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淚
Tears選自《鋼琴——白日夢》,這張以「夢」為題的唱片,是由旅韓華裔New Age鋼琴家白日夢(The Daydream)演奏的鋼琴獨奏音樂。白日夢是一位處世風格神秘的音樂家。據說他從未在大眾面前曝光,從5歲就開始學彈鋼琴至今,在大學主修現代藝術課程,而且在寫詩方面也相當活躍。深厚的藝術修養,使他的音樂有種特殊的美感。
這首《眼淚》曲風緩慢恬靜,帶著絲絲淡淡的憂傷,曲子表達的憂傷可以直達你的心扉,讓你有點點傷感,有點點懷念,卻又是那麼那麼的美……
無法挪開的花崗岩巨石
鍾天崖母親聽說高海富為子報仇心切,讓自己的老母親到省法院上訪,對法院施壓,欲置鍾天崖於死地而後快,她更加充滿焦慮。她知道,鍾天崖蒙冤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現在能挽救他生命的辦法,只有靠高海富的諒解。鍾母決定去找高海富,當面向他求情。
8月28日下午,鍾母通過打聽,找到了高氏集團公司總部。鍾母想進公司,被門口保安攔住。保安說:「您找誰?」
鍾母說:「我是……您就說我是鍾天崖的母親,我想見一下高總。」
保安說:「您稍等。」
保安來到保安室,向公司董事長辦公室報告了情況,董事長辦公室主任知道鍾天崖案件的大概情況,不敢怠慢,馬上向高海富的秘書通報了情況,高海富秘書立即來到高海富辦公室報告情況。秘書說:「高總,公司門外來了個中年婦女,說是鍾天崖的母親,想見您。」
高海富說:「我和她沒有什麼好談的,你就說我現在沒空,讓她回去吧。」
秘書說:「好的。」高海富秘書隨即直接電話通知門口保安,指示保安將鍾天崖母親勸走。保安接完電話,跟鍾母說:「高總正在處理公司的事,很忙,您請回吧。」
鍾母說:「沒關係,那我就在這等著,什麼時候他忙完了,您通知我一聲。」
鍾天崖母親執意不肯離去,在高海富公司門口站了一個小時,高海富仍然不見她。於是她乾脆跪在門口,又足足跪了一個小時。
路過的人都對這一情景感到震驚,有些人駐足看著,對這位看上去憨厚樸實的社會底層婦女深感同情和心酸,對閉門不見者也給予聲聲譴責。保安見狀,向董事長辦公室報告了公司門外的情況,董事長辦公室又通報了高海富秘書,高海富秘書又來到高海富辦公室進行彙報。秘書說:「高總,那個人在公司門外不肯走,跪在地上,跪了很久了,門外很多人在議論。」
高海富一聽,很不耐煩地說:「這人怎麼這樣?還跪在地上不肯走?這人家還以為我怎麼不對了呢。」雖然對此感到心煩,但高海富也意識到這樣下去,事態對自己不利,於是趕緊出門相見。
高海富來到公司大門口,低下身子,一邊想把鍾天崖母親扶起來,一邊說:「大姐,你這是何苦呢?」
鍾母不肯起來,仰視著高海富說:「高總,求求您放過我兒子,饒他一命吧。」
高海富說:「大姐,不是我不饒他一命,是法院判了他死刑。」
鍾母說:「法院說了,只要您原諒他,就可以不判死刑的。」
高海富說:「你叫我怎麼原諒他?」
鍾母從包里掏出一包現金,遞給高海富,說:「高總,這是我家裡全部的積蓄,一共是13500元,家裡的錢全在這兒了,我只有這些了,全賠給您,不夠的,我母子日後慢慢還。」
高海富把錢推了回去,說:「大姐,錢的事就別談了,我家裡隨便一樣東西,都值好幾萬了。別說你沒錢賠,就是賠我一千萬又怎麼樣?我的兒子能回來嗎?」
鍾母說:「我知道您就這麼一個兒子,可我也就這麼一個兒子,我兒子他真不是有意要殺害您兒子啊。」
高海富說:「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是說你兒子沒殺人?那就是我兒子自殺?你兒子判死刑,不是我判的,是人民法院判的,你有什麼意見,找法院去呀。」
鍾母哀求地說:「高總,我知道現在只有您能救我兒子,求求您了,我老伴已經死了,我兒子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高海富說:「我兒子死了呢,我就活得下去嗎?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鍾母說:「只要您放過天崖,我會讓他照顧你們一輩子。您讓他做什麼都行。」
高海富冷笑著說:「笑話,你讓殺我兒子的人來照顧我?」
鍾母無言以對,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向淵的聲音。向淵說:「為什麼不可以呢?」向淵突然出現,讓高海富感到一驚。原來,向淵正好路過此地,看到鍾天崖母親跪在高海富公司門口,趕緊把車停好,從人群中擠了進來,正好聽到高海富譏諷的問話,便馬上回了一句。
高海富說:「哦,是向檢察官啊,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向淵說:「我路過這裡,正好想拜會一下您。」
高海富說:「呵呵,這麼巧,那既然你這個王牌公訴人來了,我不能站在公司大門口待客呀,這樣吧,你幫我勸勸這位大姐,讓她請回吧,你就上我辦公室坐坐,我們倆聊聊?」
向淵說:「行啊。」
向淵把鍾天崖母親攙扶起來。向淵說:「伯母,您上我車等我一下,我進去和他談談。」
鍾母說:「那就麻煩你了,向檢察官。」
向淵說:「您放心,我會儘力的。」
向淵把鍾天崖母親送到他車上,然後隨同高海富到了他的辦公室。高海富的秘書進來為向淵沏好茶,就退了出去,把門關上了。高海富秘書知道,這個時候,是不允許有人進來打擾的。
高海富說:「怎麼,向檢察官,你又要來勸我達成諒解?」
向淵說:「高總,得饒人處且饒人,您何必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高海富說:「你什麼意思?諒不諒解是我的自由,法律上沒有說我必須要諒解他。」
向淵說:「您當然有諒解與不諒解的自由,但您有沒有想過諒解或不諒解的後果?您非要鍾天崖判死刑,您得到了什麼?您什麼都沒得到。您選擇原諒他,他們一家人都對您感恩戴德,會用一生來回報您的。」
高海富說:「可惜,我沒那麼高尚,我只知道,殺人就必須償命!」
向淵說:「您覺得這種償命對您來說有意義嗎?美國有很多死刑案件的被害人家屬聯合起來反對死刑,他們的一句口號是:『痛苦不可能通過轉移給其他人得以解脫。』您兒子已經死了,您作為父親,非常悲痛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悲劇已經發生了,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您現在非要鍾天崖償命,那他的父母也和您一樣的悲痛!他的父親已經因為這種悲痛的打擊而去世了!您讓他們也這樣悲痛,您的悲痛就沒有了嗎?不是,您的悲痛依然還在。失去親人的痛苦是不可能通過讓他人償命來轉移的,真正能化解悲痛的,只有寬恕。放下仇恨,寬恕鍾天崖,您又會有一個兒子……」
高海富打斷了向淵的話,不耐煩地說:「夠了!向檢察官,你不要在這裡跟我高談闊論了,我沒興趣聽你說這套寬恕的理論!你只懂理論,但你沒有生活的閱歷!你現在還是單身,你還體會不到一個做父親的感受!我唯一的兒子就這麼死了,你讓我寬恕兇手,我怎麼向九泉之下的兒子交代?只有讓兇手伏法,才能以慰他的亡靈!」
向淵說:「以慰亡靈?您兒子已經死了,您做什麼他都感受不到了,您必須面對這個現實。很多被害人家屬在請求法院判處被告人死刑時,都提出要『殺人償命,以慰亡靈』,但誰都知道,亡靈何以慰?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們要求被告人償命,並不是為了慰藉死去的人,而是為了解他們自己的心頭之恨,是為了滿足他們復仇的慾望,是以慰他們自己狂怒的心靈,平息他們自己心中燃燒的怒火,『以慰亡靈』只不過是一個很動聽的借口。況且,您怎麼知道判鍾天崖死刑就是對您兒子亡靈最好的慰藉呢?我倒認為,如果您兒子真的有在天之靈,他一定會希望您放下仇恨,面對現實,幸福地活下去,而不是帶著仇恨度過下半輩子。」
向淵的話擲地有聲,句句擊中他的靈魂深處,高海富暗自佩服。但高海富當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被向淵說服,他稍許沉默了一會兒,說:「好,我承認,我是要解我的心頭之恨,但你讓我放下仇恨?你說得太輕鬆了。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我告訴你,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行了吧?鍾天崖不死,我睡不著,行了吧?」
向淵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葯,給自己一些時間,您的心頭之恨或許就會慢慢化解。如果鍾天崖一旦被執行死刑,到時候您想原諒他也沒有機會了!相信我,時間可以改變一切的。」
高海富一聽,苦笑了一聲,說:「時間?我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你認為我還有多少時間?我前面五十多年都在拚命賺錢,如今總算打下一片江山,可兒子沒了,這江山又有什麼用呢?這些用幾十年血汗拼來的財產,沒有人來繼承,你懂得這種感受嗎?滿目荒涼啊!我前面幾十年,累死累活,想到兒子,再累也值得,但現在兒子沒了,支撐我的精神支柱沒了!我都不知道我接下來賺幾百萬、幾千萬還有什麼意義?我都不知道我接下來活著的動力在哪兒,你明白嗎?」
高海富的這番話也是真情流露,向淵也深刻體會到了一位億萬富豪喪失獨子的內心痛苦。向淵沉默了一會兒,說:「高總,您『失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您不能總是想著自己的悲痛,您再想想眼前的鐘天崖的母親,她也是年過半百的人,她當著眾人的面,跪在您公司大門口,跪了這麼久,您想想她是什麼感受?她老伴已經因為承受不了兒子死刑的消息撒手人寰,現在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兒子是她唯一的支撐,兒子死了,她下半輩子又怎麼活下去呢?」
向淵的這番話,原本是希望高海富將心比心,換位思考,但高海富難以接受,憤然地說:「這就是報應!哦,用你們司法機關的話說,這就是正義!判他死刑是伸張正義!」
向淵說:「復仇,償命,這就是您心中的『正義』?」
高海富說:「沒錯!這不光是我,也是十幾億中國人心中共同的正義!」
向淵說:「您能不能嘗試著換一種思維呢——『痛苦不可能通過轉移給其他人得以解脫』,您能不能嘗試著寬容一次,看看寬容是不是比復仇更能給您帶來精神上的慰藉?」
高海富斷然地說:「你不要再為鍾天崖做說客了,你作為檢察官,已經盡到了你的職責,但是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向淵見高海富其意已決,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好吧,我希望您能再冷靜想一想,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告辭了。」
高海富說:「請,恕不遠送。」
向淵主動和高海富握手告別,然後徑直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大步流星地往電梯口走去,高海富的秘書聞聲過來,向淵示意不用他送,高海富的秘書頗為尷尬。高海富走到房門口,看著向淵疾步而去的身影,不禁輕聲發出一聲嘆息。
向淵走出高海富公司大門,心情不免有些沮喪。他是全國優秀公訴人、全國訴辯對抗賽最佳辯手,可縱然他再能說善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卻都無法撼動高海富復仇的強烈慾望。這讓向淵不禁想起法國前司法部部長、《為廢除死刑而戰》一書作者羅貝爾·巴丹戴爾從事律師職業時辯護的帕特里克·亨利綁架案中的被害人小菲力普的外祖父拉爾什,拉爾什在出庭時「身材魁梧,站得筆直,充滿信心」,「拉爾什對帕特里克·亨利的仇恨就像一塊時刻豎立在審判庭上的花崗岩巨石,高聳在陪審員的面前,無法迴避,無法挪開」。而高海富對鍾天崖的仇恨,也讓他感覺如同一塊花崗岩巨石,高聳在他的面前,無法挪開。
「謝謝你的愛」
9月5日,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鍾天崖案作出二審裁定,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對鍾天崖的死刑裁定報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這天晚上,顏慕曦坐在家中房間里,腦海中回想著白天看到的鐘天崖案二審裁定書的情景。當時,她盯著裁定書最後那一行字「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反覆看著,不禁潸然淚下。
顏慕曦心裡明白,自從看到鍾天崖的第一眼,她的心就被他俘虜了。從那以後,他對案件進展的關注超出所有的大要案,因為案件的每一步進展,都直接關乎鍾天崖的生死。案件的進展對鍾天崖有利,她就會高興、興奮,案件的進展對鍾天崖不利,她就會難過、焦慮。她身為一名檢察官,為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命運如此或悲或喜,如此牽掛不已,毫無疑問,這就是愛情。但愛情有美好的,也有苦澀的,有歡笑的,也有悲傷的。為什麼她苦苦等待的愛情,從來沒有歡笑,有的只是眼淚呢。
想到這裡,顏慕曦打開鋼琴,彈起了一曲《眼淚》。
一曲彈畢,凄婉的琴聲還在腦海回蕩,她又想到了鍾天崖的死刑。她在腦海中幻想著,鍾天崖被押上刑場,她衝上去向他表白,他們緊緊地擁抱地一起。然後,法警強行把他們分開,把鍾天崖按在地上,朝他頭上開了一槍,鍾天崖瞬間倒在血泊中。
顏慕曦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拿出紙和筆,給鍾天崖寫了一封信。
9月6日早上,管教民警把張義叫醒,通知他法院今天對他執行死刑,然後,同樣把一碗雞蛋面放在了他面前。
上次鍾天崖看到劉小兵面對這碗面一口未動,但這次張義卻端起面就吃,稀里嘩啦地狼吞虎咽著,沒幾分鐘就吃得精光。
鍾天崖問:「張哥,你吃得下?」
張義抹了抹嘴,說:「有什麼吃不下的,多少年沒吃過這麼香的雞蛋面了,不能做餓死鬼呀。」
鍾天崖怯怯地問道:「張哥,你不怕死嗎?」
鍾天崖原以為這個問題會很敏感,沒想到,張義爽快地答道:「自從把人殺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也離死不遠了。」
鍾天崖不解地問道:「既然知道會死,當初幹嗎要去殺人呢?」
張義反問道:「誰不知道殺人會判死刑,但不還有那麼多人殺人嗎?」
鍾天崖說:「是啊,他們沒想過死刑嗎?不怕嗎?」
張義說:「你們都覺得死很可怕吧?但我覺得這樣挺好,終於徹底解脫了。活著的時候,每天都感覺喘不過氣來,真的是生不如死呀。」
鍾天崖這才明白,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怕死。可能大多數人面對死亡,會像劉小兵那樣恐懼,但也有一些人,會坦然面對死亡,死刑對他們來說,恰恰是人生背負太多困苦的一種徹底解脫。死刑對於這些人來說,毫無威懾力可言。相反,死刑並不能讓被害人獲得重生,無助於被害人家庭走出因遭受犯罪面臨的困境,卻在同時又令被告人家庭也家破人亡,這也就意味著死刑不僅無助於彌補犯罪已經撕裂的幸福,而且反而在撕裂著更多的幸福。犯罪人並沒有因為懼怕死刑而放下屠刀,那麼,既然死刑並不能威懾和阻止犯罪人去犯罪,卻又在撕裂更多的幸福,死刑的正義到底何在呢?
9月8日上午,鍾天崖收到了顏慕曦的來信,他拆開散發著香氣的粉紅色信封,看到顏慕曦娟秀的筆跡,內心翻江倒海般地涌動著。他拿著信紙的手顫抖著,一字一字地看著來信,看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要回味良久。顏慕曦在信中寫道:
天崖:請允許我第一次這樣叫你。你是死刑犯,我是檢察官,好像我們隔得很遠,但事實上不是!自從第一次見你,我就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彷彿前世曾經相識。你沒有學歷、金錢、地位,但你有一顆善良、正直的心,這顆心讓我心動。我高興著你的高興,憂慮著你的憂慮,著急著你的著急!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司法的眼睛有時會被金錢、權勢蒙蔽,但它的內心從來都是純潔的!司法的目標是剷除世間的不公,我們也一直很努力,但冤案到目前為止仍舊是世界各國——包括美國這樣法治發達的國家都必須面對的難題,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將冤案降低到零。法官沒法看到你善良的心靈,他們的眼裡只有證據,他們只依證據法則行事,判案時都是冷峻無情的。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但我一直相信一句老話:如果老天爺為你關一扇門,一定會為你開一扇窗。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從門到窗的距離,可能超乎想像的長,我們還是要找到那條路,從門,走到窗口那邊,才會看到一大片藍天。
所以,我堅信,冤案總有昭雪的一天!案件必須經過最高人民法院審核,那裡聚集著全國最優秀的資深法官,也遠離世間的喧擾誘惑,他們定會為你把好最後一道生死關!也請你相信,那天一定會到來!等到你無罪釋放的那一天,我會去接你回家。你要挺住!慕曦。
鍾天崖看完這封信,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開始進入倒計時,在這個時候,顏慕曦勇敢地向他表白了,這種愛的勇氣讓他感動不已,也愧疚不已。最高人民法院——執掌被告人生死最後一道關卡的生死判官們,能否將他從死神門前拉回來,他期盼著!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來,他想對顏慕曦說一句:「謝謝你的愛!」
最強演說家
顏慕曦覺得她應該在鍾天崖生死攸關的時候為他做點什麼,她想到了自己很喜歡的一檔電視節目《最強演說家》。她偷偷報名參加了這個節目。
9月10日晚上,為了鍾天崖,顏慕曦勇敢地走上了《最強演說家》的舞台。顏慕曦站在舞台中央,先向觀眾席揮了揮手,嚮導師席鞠了一躬,然後優雅淡定地說:「大家好,四位導師好,我叫顏慕曦,是一名檢察官。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寬恕最不可能的寬恕》。」
顏慕曦美麗端莊、優雅大方的氣質和自信從容的氣場,讓觀眾眼前一亮,也讓馬欣、莫佳樂、林聞海、吳毓四位導師為之一振。馬欣說:「檢察官啊?聽起來挺嚇人的,我印象中檢察官都是有點刻板、冷麵、無情的,我看你倒不太像個檢察官,挺柔美感性的樣子。」
顏慕曦說:「檢察院是憲法規定的法律監督機關,是專門監督司法不公的,檢察官執法都很嚴格。但檢察官也是人,而不是一架執法機器,所以我們在執法中也是有感情的,我們要賦予法律『人的溫度』。」
馬欣說:「賦予法律『人的溫度』,說得好!接下來,美女檢察官,請開講!」顏慕曦再次向馬欣導師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展開優雅的手勢,開始了這篇震撼人心的演講,她說:
「什麼是人世間最不可能的寬恕?對,是死刑的寬恕。死刑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最嚴厲刑罰,至今我國還保留並且是世界上死刑較多的國家之一。數千年來,『殺人償命』一直是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但『殺人償命』其實是同態復仇的血腥報復觀念,與現代文明是背道而馳的,是應當為人類文明所徹底擯棄的!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一個真實的故事。
2000年4月1日深夜,來自江蘇沭陽縣的四個失業青年潛入南京一棟別墅行竊,被發現後,他們持刀殺害了屋主——時任中德合資揚州亞星賓士公司外方副總經理普方及其妻子、兒子和女兒。案發後,四名18歲至21歲的兇手隨即被捕。這四名年輕人交代,他們並非有預謀要殺人。他們一開始只是想偷摩托車,但換來的錢並不多。後來他們得知金陵御花園是南京最高檔的別墅區。那晚,他們潛入小區,只是想去洗劫一間不亮燈的空宅,結果那套正在裝修的別墅沒有東西可偷。最終他們選擇了隔壁的普方家。盜竊的行動被普方一家察覺,因為語言不通,驚懼之中,他們選擇了殺人滅口。
案發後,普方先生的母親從德國趕到南京,在了解了案情之後,老人作出了一個讓很多中國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決定——她寫信給法院,表示不希望判四個年輕人死刑。她解釋說:『我們覺得,他們的死不能改變現實。』這種偉大的寬恕讓中國人感到意外和震撼,讓我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寬恕最不可能的寬恕』。當時看了這篇報道,我感到非常震撼,這體現了一種多麼寬容的胸懷!
在中國,提出廢除死刑的大多是社會精英階層,他們提出廢除死刑往往會受到批判,大家會向他們問一個問題:假如你的家人被殺了,你會不要求判兇手死刑嗎?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再讓我們看美國,美國反對死刑的都是些什麼人呢?他們有很多都是死刑案件的被害人,他們的親人被殺害了,卻站出來反對死刑。比如有一個殺人案,死者的妹妹赫因給獄中的殺人犯寫信,信中說:『地獄是沒有愛的地方,同樣的,充滿了仇恨而不是愛的心靈,我的生活將是活地獄。所以寬恕你不僅僅是為了你而且也是為了我。如果我拒絕寬恕,我該如何面對我的心靈。』赫因說她已經寬恕了兇手伊頓,因為『殺人是錯誤的,不管是一個人殺另一個人還是國家殺了一個公民……我想讓其他的受害人知道還有另一種選擇,這種選擇就是寬恕與和解』。不錯,自己的親人遇害,這會讓我們非常悲痛,但悲劇已經發生,這已經是一個無法改變的現實,即使把兇手判了死刑,除了解一時心頭之恨,又能怎樣呢?我們的親人依然活不過來,失去親人的痛苦依然還在。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再殺死被告人,讓被告人的家屬承受這種同樣的痛苦呢?
大家不要以為這樣的故事只會發生在外國。我再跟大家分享一個中國人寬恕的故事。2008年,不少媒體報道了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梁建紅。河北的一個青年宋曉明因債務糾紛刺死馬某而受審,被害人馬某的母親梁建紅當庭向法官求情,請法庭對刺死自己兒子的被告人宋曉明免死,她說:『兒子死了,很傷心,但槍斃他又有什麼用?我兒子仍活不過來。我對他也有仇有恨,但畢竟他年輕,救他當行好了吧。我不求他回報,希望他出獄後重新做人。』最後,法院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2年,如此輕的刑罰如果沒有梁建紅的求情是不可想像的。我國著名死刑研究專家、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劉仁文發表文章盛讚梁建紅『有兩顆心,一顆在流血,一顆在寬容』,文章說:『我願意向梁建紅這位偉大的母親表示敬意,她用愛和美德控制住了內心的報應衝動。』
在很多人看來,似乎只有死刑才能給被害人家屬帶來心理撫慰。其實,這種撫慰同樣是非常殘忍的,因為它是建立在殺死另一個人的基礎上,它把痛苦同樣帶給了另一位母親——被告人的母親。死刑用一位母親的淚水去洗刷另一位母親的淚水,正義到底在哪兒呢?而梁建紅——這位偉大的母親在自己傷心流淚的時候,帶給另一位母親的卻是莫大的欣慰。梁建紅更高尚的地方,在於她為被告人求情並不是為了換取任何利益上的回報,而是一種讓世界動容的至高無上的寬容。雖然她不求回報,但這種寬容精神帶給她的回報是——宋曉明當庭向她跪謝:『媽,您多保重!』梁建紅失去了一個親兒子,但卻在法庭上贏得了一個兒子。這油然讓我想起一句很經典的話:『包容可能無法改變過去,但可以改變將來。』
希望普方、赫因、梁建紅的故事能感動所有的中國人,希望所有的中國人都能明白一個道理:仇恨只會換來仇恨,只有寬容才能種下化解仇恨的種子!謝謝大家!」
顏慕曦的演講時而娓娓道來,時而慷慨陳詞,時而動情敘說,時而激昂呼告,展示了高超嫻熟的演講技巧,再加上演講詞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撼人心魄的人物話語、撞擊心靈的人生哲理,使得全場觀眾和四位導師都被顏慕曦的演講徹底征服了。顏慕曦話音落下,觀眾和導師都還沉浸其中,意猶未盡,全場先是有一兩秒的寂靜,然後是雷鳴般的掌聲。全場觀眾和四位導師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為這位美女檢察官精彩的演講鼓掌。
看到此情此景,顏慕曦禁不住眼眶潮濕了,她頻頻鞠躬謝幕。掌聲過後,導師林聞海盛讚說:「非常好,看不出來,這樣一位看上去很感性、很柔美的女孩子能講這麼理性的話題,而且講得大氣磅礴,震撼人心。」
吳毓說:「我也有同感,她的演講挑戰了我們數千年來的一個觀念『殺人償命』,以前一直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但顏慕曦的演講剎那間讓我明白了:殺人為什麼一定要償命呢?有什麼意義呢?就是為了解心頭之恨嗎?確實太狹隘了。」
莫佳樂說:「你講得很投入,看得出你是從骨子裡主張寬恕死刑的。但這或許仍然只是一個觀點、主張,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父母、子女(如果你有的話)真的被人殺害了,你能不能寬恕他們不判死刑?」
顏慕曦說:「我真的想過這個問題,我的答案非常肯定:能。」
莫佳樂問:「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顏慕曦說:「我一直倡導一種理性犯罪觀,即痛恨罪惡但不痛恨罪人。每個人都是環境的產物,從生到死都逃脫不了環境的制約,為什麼我們是檢察官而他是犯罪被告人?因為我們的成長環境不同,我們有好的家庭環境、教育環境,成了一名檢察官,而被告人受惡劣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的影響,人格殘缺,道德迷失,心理扭曲,淪為犯罪人。在任何一個社會,都有一個致罪系統,包括貧富分化、金融危機、就業率低、文化侵蝕等各種因素,都可能成為釀成犯罪的根源。所以,要遏制犯罪絕不是將這些犯罪人殺光,而是改良滋生犯罪的土壤。所以,我痛恨世間的罪惡,但不痛恨罪人,相反,我認為那些罪人是人格殘缺的人,他們也是環境的受害者,是可悲甚至可憐的人。這樣從根源上去理性看待犯罪,我們對可悲而可憐的犯罪人還恨得起來嗎?我沒有恨,更沒有必殺之而後快的刻骨仇恨,所以能寬恕他們不判死刑。」
莫佳樂說:「說得好!『痛恨罪惡但不痛恨罪人』,我也很受啟發,希望億萬中國人能記住這句話,謝謝你,顏慕曦檢察官!我看好你,你有冠軍相!」
顏慕曦說:「感謝莫老師的鼓勵,但是非常抱歉,我不是來比賽的,我只講這一場。」
馬欣詫異地問道:「哦,為什麼呢?」
莫佳樂也覺得很意外,問道:「來這裡比賽的都是想拿冠軍的,你不是為比賽而來,那你為何而來?」
顏慕曦低下頭,遲疑了兩秒鐘,然後昂起頭,說:「我是為愛而來。」
馬欣問:「怎麼說?」
顏慕曦眼睛開始潮濕,說:「我愛的人涉嫌故意殺人,死者家屬一定要他償命,現在他已經被判了死刑,我希望死者家屬能寬恕他。」
林聞海說:「希望這篇演講能挽救你愛人的生命,讓我們為愛致敬!」隨即,馬欣、莫佳樂、林聞海、吳毓四位導師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為顏慕曦鼓掌致敬。觀眾席上,也響起致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