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鳥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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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做了一晚上的夢。昨晚睡前,他看了兩章美國人寫的《犯罪心理學研究》,這兩章是寫連續殺人犯的,也叫連環殺手。1997年,美國大片剛引進中國三年多,犯罪類美劇還沒有開始流行,這類書籍還不是暢銷書。哪承想就因為看了這個,一晚上沒睡踏實,夢裡出現了很多看不清臉的面孔,在老城區的街巷裡走動著。到了早上他的睡眠也很淺,像初冬水上的一層薄冰,魚吐了個泡泡,冰就裂開了。陸行知睜開眼睛,發現楊漫不在身邊,客廳里有響動。
他走進客廳,驚訝地看見楊漫剛在餐桌上擺好了飯菜。陸行知冷不丁出現,嚇了她一跳,說,呀!你醒了?陸行知說,你怎麼起來了?楊漫一邊忙乎一邊說,我是田螺姑娘,好勤勞吧?陸行知笑笑說,謝謝姑娘。
洗漱完畢,陸行知和楊漫坐在餐桌旁吃飯。桌上放著三菜一湯,番茄炒蛋、榨菜炒豬肉、蝦米白菜和粉條豆腐湯,看得出楊漫的超常努力。她表情很期待地等著陸行知下筷子。陸行知說,早上不用這麼豐盛吧。楊漫說,咱倆一天就在一起吃這一頓,當晚飯吃唄。陸行知有些抱歉,說,對不起,太忙了。楊漫綻開笑臉催他,快吃吧,吃完了抓壞人去!陸行知夾起一筷子菜,嚼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停頓了半秒,好像在確定嘴裡是什麼味道,隨即他又甩開腮幫子奮力大嚼。楊漫張大著眼睛問,好吃嗎?陸行知嘴裡塞著飯菜說,好吃!楊漫目不轉睛地看著陸行知。陸行知把幾盤菜挨個嘗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楊漫並不動筷子,問她,你怎麼不吃?楊漫說,早上沒胃口,都是你的。陸行知也不推辭,把幾盤菜拉到自己面前,風捲殘雲,好像唯恐楊漫跟他搶。楊漫說,這周末該看看你爸去了。陸行知遲疑地說,我恐怕……沒時間。楊漫說,我自己去。陸行知問,你怎麼去?楊漫說,跟我爸要輛車好了,你不用管。陸行知有些抱歉,點點頭接著吃。
三盤菜都見了底,陸行知喝完最後一口湯,沒忍住打了個飽嗝,裝腔作勢地誇獎說,太好吃了!然而他發現楊漫望著他,眼圈漸漸紅了,眼底變得亮晶晶。陸行知忙問怎麼了?楊漫大聲說,一點都不好吃!我都嘗了,特別難吃!我本來不想讓你吃的,可你天天回家這麼晚,我生氣了!你幹嗎吃這麼乾淨?你是不是太累了,累傻了,好吃難吃都分不清了?對不起,陸行知,我不生氣了。說著楊漫哭了起來。陸行知站起身,走過去輕輕抱住她。楊漫也抱住了陸行知的腰,接著哭。陸行知摸了摸楊漫的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來到警隊,衛崢嶸馬上帶陸行知去了杜梅家,走訪了杜梅家鄰居老兩口,也是杜梅的房東。杜梅租住的兩間平房本來是他們兒子住的,兒子看不上這地方,一參加工作就搬走了,搬到城裡去了—老城區的人稱那些樓房高聳的地方叫作城裡。老兩口都是實在人,大媽話多,熱情奔放,大爺話少,惜字如金。大媽說,杜梅搬過來兩年多了,那時候孩子還不到一歲。後來孩子斷了奶她就上班了。原來在紙箱廠,今年才換到自行車廠,干噴漆,說補助多。一個人帶孩子,加上工作,忙得她燕子似的腳不沾地,可看她吧,就沒苦過臉,一有空就帶孩子上公園,給孩子做魚做肉,養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招人疼的一個小丫頭。可惜我們倆年紀大了,身體不行,幫不上什麼,也就平時給她端碗面。看杜梅跟孩子在一塊兒,母女倆老是笑個沒夠兒。衛崢嶸問大媽,孩子的爸爸是誰?大媽說,我也問過,她說人沒了。我尋思,怕是有什麼不好說的事兒。陸行知又問,有沒有什麼男的找過她?大媽尋思了一會兒,說真有過,轉頭問大爺,那一回,前半夜的,有個男的敲她的門,喝多了吧,說的話不三不四,是你把他趕跑的吧?大爺點頭說,我拿了把斧頭。衛崢嶸問,什麼時候的事兒?大媽說,有十天半個月了。衛崢嶸接著問,是什麼人?長什麼樣?大媽說,沒看清,我眼花,肯定是個男的。大爺切中要害地補充說,那人是自行車廠的,穿廠里工裝。
陸行知和衛崢嶸又去了自行車廠,找到陸行知上次詢問過的大姐,那位杜梅的車間同事。大姐一聽這情況,就篤定地說,是馬成群吧,肯定是他,組裝車間的。衛崢嶸問大姐,他跟杜梅什麼關係?大姐說,沒關係。他想有關係,杜梅不答應啊。這人就是廠里的老流氓,年輕點兒的、單身的姑娘,誰沒聽過他的無賴話,見了他都躲著走。杜梅一來,就讓他盯上了,天天來我們車間轉悠。這時,一個瘦小的年輕女工路過,看了他們一眼,遠遠繞開進了車間,好像唯恐警察找她談話。
衛崢嶸和陸行知又去了組裝車間,找到工長問馬成群的情況。今天馬成群沒來上班,工長在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衛崢嶸說,馬成群就是個害群之馬!三四天沒上班了,也沒個話,這種人早該開除!衛崢嶸問,那怎麼沒開除呢?工長說,怕他鬧唄。馬成群是個流氓,一身滾刀肉,一有糾紛,就提兩個汽油瓶子上廠領導家門口蹲著抽煙。衛崢嶸聽見汽油瓶子,問他們怎麼不報警。工長說,他沒點著啊!他說汽油瓶子是他防身用的,老拿著。衛崢嶸有點兒鬱悶。
工長不知道馬成群家的具體地址,只知道他住哪一片兒,巷子名字記不清了,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名字挺亂套。衛崢嶸和陸行知只好回警隊,正朝廠門口走,噴漆車間那個繞開他們走的瘦姑娘追上來了,也不說話,但眼睛裡有話。直到領著他們找著個僻靜地方,避開廠里職工的耳目,瘦姑娘才說,同志,你們是在調查馬成群嗎?衛崢嶸和陸行知點了頭,等著她繼續講。
瘦姑娘喘著氣說,有個事兒,上周五晚上下夜班,就我跟杜梅姐兩個人,馬成群又來了,要送杜梅姐一個……姑娘有些尷尬,小聲說,胸罩。杜梅姐生氣了,讓他走,馬成群就動手動腳的。然後,杜梅姐就拿著漆壺,噴了他一臉紅漆。陸行知看看衛崢嶸,說,難怪他這幾天沒上班。一臉漆恐怕不好洗。瘦姑娘接著說,然後他就急了,要打杜梅姐。我嚇壞了,要去叫人,他才走了。臨走前,他說……姑娘猶豫了,衛崢嶸追問,說什麼?瘦姑娘說,他說,遲早弄死你。她突然流淚了,說我是不是該早點報警?杜梅姐就不會……
衛崢嶸沒說話,他看見女人哭有點兒沒轍。陸行知勸她說,你也預料不到的,別有思想負擔,再說,也不一定是他。衛崢嶸猛地瞪了陸行知一眼,一定不一定,現在是不能講的。
衛崢嶸面子大,專案組還是佔了大會議室。去捉馬成群之前,刑警們濟濟一堂,等著霍大隊發新裝備,諾基亞直板手機、摩托羅拉對講機,在1997年都是俏貨。霍大隊說,特批的,愛惜點兒,別打個人電話啊,接電話也要錢!衛崢嶸和老杜拿了手機,朱刑警和陸行知拿了對講。老杜拿著手機,愛不釋手,說,哎呀,這玩意兒貴吧,多少錢?朱刑警說,不貴,也就頂你兩年工資吧。老杜臉色一變,看看陸行知手裡的對講,說,咱倆換換,我手大,拿著直出溜。陸行知聽話,跟他換了。衛崢嶸看看老杜手裡的對講,說這個更貴。
領了裝備後,他們去了老城區。馬成群家的地址已經查明,在朱雀巷。警方一共去了八個人,兩輛車,衛崢嶸和陸行知在前車上,朱刑警和老杜在後車上。
陸行知手裡的對講響了—老杜還是把諾基亞換回去了。朱刑警在對講里說,剛隊里來電話了,朱雀巷有人報警,好像就是馬成群家。衛崢嶸一皺眉,問什麼事兒,朱刑警說,說是鬧事,我讓派出所別出警了,咱們先到。老杜在對講里說,喂喂,他這個汽油瓶子是個問題,咱們是不是叫上消防?衛崢嶸不耐煩地說,叫什麼消防?話音未落,只聽前方烏拉烏拉響,兩輛消防卡車超過他們開過去了。衛崢嶸一瞪眼睛,猛踩油門。
朱雀巷裡熱鬧得像個大集,消防車堵在了巷口,消防員拿大喇叭吆喝著,讓讓,讓讓!同志們,看熱鬧也要分輕重緩急!衛崢嶸他們的車跟著消防車停下,刑警們跳下車,朝人群里穿過去。越接近馬成群家,人越多,里三層外三層。大家都抬頭看,馬成群在一棟三層小樓的樓頂上站著,腳邊放了三個尺許高的藍色鐵桶。老杜說,那三桶都是汽油?陸行知有些急,亮出證件喊,警察,請大家讓一下!衛崢嶸說,誰聽你的?擠吧!
他們前推後擁,奮力擠到人群前面。馬成群家門口倒留出了空地,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正拿著喇叭和樓頂的馬成群隔空喊話。幹部說,你先下來,不要衝動,一失足成千古恨!放下喇叭,他又跟身邊一對兒老夫妻央求,您叫叫您兒子!這是馬成群的爸媽。他爸說,沒用啊,他從小就是個王八羔子。幹部挺焦急,說,公安怎麼還沒到?衛崢嶸接上話,到了!這什麼情況?幹部鬆了口氣,驚喜地跟衛崢嶸他們一一握手,好像終於等到了親人。衛崢嶸說,別握了,怎麼回事?幹部說,拆遷分房的事兒嘛,沒有達成共識,他就採取這種極端的方式……衛崢嶸把話頭一攔說,喇叭借我用用。
幹部把喇叭遞給衛崢嶸。衛崢嶸接過喇叭,卻不對著馬成群,轉身對著人群吼,都回家去!今天要是出了事故,在場的人,誰也住不上新房!人們面面相覷,漸漸鬆動了,三三兩兩向外散開,遠遠站住了看。幹部說,您說這話不符合政策。衛崢嶸說,我的話我負責。衛崢嶸把喇叭遞給老杜說,你跟他聊,聊暈了最好。
老杜接過喇叭,運了運氣,這是他強項。衛崢嶸又把兩個手機相互撥通了,遞給朱刑警一個,陸行知一個。老杜說,哎,這接打都要錢……衛崢嶸沒理他,說,隨時通報情況。說完示意陸行知跟上自己!衛崢嶸轉身就走,陸行知有點兒納悶,只好跟上。
老杜運足了氣,問幹部,他有什麼訴求?幹部說,他們家這情況,拆了最多分兩套,但他要四套。你看,他家本來是平房,怎麼眨眼工夫長了兩層呢?
老杜一看還真是,上面兩層新的,磚縫灰泥都還沒幹似的。
衛崢嶸領著陸行知,悄悄進了馬成群家旁邊一戶。戶主是個男的,本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衛崢嶸進了門就問,我是警察,有膠帶嗎?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衛崢嶸又問了一遍,才說有,急慌慌找了一卷透明膠帶遞給衛崢嶸。衛崢嶸接過膠帶,一路走到後窗,打開,跳了出去。陸行知也跟著跳出去了。兩人來去似一陣風,搞得男人莫名其妙。
衛崢嶸和陸行知順著房子後巷,一直摸到馬成群家後牆。牆上有扇窗,離地一人高。衛崢嶸打量一下陸行知的身板,問,能頂住我嗎?陸行知說,行。他蹲下,繃住了勁兒。衛崢嶸大皮鞋踩著他肩膀上去了。衛崢嶸不輕,皮鞋底兒也硬,陸行知咬緊牙。
衛崢嶸三下五除二,在一格窗玻璃上橫橫豎豎地粘了膠帶,輕輕一個肘錘,玻璃便連著膠帶掉下來了。衛崢嶸手伸進去,打開窗戶,在窗沿上一撐,人就進去了。陸行知站起身,跳起扒住窗沿,也利落地翻窗進入。
衛崢嶸等陸行知落地,點了點頭,對他的身手表示肯定,問,老杜還聊著嗎?陸行知兜里拿出手機聽聽,點了點頭。兩人掃視一圈,馬成群家破破爛爛,一間房地上還堆著水泥灰漿,牆角天花板開了個洞,靠著一架梯子,想必那就是通向上層的口子了。
衛崢嶸和陸行知悄悄順梯而上。二樓空空蕩蕩的,就是一個通透大間,地上堆著建築材料。幾根柱子頂著棚,天花板灰都沒抹,還看得見細細的木頭椽子和鋪著的石棉瓦。衛崢嶸低聲說,咳,這是住人的嗎?陸行知說,臨時加蓋的吧。
臨街那一面的牆上開了兩個洞,安著不知從哪個平房拆回來的破木窗,玻璃都沒有。外面傳來老杜的聲音,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孝順人!想讓爹媽住寬敞點兒,你媽風濕,那要高層!你爸腿不好,那得有電梯!這都可以談嘛。
二樓牆角也有一架梯子,兩人接著爬上三樓。三樓還是一樣的格局,牆角也有一架梯子。陸行知正要走過去,衛崢嶸攔住了他,抬腳試了試地板,示意沿牆邊走。兩人悄無聲息地走去,衛崢嶸雙手攀住梯子,頭頂的洞里傳來馬成群的聲音,你誰呀,光說有屁用,合同呢?
衛崢嶸正要上,陸行知聽著手機說,等等,他回過身了。兩人趕緊一躲。衛崢嶸只聽頭頂嘩啦啦聲響,好像馬成群撒了個尿。衛崢嶸有點兒鬱悶。撒尿聲停了,手機里朱刑警告訴了他們馬成群的方位,他又回到樓邊了。衛崢嶸讓陸行知等著,自己上,說完輕手輕腳爬上梯子。
衛崢嶸悄悄探出頭來,看見馬成群站在樓邊,背對著他,手裡握著一個打火機。馬成群提起一個買菜籃子,籃子把上系著長繩。他把籃子扔了下去,說,把合同拿來,放進去!什麼時候見合同,什麼時候算完!
衛崢嶸上了樓頂,小步慢慢挪向馬成群。樓下老杜的話更密了,說馬上就進入二十一世紀了,咱們就不要採取這種原始傳話的方式了嘛!萬一來陣風,把合同吹走了呢!咱們找個辦公室,喝著茶,嗑著瓜子,該爭取的還是可以爭取……
衛崢嶸慢慢接近馬成群,突然,腳下的屋頂發出一聲響,好像什麼進裂了。馬成群猛地一回頭,看見了衛崢嶸。衛崢嶸身形定住,一動不動,表情有點兒尷尬。馬成群臉上還有沒洗掉的紅油漆,近看像赤發鬼劉唐似的。馬成群說,幹什麼,想偷襲我?他抄起一個汽油桶,揚起打火機,湊近桶口的棉絮。衛崢嶸一咬牙,虎撲過去。馬成群轉著圈躲衛崢嶸,喊,別過來!我點了啊,我真點了!衛崢嶸
看得出來,他不敢點。衛崢嶸乾脆站住了,望著他,突然一聲喊,哎喲,著了!
馬成群嚇了一跳,撒手把汽油桶一拋。衛崢嶸一個箭步過去,準備一招制敵。突然馬成群身子急速下墜—屋頂塌了個洞,他掉下去了。衛崢嶸躺倒就地一滾,減小壓強,伸手接住了汽油桶。
樓下,陸行知看著樓頂塌了,塵灰飛揚中竟掉下來一個人,直接砸穿了地板,掉到下一層去了。陸行知有點兒蒙。
陸行知和衛崢嶸匆匆下到二樓,看到馬成群趴在地上,好像昏過去了,臉底下慢慢浸出一攤紅色。衛崢嶸說,不是油漆吧?陸行知把馬成群翻過來,只見他從額頭到左臉划了道口子,臉上血和油漆混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