉太多,操作起來非常複雜,人脈、政策、資金、人才一樣都不能少,更不能沒有整個古玩行當的支持。這麼大的工作量,難怪五脈都忙了個四腳朝天。
「這麼一折騰,是比從前賺錢多了,可整個五脈牽扯到的利益太廣太複雜,就不純粹了。現在社會上總說一切向錢看,但咱們學會可不能一時眼熱,為了眼前利益把招牌給毀了不是?五脈這麼干,成了下場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現在社會上老說,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我一直憤憤不平。想不到咱們五脈也要向錢看了……」鄭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說了,不說了,說說你吧,你怎麼想起來要關心《清明上河圖》,這不是你的專業啊?」
「我不是跟您說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養。」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擱,大為不滿:「我雖然迂腐,但不傻。你真想研究這個,書店裡的書多了去,何必追著要問鑒定者名單?」
「哎……這個……」我一下子沒詞兒了,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他道,「我不想跟您說謊,這事兒現在還不能說。」
「跟許一城有關係?」鄭教授眼神一凜。
我點點頭,這不算撒謊,但我不能繼續說下去了。素姐特意囑託過我,暫時不可驚動五脈。老朝奉在裡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線,所以我一個人都不能徹底信任。
以鄭教授的智慧,應該能看穿我的難言之隱。他無言地看著我,先是嘴角嚅動幾下,末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啞著嗓子說我不問了,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告訴我吧。我知道他是想起葯不然了,他最喜歡的學生,最後卻成了叛徒,這對他的打擊是相當大的,讓他沒法對我開口說你可以信任我。我歉疚地看了他一眼,舉起杯子。
我們倆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幾粒花生。大概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鄭教授開口道:「其實那份名單,也未必弄不到。」我抬頭看著他,心裡一陣感動。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鄭教授還是打算幫助我。我不知道這算是一種贖罪,還是一種信賴。
「鄭教授,您不必勉強……」
鄭教授一抬手阻住我的話,表示不必在意,然後說道:「想知道名單里都有誰,這個很難。但反過來想,你若心裡有一個人選,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單里,這個就相對容易點。」
我眼睛一亮,鄭教授的話沒錯。如果我有特定目標,想知道他是否參與《清明上河圖》的鑒定,可以有多種辦法去求證,不一定通過名單。最簡單的,是去問他本人,或者去查他當時的行程,或者詢問他身邊的人,總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選嗎?」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嗯……沒有特定的,不過應該是五脈中人。」鄭教授放下酒杯,思考片刻:「書畫鑒定肯定是劉家的事,而他們家有資格進專家組鑒定《清明上河圖》的,就那麼有限的幾個人。這個你別管了,我去幫你打聽——不過你想看《清明上河圖》實物,這個我就沒辦法了。」
「這個我自己想轍,哪能老是麻煩您呢。」我趕緊說。不過心裡卻十分失望。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驗證素姐的猜想。兩者缺一不可。鍾愛華的報道,還在鄭州壓著,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實物不可嗎?書店裡也應該有高清畫冊賣吧?或者琉璃廠弄一卷原大尺寸複製品,問題也不大。」
我搖搖頭,這就和鑒寶一樣,不可能對著張照片就妄下結論,得親眼看見東西,才能定真偽。再說,那些所謂的高清圖冊和複製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細節——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隱藏在細節里。
「不是實物,哪能看得那麼清楚啊。」我喃喃道。這是我計劃里最關鍵的一環,不容出錯。
鄭教授見我一臉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沒有試著找過『圖書館』?」
「哪個圖書館?北圖還是國圖?」
「都不是,『圖書館』他是個人。」
鄭教授的表情變得有點神秘莫測。
在我眼前,是一條僻靜混亂的小路,兩側都是些洗髮店、雜貨鋪和幾家小飯館,旁邊還有一個磚砌的臨時廁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寫著「男」和「女」,陣陣味道從磚空里散發出來,和洗髮屋裡聲嘶力竭的錄音機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一場怪味交響樂。路面坑坑窪窪的,坑底堆積著顏色不一的垃圾,車一過就會掀起一陣灰塵。遠處一列綠皮的火車鳴笛,然後從這些低矮的建築群中呼嘯而過。
這裡是首都南城的一個小村,離丰台不遠。京城素有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的說法,有說是清朝以來的傳統,有說是四九城的風水。如今北邊已經有所改善,唯獨南城,發展始終不陰不陽,往南邊稍微走上幾里,京城的富貴氣就陡然收斂,怎麼都脫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這小衚衕的盡頭。那裡有一個小院,院門是鐵皮包裹,銹跡斑斑,此間主人顯然沒怎麼盡心打理過。我推門進去,先嚇了一跳。在這方院子里,除了停著一輛人力三輪車以外,只有書,鋪天蓋地的書,幾乎沒落腳的地方。我粗粗掃了一眼,古今中外什麼書都有,花花綠綠眼花繚亂。
「圖書館在嗎?」我扯著脖子喊了一句。
「在。」
在書山之中站起一人來。這人穿著身褐色的夾克衫,叼著煙捲,腰上還綁著一個旅遊腰包。我仔細端詳,這傢伙跟我年紀差不多大,人長得跟中學幾何題似的,特別規整,臉是標準圓形,兩個三角眼,一個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線段。
「你就是圖書館?」
「有話快說,我正忙著呢。」圖書館不耐煩地回答,順手從旁邊扯來一段纖維繩,弓下腰,手裡一翻,一摞書在一瞬間就被捆好了。
鄭教授昨天說過,這人脾氣不太好,但卻是個奇人。從他的外號就能看出來——圖書館,裡頭全是書。這傢伙是倒賣二手舊書的,只要是舊書,管你是善本孤本還是大路貨,無所不收,門類極雜,沒他弄不到的書。北京搞學術的,都知道圖書館,有時候大學書庫里查不到的冷僻資料,到他這來問,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穫——「只要你問對問題。」鄭教授臨走前這麼叮囑我。
於是我也不跟他客氣,開門見山:「你這兒有《清明上河圖》嗎?」
圖書館停下手裡的活,站在書山頂居高臨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話都不會問。我這兒《清明上河圖》有幾百種,書上的、雜誌上的、譜上的、海報上的,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清明上河圖》的真本。」
圖書館像看白痴一樣看著我,一揮手:「你走吧,我這兒沒那玩意兒,你得去故宮偷。」
我換了一個問題:「你這裡有沒有和真本完全一樣的複製品?」
「沒有。」他連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陣失望,忽然想起鄭教授的叮囑,又問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這裡看到真本?」
這次圖書館一點也沒猶豫:「能。」
我糊塗了,這三個問題,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這裡沒有真本,又怎麼給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圖書館從書山上跳下來,拍拍夾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過去,跟他握了握。圖書館先是愕然,然後憤怒地甩開:「誰他媽說跟你握手了?錢!老子說的是錢!」
我知道這事肯定不會毫無代價,但沒想到他這麼直截了當地提了出來。
「多少?」
「兩萬,讓你看見真本。」圖書館吐出個數字。
我差點沒抓起本書去砸他,攔路搶劫啊這是!兩萬塊,這還只是看真本的價,漫天要價也不是這麼個要法。圖書館見我猶豫,抓了抓鼻子:「有錢就拿,沒錢就滾,別耽誤老子做生意。」
「你這也太貴了吧?能不能便宜點?」
「你想要看的東西,就我這兒有,你還非看不可。我不賺你的錢賺誰的錢?對不起,一分不降。」圖書館一點也不忌諱,大大方方地說道。他看我臉色鐵青,從腰袋掏出一迭票子,伸了伸舌頭,蘸著口水數了起來。點了一回,他拿個橡皮筋套好,在我面前扇了扇:「你們這些讀書人,平日里假裝挺清高,好像書一沾錢就俗了,說白了還不是捨不得出錢?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錢才是最美好的東西,藏書的都是傻逼。」
在我的印象里,和書接觸的人,要麼是姬雲浮那樣的帶著儒雅,要麼就像鄭教授那樣帶點痴氣,哪怕本性貪圖富貴,也多少會遮掩一下。我來之前,還在想圖書館對藏書如此精通,說不定是一個嗜書如命的瘋子,卻實在想不到居然是這麼一個人。
圖書館斜著眼,咧開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說什麼,心裡把我鄙視得要死。甭擔心,只要你出錢,就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這生意我也跟你做。」
「就算做生意,也講究個等價交換。你這兩萬,開得太離譜了。」
圖書館聳聳肩:「我認錢,可不代表我不識貨。《清明上河圖》是什麼東西,擱到國外,賣個幾百萬都沒問題。」
「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
「所以才收你兩萬。」
「你先告訴我怎麼看。」我不肯相讓。圖書館鼻子里噴出一聲,不再理睬我,轉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聲:「你若是不告訴我,我就舉報你去!」
圖書館停下腳步,轉回頭來:「舉報啥?我的書都是正路收來的。」
「這本也是嗎?」我從旁邊的書堆里拿起一本《龍虎豹》。這本書和閻山川床底下發現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雜誌里,估計是圖書館收上來以後,還沒時間挑揀。
「這是別人打包賣給我的。」圖書館眼睛盯著封面,然後又挪開了。
「你說我去派出所舉報你私藏淫穢書刊,警察會信誰?我可告訴你,最近可正嚴打呢。」
圖書館沒想到我來這麼一手,兩個三角眼都快瞪成四邊形了。我倆這麼對峙了一分鐘,他終於恨恨一跺腳:「你夠狠,跟我來吧!」果然要對付這種唯利是圖者,就得打其軟肋。我跟著他進了屋子,屋子裡同樣擺滿了書,四面牆有三面都是接天連地的大書架,上面亂七八糟擺放著大量書籍。
圖書館也不給我讓座,自顧自走到書架前,搖頭晃腦,指頭在虛空中一排排書架點過去,嘴裡還念念有詞。我問他幹嗎呢。他說檢索。
我隨他的目光去看,這書架上的東西可夠雜的,從畫報雜誌到《毛主席語錄》,從髒兮兮的《推背圖》到民國小學課本,從商務印書館譯名著再到《芥子圖畫傳譜》,琳琅滿目。在中間有四個大書架,上面的東西以黑、黃、褐等顏色為主,沒有封面,灰撲撲的。
「你這兒還真是什麼書都有啊……」我大為感慨。
「書有什麼稀奇,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這麼牛逼,是因為我除了書以外,還收各種檔案。」圖書館說。
「檔案?」
「人們對書挺尊重,對檔案卻不怎麼重視。一出動亂,就丟得到處都是。盛宣懷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檔,多貴重哇,結果現在星流雲散,十不存一。我專收這類東西,你想找什麼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檔案、張學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這都能給你挖出來。原先這些檔案沒人問津,現在倒值錢了,那些研究歷史的老先生們,都得過來求我。嘿嘿,錢可不少收。」
他一邊絮叨著,一邊來回檢索,最後把目光落到了一個書架的最上端。他搬來幾摞書,高低擺成一個台階,然後踏上去,伸手在書架上掏啊掏啊。忽然一陣灰塵響動,上面一疊東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有八幾年的掛曆,有黑乎乎的碑拓,甚至還有兩張發黃的《人民日報》。圖書館跳下台階,從裡面翻找出一個大牛皮紙袋子。
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機關檔案袋,顏色有些發暗,估計很久沒打開了。圖書館拿給我看,我看到封面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局」幾個正楷大字,下面還有一行手寫的毛筆字:「《清》鑒圖檔館存第一號乙備。」上面還蓋著一個大大的文物局紅戳,不過略有褪色。
我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看來這是《清明上河圖》鑒定組的工作檔案。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吶,你看到了?」圖書館沒好氣地抖了抖檔案袋。
「這裡裝的是什麼?」
「你不認字啊?這是《清明上河圖》在文物局留的資料備檔,裡面都是實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嘆息一聲,看來這趟又是無用功。《清明上河圖》的照片在市面上鋪天蓋地,能用的話,還用得著跑來這裡查?
圖書館把檔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麼?我收的檔案,能和別人一樣么?我告訴你,這是鑒定時用的原始資料。古畫不能長時間曝光,所以當時在鑒定前,用專門設備從多個角度拍了幾十張高清照片,細節纖毫畢現。大部分鑒定工作,其實是對著照片進行的。鑒定結束以後,這些照片也就存檔入館,放在文物局做備份。前幾年文物局清理檔案,不知哪個白痴把它扔了出來,被我撿了個大便宜。市面上那些複製品的精度,能跟這母本比?」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圖書館說他沒有真本,但卻可以讓我看到真本了。既然這些原始照片可以滿足鑒定組的專家們的要求,那麼對我來說,一定也足夠了。我想到這裡,興奮地要去拆檔案袋,圖書館卻輕輕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應告訴你怎麼看,可沒答應讓你看。你現在看到東西了,可以放心了吧?兩萬塊,我把它賣給你。」
「可兩萬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你可以不看嘛。」圖書館笑眯眯地把檔案袋擱到身後,然後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凶光,「你別打舉報的主意,你敢去派出所,我立刻就把它扔爐子里燒了烤肉串用。」
我陷入兩難境地。不是我捨不得出這兩萬塊,而是這價格實在太離譜了。這些照片,只是要拿去驗證一個未確定的猜想而已。我望著圖書館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兩萬的高價,是觀察到了我進院以後的急切神情,覺得一定能吃定我。
這在古董行當,叫作見人敬茶。有經驗的老店主,就算對這客人背景一無所知,只要觀察他看一件古玩的表情,就大致能判斷出他是真心想要還是聊勝於無。據此報價,無有不中。
想到這裡,我伸出兩個指頭:「兩萬我是真出不起。兩千塊,我在這裡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這下輪到圖書館猶豫不決了。兩千塊不算少,能買下幾車書了,而我要求的,僅僅只是看一眼照片,等於說這兩千塊他是白拿。可他又有點不甘心,從兩萬變到兩千,落差有點大。不過當圖書館看到我擺出一副「談不成老子就走了」的表情後,終於還是妥協了。與其開一個把買主嚇走的天價,還不如賺這兩千塊來得實在。
圖書館猶豫再三,總算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這一場博弈,雙方都用了心思,總算是皆大歡喜。他是白賺,而對我來說,花兩千塊換來老朝奉的軟肋,也是極划算的。
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出去銀行提了現。等我取錢回來,圖書館已經收拾出了一個小書桌,把檔案袋擱在上頭,還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鏡和一盞橘黃色的小檯燈,居然還有一杯沖好的橘子水。這傢伙市儈歸市儈,服務精神真是沒得說。
我把錢交給他,圖書館唾沫星子橫飛地數完,下巴一擺道:「那你就自己在這兒看吧,我不打擾你,愛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餓了想吃東西就得另外掏錢了。」說完推門出去,把我一個人留在屋子裡。
屋子重新恢復了安靜,無數本破敗的舊書環伺四周,頗有一種「烏衣巷內老雕蟲」的感覺。我扭亮檯燈,用剪子仔細剪開檔案袋的封口,從裡面嘩啦啦倒出幾十張彩色照片。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規格,少數幾張七英寸的,相紙很厚,摸上去有一種麻皮感。
當時彩色照片在國內還很罕見。1949年開國大典的時候,當時擔任籌備委員會秘書處處長的童小鵬從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膠捲,拍下了開國大典唯一一張彩照,然後還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沖洗。而《清明上河圖》的鑒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經用了彩色沖印技術,可見國家的重視程度。
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攝的,每張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寫著一個號碼。我排了排順序,編號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圖》畫卷的平鋪全景;下面的十幾張是俯拍的畫卷分段特寫,細節清晰,筆觸纖毫畢現,還附了一把尺子。這些照片聯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圖》。再往下,則是各種角度的特寫,就連題跋、隔水、天頭、地頭這些畫面以外的東西都沒遺漏,甚至還有幾張是舉起原圖,讓陽光透射過來,以便看清其中絹層紋理。
拍攝者對書畫顯然很內行,鏡頭涵蓋到了方方面面。看完這一整套照片,對《清明上河圖》真本的情況基本就可以瞭然於胸了。這幅畫在照片里保持著原始狀態,絹色發灰,上頭殘缺、漏洞之處不少,還有些污漬,可見在東北沒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紅字門出身,對書畫的了解有限。大部分照片對我來說,除了贊一聲足夠清楚以外,也說不出其他什麼門道。好在我不是來鑒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給我的指示去驗證幾個疑點罷了。
我很快挑揀出一張照片,這張拍的這段畫面,位於汴梁鬧市後排一處軒敞瓦房,看樣子像是個賭坊,四個賭徒圍著一張檯子在扔骰子。我想起王世貞的那個故事,拿出放大鏡,卻發現台上骰子清晰可見,四個賭徒的臉部卻模糊不清,五官塗污,根本無法分辨口型是張是合。
我拿著這張照片端詳了半天,然後從懷裡取出一張《清明上河圖》的印刷品。這是我在美術商店買的《中國歷代名畫集》中的一頁,銅版紙印製。這是市面上最通行的版本,無論是中學歷史課本、美術史學術專著還是旅遊圖書,都是用的這版。該畫下面有一個標註,註明此畫是複製自故宮收藏的真本——當然,畫面是遠不及這套照片清楚。
在這個版本里,我把放大鏡挪到同樣位置,立刻頓住了。我看到那個賭坊里的賭徒們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圓形。
我一瞬間口乾舌燥。
當年湯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圖》贗品的破綻,是靠賭徒的口型。真本口型為撮圓,贗本口型為開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鑒定照片里,賭徒五官已被污損;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樣部位卻恢復了原狀,變成了撮圓口型。技術上,這不難做到,故宮有專門的技師對畫幅進行修補。但修補恰好發生在這一關鍵部位,是不是有點過巧?看起來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麼。
修補之前,賭徒到底是什麼口型?撮圓還是開口?
我覺得喉嚨有些干,拿起杯子將裡面的橘子水喝了一半,繼續翻找照片,很快翻到專拍題款特寫的那幾張。
中國的古代收藏家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在自己收藏的畫卷上留下鈐印或題跋,寫寫心得體會什麼的,跟現在去旅遊景點隨手亂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質差不多。後人只要查看這些印記,就可以看出書畫的大致傳承,和看一個人的履歷差不多。
《清明上河圖》的第一個收藏者是宋徽宗,他親自題了畫名,還鈐了雙龍小印。可惜這部分的絹布已遭人盜割,早就看不到了。好在其他的題跋都在,一個個數下來,從張著到明代大學士李東陽,再到陸完、嚴嵩,一直到溥儀蓋的三印,歷歷在目,清清楚楚,記錄了這一幅國寶的坎坷歷程。
可我從頭到尾數了三遍,有一個人的題款卻始終找不到。而這個人的,本該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張擇端。
準確地說,張擇端的名字在畫卷上出現過。但那是在一個叫張著的金朝人的題跋中提到的:「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遊學於京師,後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於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也,按向氏《評論圖畫記》雲,《金明池爭標圖》《清明上河圖》,選入神品,藏者宜寶之。大定丙午清明後一日。」
據素姐的老師說,鑒定組就是憑這一點認定張擇端是作者,進而確認為是真本的。嚴格來說,這種手法屬於循環論證。張著說作者是張擇端,所以這卷畫是真的;因為這卷畫是真的,所以張著說的作者是對的。
作者本人在嘔心瀝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卻要等百年之後由一個金人說出來歷,這豈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過一點功課,台北故宮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圖》,是清代畫院五位畫家在乾隆朝臨摹仿製的,其上有「翰林畫史張擇端呈進」的題款。仿本尚且有此,真本豈會遺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鏡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後一靠,閉上眼睛,思緒萬千。
素姐說的沒錯,這兩點僅僅只是疑點,還不足以蓋棺定論認定《清明上河圖》是假的。但這些質疑,足以掀起一陣大波瀾,引起全國媒體關注。只要讓《清明上河圖》重新公開接受鑒定,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到時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惡勾當,一定會被迫曝露在陽光下。
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確鑿證據,只要尋個足夠將其羈押的理由,再慢慢審出真相來便是。
我按捺住心頭狂喜,萬里長征,終於走到最後一步了。
我重新睜開眼睛,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巧的傻瓜相機——這是木戶小姐從日本給我寄來的——對著我挑出的幾張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幾張,然後又把牛皮信封拿過來,對著上面的紅戳也拍了幾張。
我做完這一切工作後,把照片重新裝回信封里,把圖書館叫進來。圖書館進屋說你看完啦,我說看完了。圖書館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書架上,沖我一伸手。我一邊把兩千塊錢遞給他一邊說:「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擔心我偷拿走兩三張照片?」圖書館直勾勾地盯著我手裡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遞,他一把搶過去,這才回答說你這人我信得過。他也不避諱,當著面開始一邊蘸著唾沫一邊數起來。那姿勢,一下子讓我想起蘸唾沫翻書的嚴世藩,心想這小子不會是嚴世藩轉世吧。
圖書館把錢數完,滿意地放進腰包。他環顧四周,發現那杯橘子水還剩一半,就拿起來自己一飲而盡,末了還吧唧吧唧嘴,圖書館剛收了錢,心情大好,話也多了起來:「哎,年輕人,我看你也不傻,怎麼干這種花兩千塊錢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樣東西,在每個人眼中的價值都是不同的。」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麼複雜?我跟你說,年輕人,別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腦。不能換錢的是廢物,能換錢的就是好東西,能換大錢的就是大大的好東西。」
「扯淡!」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圖書館聽了我的話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見那堆藍皮的書沒有?那是一個老頭畢生的收藏,專門裱了書皮,編了書目。可等老頭一死,他兒子就把這些書全賣給我了,換了錢去買了一堆日本電器回去。我告訴你,全北京私人藏的書,有兩成都經過我的手。那些愛書的人呵護一輩子,心疼一輩子,捨不得賣,還往裡添錢。結果呢?到頭來兩眼一閉,那些藏品都會被不肖子孫賣到我這兒來。說得好聽點是藏書,說難聽點,花了一輩子心思只是換個保管權。你說這書藏起來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換倆錢花花。」
他這話聽著讓人極不舒服,但又沒法反駁。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贊同。圖書館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輕人吶,我是覺得你這人爽快,才有心提點一下。現在時代不同了,掙錢最重要,怎麼你還想不明白?魯迅怎麼說的?滿篇歷史都寫滿了仁義道德,仔細看才從字縫裡看出,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掙錢』。」
我無心跟這個財迷多糾纏,既然交割清楚,就立刻推門出去。圖書館在背後喊了一嗓子,說下次你再想來看,我給你打個八折。
我冷笑一聲,沒言語。等到這事掀出來,自然會有人來他這裡找原始照片,到時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趕回四悔齋,把門窗關好,拿出紙筆來開始埋頭寫材料。我筆頭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個「表達清楚」的作文批語,邊寫邊改,費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點多才寫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圖>》。這份材料是給駱統的,所以沒提任何關於老朝奉的事,單純對《清明上河圖》的真偽提出技術性質疑,還附了一些照片作為證據,結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雖然我們許家是專研金石的白字門,去質疑《清明上河圖》有點狗拿耗子,但這只是古董界內部的規則,老百姓搞不清楚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古董專家就是什麼古董都懂的專家。我之前因為佛頭案出了點小名,如今亮出許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願」字的最後一筆,把鋼筆擱下,整個人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在橙黃色檯燈的照射下,這些稿紙泛起一片枯黃顏色,好像已然歷經了千年。幾年之前,我也是這樣坐在四悔齋里,點著同樣一盞檯燈,為我父母寫平反材料。那件事,同樣與老朝奉有著莫大的關係。我許家與這一人羈絆太深,我爺爺、我父親,再算上我這半輩子,已經是兩代半的孽緣,如亂絲纏麻,糾結不堪。
「爺爺,爹,希望我這一刀,能把咱們許家這團宿命斬斷。」
我望著窗外,低聲喃喃說道,彷彿等著他們給我鼓勵或者關懷,哪怕一點點暗示也好,窗外卻始終寂靜無聲。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實際的希冀,起身把稿紙訂好擱到抽屜里,這才上床。
我枕著海綿枕頭,看著天花板,四肢疲憊不堪,精神卻無比亢奮。輾轉反側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老朝奉和我們許家的事。一會兒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攙扶著漸行漸遠,一會兒是明堂大火,我爺爺許一城和一個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鬥。忽然老朝奉從天而降,哈哈大笑說我早識破了你的伎倆,驚得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渾身都被汗水溻透。
這會兒大概是凌晨三點多,我醒了才發覺渾身滾燙滾燙的,喉嚨疼得厲害,腸胃痙攣,床單竟然被汗水洇出一個人形。我又好氣,又好笑,在成濟村我又是鑽墓土又是跳河,一點事沒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圖書館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臨門一腳了,在這個節骨眼可不能倒下。我趕緊掙扎著爬起來,找了幾片胃藥吞下去,然後從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療——捂汗!然後我打開電視機,想轉移一下注意力。可是大半夜的一個台都沒有,我把電視一關,正準備重新上床,忽然之間,聽到四悔齋外傳來「哐當」一聲。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這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我心中一驚,難道老朝奉知道我要揭發他的大秘密,打算派刺客來幹掉我?我連忙把被子擱下,隨手抄起長柄掃帚。棍是百兵之首,我雖沒練過五郎八卦棍,但一些基本招式都還是會的。
我強忍著身體不適推門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沒人。我再往外走了幾步,腳下「嘩啦」一聲踢到什麼東西,低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
腳邊倒著的是一件卧虎陶器,形狀跟肥貓差不多大小,背上有提梁,脖子昂起,虎嘴張成一個上翹的圓口,裡頭是空的。這東西在古董玩家口裡叫虎子,給男人晚上撒尿用的,虎通壺,說白了就是夜壺。這玩意兒是民國貨,值不了多少錢。但這大半夜的,誰吃飽了撐的在我家門口扔個夜壺?叫人起夜也沒這麼奢侈的法子吧?我蹲下去把虎子拎起來晃了晃,裡頭沒水,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扔在我家門口,好似是天外來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誰會幹這樣的事,只好把它扔到旁邊,轉身回屋。剛一拉開門,我覺得後背突地一陣發麻,幾條肌肉抽筋似的猛跳了幾下。我驚得急忙回頭,周圍夜幕中卻沒有半分動靜,只有那虎子張著大嘴望著我,喉嚨深不可測。冷風一吹,我稍微恢復了點清明,陡然想到從前的一個老說法。
虎子這東西,切不可當門而放。夜虎當門,必要傷人,這是大不吉利。舊時候想噁心人,常把裝滿了人尿的虎子擺別人家門前,主人早上開門一腳踏翻,容易惹來一身腥臊。所以有句歇後語,叫夜虎子當門——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門惹事。如今夜壺早成了文物了,這些說法漸漸被人遺忘。不知是誰對我有這麼深的仇恨,居然捨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這種古樸的流氓事。我望著遠處的黑暗,腦子燒得實在難受,也顧不得多想,隨手把虎子挪進屋裡扔在牆角,然後回後屋繼續睡去。
可是,這一夜,我再也沒睡好過。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嚴重了,幾乎起不來床。我強拖病體給駱統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情況。駱統倒是挺客氣,安慰了幾句,說派人上門來取。過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小姑娘過來,說是《首都晚報》的編輯,還帶了點水果和營養品,給我削好了蘋果,沖好了麥乳精。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體欠安,沒興趣調笑,直接把材料交給她。小姑娘問我要不要去醫院,我心想一入醫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離開的好,回絕了她的好意。到了下午,駱統打回電話來,說材料看了,非常不錯,快的話明天就能見報,到時候會約我做深度跟蹤報道。
沒過一會兒,鍾愛華也打了個電話過來。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已經跟警方都協調好了。就在今天,警方會有一個針對成濟村的解救行動,鍾愛華會跟過去。只要素姐一脫困,揭露成濟村黑幕的大專題立刻就會刊登出來。
我這才放下心來。在給駱統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說她是提出質疑的關鍵人物,但沒寫明她的下落,留一個扣兒。等到鄭州那邊的專題一上報,恰好和這個質疑前後聯上。先是《清明上河圖》的贗品質疑,然後是成濟村的造假內幕,再加一條非法羈押國家工藝大師,三管齊下,數事並發,攻擊連綿不絕。讀者就跟看連續劇似的,一步步看著老朝奉的皮被剝下來,露出本來面目。何等快意!
一想到這傢伙即將走投無路,我心中就一陣舒坦,就連身體的病情,感覺都輕了幾分。我忽然有種傾訴的慾望,想給煙煙撥個電話,可惜沒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張板正的臉,還是算了;我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悅的人。
於是這一整天,我安靜地躺在床上,孤獨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就像是一位等待著電影大結局的觀眾。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讓我親手把老朝奉揪出來,哪怕是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陽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我掙扎著想起來去買張報紙,可渾身軟綿綿的動彈不了,頭暈得更厲害了。我勉強支起身體,喝了一大口涼開水,往嘴裡塞了幾塊餅乾,突覺腹中一陣翻騰,哇的一聲,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裡這個氣呀,頭三十年我連感冒都沒得過,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說我怎麼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我半扶著床頭,咽了咽唾沫,殘留的胃液燒灼著食道,燒得我異常難受。這時外頭一個人敲了敲門,我不用歪頭去看,光聽那長短劃一的敲門聲就知道誰來了。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門閂拿開,一推門,門口果然站著方震。
「許願。」方震的聲音難得透出一絲急切。我應了一句:「啥事?」他見我面色不對,眉頭一皺。先用手探了探我額頭,然後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我問他去哪兒,方震像看一個白痴似的望著我:「醫院。」我連忙擺擺手:「我沒事,你把我放開。」可我只是這麼輕輕一掙,眼前一下子閃過無數金黃色小點,腦袋一晃,朝地板上栽過去……
等到我再度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吊瓶架子,連著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著不知什麼液體。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撲鼻而來。我抬起脖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單間病房裡,身上還穿著藍條紋的病號服。
在床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把簡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雙手撫住膝蓋,身體挺得筆直。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動呼叫器。一個小護士抱著病歷板進來,查看了一下我的情況,寫了幾筆,轉身出去了。
「我這是在哪?」我問。
「301。」方震回答。
301醫院的單間病房?我這也算是享受高幹待遇了。我又問:「我這是什麼病?」
「腸胃炎,還有愚蠢。」方震面無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轉動腦袋,想看看現在是幾點鐘了,可病房裡沒有鐘錶。我正欲開口詢問,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爭吵的聲音。方震推門走出去,外面的喧鬧聲小了點。很快門被再度推開,鄭教授和劉局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我看到,門外好像還站著十來個五脈的人,個個面露怒容,擺出一副若沒有方震擋在那裡就要衝進來的樣子。
劉局把門隨手關上,神色凝重。鄭教授連我的病情都沒問,幾步走到床邊,手裡抖著一張報紙:「小許,這是你寫的?」
我拿過報紙一看,是今天的《首都晚報》。駱統果然言而有信,全文刊發了我寫的材料,還配了許多背景資料,就是新聞標題起得很抓人眼球:《佛頭奇才再破奇案,故宮名畫實為贗品》。我原文只是說有疑問,他們直接就認定是贗品了,大概這是為了追求轟動效應吧?
「是我寫的。」我把報紙放下,心情變得好起來。這一箭總算髮出去了,以《首都晚報》的銷量,至少得有幾百萬人讀到這篇東西。
鄭教授看我神色流露出得瑟,不由得大為惱怒,聲調都變了:「這就是你探聽《清明上河圖》的目的?」
「沒錯。」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自作主張!」鄭教授吼了起來。他雙腮的肌肉在抖動,顯然是氣壞了。
我勇敢地把視線迎上去:「我本來不想自作主張,可學會忙著轉型,根本顧不上這些瑣事。我想為自己家人報仇,只好自力更生——」說到這裡,我似乎想明白了什麼,露出一個古怪笑容,「我明白了,老朝奉一直隱藏在五脈里,你們怕事情曝光以後對五脈名聲有損,所以投鼠忌器,對吧?」
沒錯,一定是這樣!難怪劉家從一開始就千方百計阻撓我去深入調查,老朝奉與五脈糾葛太深,把他拔出來,五脈少不得也要元氣大傷。為了「大局為重」,他們自然不希望我把老朝奉抓出來。
只是他們沒料到我會自作主張。哼,這次真是做對了!
鄭教授見我居然還頂嘴,痛心疾首地拍著床邊:「你知不知道,你這次胡鬧,闖了多大的禍!」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張」,右一句「胡鬧」說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個鑒寶人的職責,這有什麼不對?」
鄭教授勃然大怒:「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以為是!你覺得自己書畫的鑒定水平比那十幾位大師都高?道聽途說點野狐禪,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兩個疑點都是客觀存在的,我自然有權質疑。去偽存真,難道不是咱們五脈的精神?」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圓。
「荒唐!」鄭教授差點拍翻了病床,「你這孩子,平時看著精明,怎麼這事上如此糊塗!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事關五脈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裡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內心的憤懣再也無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裡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讓我去找誰商量?」聲音在房間里炸裂。我心神激蕩,情緒起伏,許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們置若罔聞,現在反倒自稱是家裡人了,沒這個道理!
鄭教授被我這句話給震懾住了,他後退了兩步,扶著床沿嘆息道:「唉,我真後悔,我應該早點查出五脈中是誰參加了鑒定組。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誰了?」我一聽,連忙追問道。
鄭教授朝門外看了一眼:「1951年參與《清明上河圖》鑒定的五脈中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你不但認識,而且對你有大恩——他是劉一鳴劉老爺子。」
一聽這名字,我渾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個人呆在病床上。
這怎麼可能!我雙手緊緊抓住被單,內心驚濤駭浪。
老朝奉是劉一鳴?
我腦子裡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可立刻就被否定了。別說年紀對不上,劉一鳴是五脈掌門,怎麼可能會反對自己?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麼到底誰是?
「五脈只有他一個人參加了鑒定嗎?」
「是的,只有他一個人。」鄭教授肯定地回答。
這個意外的結果,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們是在騙我,肯定是騙我。」
鄭教授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有十來個人,穿著中山裝站成兩排,上面還有一行手寫的字跡:「《清明上河圖》專家組合影留念。」時間是1951年4月15日。其中前排偏左是一個中年人,戴著黑框眼鏡,兩條眉毛已有了几絲斑白,一看便知是劉老爺子壯年時。
我盯著照片,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在我的復仇理論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圖》的鑒畫人,一切羅網、一切計算,都是以此為基礎。現在鄭教授卻告訴我,鑒畫人其實是劉一鳴,那豈不是說,我用儘力氣揮出一拳,才發現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個計劃,全亂了。
我原本的自信與快意,開始從一角崩潰,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一個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劉局放下煙捲,終於開口了:「小許,你的專業是金石,為什麼突然想起來質疑《清明上河圖》呢?又是誰告訴你鑒定《清明上河圖》的人是老朝奉?」他語調和緩,可眼神卻變得發冷。
這時候也不必再隱瞞了,我無力地鬆開床單,告訴他們是素姐說的。
聽到這個名字,劉局和鄭教授對視一眼,我看到兩個人的眼神都有些異樣。劉局又問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蘭?」我聽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蘭香」么?於是我點點頭。
「你在哪裡碰到她的?」劉局繼續問道,已經有點審問犯人的口氣了。
「我帶著大眼賊的證據去了鄭州,然後找到老朝奉在成濟村的造假窩點。我是在那裡碰到素姐,她告訴了我關於《清明上河圖》的事情。」
劉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記者,是叫鍾愛華吧?」
「是。他是個熱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濟村就是我們兩個聯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說過什麼?」
「我告訴過他我們許家與老朝奉之間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來報仇。」
「沒有其他的了?」
「沒了。」
劉局從一個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遞給我,臉色陰沉:「他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拿過來一看,這是一版新聞報道的傳真件,作者正是鍾愛華。這期專題,名字叫作《五脈傳人大義滅親,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什麼叫大義滅親?這個成語用得有問題吧?
我連忙去閱讀裡面的內容。鍾愛華詳細地講述了我和他在鄭州調查的過程,還配發了沿途的照片,細節基本屬實。文章里還提及警察順利搗毀窩點,救出被綁架的梅素蘭。一直到這裡,都沒有問題。可是,我再往下看,卻結結實實大吃一驚。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濟村的造假窩點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產業。學會本來應該是鑒定古董的定海神針,可在經濟大潮中迷失了自己,變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還非法綁架工藝大師。身為五脈中人的許願不願見到五脈被金錢腐蝕了良心,毅然大義滅親,誓要還古董市場一個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我氣得差點要把傳真扯碎,這真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我什麼時候說過這些話!
「你確定自己沒說過這些話?」劉局問。
「絕對沒有!」
劉局輕輕嘆了口氣:「那我們麻煩就大了。」
他把指頭點了點傳真紙的邊緣,我低頭一看,這篇專題也是今天刊發的,但報頭不是鄭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報紙,發行量和影響力不遜於《首都晚報》。
在這個恆溫二十三度的病房裡,我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這一切,絕對是處心積慮的預謀!
最可怕的謊言是七分真三分虛,把假話摻雜在真話里。鍾愛華的報道,有照片有細節有引用,只在結尾撒了一個大謊,讀者們照單全收。於是,我就被鍾愛華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脈假的英雄」,還把成濟村的造假作坊栽贓到了五脈頭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時公開質疑《清明上河圖》真偽。兩條新聞合起來看,所有的人都會認為,這又是一起五脈腐敗的鐵證,再度被這位打假英雄揭穿。這報道還不是登在鄭州,而是刻意選擇了上海報紙,與北京一南一北彼此應和,影響力擴大了數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這對於正在謀求轉型的學會,影響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鍾愛華騙了我,素姐也騙了我,他們倆一直在演戲。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陰謀。鍾愛華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懷有目的。愣頭青只是他的一張面具,內里不知隱藏著多麼重的心機。難怪他一直對我阿諛奉承,鼓勵我去調查真相,原來都是給我灌的迷魂湯。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她接過鍾愛華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圖》。可笑我還沾沾自喜,以為走在追尋真相的路上,卻不知完全陷入了敵人精心編織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結結實實給我上了一課。
看來劉老爺子說的沒錯,我整個人心態太過虛浮。常言道,鑒古易,鑒人難。我連他案頭的古硯都鑒不出真假,又怎麼去看透人心?我放下傳真件,心中是無窮的悔意,深深覺得自己當初真是糊塗透頂。
「劉老爺子怎麼說?」我愧疚地問道。
劉局指了指門外:「他就住在你對面。」
我悚然一驚,劉老爺子不會被我氣出個好歹吧?
劉局道:「老爺子前一陣子操勞過度,身體有點不濟,所以住醫療養一段時間。我已經封鎖了消息,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劉局道:「可是家裡其他人,我卻遮瞞不住。」我回想起來,難怪門外那一群五脈的人群情激昂。在他們眼裡,我根本就是個大叛徒、大工賊。若不是有方震和劉局,他們說不定會把我拖出去打一頓。
我無可辯解,只得保持默然。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該被打。
劉局嚴厲地看著我:「現在五脈正是轉型的緊要關頭,突然爆出這麼兩件事,影響實在太壞了。我已經安排了人,去盡量消除影響。我們會替你發一個聲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記者採訪,不,暫時不要見任何人,老老實實在這裡養病,聽明白了嗎?」
我忙不迭地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忽然又想到什麼,對鄭教授和劉局問道:「那《清明上河圖》那兩個破綻,到底是真是假?」
「這事你就別管了,會有專業的人去解釋。」鄭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閉嘴,可心裡總是有些疙瘩。雖然《清明上河圖》是老朝奉打向五脈的一枚炮彈,可鑒定照片卻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確實存在差異。如果這《清明上河圖》真的存有破綻,豈不是說五脈真的是被打眼了?
「總之,這段時間,你就是一塊石頭,不會說,不會聽,也不會動。」
劉局下達了命令,然後和鄭教授離開了病房。
在空無一人的病房裡,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在鄭州的一幕幕事情飛快地閃過腦海。我驚愕地發現,表面上我揮斥方遒,披荊斬棘,實際上每一步決斷,都是鍾愛華在悄悄引導。他以一個「崇拜者」的身份,把我當成了一具傀儡,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他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更讓我惱火的是,在這期間,鍾愛華明明露出過許多破綻。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難覺察。可我一門心思要抓老朝奉,別人稍一撩撥,就像一條看見肉骨頭的野狗,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我對老朝奉的執著,反成了他最好的誘餌。
「這個該死的傢伙……」我咬牙切齒。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點,老朝奉手底下,都網羅了什麼樣的怪胎。
想到這裡,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個騙子。
素姐。
我一直到現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這計劃中的一個參與者,還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騙了我,可誰又能保證她不是被騙?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畫的手法也不是幾天能練出來的,這都不是假的;還有那個送給黃克武的小水盂。如果只是為了騙我入彀,沒必要搞出這麼多無關的枝節。我記得,一提起梅素蘭這個名字,劉局和鄭教授都面露詭異神色。她的身份,應該沒這麼簡單。
說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濟村,在老朝奉的脅迫下才騙我。我對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畫筆的女性,無論如何都涌不起厭惡感。這個謎的謎底,大概只有去問黃克武才會知道吧。
但我闖出這麼大的禍來,黃克武若見了我,不拆散我的骨頭就已經很寬大了。
「媽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牆壁上,痛徹心扉。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老老實實躺在床上懺悔,沒有任何訪客來探望我。只有方震每天三次過來給我送飯。但他基本上什麼都不說。
腸胃炎不是什麼絕症,我的身體幾天工夫就恢復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動。不過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為劉老爺子就住在對面。這位老人雖然說話雲遮霧繞,卻一直對我有恩。我自以為是,闖出這麼大一場禍來,若是他聽了一激動,出了什麼狀況,我一輩子都得愧疚度過。
外頭探望劉老爺子的人卻絡繹不絕。他們接了劉局的禁令,在病房裡什麼都不說,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與其他人談論這次五脈危機。我從他們的隻言片語里,了解到五脈現在的形勢實在有些不妙。
在這段時間裡,五脈的分支機構不斷出事。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機構被審查,甚至還有正規工坊遭到當地工商執法部門的查處,一時之間,危機四起。看來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後手,這次一口氣爆發出來,是要把反五脈的輿論聲勢給造起來。
狼狽不堪的學會動用了大量關係全力澄清,但社會上的負面影響已經造成,老百姓們議論紛紛,同行們更是疑竇叢生。成濟村的事情還好解釋,《清明上河圖》的真偽之辯卻棘手至極。此畫名氣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藝術界、史學界等多個領域都表示了嚴重關注,要求故宮開庫重驗的呼聲越來越高,據說上級主管部門還把劉局叫去訓話。
一個以信譽為基本的組織遭遇了信任危機,這該是多麼糟糕的局面。
諷刺的是,我的聲望卻是水漲船高。社會各界都把我稱為打假英雄,不少記者天天在四悔齋附近轉悠,還一度傳出我被五脈迫害綁架云云。說實在的,這對我來說,是最無情的羞辱。這種狀況,再加上劉老爺子因病住院,五脈開辦拍賣行的計劃雖然還在進行,但卻是風雨飄搖,搖搖欲墜。
我本想變成一把殺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當成一柄刺向五脈的劍。
而且是一劍穿心。
我越聽越煩,越煩越自責,最後只能自暴自棄地把臉埋在枕頭裡,沒臉再見任何人。
「如果這是噩夢的話,就讓它趕緊結束吧。」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喃喃說道。
我萬萬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