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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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明星黃家傑的事,不是小事,霍大隊連夜請示了上級,第二天又厚著臉皮打電話連連催問,下午終於獲得了批准。衛崢嶸和陸行知出發之前,霍大隊向他們傳達指令,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態度,原則上要團結,不卑不亢,不要讓對方感到敵意,好像剛回歸了,咱們就不給好臉。當然,如果有犯罪事實,也絕不手軟。但是動作不要太猛,上銬子別像要把手腕敲折了似的。畢竟是公眾人物嘛,要降低影響。衛崢嶸一臉不耐煩,說你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要不你自己去?霍大隊朝陸行知笑笑說,辛苦了啊。笑中頗有深意。陸行知小心地苦笑了一下。
黃家傑住南都酒店,事先說好了在酒店等他們。路上,陸行知開著車挺安靜,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衛崢嶸心急,催他說,你能不能開快點兒?人跑了你上香港追去?陸行知稍稍踩下油門,加快了速度,但思考也被打斷。他試著跟衛崢嶸交流,吞吞吐吐地說,我在想……我有個想法能不能講?衛崢嶸說,舌頭是你的,耳朵是我的。有什麼可問的?陸行知沒太聽懂他的意思,還是決定講,開口就叫了一聲老衛,好像把自己都驚著了,趕緊改口叫師傅,說對不起,老衛我叫不出來,能不能還叫師傅?衛崢嶸取笑他說,就這個想法?你別當警察了,臉皮太薄不合格。陸行知忙解釋,不是,我是想問,有一種系列兇殺案,兇手沒有什麼特別的動機,就是隨機挑選被害人,所以從被害人的社會關係里,根本找不到兇手。這種案子怎麼破?衛崢嶸不屑一顧地說,想辦法破,誰碰上誰倒霉唄。我說你這烏鴉嘴能不能少說兩句,老朱要在這兒,非打你不可!陸行知喪氣地說,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衛崢嶸閉上眼睛,靠著椅背說,我就後悔一聽!
南都酒店是本市最豪華體面的酒店,規格也最高,五星級,有國內國外的政要來訪都會住這兒。近幾年,各種高檔酒店陸續開了起來,有的設施更先進更豪華,還採用了國外酒店的管理方式,因此吸走不少高端客流,也使得南都酒店顯得落伍了,但還保留了一種老式的莊重。警車在酒店門前停下,立刻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迎上,一開口就是廣東腔,是衛警官嗎?有勞有勞。西裝男殷勤地伸出手,衛崢嶸跟他握了握,說,叫同志吧。
進了酒店,西裝男帶衛崢嶸和陸行知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找了沙發坐下。衛崢嶸正要問,西裝男搶著說,同志,您的來意我已經明白了,需要了解什麼情況儘管問。衛崢嶸詫異地瞥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問他,你是黃家傑?西裝男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表示擔不起這麼榮幸的誤會,說哪裡啦,我是黃先生的助手,全權代表黃先生啦。衛崢嶸有點兒來氣,不客氣地說,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我們領導連夜打了一串電話,熱臉貼了多少冷屁股才協調好,現在派個助手來擋事?西裝男說,不是不是,黃先生身體有點兒不適啦,晚上還要趕飛機……衛崢嶸臉色一沉,粗暴地打斷他,趕屁的飛機!不查清楚了別想溜。
西裝男臉色有點兒難看。陸行知左右看看,不知道該怎麼調解,低聲跟衛崢嶸商量,要不然再請示一下霍隊?衛崢嶸說,請示啥呀!他忽地站起,直奔前台,沖接待員一亮證件說,警察查案,黃家傑住幾號房?西裝男搶著攔道,不能說!透露客人信息我要告你們的。衛崢嶸大怒,喝道,要告就告我!幾號房?接待員左右為難,誰的話也不敢聽。陸行知站在一旁,突然有人在他耳邊悄聲說,2501。陸行知轉頭一看,是大堂經理。
衛崢嶸往這邊瞟了一眼,覺察到陸行知的眼色,又提高了嗓門,把櫃檯拍得「啪啪」響,連聲讓叫經理來。陸行知心領神會,趁著衛崢嶸「發飆」,悄悄走向一旁的電梯,直接上到25樓,踏著走廊的厚地毯,一路找到2501,敲了幾下門,黃家傑穿著睡衣出現了,看見陸行知舉著證件,愣住了。
黃家傑住的是個大套間,勉強對得起「影視歌三棲巨星」的身份。後來跟上的衛崢嶸和西裝男與陸行知一起進了房。衛崢嶸打量了一下大套間,問,這一晚上多少錢?沒等黃家傑回答,衛崢嶸又話題一轉,直接開炮問,前天,也就是18號晚上,你都幹什麼了?西裝男攔截「炮火」說,18號是演出啊。衛崢嶸伸手一指他,你別說話!黃家傑自己說,18號,演出啊,九點半左右結束,然後有個小宴會,然後我就回酒店了,到酒店已經12點多了。衛崢嶸盯著他問,再想想?還幹什麼了?黃家傑想了想,說,然後就睡覺了。衛崢嶸不耐煩地說,行,咱抓緊時間。
衛崢嶸用眼神示意陸行知,不廢話了,直接上證據。陸行知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按下開關,磁帶轉起來,傳出歌舞廳紅衣女孩的聲音。紅衣女孩顯然已被告知了柳夢遇害,哭哭啼啼地說,演出完之後,大家一起去紅公館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一直給柳夢勸酒。錄音里陸行知問,你說的「他」是誰?紅衣女孩說,黃,黃家傑。柳夢酒量不行,也不敢得罪他,好像喝了不少。再後來,他們倆就一起出去了。錄音里衛崢嶸又說,「他們倆」是誰?紅衣女孩說,黃家傑和柳夢啊。衛崢嶸說,他們一起離開,大概是在幾點鐘?紅衣女孩說,11點半。她聽上去開始崩潰了,叫道,天哪,不會真是他吧,為什麼呀!
錄音放到這裡,陸行知適時關掉了錄音機。黃家傑有些驚慌了,連忙解釋說,她說的沒錯,可我被柳夢放了鴿子啊!衛崢嶸說,你勸的酒她都不敢不喝,還敢放你鴿子?是真的啦!黃家傑說,她說要上洗手間,我在紅公館外面車上等了十五分鐘,她都沒有出來。這時西裝男又積極插話說,我還去洗手間找了啦,沒人。
衛崢嶸冷笑看著他倆,覺得這廣東腔聽上去怎麼都像狡辯,興許是自己看多了的香港電視劇里,一出現這麼說話的,就一定是壞人。黃家傑哭喪著臉,說,警官,阿Sir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香港剛剛回歸,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正要報效祖國咧,怎麼會殺人?衛崢嶸說,行,那你12點多回酒店,有人看見你嗎?黃家傑想了想,語氣沉痛地說,看見了也認不出啊,我戴那麼大的口罩!西裝男突然想起了什麼,興奮地嚷嚷道,對了,回來之後,我跟酒店要了醒酒湯!送湯來的那個boy肯定記得!黃家傑好像聽到了救命的福音,淚都下來了,忙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謝天謝地你叫了醒酒湯,哎呀這下有人證了!警官你現在就向酒店求證好不好?一轉頭看著西裝男又突然大罵起來,你怎麼不早說,我干你老母咧!衛崢嶸有些哭笑不得。
衛崢嶸和陸行知離開南都酒店時,都有點泄氣。衛崢嶸十分納悶,說,這明星也能演武打片?陸行知翻看著自己的小記錄本說,服務員也確認了,看來他沒有作案時間。衛崢嶸說,記下,讓他把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人員名單趕緊發過來!陸行知記了下來,又猶豫了一下說,不過,我總覺得不像熟人作案。衛崢嶸煩了,呵斥道,你覺得頂屁用!你才幹兩天刑警,做什麼判斷!
1997年的江北區刑偵大隊法醫科,設備簡陋,破破爛爛。衛崢嶸進來時,法醫老呂正坐在桌邊吃著自帶盒飯,飯盒是洋鐵皮的,可以在酒精爐上加熱,和法醫科的設備一樣,有一種樸素的年代感。衛崢
嶸帶著點兒火氣,問老呂生物化驗結果發過來沒有?老呂說沒呢,哪有這麼快。衛崢嶸說,催呀!老
呂看看衛崢嶸說,正常程序,催什麼?我沒那麼大面子。衛崢嶸說,你就不能學學?老送到南大去驗多耽誤事。老呂說,你面子大,要不跟領導要錢買設備,再送我上北京培訓去。衛崢嶸瞪了瞪眼,老呂一說這個,他就沒詞兒了。
你要急得不行,就過去看看,老呂指指桌上一個冷藏箱說,我這兒還有些東西,是別的案子的,你捎過去給白曉芙。聽到白曉芙的名字,衛崢嶸殺了殺火氣,然而仍說,我他媽是跑腿的?老呂賣乖說,給你製造機會嘛。衛崢嶸罵道,製造個雞……老呂說,不去?我找別人去。衛崢嶸一聽立馬走過去拿起冷藏箱。老呂抽抽鼻子,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瓶鹽水,說,漱漱口吧,這酒氣。衛崢嶸哈了哈氣,自覺無可爭辯,便拿起鹽水去一旁的水池漱口。
陸行知從門口過,見衛崢嶸在這便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一頁傳真,是那天晚上和黃家傑一起吃飯的人員名單,來向衛崢嶸請示是否開始走訪。衛崢嶸漱完口還順手洗了把臉,神清氣爽地說,我先去辦個事,回來叫你。陸行知問,一起去?老呂低頭吃著飯,悠悠冒出一句,嫌你礙事啊。衛崢嶸又瞪了老呂一眼,說,慢慢吃,別噎死了!
衛崢嶸到底帶著陸行知一起去了南都大學。南都大學的生物化學系實驗室是南都市公安系統的合作單位。法醫那邊做不了的生化分析實驗,就都會交給南大來做。
他們見到了老呂口中的實驗室女研究員白曉芙,三十多歲,外表溫柔幹練,眉眼俊美,一看就是不講廢話的女知識分子。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白曉芙,將他們帶來的冷藏箱里的物證樣品一一取出,用記號筆標記了後放進實驗室的冷藏櫃,然後又在筆記本上登記好。衛崢嶸和陸行知站在一旁,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忙著。
物證都被妥當儲存後,白曉芙停下手,跟衛崢嶸說,正式報告還沒寫好,我先大概講一下,結果恐怕對你們破案幫助不大。被害人血液中有酒精成分,胃內容物毒理化驗結果正常,沒有有毒物質,機體分泌物的種屬和血型都與被害人一致,沒有他人的。衛崢嶸有點鬱悶,問,什麼都沒檢驗出來?確定?白曉芙瞥了衛崢嶸一眼,說,對,確定。衛崢嶸在白曉芙面前彷彿換了個人,訕訕地笑了笑說,是,你就沒失過手。陸行知沒聽過衛崢嶸這個語氣說話,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白曉芙問他們,現場是個廢棄的平房?衛崢嶸說,對,在老城東那,正拆著呢。白曉芙一聽就說,那你們現場搜集的那些啤酒瓶子、煙頭、衛生紙上的採樣,交叉污染太嚴重,沒什麼價值了。你想,被害人身上都沒留下物證,兇手這麼小心仔細,能在現場留下煙頭嗎。衛崢嶸點頭說,我想也不會。白曉芙柔柔地感嘆道,可惜啊,現在國內的DNA檢驗技術還沒開展起來。衛崢嶸不服氣地說,不管什麼技術,破案還得靠人嘛。白曉芙彷彿已經習慣了他這說辭,笑笑說,警察的自尊心別那麼強好不好?技術對你們是幫助,不是替代。衛崢嶸也覺得自己有點兒抬杠,馬上附和,對對,你說這個什麼「D安A」技術,什麼時候能傳到咱們這兒?不知道,五年十年總可以了吧,白曉芙說,所以我現在把這些物證都保存好,等有了DNA技術,重新檢驗入庫,說不定很多懸案就破了呢。衛崢嶸連連點頭,那保存好,保存好!冰櫃夠不夠?我跟局裡去再要一台?白曉芙說,你要能要來就要啊,越多越好。白曉芙的語氣帶著一點嬌嗔。陸行知聽出來了,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來。
衛崢嶸從實驗室出來,臉上還掛著一絲淺笑,他突然注意到陸行知在看自己,又急忙把笑收了。
接下來幾天,衛崢嶸和陸行知走訪當晚參加了黃家傑飯局的所有人,按著名單一個一個來。這些人大都是文藝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藝術家,就是站在潮流前端的時髦男女,挺不把警察當回事。名單上的人名被一個個劃掉了,警方仍沒什麼收穫。這些人不是說當晚喝多了,就是對柳夢沒印象。
走訪回來的路上,衛崢嶸很煩,大罵,扯淡,都一問三不知!問陸行知還剩幾個,陸行知看看名單,還有五個。他們的車開到分局大門口,突然一個女人帶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攔住了車。女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對衛崢嶸怒目而視。而小男孩看到他就咧嘴笑了。衛崢嶸臉色一變,原來這女人是他前妻胡海霞,男孩是他兒子。衛崢嶸對陸行知說,你先進去,然後自己就在門口下了車。
陸行知有些詫異,只好將車開進分局大門,又聽見胡海霞一聲呵斥,怎麼不回電話!衛崢嶸看看腰裡的BP機說,該換電池了。男孩叫了聲爸,聲音響亮親熱,衛崢嶸笑眯眯地摸摸兒子的頭。胡海霞大聲交代道,明天晚上給我送回去!說完便要轉身向外走,衛崢嶸忙叫她說,等等!這次我帶不了壯壯,有案子。胡海霞火一下就上來了,說自己明天去進貨,也帶不了孩子。衛崢嶸有點兒不耐煩,當著兒子的面又不好發作,只能重複說有案子。胡海霞搶白道,帶著他破案去!衛崢嶸知道,一旦開吵,講理就講不通了,便只好努力壓著火說,忙完了我給你補上。胡海霞怒上心頭便又像往常一樣撂下狠話,補得過來嗎?這是不是你兒子?以後你別見他了!說完也不看衛崢嶸,扯著兒子的手就要走。衛崢嶸忍不住吼了一聲,是我兒子!但這我想欠嗎?壯壯怯怯地拉住衛崢嶸的手說,爸,別跟媽媽吵架。衛崢嶸立刻服軟了,兒子的話多少有點兒戳心。
最終,壯壯跟他媽走了,走的時候還回頭向衛崢嶸招招小手。衛崢嶸也強笑著揮了揮手,眼圈突然有點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