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
跟許鵬面對面,我不知道說什麼,他好像也不知道。當下的氣氛既不是尷尬,也非無奈,說疲憊大約更貼切一些。許鵬很疲憊,我也是。無論是我還是他,可能都萬萬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
見面之前我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尤其想兜頭給他一巴掌,告訴他:「你只是莊家必贏模式的玩偶。」越是「懂」,輸得越慘。越是計算,越是輸得血本無歸。你以智商在博弈,莊家呢?在跟你玩兒數學。智商是你自己的,數學是全人類的。就像阿爾法狗下圍棋,誰都不是它對手,那必須的啊,因為阿爾法狗後面坐著歷史上所有的圍棋高手,他們的技藝、他們的經驗、他們的突圍統統被大數據進行著計算!你覺得你是跟一個人工智慧下棋,實際上你是在跟一隊圍棋大師下棋。你再能計算,你能計算得過電腦?它就是被設計用來搞計算的!你不輸,誰輸?
可真面對面了,我又什麼都不想說了。道理誰不懂?要是懂道理就能辦好事,那我們刑警隊也關門歇業吧,用不著我們了。
糟心。真就是糟心。許鵬因為賭博這事被高博「請」走,那真是聲名遠揚、盡人皆知,從我們這些平頭兄弟到系統內高層,人人瞠目結舌。就像平靜的海面之下永遠藏著暗流涌動。事發之前風平浪靜,事發之後那萬丈波瀾,啪一下砸下來,就是驚濤駭浪。我幾次想找師父,沒敢,這嘴就沒敢張開,這種關係活動不得。
說來都搞笑,專職整治黑貸款的警察,自己身陷借貸危機,這影響要多壞有多壞,擺明了撞槍口。跟他一塊被突突成篩子的,那就是戴天了,真是肉眼可見地往出冒白頭髮。
今天早上他叫我去辦公室,讓我跟許鵬交接案件,說話都氣若遊絲。我都不記得距離上次我拍肩安慰他有多少年了,少說得把時鐘撥回到他剛入職後不久吧。同那時一樣,他倔強得紅了眼。
「我太難了,師兄,」他說,「我這臉叫人打得生疼。」我除了點頭,也說不出別的。
「卷宗你隨時都能查閱。我就長話短說吧,」還是許鵬先開了口,「劉俊與龍美玲的案件我遇到了瓶頸。沒有新的線索上來,我沒能順利查下去。但是在調查龍美玲背景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這個龍美玲像水蛭一樣。」
「水蛭?」
「對,吸血的水蛭。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個女富豪的地位,很多人為她出錢出力,且,這些人裡頭,有兩個都失蹤了。」
我摸了摸脖頸,春天裡,身體打了個寒戰。
「你順著這個方向查查吧,你們組現在專辦舊案,看能不能找出什麼線索來。本來我也是打算去向你借力呢。」他的笑里透出一股慘淡之色。
「行。」
潦草的幾句工作交接之後,我們又相對無言了。我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案件交接正如許鵬所說,卷宗里什麼都有,偵查方向也是隨辦案人走,大家思維各不相同,別人的意見說到底也是僅供參考,這場交接也就是走個過場,我當初交接給他也是這樣,查到什麼、什麼意見,簡單一說就可以。這樣的交接每個刑警都有過無數回,我師父也好,光明隊長也好,都是一個處事方式—「甭管是不是我徒弟,是不是我器重的手下,搞起案子來,也不管你有沒有委屈,一邊靠,你立過什麼樣的功勞跟我這兒沒用,你辦不下案子來,這案子就換人。對事不對人。」但我跟許鵬的交接,這可能就是最後一回了,聽口風,大概率許鵬會被開除。
「休息唄。這些年也沒少吃苦受累,天天高壓鍋里蹲,也是時候該休息休息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我嘖了一聲:「你說這叫什麼事啊。」
我想起我們這夥人剛入職的時候,個個弔兒郎當,是經歷了怎樣的千錘百鍊才不愧對這身藍衣。說著無懼戰死沙場、輕傷不下火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面對過人性的黑暗、黑洞洞的槍口。如果最後要這樣倒下,該是多麼不甘心?
許鵬托腮望向窗外,他那張堅毅的臉被陽光分割成陰陽兩界。「不能再賭了,你個老小子一定答應我。」
「嗯。
他的聲音像黑洞,我真怕他最後會被這黑洞吞噬掉。這就是走投無路,失業、負債,尤其還極不光彩,它就是個天坑,是個黑洞。
高壓鍋,這個比喻我笑不出來。我們的工作確實高壓,前頭是破碎屍塊、窮凶極惡的暴徒;後頭是破案速度、破案率的考核。前後夾擊,人的壓力一大,又沒有有效的排解措施,壓在心裡久了,不是抑鬱就是發泄。這個發泄今天可能是賭球,明天也可能是吸毒。我們提心弔膽前行,生怕行差踏錯,卻殊不知哪天就一失足跌進了深淵裡。這樣的工作,絕不是我們想要的,可是社會總需要有人去做。
「大劉兒。」 「嗯?」
「我真覺得挺累的。平時忙忙碌碌沒白天沒黑夜還不覺得,可這冷不丁一下兒不讓幹了,每個毛孔都在吶喊著累。」
「懂。我被停職那段日子,也是這感覺。然後我就開快車去了,逮誰跟誰聊天兒,聽了一肚子的故事,發現人生就是這樣,一口苦一口甜,誰的人生都是。在我這兒天大的事,在別人那兒也許就是個插曲。同樣,別人的天塌了,我的這方天還掛著雲彩。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心靈相通也只存在於相同的際遇中。」
許鵬的嘴角扯出一個慘淡的笑,我的嘴角亦然。
擤著鼻涕回到檔案室,我又用完了一包紙巾。也是奇怪,這回感冒反反覆復糾纏了半個多月,好三天壞三天。
「病毒回來了?」文君跟我打招呼。「趕緊,消滅我。」
「師父,您還是先把葯吃了吧,就您這樣有一頓沒一頓,抵抗力又弱雞,遲早得躺下大病一場。」夏新亮說著,把感冒藥和水杯遞給了我。
我仰脖咕咚咚灌下去,看著他說:「你這兩天抽空找找心理醫生,要靠譜的那種。」「您不是應該掛呼吸科嗎?」
「我這不是事兒,是鵬子狀態不好,你給我當事兒辦啊,錢我給。」「案子交接得惆悵了。」王勤蔫不出溜地說。
「還真挺惆悵,有點死局那個意思。昱剛,你把劉俊那案子的卷宗調出來。都看過了吧?咱們討論討論。」
「我把夏新亮整理的投影出來吧。」李昱剛說著,白板上投映出了樹狀結構圖。
我看著白板,快速對號入座。現在已知的情況是劉俊與龍美玲相識,是在他為自己公司進行融資的過程中,由龍美玲牽線,劉俊拿到了融資,自此之後兩人走動頻繁,關係曖昧。而對劉俊的項目進行了投資的公司實際上有龍美玲參股,這就可以理解為是龍美玲全程幫助了劉俊。
想到這兒,我眼前浮現出了劉俊那張臉。這人還真是慣會吃軟飯的,倒也有那個資本,長得挺精神。前有趙紅霞,後有龍美玲,之間還有他在美利堅找那黑人媳婦。這男的這輩子都在靠女人翻身。要不得上崑崙找人玩兒SM呢,畢竟軟飯也不總那麼好吃。
至於龍美玲的發家史,她那個「我不嫁豪門,我就是豪門」的奮鬥歷程也是一位奇女子的傳奇。
龍美玲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自己是一個工商管理碩土,非常有才華。白手起家,最後做了業內很大的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同時還在搞風投。她搞醫療器械很早,1996年就開始了,當時給她注資的人有一個叫楊罡,是在中關村搞電腦配件的生意,那時候電腦很火爆,且那時候搞這個的很多都搞走私,很有錢。就這麼著,龍美玲就做起來了。但是後來這個楊罡失蹤了,妻子報警說失蹤了,行蹤不明。也投入警力查來著,但沒查出什麼所以然,最後分析說是掙著大錢帶著小三兒跑了,反正銷案了。人沒了,股份還在,他持有龍美玲公司百分之二十七的股份,那龍美玲當時出了一百萬給了楊罡的媳婦兒,把股份買下來了,因為公司還要繼續經營。拿回股份龍美玲繼續干,過了一年多,她又有了新的合伙人,這個人叫米曉峰,注資了五百萬。這個米曉峰家裡有點背景,當時從事房地產行業,很有錢,於是龍美玲的公司一下壯大了起來。但是米曉峰後來也失蹤了,不明不白,人沒了,警方也立案調查過,還是沒查出所以然,這人的失蹤很突然,頭天還跟生意夥伴去拿地呢,突然人就沒了。米曉峰失蹤之後,他的地產公司被後來的天耀集團收購了,天耀集團前身是天耀貿易公司,公司的法人是夏克明,就是現如今炙手可熱的企業家夏克明。天耀收購了米曉峰的公司,自然而然也成了龍美玲的新合伙人,自此之後龍美玲便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
至於龍美玲跟先後這三位投資人的關係,年代久遠,許鵬沒什麼特別發現。「這個龍美玲頗有點那個蛇蠍美人的意思。」我喃喃道。
「結果自己也被蠍子蜇了,」夏新亮拿起水杯,「多喝水。」
「人肯定是沒了,」我乖乖往下灌,「人車走失,至今沒有音信,跟她一起失蹤的劉俊還叫人碎屍了。」
「現在的問題是他倆遭遇了什麼,是突髮狀況,還是捲入了什麼事件里?」
「應該是偶發吧?許隊也查過了,這倆人失蹤前各自沒有什麼糾紛,劉俊在他的又一個事業上升期,龍美玲也是生意平順。在私生活方面,倆人也都沒什麼問題。交際方面也篩查過,沒什麼疑點上升。」
還真是個死局,許鵬查不下去很正常,換我上馬,我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要往哪兒查。人車走失專業戶都沒找見的車、找見的人,我上哪兒去找?
「咱……要不要上天耀找夏克明了解了解情況?畢竟他是最後一個跟龍美玲做買賣且還健在的。」李昱剛問。
我擺了擺手,一通咳嗽之後說:「還是先別了。一是夏克明的身份特殊;二來他跟龍美玲也算不上有啥接觸,是米曉峰注資了龍美玲的公司,夏克明收購了他的地產公司才間接成了龍美玲的投資人,倆人不見得有深的接觸,充其量也就是看好這麼能幹一女的,跟著掙錢罷了。咱們不如去見見早先失蹤的這兩位的家屬,他們都跟龍美玲做生意,先後又都失蹤了,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您是說早先有事,現在報復?」李昱剛的眉毛擰成了八字。
「報不報復姑且不談,也不見得有什麼聯繫。但咱得梳理一下龍美玲的生平嘛,去了解了解。」
既然許鵬提出一個方向,我不妨就順著去摸摸。畢竟我們有舊案重開的權力。龍美玲是不是好狠一女的,走著瞧唄。至少,她不會是個沒故事的女人。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失蹤了,是事故還是故事正等著我們去了解。
找見楊罡的遺孀崔芷樺還挺費了一番工夫,她再婚了,對方還是個法國人。也是老天爺幫忙,她要不是回來探望女兒,那見上這一面就真不可能了。
我跟夏新亮去的,約在她女兒女婿家樓下的咖啡廳。這家也有意思,媽嫁了個法國人定居法國,女兒嫁了個美籍華人然後隨同夫婿外派回的北京,房子都是租的。聽聞當時在北京的房產早就處理掉了。
這倆人是多不想跟這座城市待著啊?
「你們找我還真挺讓我意外的。事到如今,怎麼又關心起楊罡的事來了?當時已經銷案了呀。」崔芷樺雖然五十來歲了,但瞅著不顯老,一是身材沒走樣,二是皮膚白。
「銷案是因為當時警方查到楊罡有一大筆進項跟著他一起失蹤了,而且您還發現了您前夫出軌的證據是吧?」
崔芷樺點了點頭,從手提包里摸出了煙盒:「你們不介意吧?」
「沒事沒事,我也抽。」我鼻音濃重地說,怪不得她堅持選擇坐戶外呢。「感冒了?」她又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機。
「不礙事,快好了。感冒攔不住我抽煙。」
「北京這個天兒啊,說變就變,這會兒風和日麗,下午保不齊就起風,春天換季最容易感冒了,」崔芷樺點燃了細長的女士香煙,「就跟男人的臉似的,說變就變。你也不知道它陰晴變化的規律。20世紀90年代那會兒,楊罡倒騰計算機零配件,好
些都是水貨,他也常往廣東跑,十天半個月不著家那是家常便飯。你要說他出軌我
有什麼證據,我也沒什麼證據,就是女人的直覺吧,有時候他回來,身上帶著一股味兒,女人味兒,不是說香水什麼的,是女人才能聞出來的女人味兒。為這個起先我們也吵過,但是吵來吵去又能怎麼樣?那年代敢離婚的還真沒幾個。起先我也不覺得他能跟女人跑了,可是人就是沒了啊,不回家了啊,報警我也報了,查也幫我查了,人沒了,人還是帶著錢沒了,廣州警方也給幫著找,沒見屍體啊,那他能去哪兒?去哪兒我不知道,反正不想要我跟閨女了唄。」
「那就您了解,他是這種不打一聲招呼就閃人的主兒嗎?」夏新亮問。「我了解他什麼?事他都辦出來了,還談什麼了解不了解?」
「我能說您心底里是有點不信的嗎?」
「我是不信。可是我不信,結果它還是這個結果。」「就沒考慮過也許他是遇上什麼事了嗎?」
「首先我就是這麼考慮的啊,所以才報警了呀,可是你們查來查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讓我怎麼辦?我就瞪眼往下等嗎?我能等來什麼?」
「不不不,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加入談話,「是這樣,我們約您見面,不是想重提您內心的傷痛,更不是想擾亂您現在的生活。」為了拉近距離,我也點了支煙,「是我們現在經手一個案件,跟您前夫失蹤這個案件,」我想了想說,「不能說有聯繫吧,但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
「哦?」這話顯然引起了崔芷樺的興趣。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記得一個女人,叫龍美玲,早年間您前夫投資過她的公司,後來她還回購了您前夫的股權。」
「這事我記得,但是龍美玲我印象不深了,我就見過她那麼幾次,就楊罡失蹤後一年吧,不是一年也快一年了,她來我家找的我,跟一個男的一塊。就是來談股權的事。她不說我都不清楚這些,她找我就是想回購股權。也勸我來著,說楊罡失蹤這事能托警方查就查,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強,但是生意耽誤不得,尤其說我正是用錢的時候,不如就把股權出讓給她,給了一百萬。律師啊,審計啊什麼的,都是她找的,我也不懂這些,但是她全程都跟我一起處理,很耐心地跟我解釋、說明。」「男的?什麼男的?」我問。
「是她男朋友吧?挺沉穩的一個人,很痛快。龍美玲說的那些我也不懂,就是他主張找的律師、審計,辦事很穩妥。」
「叫什麼呢?」
「嗯……那我真不記得了,姓什麼來著?哎喲,我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是不是人家也沒跟我說過啊?畢竟我就見過他一次,後來都是龍美玲跟我在一塊,他沒來。」
「那您怎麼知道他是龍美玲的男朋友呢?會不會是她公司的什麼人?」
「呀,你這麼一問……就……感覺吧。倆人挺親昵的,不像是公司裡頭的上下級,我感覺要不是男女朋友,也可能是姐弟?」
「姐弟?」我蒙了,怎麼又成姐弟了?
「唉,我也說不上來了,一個真是日子過去太久了,再一個…..怎麼說呢?你看你們倆,你跟這個小同志,一看就是上下級,就…..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那你還記得這個男人長什麼模樣嗎?」
崔芷樺低頭跟那兒想,我就知道沒戲了,果不其然,她也就是說了說這個男人的著裝、氣質,都是感覺上的東西,具體的面貌五官,她不太能說得上來。
我們跟崔芷樺聊了一個多鐘頭,也詳細了解了一下楊罡當年離家時的情形,沒什麼特別的,公司運營得很平順,在逐步壯大的一個過程中,夫妻倆也沒有起口角,就想不出來這人為什麼會失蹤。真就為了跟什麼女的私奔?我反正不能理解。
「您說……會不會這個楊罡,是遇害了?」夏新亮繫上安全帶,抿嘴看向我。「有這個可能,當時也投入力量調查了,可是沒找見屍體。」我發動了汽車。
「眼下咱也找不見龍美玲的屍體啊。科技都發達成這樣了,全城天眼,龍美玲還是連車帶人不見了。就更甭提20世紀90年代那會兒了,DNA都沒搞太明白呢。」
「那好歹還有個讓人剁了的劉俊算是個線索呢。咱推斷龍美玲遇害這也算有依據,」我想了想說,「崔芷樺提到的那個男的咱應該查一查。」
「嗯,我正給您導航呢,咱們去一趟龍美玲父母家。」
見過龍美玲的父母,我們也毫無收穫,二老不知道閨女的交友情況,確切來說,是跟龍美玲來往的人太多了,他們對我們描述的這個男的毫無印象,都不一定見過。至於男朋友這個說法,二老搖頭嘆氣,說那可不好說,反正龍美玲這麼些年也從來沒給家裡正式介紹過,她心思就不在這上面,她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在她的事業上了。家裡為這個也沒少說她,也催,畢竟是婚姻大事,可是越拖年歲越大,年紀大了社會地位又高就更難找對象,到了就是這麼一個黑不提白不提的狀態了。龍美玲也早就不跟家裡住了,我們也沒什麼可看的,就告辭離開了。
還有誰能問呢?龍美玲上面倒是還有個哥哥,我們把她哥嫂家也去了一趟,也沒啥收穫,他們也不太了解龍美玲的生活狀態。
這麼轉了一圈下來,等於毫無進展。雖然出現了一個男人,但是他是誰、跟龍美玲什麼關係,我們全都不知道,尤其,他跟龍美玲和劉俊遇害案有沒有關係我們都不敢說。還要不要往下查、怎麼查,都是問題。
把這事兒暫且掛起,接下來我們又找了米曉峰的家人。米曉峰的愛人去世了,去年走的,家裡除了女兒,父母倒還都健在。可這邊更沒啥線索了,他們連龍美玲是誰都不知道。至於米曉峰失蹤時的情況,他們也沒提出什麼新線索,就跟檔案記錄的一樣,失蹤前他毫無反常,頭一天還跟人去拿地來著。至於他投資龍美玲的醫療器械公司,家裡人都不清楚具體情況。
還是一個死局,真就打不開局面。
垂頭喪氣回到隊上,我很意外屋裡竟然像死了一樣安靜,因為確實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原本應該在的李昱剛和王勤都不翼而飛了。我讓夏新亮打電話找人,心說倆人這不幹活兒去哪兒了?真有啥發現也該打聲招呼啊,夏新亮卻把電話遞給了我,我一聽,說話的不是李昱剛,是高博。高博跟我說讓我等在隊上,他們這就到。
他們?
我跟夏新亮面面相覷。
一伙人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人—劉俊公司的會計。跟著我們就被清出來了,辦公室讓高博他們給佔了。
我跟夏新亮摸不著頭腦,就索性溜達去文君那屋了,文君已經下班走了,我倆開始搜刮她的零食。不一會兒,李昱剛過來了,我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高博下午過來找我,但是我跟夏新亮出外勤了,李昱剛說讓他給我打個電話,尋思我們也快回來了,高博說那就不打了,等會兒吧。在這期間,李昱剛一直在查劉俊,我跟夏新亮負責龍美玲,他跟王勤負責梳理劉俊。劉俊不是本地人,生活經歷又比較複雜,他們就從他本人下手往下查。查著查著李昱剛覺著不對了,據我們所知,由於前女友趙紅霞向劉俊討債,致使劉俊原本就經營不利的公司徹底陷入了財務危機,所以他一方面變賣不動產,一方面去進行融資。但是劉俊眼下的財務狀況可瞧不出捉襟見肘來,且,賬目極其混亂。拔扯出蘿蔔帶出泥。把劉俊這麼幾個賬戶全一清查,他公司什麼情況姑且不清楚,但就他個人來說,他這資產攏一塊也是千萬富翁了。如果說他公司不盈利,他錢哪兒來的?是不是挪用了公司的融資款?
李昱剛就尋思徹查劉俊公司的賬目,這時高博正好在,他就把情況原原本本向高博說了一下,畢竟高博是職業搞經偵的,高博一聽說:「你先別貿然申請查誰賬,咱先看看這個劉俊本身的情況。」經高博指點,李昱剛查出了一家貿易公司,叫作波普貿易公司。這個公司的法人代表不是劉俊,但卻是劉俊的父親。它有零售執照,旗下有一家非實體的網店,專門出售美國的進口商品。
到這兒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是波普公司的進口渠道很單一,它只從一家叫作桑德勒的公司處進口美國商品。這兩家公司之間有多筆業務往來。再往下,這兩個公司的盈利金額就分別進行投資了,桑德勒購買了房產,波普買了一家酒庄。到這兒高博就已經聞見洗錢的味道了,更別提桑德勒購買的房產正是劉俊出售的底商了。
現在問題來了,劉俊在幫誰洗錢,會不會跟龍美玲有關?如果跟龍美玲有關,龍美玲為什麼要洗錢?
我腦子裡一團黑線,智商告急了。
一個多鐘頭,門終於開了,我聽見高博跟會計囑咐:「放輕鬆,既然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的問題我們也搞清楚了,我們也還沒有正式立案調查,你回去不要跟其他人宣揚。明白不明白?別把情況弄到更被動。」
送走會計,高博看著一臉迷糊的我,扯過凳子在我身邊坐下了:「劉俊的公司,賬目很成問題。他融資了兩千萬,先期到賬一千萬,這個錢沒有被他用於經營活動,而是被他挪走了。他個人賬戶里的錢應該就是這麼來的。這先摁下不提,咱們捋一下。在這個劉俊被你們前一個受害人叫什麼來著,我沒記住,就記住事了,這女的問他要錢之前,他公司就不太行了。那這時候這個女的來管他要錢,無疑能逼死他。但實際情況是,他賣了個底商,把錢給到了這個女的。」
「趙紅霞,這個女的叫趙紅霞。」
「隨便吧,紅霞彩霞朝霞都沒關係,她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桑德勒給了劉俊錢,買了他的底商。」
「嗯嗯。」
「但是咱們已知跟桑德勒做買賣的波普是劉俊的公司,洗錢這事你要先明白一點啊,這裡面無論出現幾個公司,是一個兩個三個都不要緊,實際上他們都是為同一個客戶服務的。能懂吧?」
我撥浪鼓狀搖頭。這屬於我知識盲區,我沒幹過這,更沒學過金融。
「那你這麼理解,有人僱用了幾個代理人,假裝做買賣。這些錢進錢出都是做樣子的,實際上這些錢始終是這些錢,做買賣是為了讓錢的存在合理化。」
「這個能懂。」
「那劉俊都窮得光屁股了,他可能有錢洗嗎?」
我搖頭。
「那肯定就是有人讓他幫忙洗錢對吧?」我點頭。
「所以現在,房產不是他的了,是讓他洗錢這人的了。」「嗯嗯。」
「錢,他真實收取了,並把它給了趙紅霞。也就是說,他出售的這處底商,就是洗錢人最後洗白了的錢的去處。沒錯吧?房看著還是他的,但實際上它已經歸洗錢人所有了,你不要去管最後買它這公司是不是劉俊的,他就是個中間人。」
「對對對。」
「那咱說回劉俊融資之後他公司的賬目問題。他挪了一千萬去自己的賬戶。」「嗯。」
「反常嗎?」 「此處又怎麼講?」
「師父我大概明白高隊的意思了,」李昱剛這時開口道,「很反常。劉俊按說鏟了趙紅霞的事,又順利拿到了融資,他沒道理要去把融資款弄出來。他應該去經營自己的公司了。你經營好,才可能拿到第二筆融資款。你這得給人拿出證據的,經營妥善的證據,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嗯,但是他把錢套出來了,」我說,「他套這錢幹嗎?」
這時夏新亮也加入了我們:「還是堵窟窿。趙紅霞這個事,說到底還是個窟窿,劉俊的錢是切實給了趙紅霞,但是這錢是誰給的?買房的人給的。買房人現在已知是劉俊自己的貿易公司,這個貿易公司的錢卻不是他的,也就是說,這個錢最終是讓他洗錢的人出的。可以理解為是墊付。我想想怎麼說啊,就是劉俊應該是兩空的,賣房的錢給了趙紅霞,房給了洗錢人。劉俊手裡的一千萬是融資款……」
「還是我來說吧,」高博打斷了夏新亮,「一句話概括,就是夏新亮的堵窟窿。趙紅霞就是這個窟窿。你可以理解為有人先行借給了劉俊一千萬,劉俊的底商是一個質押資產。」
「七百八十萬,」我說,「劉俊那個底商賣了七百八十萬。」
「但是後來劉俊又給了趙紅霞兩百萬呀,師父你忘了?他先後給了趙紅霞兩筆錢。總數差不多就是一千萬。」李昱剛說。
「對,還真是一千萬。」我點頭。
「這一千萬是劉俊的,沒了,給出去了,」高博繼續說,「他又從融資款弄出一千萬是為了幹嗎?拿這錢換回自己的底商對吧?」
我這腦瓜子轉得要打結了:「可能是吧……」
除了他們仨,再加上王勤,四個人像看傻子似的看著我,我很沒面子:「就是他靠著給人洗錢白掙了一千萬唄!就是他賬戶上那一千萬。」
四個人齊刷刷捂臉。
「師父!你是不是還沒明白呀!」李昱剛那個眉毛擰的,「那一千萬他還沒掙到呢,因為二期融資款還沒到位!他賬戶上的錢,本來應該是給龍美玲的,以換回他的質押資產,也就是他的底商!」
「啊?」
「我這麼跟您說吧!劉俊沒錢,但是不想賣底商,可是不賣底商,就沒錢給逼債的趙紅霞,所以他幫人洗錢,也別說幫人了,所以他幫龍美玲洗錢!龍美玲給他的承諾,一是購買他的底商,給他一千萬;二是幫他進行融資,融資款是兩千萬。這樣他拿到融資款,拿出其中的一千萬就可以還給龍美玲,畢竟房產還是他自己的啊,買賣不都是他自己嗎?里外里就是,他幫著洗錢,不僅保住了自己的底商,而且還拿到了一千萬融資!懂了沒有啊!他靠著洗錢,一共掙了兩千萬!他拿給趙紅霞的錢不就是這麼賺出來的嗎?二次融資一進賬,雖然他先期的錢給了龍美玲,但是房還是他的啊,加減乘除算明白了嗎?」
我想了想說:「那龍美玲圖什麼呢,就圖養個小白臉兒,還是個中年小白臉兒?」一隻手搭在了我肩上:「師父啊,她圖劉俊能幫他洗錢啊。洗錢,說明這錢來路不正,對吧?」
「哦!」
「累死我了,」高博看向李昱剛,「給我弄點兒水喝,我這吐沫星子浪費的。你們師父可能智商有點問題。」
「是太繞了!」我強行挽尊,「證據呢?這說來說去也都是推論。」「得查。」高博就給我倆字兒。
「得。」
「非常值得查。屬於合理推論。失蹤的龍美玲給劉俊做了融資。劉俊做的PE融資,一般來說挺難拿到的,但是龍美玲給他了。他要是不幫龍美玲幹什麼,人憑啥給他這麼一大筆融資款?這融資款到了他手裡,又被他弄出來了,弄出來之後他其實還是沒法弄他那公司,不弄好你就拿不到第二筆融資,除非他弄虛作假。弄虛作假首先需要高人,其次需要對方不識破。」
「嗯……」
「龍美玲是個工商管理碩土。」夏新亮說。
「不是,等一下,」我又積極發言,「這事劉俊很上算,龍美玲能把錢洗了倒也不虧,可是融資款不是她自己的風投公司出的嗎?這裡外里……好處費貴不貴點兒啊?就為洗一千萬,又花了一千萬,不對,兩千萬。哎,我終於知道我腦子跟哪兒打結的了!就這兒!根本不合理行嗎?」
高博伸手,示意由他說明:「大劉兒,是這樣啊。首先,龍美玲只是參股了風投公司對吧?」
「嗯……嗯對。」
「不是她全資,她到底出資多少這個一會兒我再細看,也就是說她卷錢,卷的可不都是她自己兜兒里的,她也卷了其他股東的,沒錯吧?」
「哦……」
「其次,就像你說的,花兩千萬洗一千萬那她肯定有病。但是誰洗錢,就洗這麼點兒?弄這麼一大套,那目的肯定不是一千萬這麼簡單。是吧?」
「我x……明白了。」
「所以我說我查啊!這就是個線索啊,咱們往下查!而且這個龍美玲,不僅僅是人車走失,根據現在你們掌握的情況,她八成是遇害了。她為什麼遇害?為什麼跟劉俊一起遇害?他們到底洗了什麼錢,這錢數有多巨大,順著這個方向往下挖,你這案子就奔明朗里走了啊!哎喲我x,我認識你這麼些年,頭一回發現你腦子也有不夠使的時候!」
「這終於算有了一個突破口了。」我感慨道。
再是雲山霧罩,我也有點明白過來了,一個個點,連成線了。「我本來是找你喝酒的,現在得跟你一塊加班兒了。」
「咱倆親兄弟啊。
「所以得明算賬。我跟你這兒白乾沒關係,但這活兒我一人幹不了,「我把功勞全給你都行。
「那你師弟臉色你自己擔。一言為定、
「走起!事不宜遲!他那兒我負責,這案子懸了這麼久,能破還管啥這個那個的!
高博呼喚他們隊,我決定去抽支煙醒醒腦,可能真是感冒鬧的,這事一想通了,就發覺之前的腦打結極其不可思議,明明白白一條線嘛。
我剛拍完一支,就看見高博朝我走過來了,他又讓了我一支,其實感曾拍煙很噁心,但他明顯是想聊聊,干聊也沒意思不是?
「我剛才又想了想。叫他們過來之後,我又想了下你們這案子。我覺得要暗裡查,不能明著查。既然這倆人很可能是因為洗錢遇害的,錢的來路肯定兇險,不能打草驚蛇。
「吧,但是我想不出來這個錢的來路兒,我剛也想來著。販毒吧,肯定不是,我搞組毒那麼些年也不是白搞的,北京這邊的情況我敢說沒人比我更了解、走私呢,龍美玲做醫療器械,好像也犯不上,哪怕裡面真有事,犯得上殺倆人嗎?
「這你就慢慢兒想吧,我這邊查著東西及時跟你通氣。先不說這個了,我今天找你啊..」 「是為了鵬子的事吧?」我看向他。
「呢。
「你別有思想負擔。他犯錯在先,你抓他沒毛病,他不會因為這個記恨你。他你還不知道嗎?」
「我就是太了解他了。倒不是記恨與否,是眼下事已經這樣了,他接下來怎麼辦。丟了公職,又欠著外債。好歹沒借高利貸,可是管親朋借的錢,總得還吧?我尋思我手裡還有點閑錢,想說拿給他應急,可是他那個人你也知道.」
「開源節流,不是我說,越是這時候,你越不能拿錢給他,因為你不知道他拿著錢是不是去還債,如果又賭博怎麼辦?濫賭,黃賭毒全一起的,你給錢,很可能是在害他。
「那你有什麼高見?
「開源嘆,」我彈了彈煙灰,「得給他找個事干。」
「他這歲數,再加上除了會破案也沒別的本事,又是叫公權力單位給開除的..」「這不還沒開呢嘛!一哪一個開除,呸呸呸!
「我說大劉兒你可別整么蛾子,現在這情況,鵬子人人避之不及,你」我打斷了他:「你可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