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的印記
《雨的印記》原名Kiss The Rain,這首曲子出自韓國最擅長描繪愛情的音樂家李閏珉(Yiruma)之手,寫這首歌的時候,是在一個星星滿天的夜晚,忽然間一場雨,讓Yiruma有感而發寫下這首Kiss The Rain。
曲子跳躍的優美,吟唱的動情,適合失戀時聽,適合被表白時聽。它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美麗,感受到人生的真諦。不同的人都會從這首曲子里找到最真實的自己。
如果時間可以重新回到起點
7月3日早上,鍾天崖母親像往常一樣,從報箱取了《北昌都市報》,放到飯桌上,然後就匆匆出攤去了。
鍾天崖父親也像平日一樣,拿起報紙看新聞。翻開第二版,他看到一篇新聞報道《公司員工撞豪車怕賠不起竟然殺人逃逸》,內容是:「昨日,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鍾某某故意殺人案作出一審判決,判處被告人鍾某某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鍾某某是本市思銳軟體有限公司一名員工,2月3日深夜12時左右,鍾某某駕車行至北里橋下,與前方一輛小車發生追尾。鍾某某下車一看,才發現前車是一輛豪華版的蘭博基尼,估計修理費要上百萬,自己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於是,鍾某某想溜之大吉,前車司機被害人高某拉住鍾某某不放,豈料鍾某某為了脫身,情急之下居然抽出隨身攜帶的跳刀朝高某胸部捅了一刀,正中高某心臟,致高某當場死亡。殺人後,鍾某某撿起殺人兇器逃逸而去。庭審當中,鍾某某拒不認罪、悔罪,家屬也沒有作出任何賠償。法院認定鍾某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且無任何法定、酌定從輕情節,依法作出上述判決。」
鍾天崖父親看完報道,腦袋「嗡」地像爆炸了一樣。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又反覆看了好幾遍,然後用力捶了幾下胸脯,確信這不是夢幻,是突然擺在自己面前的事實。
鍾父的血壓開始猛然上升。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撥通了陳若怡律師的電話,鍾父說:「陳律師,我是鍾天崖的父親!」
陳若怡說:「您好!」
鍾父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問你,我兒子昨天被判了死刑嗎?」
陳若怡驚訝地反問道:「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鍾父不滿地說:「這報紙上都登出來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陳若怡說:「是這樣,檢察官考慮到您有高血壓和心臟病,怕您一下子承受不了這個消息,所以商請法院那邊沒有通知您去聽判,也囑託我暫時不要告訴您一審的判決結果。」
鍾父一聽,知道檢察官瞞著自己也是為他好,只好強忍住怒火,說:「我兒子都快要死了,你們還瞞著我幹啥呢?!」
陳若怡說:「您別急,這還只是一審判決,後面還有二審,二審完了還有死刑複核,後面還有機會改判的。」
鍾父說:「那你告訴我一句實話,我兒子到底有沒有殺人?」
陳若怡說:「鍾天崖是正當防衛,他是無辜的。」
鍾父說:「那報紙憑啥這麼登呀?這報紙上都說我兒子殺人了,還有誰信我兒子是無辜的呀!」
陳若怡說:「這個時候報紙把案子登出來是很不嚴謹的。」
鍾父說:「我要他們給我個說法!」
鍾天崖父親與陳若怡通完電話,緊接著氣沖沖地撥通了撰寫這篇報道的記者吳良的電話。鍾父怒氣沖沖地問道:「你就是吳良嗎?」
吳良說:「我是,你哪裡?」
鍾父明知故問地問道:「《公司員工撞豪車怕賠不起竟然殺人逃逸》這篇報道是你寫的嗎?」
吳良說:「是我呀,你哪裡?」
鍾父說:「我是鍾某的父親!你們這些記者,怎麼亂寫一通,把我兒子寫成這樣一個無賴殺人犯!」
吳良有點不悅地說:「那不是我亂寫的,是法院判決書上認定的事實,你要有什麼意見,找法院說去。」
鍾父說:「嘿,你還有理了?我兒子有沒有殺人這事還沒定呢,你怎麼能就往報紙上登呢?你這報紙上都登出來了,還有誰相信他沒有殺人呢?他還怎麼洗清這個冤枉呢?」
吳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兒子有沒有殺人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相信法院的判決,這判決書都認定的事實,我們怎麼就不能登呢?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能登?」
鍾父生氣地說:「你還蠻不講理了你?」
吳良挖苦地說:「老人家,你兒子被判了死刑,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也不能把怨氣往我們身上撒呀,你要真有膽量,給法官打電話呀。」
鍾父一聽,更加發怒地說:「你說什麼,你……你……」鍾父已經氣得說話都語無倫次了。
吳良說:「不好意思,我們這邊忙著呢,恕不奉陪了。」
鍾父一聽對方挖苦完了自己就準備掛電話,憤怒地說:「你等一下!你這個記者,真是叫『無良』呀,沒有良知,昧了良心,黑了心呀你!你爹媽給取這個名真是取對了!」
吳良一聽也惱火了,憤怒地說:「老頭,你怎麼罵人呀?!我要不是看在你兒子快要死的份上,我到法院告你去!」
鍾父盛怒地反問道:「你說誰兒子快要死了?」
吳良不耐煩地說:「得,你就等著給你兒子收屍吧,無聊!」吳良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吳良甩下的最後一句話,像一把利劍扎進了鍾天崖父親的心臟,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鍾天崖最終的命運會怎樣?他真的會去給兒子收屍嗎?他越想越可怕,血壓不斷上升。他突然想到顏檢察官,她不是相信鍾天崖是無辜的嗎?她不是說過檢察院就是監督法院,為當事人主持公道的嗎?檢察院權力那麼大,為什麼法院還是判了鍾天崖死刑呢?檢察院的監督有什麼用呢?難道顏檢察官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嗎?想到這裡,他用開始顫抖的手,撥通了顏慕曦的手機。
但這時顏慕曦正在案件討論會上彙報案件,她的手機調成了靜音狀態。鍾父一遍遍地重複撥打著她的手機,撥著撥著,他突然一陣血往上涌,昏迷了過去,手機也「啪」地掉在了地上。
十幾分鐘後,顏慕曦彙報完案件,坐回座位上,看到鍾天崖父親有十幾個來電,趕緊走出會議室,回撥了過去,顏慕曦說:「喂,鍾伯,喂,鍾伯,喂,喂……」
顏慕曦反覆撥打,都無人接聽。顏慕曦知道鍾天崖父親有嚴重的高血壓和心臟病,頓感事情不妙。她馬上撥通了鍾天崖母親的手機。顏慕曦說:「鍾大媽,我是顏慕曦。」
鍾母說:「哦,顏檢察官,你好!」
顏慕曦說:「十幾分鐘之前鍾伯打了我很多電話,我在開會沒接到,剛才我回過去,他手機一直沒人接聽。」
鍾母一聽,大驚,趕緊說:「好,好,我這就回去!」
顏慕曦放下手機,馬上折回會議室,小聲向領導請了個假,連制服都來不及換,就駕車急奔鍾天崖家。
顏慕曦剛衝上樓,就聽見鍾天崖母親在號啕大哭,她頓感出了大事。跨進鍾家客廳,她一下傻眼了,鍾父已經昏迷不醒,躺在鍾母懷裡,鍾母則在拚命叫著鍾父的名字,痛哭流涕。
顏慕曦沖了過去,她一把抓過鍾父還拽在手裡的報紙,一眼就看到了那篇報道,頓時明白了一切。鍾父一定是突然知道兒子被判了死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導致血壓驟升,引起急性腦溢血發作而昏迷,這對於鍾父來說,可能是致命的一擊。
顏慕曦淚如泉湧,跪在鍾父面前。顏慕曦說:「大媽,打了120嗎?」
鍾母哭著說:「打了,打了。」
顏慕曦說:「大伯,對不起,我來晚了。」
由於鍾天崖家住在遠郊,120在路上花的時間比較長。120趕到後,醫生把鍾父抬上車,向醫院疾駛而去。
醫生把鍾天崖父親緊急送入搶救室,採取搶救措施。但經過一番搶救之後,仍然無力回天,鍾父因急性腦溢血發作而不幸離世。
醫生走出搶救室,鍾母、顏慕曦和鍾家的其他親人一起圍了上去。醫生非常遺憾地搖了搖頭。鍾母不敢相信鍾父就這樣突然離開了自己,她瘋了似的衝進搶救室,看到鍾父僵硬地躺在搶救台上,永遠地停止了呼吸。她撲在鍾父的屍體上,痛哭不已。
鍾母痛哭著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呀,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次嗎?我下次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裡了,好嗎?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這麼忍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嗎?你就這麼狠心,再也不管我了嗎?」
顏慕曦看著這一幕,淚如雨下,心如刀絞。向淵和她向鍾天崖父母隱瞞鍾天崖死刑的消息,原本是為了避免鍾父受到刺激打擊,但沒有想到,鍾父會通過報紙突然得知判決結果,如今變成了好心辦壞事。她又想到,如果自己當時不是在開會,或者開會時忘了把手機調成靜音,如果她接到了那個電話,在電話里多給鍾父幾句寬慰,暫時平緩他的心緒,然後再當面對他進行解釋和心理疏導,鍾父原本是可以躲過這一劫的。想到這些,顏慕曦悔恨莫及。同時,她更為自己心愛的人永遠失去了至愛的父親而無比心痛,這種心痛,或許堪比是自己的父親去世。顏慕曦知道,自己的這種心痛越深,就越表明她對鍾天崖的愛越深。
顏慕曦在趕回檢察院的路上,打電話給向淵,報告了鍾天崖父親不幸去世的消息。向淵得知鍾天崖父親去世,內心無比沉痛。鍾天崖已是被冤枉,一審被判死刑,後面的二審、死刑複核能否改判還未知,他的父親卻因他被判死刑而先走一步。如果沒有檢察院的錯誤起訴,就不會有法院的錯誤判決。他作為主任檢察官,沒有能夠說服檢委會委員,沒有能夠保護好關鍵證人,沒有能夠成功讓死者家屬達成諒解,沒有預見到鍾天崖父親會從報紙上突然得知兒子被判死刑而無法承受這種打擊……向淵站在窗前,凝思苦想,曆數一條條自己的「罪責」,感到非常內疚和自責。
顏慕曦回到檢察院,懷著悲憤而內疚的痛苦心情,直接來到了向淵的辦公室。她一進向淵辦公室,就看到向淵辦公桌上攤放著一張《北昌都市報》,最面上的一篇報道正是《公司員工撞豪車怕賠不起竟然殺人逃逸》,顯然,在顏慕曦來之前,向淵已經查閱了這篇報道。顏慕曦抓起這篇報道,瀏覽了一遍,然後怒不可遏地將報紙甩在了桌上。
顏慕曦氣憤地說:「這是什麼無良的報紙!這是什麼無良的記者!害死人啦!你看這題目,『怕賠不起』『殺人』『逃逸』,就這個題目就要人命了,再看這文字表述,什麼『逃逸而去』『拒不認罪、悔罪』『沒有作出任何賠償』,這都把鍾天崖寫成什麼人了?醜化成什麼樣子了?不行,我要找他們報社去!」
向淵問:「你找人家說什麼?」
顏慕曦說:「我要告他們污衊當事人,違背新聞道德和新聞職業操守。」
向淵說:「這種都市報不都是這樣的嗎?他們的報道就是要獵奇,抓人眼球,所以會把正面事件和負面事件都放大,把好人寫得更好,把壞人寫得更壞,這樣才稀奇,才有新聞性和可讀性,報紙才好賣。」
顏慕曦說:「那這樣的媒體還有社會責任感嗎?還有公平正義感嗎?這樣的報道真的是害死人了!鍾天崖父親就是被他們這篇報道氣死的!他們不應該受到法律追究嗎?!」
向淵說:「唉,這種不幸事件畢竟有偶然性,你也知道,這篇報道和鍾天崖父親的死亡之間並沒有刑法上的因果關係,怎麼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還有,我們國家一直沒有出台新聞法,對新聞行業沒有明確如何進行法律責任追究,目前追究他們法律責任還很難找到法律依據。」
顏慕曦說:「那就這樣放過他們了?」
向淵說:「這件事可能不一定有這麼簡單。」
顏慕曦疑惑地問道:「怎麼說?」
向淵說:「我覺得這篇報道明顯有惡意醜化鍾天崖的傾向,不排除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高海富對他們報社施加了影響,以高海富的能力,這完全可以辦得到。」
顏慕曦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向淵說:「這還不明白嗎?案件畢竟還只是一審判決,後面還有二審、死刑複核,媒體通過放大鐘天崖的罪行,醜化鍾天崖的犯罪形象,造成對鍾天崖非常不利的輿論影響,人們會覺得鍾天崖罪大惡極,實屬該殺,這種輿論會對法院二審、死刑複核形成一定壓力。」
顏慕曦說:「也就是所謂的『民憤殺人』?」
向淵說:「沒錯,媒體的報道會引導公眾的意見和情緒,公眾一起呼籲要判鍾天崖死刑,這就會形成所謂的民憤,這種民憤也會迫使法院不得不考慮維持鍾天崖死刑。」
顏慕曦說:「看來民憤也未必都是理性的。」
向淵說:「所以說,我們司法實踐中常說的『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其實是不科學的。民憤是可以被引導的,媒體的不實報道或者傾向性報道很容易錯誤引導民意,這種民意常常是衝動的、不理性的。司法應該客觀、理性、冷靜,不應該受到外界的干擾。我們國家法院審判案件很注重輿情,注重民意,而外國法官審判有重大社會影響的案件,他們在這段時間裡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上網,就是要避免受到媒體輿論的影響,在一個沒有外界干擾的真空環境中審理案件,完全憑自己的內心作出公正判決。」
顏慕曦說:「我們國家的新聞對司法的影響還是太大了,有的案件經過媒體一炒作,就成了社會熱點案件,輿論鋪天蓋地,對司法的干擾太大了。看來,我們國家確有必要制定新聞法,規範新聞和司法的關係了。」
向淵說:「除了立法,更重要的是轉變司法人員的司法觀念,不能盲從民意,更不能屈從民意。司法是講親歷性,外人根本沒有親歷過案件,沒有提審過犯罪嫌疑人,沒有閱過卷,他們僅僅根據媒體上的報道、言論就發表意見,這種意見能客觀、理性、公正嗎?我們的案件還是要我們來做主。」
顏慕曦說:「嗯,但願二審法官和死刑複核的法官能不受這些媒體報道的影響,看到一個真實的鐘天崖,給他一個公正的判決。」
7月4日晚上,顏慕曦應邀來到艾美思家。這天是艾美思的生日,她邀了一幫朋友在家中慶祝,顏慕曦雖然心情很糟,但作為她的閨密,經不起她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來捧個場。
在艾美思家,朋友們都在歡快地說笑說,顏慕曦看著眼前一對對戀人,不禁想起了鍾天崖,心想,要是天崖在這裡陪著她,該是多少美妙的夜晚。這時,艾美思看顏慕曦有些悶悶不樂,朝她走了過來。艾美思說:「慕曦,想什麼呢?你的鋼琴彈得那麼好,好久沒聽你彈了,給我彈一曲唄。」
顏慕曦強裝歡顏,說:「得了吧,我們可是同一天開始學的,你彈得也不比我差呀。」
艾美思說:「我就喜歡你彈的味道,親愛的,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來一曲?」
顏慕曦說:「你這不是逼我獻醜嗎。」
艾美思說:「朋友們,現在有請我校著名校花顏慕曦為大家獻上一曲!」
朋友們掌聲鼓勵。顏慕曦坐到鋼琴前,略微想了想,彈起了一曲《雨的印記》,並且一邊彈,一邊唱著這首憂傷的情歌:
如果時間
時間可以重新回到起點
我
情願繞過這傷痛的巷子
選擇那剛被雨水洗凈過的小路
如果時間
時間可以重新回到起點
我
願意不要與你相見
與你相識
如果時間
時間可以重新回到起點
我
寧願自己沒有生命
沒有走進這紛擾的世界
可是
命運是如此過分地安排
讓我在回頭時遇見了你
你的呼吸
你的微笑
你的聲音
成為了我記憶里永恆的插曲
愛上你
一切
在動
在變
只有那一直不變的唯一
是……感覺……
光陰似時間一樣點點逝去
你的身影
在我第二次醒來的時候
卻從晨時的雨霧中慢慢消失
尋你
思念拖累了我的一生
因為你
我失去了翅膀從此不能尋覓
因為你
我失去了雙眸從此不能看見
因為你
聾了
我的世界從此便無聲無息
因為你
等待早已侵蝕了我的身體
我的一世
一生
註定要與這份守望
思念
痛苦地活下去……
這首歌非常切合顏慕曦此時的心境,所以她越唱越投入,邊唱腦子裡邊想著鍾天崖,感覺這首歌就是為她而寫的,每句歌詞都唱出了她內心的愛與痛。唱著唱著,她在不知不覺中,眼角已經不禁潸然淚下。
檢察長說理
鍾天崖父親的突然離世,對於鍾天崖母親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鍾父的去世太突然了,鍾天崖的死刑判決也來得太突然了,一切噩耗都來得這麼突然,讓她始料不及。顏檢察官不是跟她說過,她相信鍾天崖沒有殺人嗎?不是跟她說過,檢察院就是為當事人主持公道的嗎?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種判決結果?鍾母對這些問題感到非常困惑和不解。
7月5日上午,鍾天崖母親就來到北昌市檢察院,想就他兒子被起訴判死刑討個說法。她來到檢察院控告申訴大廳,檢察官何馳接待了她。
何馳說:「大媽,您來我們檢察院有什麼事嗎?」
鍾母把鍾天崖案判決書遞給何馳,說:「我是這個案件被告人鍾天崖的母親,我要向你們檢察討個說法,我兒子是無辜的,為什麼要判他死刑?」
何馳大致瀏覽了一下材料,說:「大媽,這個案件是法院判的,你應該去找法院。」
鍾母說:「如果你們不起訴,法院會判嗎?我現在要問的是,你們為什麼要起訴他?」
何馳說:「法院判了,說明我們起訴是對的呀,如果是法院判了無罪,我們起訴錯了,你才需要來討說法呀。」
鍾母說:「法院判了,就一定判對了嗎?」
何馳說:「大媽,一個人有沒有罪,當然要以法院判決為準了,難道你說無罪就無罪?你是被告人母親,你認為自己兒子無罪是可以理解的。」
鍾母說:「什麼叫我說無罪就無罪?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了解嗎,他絕對不會殺人的!我不跟你談了,我要見你們檢察長。」
何馳說:「我們檢察長很忙的,要是誰想見就見,他一天到晚就只夠見你們這些當事人家屬了。」
鍾母一聽,感到有些氣憤,憤然地說:「是你們冤枉我兒子,他判了死刑了,我還不能見一下你們檢察長嗎?一條人命啊!一條人命還換不來見一下你們檢察長?」
何馳說:「判死刑的案子多了,大媽。」
鍾母一聽,更為氣憤了,大聲說:「我說了我兒子不是故意殺人的!是冤枉的!我要控告你們檢察院辦冤案!你們檢察長不見我,我就去市裡、省里上訪,我不相信沒有一個領導見我!」
何馳一看沒有辦法把這位來訪者勸走,反而激怒了對方,只好說:「這樣吧,我先跟你聯繫這個案件的承辦人。」接著,何馳撥通了顏慕曦的辦公室內線電話。何馳說:「顏慕曦,你好,我是控申的何馳。」
顏慕曦說:「你好。」
何馳說:「鍾天崖案的被告人母親來了,她說她兒子是冤枉的,要見我們檢察長。」
顏慕曦說:「你先讓她來找我吧。」
顏慕曦接完何馳打來的電話,急匆匆地走進向淵辦公室。顏慕曦對向淵說:「鍾天崖母親來了,她說要見檢察長。」向淵說:「先讓她到我這來吧。」
顏慕曦把鍾母領進向淵辦公室。鍾母手臂上都還纏著黑紗,眼睛還是紅腫的,臉上布滿憂傷和疲憊。顏慕曦跟鍾母介紹說:「這位是我們主任檢察官向淵,他負責這個案件。」顏慕曦話音剛落,鍾母就「撲通」一聲跪在向淵面前。
鍾母哭訴著說:「向檢察官,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兒子絕不會殺人的呀。」鍾母這突然一跪,向淵瞬間眼眶就潮濕了。他趕緊把鍾母扶起來。向淵說:「大媽,您千萬別這樣。」
向淵挽著鍾母的手,讓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向淵退後兩步,彎下身子,向鍾母深深地鞠了一躬。向淵說:「大媽,對不起!」顏慕曦也趕緊走到向淵身邊,深深地彎下腰,向鍾母鞠了一躬。顏慕曦說:「大媽,我是這個案件的承辦人,要怪就怪我吧。」
鍾母被眼前這一幕怔住了,待了幾秒鐘,才緩過神來,趕緊過來把向淵、顏慕曦二人一直彎著的腰扶起來。鍾母說:「你們是檢察官,我一個平民百姓,哪有給我鞠躬的道理。」
向淵、顏慕曦站直了身子,向淵拿個椅子在對面坐下,顏慕曦給鍾母沏了一杯茶。鍾母原本是帶著一肚子怨怒來找顏慕曦的,但向淵、顏慕曦未曾解釋半句,首先就對她深深鞠躬致歉,沏茶讓座,這種誠意讓她感到一陣溫暖,怨氣也頓時消了不少,心情平復了許多。
鍾母說:「請你們相信我,我對天發誓,天崖這孩子絕不會故意去殺人的,你們一定要查清楚,為他主持公道啊。」
向淵說:「大媽,不瞞您說,當初起訴的時候,我們也感覺這個案件有疑點,但是沒有找到對天崖有利的證據。檢委會討論的時候,委員們認為現在只有他個人的辯解,不足為信。」
鍾母說:「聽說死者的父親是個很大的老闆,還是省、市人大代表,你們不會是怕得罪他,就把我兒子送法院判死刑的吧?」
向淵說:「大媽,絕對不會的,如果是您說的那樣,那就是踐踏公平正義了。」
顏慕曦說:「您放心,我們從來就沒怕過他。我們只對法律負責,不管什麼人,再有錢有勢,我們也會公正、依法辦案,不會怕得罪他。」
鍾母說:「聽說這個大老闆跟省里、市裡領導都很熟,他會不會找省里、市裡領導來給你們施加壓力呢?」
顏慕曦說:「中央已經明確規定了,領導幹部不得干預司法辦案,否則司法機關就要記錄、報告,領導幹部就要被追責的。」
鍾母說:「那他是省、市人大代表,他要是直接找你們檢察長呢?你們檢察長會不理他嗎?」
面對鍾母的一連串質疑,向淵一臉無奈。高海富有沒有向檢委會委員打過招呼,那些堅決要求起訴鍾天崖的檢委會委員中,有沒有接受高海富請託的,他心裡還真沒底,也就沒有底氣去解釋什麼。鍾母見向淵和顏慕曦對她的疑問都沒有正面回答,就說:「我要見你們檢察長,當面問問清楚。」
向淵說:「大媽,檢察長今天不在,他也很關心這個案件,等他一回來,我就安排您跟他見面。」
鍾母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說完,鍾母起身離去,向淵、顏慕曦一起把她送到電梯口,顏慕曦陪著鍾母下了電梯。向淵望著鍾母踽踽獨行的背影,油然想起古埃及的一首詩歌:
如果你是一個領導者
請冷靜地聽取申訴者的訴說
在他想向你吐露心中委屈的時候
請不要打斷他
痛苦的人希望獲得勝訴
更渴望向你傾訴衷腸
申訴一旦被阻止
人們會追問「為什麼他要拒絕?」
每次想起這首古埃及詩歌,向淵都會在心裡默誦一遍,每次默誦,他心裡都會有一種酸楚和感傷湧上心頭,都會反覆提醒自己,對於一名司法者來說,耐心的傾聽有多麼重要。
顏慕曦一直把鍾天崖母親送到檢察院門口,然後返回到向淵辦公室。顏慕曦嘆了口氣,說:「唉,連我們也不相信。」
向淵說:「現實中存在司法不公,所以群眾就會有懷疑,鍾天崖母親的這些擔心完全可以理解。作為一名司法者,我們首先要懂得傾聽。」
顏慕曦點點頭,說:「所以習總書記說『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確實擊中了要害,老百姓感受不到公平正義,司法就沒有公信力。」
向淵說:「這就要求我們在耐心傾聽之外,還要懂得加強說理。其實,我們每一次接待當事人家屬,都是一次普法的過程。我記得賀衛方教授說過這麼一段話,大意是說,法律教育的更重要的一個課堂是國家權力的運作過程本身,它是我們鄰居到法院打官司回來所談的感受,是我們在街上遇到警察,警察對我們的和顏悅色或者粗暴執法……這是我們每天都能遇得到的法律教育。我覺得這個話說得很好。不是每個群眾都有機會和檢察機關打交道,也許一個群眾就是因為一起案件和檢察機關打交道,就決定了他對檢察機關的印象,決定了他對司法公平正義的理解。有一句話說得好,『絕不能敷衍群眾一陣子,而讓群眾誤會檢察機關一輩子』。如果我們每一個檢察官都能認識到這一點,能設身處地地為這些人想一想,就會理解他們的焦慮、不滿和他們的憤怒、淚水,就能更耐心地傾聽他們的苦衷,更耐心地跟他們說理。」
顏慕曦聽完,有一種頓悟感,感慨地說:「看來,加強釋法說理,觀念比技巧更重要。」
7月6日,鍾天崖母親一大早就來到檢察院,等著與檢察長見面。
孫鶴林副檢察長一上班,向淵、顏慕曦簡要彙報了情況,孫檢即讓他們把鍾母叫進來。顏慕曦即把鍾母領進了孫檢辦公室。顏慕曦介紹說:「孫檢,這就是鍾天崖母親。」
顏慕曦話音剛落,鍾母「撲通」一下跪在孫檢面前,說:「檢察長,救救我兒子,我兒子冤枉啊!」
孫鶴林趕緊上前扶著鍾母,說:「大姐,使不得,快快請起,有什麼話坐下慢慢說。」
鍾母起身坐下,說:「我兒天崖人很善良,絕對不會殺人的。他說了自己是正當防衛,你們一定要相信他呀。」
孫鶴林說:「您對自己的兒子很了解,相信他不會殺人,但檢察院、法院審理案件是看證據的。從目前的證據看,人確實是鍾天崖殺的,刀也在他手上,而且被他扔掉了,這些證據都是對他不利的。他辯解說是正當防衛,但缺乏其他的旁證來佐證。原本有一個目擊證人,但現在還昏迷不醒,沒法作證。在這種證據狀況下,檢察院起訴鍾天崖是有依據的,我們也是經過檢委會慎重討論,按照檢委會大多數委員的意見起訴的。鍾天崖沒有法定和酌定的從輕情節,被害人家屬又不能達成諒解,強烈要求判處被告人死刑,這種情況下,法院判處鍾天崖死刑也是符合法律規定的。」
鍾母說:「但這確確實實是一個冤案啊!」
孫鶴林說:「如果我們認定鍾天崖是正當防衛,死者那邊也會說這是個冤案啊,我們該相信哪邊呢?所以還是剛才那句話,檢察官、法官的眼裡只有證據,我們只相信證據,盡量用證據的碎片來還原案件真相。但這種證據的碎片有時是不理想的,所以我們根據證據還原的案件事實與案件的客觀真相之間,可能存在差距。我們會儘力把這種差距減到最小,但不能保證每個案件都沒有任何差距。」
鍾母說:「你說的這些道理我都不懂,我只相信一條,我兒子是冤枉的。」
孫鶴林說:「那我簡單舉個例子。比如我想殺一個人,我找一個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機會,把他殺了,然後報警,說這個人要殺我,我是正當防衛中才把他誤殺的,那麼,是不是我就應該判無罪呢?試想,如果這種單獨殺人的犯罪場合中,只要殺人的一方說自己是正當防衛,法院就要判無罪,那不是很多人都會去效仿嗎?」
鍾母點點頭,說:「檢察長說得也有道理,那我兒子就沒得救了嗎?」
孫鶴林說:「現在案件還是一審,後面還有二審、死刑複核,能不能有轉機,一是看證人能不能醒過來;二是看死者家屬能不能達成諒解。」
鍾母說:「謝謝檢察長,你是大領導,說的話我信。」
孫鶴林緊緊握住鍾母的手,說:「非常感謝您的理解!」
站在一旁的向淵和顏慕曦,對孫檢平和為民的司法理念、親和的人格魅力和高超的釋法說理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彷彿看到黎明前的曙光
向淵、顏慕曦將鍾天崖母親送走,回到孫鶴林副檢察長辦公室,彙報請示鍾天崖案。孫鶴林問:「那個證人蔣國根的情況怎麼樣?」
向淵說:「還沒有醒過來,目前情況不樂觀。」
顏慕曦說:「如果是高海富乾的,他就是妨害證人作證,如果我們能查實他妨害作證的犯罪,也有機會讓鍾天崖案件改判。」
孫鶴林問:「蔣國根被撞的這個案子怎麼樣了?」
顏慕曦說:「目前公安是以交通肇事罪立案偵查的,還沒有抓到逃逸的人。不過,我懷疑就是高海富指使人乾的,最好是能讓刑偵部門介入,以故意傷害罪立案,加大偵查力度。」
孫鶴林問顏慕曦說:「你的懷疑有什麼根據嗎?」
顏慕曦說:「主要有兩點,一是現場目擊者證實,當時那輛車之前是正常行駛的,在撞擊蔣國根之前突然加速,而且是直接撞向蔣國根,沒有採取避讓和剎車措施,明顯是沖著人去的;二是這輛車沒有掛牌,也很可能是撞人之前摘下了牌照,以逃避偵查。」
孫鶴林問:「那高海富怎麼知道蔣國根那天會去作證呢?」
向淵說:「辯護人申請通知新的證人出庭作證,法院會通告被害人家屬的訴訟代理人。」
顏慕曦說:「天下沒有這麼巧的事,他偏偏在那天遇上車禍。」
孫鶴林說:「這個事我來和季建國副局長溝通一下。」
顏慕曦禁不住感激地說:「謝謝孫檢!」
孫鶴林對顏慕曦的如此感激感到有點詫異,不解地看了顏慕曦一眼,顏慕曦趕緊低下了頭。
顏慕曦心裡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唐突出說出一句感謝的話。那是因為孫檢的出面協調,可能會給鍾天崖案件帶來實質性的轉機,只要高海富承認了賄買、故意傷害證人蔣國根的犯罪事實,即使蔣國根永遠醒不過來,證明不了鍾天崖的清白,也足以使法院對鍾天崖案件作出證據不足的存疑無罪判決,那麼鍾天崖就可以恢復自由了。想到這裡,顏慕曦彷彿看到黎明就要來臨前的一絲曙光,心裡充滿著期待。
7月7日,經孫鶴林副檢察長大力協調,市公安局決定對蔣國根被撞案改以故意傷害罪立案偵查,並上提一級,由市局刑偵支隊直接立案偵查。
7月8日晚上,北昌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杜剛來到高海富家中,與高海富商談鍾天崖案件情況。杜剛說:「那個報案人蔣國根被撞傷案,昨天市檢察院的孫鶴林副檢察長跟季建國打了兩三個電話,後來又親自來找了季建國,要求我們讓市局刑偵部門介入,加大偵查力度。」
高海富問:「你們同意了?」
杜剛說:「孫鶴林是老公訴出身,季建國是老刑偵出身,兩人打了幾十年交道,交情不淺哪,這次孫鶴林下這麼大力氣協調這個事,季建國於公於私都不好拒絕呀。季建國也跟我彙報了,我也是考慮到他的難處,就沒有反對。」
高海富不解地問:「檢察院為什麼要這麼做?」
杜剛說:「他們懷疑這個案件不是交通肇事那麼簡單,而是一個人為的刑事案件。」
高海富不屑地說:「那是那個報案人倒霉!上天不讓他去作這個證。檢察院憑什麼懷疑這是人為的刑事案件?」
杜剛說:「他們的懷疑不是沒有一點根據。」
高海富說:「他們憑什麼對你們公安局指手畫腳的,你可是副市長,是正兒八經的市領導,他檢察院檢察長不過是高配的副廳級,你們還用聽他檢察院的?」
杜剛說:「話不是這麼說。檢察院是法律監督機關,他們有偵查監督權。」
高海富說:「他們拿什麼監督你們?你們可以不鳥他們嘛。」
杜剛做了一個手抓的動作,說:「他們也可以抓人,而且抓的都是官員,哪個領導都懼他們三分哪。他們手裡要是沒有這個權力,誰理他的監督?」
高海富說:「那你們只要不被他們抓到問題,就不用怕他們監督。」
杜剛說:「不扯這個了。老高啊,我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事是不是你乾的?」
高海富一聽這話,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什麼?你也懷疑我?」
杜剛說:「別急嘛,懷疑是很正常的。」
高海富不容置疑地說:「真不是我乾的。沒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死了我很難過,也發過誓,一定要為他報仇,一定要讓鍾天崖償命。我承認為兒子報仇心切,但我還是有理智的,再怎麼樣也不至於瘋狂到要去殘害證人的地步。」
杜剛點點頭,說:「嗯,我也覺得你不像是這種喪心病狂的人。」
高海富說:「老杜,你放開了查吧,儘快查清這個事,免得我背一個嫌疑。」
杜剛說:「好,老高,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