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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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頑強地響個不停,嚴鴿遲疑地拿起了聽筒,立刻聽到了耿民那粗音大嗓。
「嚴局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耿民打電話——你甭怕,我是小事不登三寶殿,能不能接見十分鐘?」
嚴鴿問他在哪兒,耿民回答:「就在公安局對面的一個朋友家,看到局長窗戶這邊亮了燈才打了電話,有件非常機密的事兒要當面報告,你不要帶人,就一個人來。」
嚴鴿披上風衣,對著小鏡子攏了攏頭髮,便徑直朝約定的地點走來。
這是公安局對面一座小樓上的照相館,耿民在門口處迎上嚴鴿,說自己是這家單位的法律顧問,已經讓值班人員到樓上休息去了。他推門進入室內,拉開了照相用的布景,裡邊走出一個人,上前就拉住嚴鴿的手,兩腿一彎就要跪倒,被嚴鴿一把扶了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大猇峪的掃金老太。
「閨女,過去是我老太婆聽信了他們的謠言,信不過你,也不敢找你,東躲西藏地避著你,我得先給你賠個不是才行。」說完還是彎腰給嚴鴿鞠了一躬,方才坐了下來,「你到小魚壩找我,是俺又錯過了機會,耽誤了你的公事不說,就連女婿外孫的命又搭了進去,我真是個不中用的老糊塗哇?!」說完就懊悔不已地拍著大腿哭起來。急得耿民說,叫你來這是孟姜女哭長城啊還是王寶釧跪寒窯啊,快說正事吧。
掃金老太強忍悲痛,告訴嚴鴿說,自然保護區傳說的野人就是自己的女婿羅江,幾年來為躲避礦上的追殺,隱姓埋名在山中度日。小魚壩是掃金老太的娘家,羅江思念兒子小黑蛋兒,經常偷著下山在這裡約見孩子。山裡禁獵之後無法生活,她就把家裡的母豬娃送過去讓他在山洞裡飼養,靠著在山窪里種些糧食維持生計。母豬養大跑出山洞,回來後生了野豬娃,以後他就偷著賣山牙豬,被人見多了,就當野人傳聞,礦上起了疑心,派了護林警察進山抓人,前天夜裡花錢雇了村民,滿山遍野地清查搜山,到處捉拿女婿和外孫子。
「究竟出了啥事情?」嚴鴿急切地問道。
「我趕到裂隙澗去看了,女婿的衣裳還掛在樹上,千不該萬不該,都怨我老太婆有眼無珠,早該叫他來找你們呀!這下子反倒把他父子倆給害了。」
老太說著又痛悔失聲。
「我會派人去核實這件事,你先不要聲張。」嚴鴿安慰著老人,接著又問,「你說的那個警察是怎麼回事?」
掃金老太說他是調查野生動物的,追問過她養的山牙豬,開了一輛大個頭吉普,還帶有槍,別的情況她說不準。嚴鴿問了對方的長相特徵,並一一詳細作了記錄。
掃金老太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一家人死得只剩我一個糟老太婆了,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我也豁出去了,這次進城來就沒有打算回去。他們就是要對俺一家人斬盡殺絕,六年了沒有停過手。我今天是破命告狀,拼了這把老骨頭啦。」
原來,六年前,羅江死裡逃生從礦難地點跑出來,悄悄趕到女兒紅霞放學的必經之地,把這件事告訴女兒,而後隱藏避難。沒料到被女兒要好的同學小曼撞見,紅霞嘴不嚴,把事情透給了小曼,小曼是邱社會的外甥女,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邱社會耳中,他便吩咐咬子借著紅霞學校放假撿礦石為名,讓保安扣留了紅霞,逼問羅江的下落。紅霞死也不肯說,咬子就把紅霞扒光了衣服,逼她跳迪斯科之後還凌辱了她。孩子羞憤自縊,含恨死去。老太太到礦上要人,討回的卻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到公安局報案,馬曉廬認定是自殺,要求金礦賠了一筆錢。老太上告無門,偷偷冰凍廠紅霞的屍體,等待有朝一日上告伸冤。紅霞的母親為此事患了精神病,整日瘋瘋癲癲滿街找女兒,丟下了小黑蛋兒跟著掃金老太為生。
「五萬塊錢我分文沒動,這是紅霞的索命錢,也是他們私了的證據,我就等著有這一天,我不相信共產黨會叫他們耍橫,天底下就沒了王法!」
她把下襟掀開,扯下了縫上去的布包,把厚厚的一沓子錢放到嚴鴿手上,「這就是我外孫女兒的一條命,這幫傢伙以為錢就能買命,他們不明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公道比金錢更金貴。為討回這個公道,我不光是為自己一家人伸冤,還要出庭作證,幫著你們公安局查透水,為死了的冤魂伸冤,讓金島的老百姓重新安安生生過日子!」
嚴鴿安撫著老太,讓耿民負責好她的安全,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起來,原來是局裡指揮中心的電話,說有緊急情況要向她請示。
嚴鴿急忙趕回市局,薛馳他們只在指揮中心等候,只見一個專用小型屏幕上,顯示猴子王玉華所在大船位置的光點信號時斷時續,最後竟然消失了。這意味著卧底的王玉華已經暴露,並且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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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天王玉華和嚴鴿分手後,繞了一個很大的圏子才走向大船,因為他覺察有人盯梢,他索性加快了步子,準備出其不意來個迎門撞。不料對方十分老辣,馬上便了無蹤影。他看天色已晚,就進了大船和鯨背崖交界處的施工棚。
這裡,正有不少民工在搬運水泥,他十分奇怪:平時水泥裝卸都用卡車運到坑口前的攪拌機處,和礦渣漿攪拌之後充填到下邊的採空區,可今天卻一反常態,用人背肩扛往坑道里送。他覺得這裡面必有緣故,就讓人將一袋水泥送在肩上,隨著幾個民工往裡走,到了坑口,他注意到先進去的工人很快折返,原來當門一個工頭,指揮民工把水泥排列在洞口的傳送帶上,人卻一個不準進去。水泥就這樣被一包一包地輸送到了礦井深處。
王玉華起了疑,把尖尖的指甲戳進了肩頭的水泥袋,然後把指甲縫中的粉末送到舌頭上舔了一下,有一股又苦又酸的味道,原來是炸藥!他這才明白:偽裝成水泥的烈性炸藥不能堆放顛簸,所以改用了人工搬運。他一下子緊張起來。正要向外走,不想被坑口那個工頭叫住並告訴他,二佬沙金找他,要他到B區去。
王玉華心中犯疑,急忙登上大船,向通往B區的船艙通道走,這裡燈光晦暗,憑著記憶,他摸到了B區電子識別門前,待大門洞開,走進第三個單元門時,裡邊突然燈光大亮,熾烈的強光使王玉華一時睜不開眼睛,直到他用手遮住直刺過來的光線,眯起了眼睛,才看到燈光處坐著幾個人,一個是木腿拐子羅海,另幾個隱在逆光中看不清面目。這時候,他的手很快被身後的人緊緊地捆住了。
王玉華聽見一個人在獰笑,「雷子,你狗日的裝得真像,可剝了皮我也認得你的骨頭,你不就是王老便、王猴子王玉華嗎?!」
王玉華搖頭,裝作懵然無知。
「你他媽的不要裝洋蒜了,王老便!誰不知道你愛說笑話,總在刑警隊開會時講酸故事,聽說你還會玩魔術,搞五花大綁松骨脫扣,可這一次是玩啥也救不了你了,說,為啥鑽到大船里來?」
燈光處,那人從側面走到他近前,用槍口對準了他的太陽穴。
王玉華終於看清了那人,正是平常說著半生不熟粵語話的溫先生。
「你看我幹嗎,懷疑我的身份?給你挑明了吧,免得你下了地獄還留著後悔,我就是你們一直要重金懸賞通緝的要犯邱社會!咋樣,傻了吧?這張臉是花了十幾萬整的容,喉嚨也變了聲。給我玩活,你們滄海警察也該掂掂分量!」
王玉華淡淡一笑,「既然認識我,你邱社會就該癩蛤蟆上秤砣——稱稱自己的斤兩兒,我王玉華可要預先告訴你,我刑警的命也是金不換,打死一個你要付上十倍的代價,弟兄們會給我報仇的,你小子要是有種,就不要猶豫,現在就開槍,我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叫嚇破你們狗膽的王老便!」
「沒那麼便宜的事兒,老子今天要先把你扒皮抽筋,再大卸八塊扔到海里喂鯊魚,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了結我兄弟邱建設的一筆血債!」說著邱社會騰出了一隻手,一把扯開了王玉華的上衣,用槍口對著他裸露的前胸叩擊著。槍口遊走到了右胸肋下,觸到了一個硬物,他獰笑著接過木腿羅海遞來的匕首,手起刀落,劃開了一個兩三寸的口子,頓時鮮血四濺,邱社會伸出食指,就把一個微型晶元給摳了出來,原來是植入皮下的小收發器。
「玩栽了吧,王老便,你們那套卧底套路還是小兒科,像你這塊料也只能當個犧牲品。從現在起,你和外界就隔絕了,就是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給你發立功證章了。我把這玩意兒讓嫖客帶到妓女身上,哈哈,說不定你的上級會認為是你嫖娼讓雞頭給幹掉了呢。」說著,邱社會為自已的話得意起來,身後有人發出捧場的笑聲。
「不過,話又說過來,你要是說了實話,我可以保你一條性命;要是投了大船,我還可以放了你,你還當你的王老便,和過去一個樣,幹得好還可以保舉你升遷,按月發給你一筆補貼,你的工資才是這筆錢的零頭,咋樣?」
王玉華呼地站了起來,把一口濃痰準確地噴射到邱社會的眼睛上,邱社會猝不及防,一邊捂著眼,另一隻手把手槍抬高對準了他的前額。
「他媽的我今天殺了你又怎樣,你是警察老子難道就不是警察?!」惱羞成怒的邱社會吼著,子彈咔嚓一聲上了膛。
王玉華睜大了眼睛,盤算著如何對付邱社會,但雙手被縛,他動彈不得,沒有料到的是,那個可惡的拐子從背後向他襲來,連同腳邊椅子一腿橫掃,那根堅硬無比的木腿正擊打在他的小腿部,他一下了跪倒在地,邱社會手中的槍同時響起,子彈貼著頭皮擦了過去。
「好哇,你小子想玩滾刀肉,爺們兒今天成全你,來人哪!」隨著邱社會―聲喊,來了一名拿著托盤的歹徒,邱社會從中取出膠帶紙,先封了王玉華的嘴,而後指了指托盤中的鉗子和一把手術剪刀。「王老便,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想死倒沒那麼容易,我要你領受一下二警察的手段,咱先玩玩扒豬臉兒,再試試『烤乳豬』,來,先揭他一條頭皮,再割了他的老二下菜吃!」
隨著邱社會的嚎叫,王玉華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幾乎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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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上午,袁庭燎再次召集書記辦公會,聽取劉玉堂等人[“文]關於大[“人]猇峪透水[“書]事故複查[“屋]結果的彙報。調查組除了副組長嚴鴿請假之外,其它人全部到齊,嚴鴿讓晉川代替她參會。
各位書記手上,都接到了列印好的複查報告。報告的結尾,有四條明確的結論:
一、關於坑口發生嚴重坑道冒頂透水事故的問題。經複查後予以排除,認定屬於採掘中發生岩石裂隙的涌水現象。
二、關干坑道內懷疑有數量不明民工被封閉在坑道內的問題。據走訪鑫發等三家金礦、周邊村民以及本礦相關人員,共計談話40餘人次,可認為不存在這一問題。
三、關於封鎖消息、遣散所有知情民工,拒絕新聞媒體採訪問題。事故發生後,區政府和三家金礦撤離了所有井下作業人員,複查組對當時在涌水點工作面上施工的礦工逐一談話並做筆錄,不存在封鎖消息、遣散民工的問題;涌水事故發生後,中央和省市媒體大批記者對搶險進行大量採訪報道,他們曾先後多次到坑口明查暗訪,也不存在拒絕媒體採訪問題。
四、關於搶險過程。事故發生後,區政府和礦區負責人率搶險突擊隊迅速趕赴涌水坑門,精心組織搶險工作,先後採取了「撤、排、堵、查」措施,由於方法果斷,排險及時,終於化險為夷,沒有出現一人傷亡。
……
在末尾的署名處,排列著調查組成員手寫的名單,唯一空著嚴鴿的名字未簽。
在劉玉堂作了扼要彙報之後,晉川說,嚴鴿同志要求單獨彙報她對調查報告的意見,這裡有一份她的書面建議。晉川起身匆匆走至袁庭燎座位的一側,小心翼翼地把一頁紙擺放在袁書記的肘邊,然後很快地退回到座位上。
袁庭燎斜睨了一下那張紙上的文字,只見上面寫著:鑒於鑫發金礦存在諸多尚未查清的問題,存在重大隱患,建議剪綵儀式予以取消……
還沒有看完,袁庭燎就怒不可遏地拍了一下桌子。
「有什麼不能公開到桌面上的東西,這是在給市委搞立此存照嘛!」他把一雙犀利的目光盯住了晉川:「我們一級黨委政府決不能製造新的錯案、假案。這已經是第三次調查了,難道說市委對大猇峪的問題還不重視嗎?我們絕不能相信道聽途說的東西,我們需要的是證據、證據啊,分析和猜測絕對不能作為決策的依據,大型活動非但不能取消,還要如期舉行,安全問題誰主管誰負責,由你公安局解決,要不,養你們這些警察幹什麼?提拔你們這些幹部做什麼,真是幹不了,可以提出辭呈,我滄海市資源枯竭,可就是不缺幹部!」
袁庭燎說到這裡,話語驟停,目光也凝固了,因為嚴鴿此時正立在會議室門口。
「袁書記,我有重要情況向你反映,你能出來一下嗎?」嚴鴿用了你的稱呼,顯得有些刺耳。
「有什麼事情不能當著書記們說,有多麼重要的事情你可以不參加會議?」袁庭燎的聲音低沉,帶著很重的壓力。
「這件事情保密性很強,只能向你一個人彙報,如果你開會我可以等一等。」嚴鴿很執拗,她又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情事關重大,必須請求你的指示。」
「我以市委書記的名義指示你坐在座位上參加會議!」
「我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請你聽一個重要情況,僅用你20分鐘時間,因為情況緊急,刻不容緩!」
「是組織服從你,還是你服從組織?!」
嚴鴿被噎住了,她想說是服從真理,如果你不聽我就馬上找隆萬民,找中央督辦組。但她沒有說,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間,淚水奪眶而出。隨即,她不能自已,一陣大似一陣的抽泣傳遍了會議室,哭得毫無忌憚。
女人的淚水往往是最強人的武器。嚴鴿一哭,袁庭燎倒沒了主意。還是秘書長快步走過來,端過一杯熱茶,放在了嚴鴿面前。也正是下屬如此失態的痛哭,才使袁庭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程度。他宣布說:「報告在措辭上秘書長要再推敲一下,現在休會,我們要給公安局長留出談話的時間。」
袁庭燎帶著慍怒,隨嚴鴿來到一間小會議室,尚秘書這時走過來,把一件特快專遞交到他手上。袁庭燎掃了一眼,見寫著兒子夏中天的名字,一時顧不上拆信,就拿著走進了房間。他此時看到門角處坐著一個農民,面色焦黑,正在用一雙街頭乞丐般的眼神看著自己,一雙粗糙的大手局促地放在兩膝之上,那神情就像一隻驚弓之鳥,彷彿任何一聲動靜都能使他快速奔逃。
「袁書記,這就是當年透水事故死裡逃生的礦工羅江。」嚴鴿向袁庭燎介紹著對方。
「噢?!」袁庭僚一怔,馬上讓嚴鴿倒了杯熱水給羅江,示意他不要緊張。
羅江逐漸鬆弛下來,他說話十分費力,但一開口,就引起了袁庭燎的震驚。
「我那時正在十二平巷采面上幹活,就聽見轟隆一聲響……」
「什麼?十二平巷?不是一共才有十平巷嗎?!」袁庭燎驚詫地問,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忙打斷了對方。
「一共是十五平巷,領導,我不敢說謊。」這個操著四川口音的漢子,猛然提高了聲調,話音中含著悲憤,「十層以下,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跑了出來,連個一塊兒喝『還陽酒』的人也找不到了……」說完便嗚嗚地大哭起來。
在嚴鴿的勸慰下,羅江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
「你不要慌,慢慢說。」袁庭燎向前傾了一下身子,「最好從你到礦上那天開始說起。」
就這樣,這個劫後餘生的民工開始向他生平見過的最高官員訴說起六年前那場可怕的經歷……
羅江是在大猇峪礦難前半年來到鑫發金礦的。此前,他因躲婚離家出走,輾轉多處打工,到金島時已囊空如洗。當打聽到大猇峪金礦中數鑫發公司實力最強,便託了一個同鄉介紹進了礦。
頭天上工,領班的矮個子綽號叫「蛤蟆」的欺生,把他分到了最底層的十五平巷掌子面裝礦石,兩個裝礦石的民工一老一少,半天才把礦車裝滿,羅江自恃身大力不怯,一下子把兩台礦車摞在一起在軌道上推,為的是多歇一會兒,遭了小礦工—頓挖苦。原來老礦工這幾天發燒,礦車走得太快,就會把裝車人累趴下,羅江細看這小礦工才十五六歲,胳膊腿兒瘦得像根筷子,說話連奶腔兒都沒褪,聽他說老家是貴州畢節的,便叫他「小貴州」。
羅江隨後幫著裝車,讓老礦工歇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井上順著礦車送下來乾糧,掌子面上一下子像從地縫裡冒出了六七十號人,紛紛圍攏上去抓筐里的包子。在昏黃的燈光下,羅江發現,這些人當中不少人赤身裸體,渾身上下沾滿了礦灰,頭髮亂得像雜草,真像剛從洞穴里跑出來的灰皮大猴子,他們或站或蹲,用手托著包子,張口咬時才露出滿口白牙。走動的時候,襠下晃動著卵子,誰也不覺得丑。羅江穿著衣服倒覺得不自在起來,細想這四周都是礦石,碰上了皮傷骨裂,一層布最多是遮遮羞,汗透了還得洗,所以也開始光腚幹活。可幹了不到半晌,肚子便餓得嘰里咕嚕叫,「小貴州」從石旮旯里拿出藏著的兩個包子,他三下兩下吞了。
就這樣干到了第三天,羅江改到十二巷道裝礦,遇上了一場大難。
那天上午,管卷揚機吊鉤的「蛤蟆」,正在給礦車掛鉤子,猛聽得一聲爆炸響,「蛤蟆」的手一抖,吊鉤沒能掛上,礦車轟隆隆就衝下來,羅江和掌子面上幹活的七八個人登時傻了——因為狹窄的巷道無路可退,四周全是堅硬的礦石,跑和不跑都照樣會砸成肉餅。眼見那龐然大物呼晡而下,礦井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羅江只把小貴州掩在身後,用手把他推到凸起的礦石後邊。說時遲,那時快,失去平衡的礦車翻著跟頭像倒扣的大鍋砸下來,羅江本能地閉上了眼睛,腦子裡想了一下懷孕的新婚妻子……
等他睜開了眼睛,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卻見那些裂碎的礦石像雨點般落下,那節礦車就在離自己的腳趾半米多遠地方停住了。原來,衝過來的礦車正被兩邊的石塊卡住,七八個人算是撿了一條命。絕處逢生的人此時背靠著背擠在一起,誰也沒有動,也沒有人說話,在這可怕的寂靜中,聽得見每個人的心跳。這時候,上邊傳來了「蛤蟆」沒了底氣的叫喊聲。
「有人在下邊嗎?」
「×你媽——」回過神兒的工人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惡罵,罵聲如雷聲滾滾直衝巷口!就打從這歇斯底里的一聲罵,七八個人真正成了生死兄弟。
事後,「蛤蟆」請他們七八個人吃飯,大夥喝得全部爛醉如泥,東倒西歪,羅江這才明白,這成了井下一條規矩,只要在事故中死裡逃生,上井就得喝頓酒,這叫「還陽酒」,像這樣的酒飯,礦井中隔三差五就要吃上一次。
礦難那天,羅江被領班派去打炮眼,開鑽機的姓劉,因為一次塌方被埋在礦石里,胸部骨折,以後就穿了鋼背心,那人手裡拎著鑽機只管打眼。可這掏眼兒的活把羅江難住了,因為巷道狹小,人只能彎腰半蹲著,要想歇一歇,只有坐下來直直腰,屁股一會兒磨出了血,可這一天監工像發了瘋似的催著放炮,說是頂上見了狗頭金,要把炸藥裝足,人炮不歇,一上午炮聲連連,恨不能把整個礦山都掀上天。
已到了臨近換班的時候,又是一炮爆炸,這次藥量極大,震得山搖地動,羅江躲在安全洞中避煙塵。猛然間,有一股嗚嗚咽咽的聲音自遠而近,腳下頓時潮濕起來,隨著地震似的劇烈抖動,一大股碎石和泥漿不知從什麼地方像出膛的炮彈噴發而出,一下子把同班打鑽的一個民工衝到對面的礦壁上。羅江看到,那人像被釘子釘在了牆上,臉變了形,身子成了個餅子似的平面。更大的泥漿和水流隨後噴涌過來,羅江只覺得眼前被黃色糊狀的東西迷住了眼睛,身體像陀螺一樣失去了重心,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衝進了渾濁黏稠的泥石流之中。
羅江自幼水性極好,可以一口氣在水中憋上好幾分鐘,他此時只覺得周身刀剜似的疼痛,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礦石包裹起來,並且身子像在攪拌機中被劇烈地碾壓著。朦朧間,他感到被一股水流推著朝上走,一下子給掀得老高,又很快跌落在堅硬銳利的石頭上。一種絕處求生的念頭使他借著水勢扒著礦石向上爬,一有機會就在石縫中張嘴呼吸。頭頂上方,不斷有石塊向下落,幸虧自己裹在石堆裡邊沒被砸傷。昏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絲光亮,就拼著命向那裡挪動著身子。隨著身後又一股巨大水流的推動,他被堵在了一個什麼地方,耳邊聽到了一陣施工機械的聲響。他猛然意識到:這裡可能是又一級平巷出礦的孔道。他想喊,但是徒勞的,因為嘴裡全部堵滿了沙石,他在拚命掙扎,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就在這時,一件冰冷銳利的東西突然從自己腋下猛力戳了過來,求生的本能使他一下子抓住了這件東西,原來是根鋼釺!他兩手死死把它攥住,再也沒有鬆開,生怕這根尖利的銳器再次戳進來。這時只聽外邊有人大聲喊叫著,又是轟隆一聲響,他就連石塊帶泥漿地一下子給拔出了洞口,在光亮的照射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眼睛、沒耳朵、沒頭沒腦的動物一樣,但殘存的意識使他知道有人把他拽了出來,幫他掏嘴裡的東西,沖洗他眼裡的泥沙。等他睜開眼,發現一個絡腮鬍子的老礦工正蹲在自己身邊,便大聲哭喊著,底下透水了,還有幾十號人在裡邊,快去救他們!老礦工馬上捂住了他的嘴,並且朝著他的屁股上蹬了一腳,低聲罵著:你他媽的不想活了!他掙扎著倚在礦壁上,這才看明白,只見這裡正在搞封堵施工,一個面帶兇相的人指揮著礦工大袋大袋地搬運水泥,自己身後洞口處的泥石流和碎礦石還在向外涌流。那人見礦工們說話,便朝這兒大喊,誰在那磨洋工,想找死啊,剛才踹他的絡腮鬍子趕忙應付道,沒有事兒,剛才這個兄弟摔倒了!
羅江一下子全明白了,這是黑心的礦主在堵口封洞,下邊的人全沒指望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他突然爬起來,拖著軟綿綿的身子向巷口跑,並且向上一層采面攀爬。爬到掌子面,看到依然有民工在幹活,就大聲喊,快逃命吧,下邊透水啦!十幾個工人就扔了鑽機和鎬把,一齊跟他向上跑。這樣跑一層他就喊一層,年輕力壯的民工都在他前面上了巷口,他卻跌跌撞撞落在後邊。
就在這時,一束強烈的手電筒燈光從下方斜照過來,他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壯漢手裡攥著一把寬刃刀正朝自己追過來,他心中一驚,明白對方是要抓他滅口,求生之念驅使他疾步快走,為免遭壯漢的毒手,他仍然繼續大聲喊,意在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使後邊的人不便動手。眼看對方要抓到自己的時候,他已經逃到了礦井出口,外邊一片光亮,幾十個礦工正在急切詢問井下的情況,羅江這才鬆了口氣,只見身後拿砍刀的那個人已把刀圍在了腰間,躲在人叢中觀察他的動靜……
片刻不敢停留,羅江沿著有人行走的山道一路小跑,一口氣走了十幾里地,覺得那人還是跟著。他跑到鎮上,躲在女兒紅霞上學的必經之路上等紅霞。原來,羅江與礦工們相熟後,有人撮合他和當地的一個年輕寡婦成了親,做了掃金老太的倒插門女婿。紅霞是妻子和前夫生的女兒。羅江讓紅霞給妻子捎信,而後隻身竄入了人跡罕至的自然保護區,以山林為家,與野獸為伍,寒暑春秋一下子過了六個年頭。
袁庭燎一直屏息細聽,目光也由審視變為了驚疑,神情中透著關切和憐憫。望著這個飽受磨難的生還者,他的心頭一陣陣發緊。
「你是怎麼從保護區脫險的呢?」袁庭燎給對方茶杯中加了些水,手微微地顫抖著。
「多虧有人在暗中保護著我和兒子小黑蛋兒,不然俺們早就沒有命了。」羅江思維遲鈍,語言緩慢。可袁庭燎還是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從洞口逃到深山,拿砍刀的人一直在追殺我,我假裝跳崖裝死,讓岳母搞了個假墳,騙過了他們。可沒有想到過了這些年,這個拿砍刀的人又發現了我,這一回,他穿著警服,開了輛嚇人的吉普車進了山裡,我知道這下子完了。」
「就在大前天,我的兒子被他抓了去,吊在樹上,我正要去救孩子,就看見一群野豬被群眾轟過來,塵土過後,孩子沒有了,我慌了神,追著野豬的方向進了深山,在一處很隱蔽的山坳里,我突然又看見了那台嚇人的大吉普,我以為這下子完了。沒有想到遇上了救星。借著那群野豬逃命的塵土,有人從樹上救了孩子,又來救了我。我這才明白,在那人進山再次追殺我的同時,是他們一直在保護我。」
「你說他們?他們幾個人?」袁庭燎不禁詫異起來。
「先後是兩個人,一個高,一個瘦。高個子開了一輛和壞警察一模一樣的車子,還特別有主意。他告訴我群眾上了假警察的當,晚上要進山搜捕我,他就幫我設計了一個脫險的辦法。」
「什麼辦法?」袁庭燎書記頓感興趣,點著了香煙。
「他讓我和搜山的群眾兜圈子,乘這個機會,他把我那隻大山猇用膠布貼住了嘴,套上我和黑蛋兒的衣服,在狗身上捆了兩隻手電筒,把狗綁在杜鵑樹下的藤子上,朝裂隙澗這邊盪過來,狗身上的手電筒一明一滅,引得假警察開槍,子彈打斷了藤子,可憐的狗掉進了深澗……
「看著人們都走了,我隨著救我的這個高個子往回跑,半路上那台大吉普開過來接俺們,車是那個瘦個子開的,他白白的臉,很文靜,可車開得很好,路上高個子和他商議,讓他跟我一起回礦井找證據,自己留下來對付那個假警察。」
「這兩個人是誰呢?」袁庭燎問。
「高個子姓曲,他讓我看了他的工作證,另一個是記者,說他姓夏,一會兒我就要說夏記者的事……」
袁庭燎被搞蒙了,他轉過臉詫異地望著嚴鴿,嚴鴿此時點了點頭,眼睛紅紅的。袁庭燎的心頭隱隱升騰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他催著羅江說下去,當他聽完了這一段敘述,抑制不住老淚縱橫,頹然跌坐在沙發上。
駕駛著悍馬車的正是《滄海商報》記者夏中天,身後坐著的是羅江和他的孩子小黑蛋兒,他和曲江河取得聯繫,得知假警察邱社會連人帶車中了圈套,已經陷在一處沼澤里,一時出不了山,曲江河要他把小黑蛋兒交給掃金老太,火速趕到鑫發金礦下井取證。
由於這台悍馬車改噴了淺綠色,和邱社會那台車別無二致,進入鑫發金礦,一路上暢通無阻,直開到坑口附近的更衣室。因為天色已晚,加上夏中天改穿了保安服,身後的羅江提著工具袋,門衛也沒細看證件,兩人就下了井。按照曲江河複印的原始礦井圖,他們繞開了八層平巷的封堵牆,從另外一條極窄的斜下方坑道鑽到了下層平巷,突然聽到了一陣響動聲。
巷口處一個保安正在清點雷管炸藥,他的身後已經堆滿了從外邊運來的廢渣,看來是要待坑口充填後,用炸藥永久性地封住這條斜道。夏中天走過去向保安點點頭,讓了一根煙,後邊跟著羅江,被礦井帽遮住了半個臉。
「你干毬去了,這麼晚才過來,不想混了?」保安說話的當兒,突然呆在了那裡,因為面前的這個人分明是張陌生的臉孔,他抽出腰間的警棍就砸了過來。夏中天個子雖小,但動作快如迅雷,劈手攥住那隻持棍子的手,猛力一擰,沒等對方反應過來,棍已落地,他就勢一拳正中那人面部,對方一仰臉把肚子挺了出來,夏中天用膝蓋猛頂對方下腹部,正中睾丸,那個人一聲慘叫坐在了地上。
「快說,這裡是第幾層?下邊還有多少人?!」
「這是十一層——哎喲,」那人忍痛說,「十二層的兩個人剛收工,下邊沒有人了。」
「胡說,那條通風管道呢?」夏中天記得圖紙上標明在十一層和十二層中間,還有一條通向礦井深處輸送空氣的管道,並且連著上邊的豎井,他恐怕對方隱瞞,就又用膝蓋頂過去。
「下邊幾層不歸我管,聽說馬上要從通風管道倒進水泥封填,別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饒命,別再用腿頂我……」
夏中天沒有讓他再說,迅速堵上對方的嘴巴,找到地上一段捆紮炸藥的繩索把他捆了個結實,扔到了電閘間。
兩人鑽過了滿是粉塵細渣的通風管道,在盡頭髮現一處被石塊壘住的巷口,費了半天的功夫,他們終於移開了一處僅能爬過身子的小洞。羅江鑽進去,伸出手來拉夏中天,不料用力過猛,兩人同時失去重心,竟然摟抱著從—個巨大的斜坡滾落下去,被卡在一塊石頭前面。四周黑森森的,羅江打開頭頂的礦燈,所幸還沒被摔壞,借著燈光跌跌撞撞向里走,不知有多長時間,羅江在一根支撐岩頂的礦柱面前停住了。只見他神色有些異樣,踮起腳尖急切地用手順著柱石上方的小洞搜尋著什麼。少頃,竟從中抽出了一串銹跡斑斑的鑰匙!羅江回頭對夏中天說,咱找對了,這裡就是十四層采面的入口,這串鑰匙就是工區配電房的,誰帶班誰從這裡取,想不到六年了,還在這裡放著。
夏中天小心翼翼接過鑰匙放人背囊,從中取出小型錄像機,打開了攜帶型照明燈,頓時,他被眼前的一幕驚駭了:
在這根礦柱的背後,竟有七八具相互疊壓的屍體——準確地說是一堆襤褸衣衫包裹著的白骨!屍體下邊是裸露的礦石,留著水退後的潰跡。在這堆屍骨的上方,是一個完整的呈「之」形跪在那裡的骨骸,並且兩臂上揚,手指牢牢地嵌進礦柱的石縫中,像是拚命掙扎著向上攀爬,乞求著最後一絲生還的希望。這具屍骨身材矮小,看來像是被當時瀕死的礦工們用手托舉著,直至耗盡他們生命的最後一息。
「這就是『小貴州』,是他!」羅江上前辨認著,連同他的聲音,一齊被錄進了夏中天手中的數碼錄像機。兩人在石柱半腰用粉筆作了標記,繼續向洞中走。突然聽到了一陣潺潺的流水聲,在礦燈照射下,羅江認出,這是一處豎井,他告訴夏中天,當時為運送民工方便,設有絞車和吊籃,可以垂直升降。未等他說完,燈光下,赫然出現一幕更為可怕的情景:豎井下端,一具屍體幾乎是倒立著半倚半掛在石壁上,這人的肩部枕著一塊突起的石塊,一條腿骨被斜卡在梯架上,頸部已被折斷,若即若離的頭骨缺了半邊,旁邊扔著一把十二磅的礦錘。羅江見狀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原來,他從這具骷髏的身上生了銹的鋼背心上認出,這人就是當日給他搖鑽桿的小劉,可以想見,他是從豎井逃生時給人砸落下來慘死的。
前方出現了一處向下傾斜的運礦道,由於長年累月的出礦,表面光滑如洗,黑沉沉地通向最底層的十五巷道。羅江在前,引著夏中天在陡坡上向下爬行。大約爬了十幾分鐘,羅江伏在那裡不動了,目光悲切地回望著夏中天,夏中天是近視眼,他緊爬幾步,又被粉塵迷住了眼,等他用袖口擦了擦鏡片,揉了揉眼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呼吸都屏住了。只見坡底處散亂蜷曲著十幾具屍體,由於這裡比較通風和乾涸,屍體沒有白骨化,衣服尚且完好,臉孔上還掛著一層貼骨的干皮,因而能分辨出這些猝然遇難者的表情:有的大張著嘴,口中塞滿了泥沙;有的以手抓頸,面目扭曲得猙獰可怖;還有的狀如哀嚎,圓睜著驚恐的雙眼。個個或仰或卧,或跪立或僵直,像一群聚集的木乃伊。這裡看來是受難礦工最集中的地方,屍體雜陳交錯,相互牽掛拖拽,使人彷彿置身於人間地獄。此時光線愈加昏暗,礦燈和錄像電源幾乎耗盡,夏中天連忙口述錄音,記述下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就在這時,礦井上方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強光手電筒的光柱不時透過岩石縫隙穿越過來,只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高喊:「出來吧小子,已經看到你們了,我手裡的引爆器一按,這輩子你們就別想活著出來啦!」
聽聲音像是沙金,大概是發現了坑口被捆綁的保安,他們沿著坑道追趕過來。
「羅江,你鑽進通風管子里跑出去,我來引開他們,你快走!」夏中天推了對方一把,原來在靠礦壁的一側,就是粗大的送風管道,羅江不肯走,夏中天發狠道,「咱倆一起走不可能了,你必須安全帶走這盤帶子,出去以後找嚴局長,我在這裡引開他們。」
刺眼的手電筒在礦道上掃來掃去,有人開始攀繩下來,喊聲殺氣騰騰,越來越近,羅江一頭鑽進了通風管道。
夏中天從礦道另一側向上爬,故意弄出了響聲,就在他爬到一半的時候,就看到雪亮的燈光一閃,他只覺得前胸一陣劇烈震撼,痛疼便很快擴展到四肢,他把身體蜷縮,一下子沿著礦道滾落下去,背囊中的東西滾在一旁,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攀繩的一個歹徒已經停在了距他半米遠的地方,只見夏中天倒卧在斜坡上,頭上冒著鮮血,渾身的衣服也已剮爛,奄奄一息地大口倒氣。
歹徒一手拎著獵槍,一手去撥動夏中天的肩頭,不提防對方一躍而起,伸手敏捷地攥住獵槍槍筒,身體就勢一個翻轉,左腿向那個傢伙的下腹狠命踢去,劇烈的疼痛使對方的臉走了形,槍也掉落在地上,夏中天緊跟一步,伸手扼住了對方的喉結,把他的頭向洞壁上撞去,接著又扯起他的脖頸,使他直貼在礦壁,揮拳磕肘向他的心窩猛砸,幾根肋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辨,沒有片刻的停頓,夏中天抬起膝蓋抵住對方的腰,把他一腳踢進了坑道。
羅江這時已經從通風管道口爬了出來,他在黑暗中看到沙金等幾個人向下開槍,並撳動了爆炸控制裝置,只聽轟轟隆隆一聲巨響,整個礦道上方的巨石全部滾落下來,剎那間封住了眼前的通道。
羅江又驚又恨,含著淚用雙手扒動身前身後的礦石,他的手指很快磨得鮮血淋漓,頭部也因缺氧感到了陣陣眩暈。他覺得自己不能死,便歇了口氣,繼續朝前挖,就在他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突然感到空氣突然充足起來,原來他的頭已經從石塊中探了出來,可全身被卡在兩塊巨石中間,再也動彈不得。隨著手電筒光閃過,傳來一陣拐棍敲擊地面的橐橐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有一個跛腿人站在了他的眼前,面目好生熟悉,慢慢把他拖了出來……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對面坐著公安局長嚴鴿。
「袁書記,」羅江說完這番話,焦急地說,「中天給俺說,他寫過一封信讓人帶給你,叫我見了你問問收到沒有。」袁庭燎猛然想起那件秘書遞給自己的特快專遞,示意嚴鴿讓羅江到側室去休息。
袁庭燎拿起那封特快專遞,注視了一眼兒子那熟悉的筆跡,竟一時不敢打開它。他倦怠地把身子陷在沙發里,實則陷在了內心的驚濤駭浪之中。
這場透水礦難已成鐵鑄,此前六年中有關透水事故的所有報告霎時間被一雙大手扯得粉碎,摜在了自己的臉上。這已經不是官僚主義,而是瀆職犯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自己都難逃其咎。更使他痛心的是兒子生死未卜,倒在冰冷的礦井之中。在雙重打擊面前,這個在滄海叱吒風雲的人物一下子心力交瘁了。
羅江走後,足足有二十幾分鐘的時間,他終於從淡藍色的煙霧中揚起了頭,神情疲憊地望著嚴鴿。
「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他問道。
「罪惡現象被揭露,一批官僚主義者要繩之以法。」嚴鴿說得很直白。
「是啊,鴿子。這意味著一場政治地震,滄海市黨委政府辛苦奮鬥的一切政績、形象將付之東流。」
「遠不是你想像的那麼悲觀,袁叔叔,你現在有充分的主動權,按動反擊武器電鈕的權力在你手上。」
「問題是不容迴避的。」袁庭燎頷首沉吟,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鴿子你說,這時間上能不能向後推移?」
「我不理解書記的意圖,推到什麼時候?」
「省市換屆之後。這樣,案件可以搞得更從容一點,況且,時間已經過去六年,也不差這麼幾天。」
「袁書記,你的意思是成全一批幹部,使他們順利跨過任免程序,免受追究,或者減輕處罰?」
「你理解得並不全對,我並不是要你考慮我這個當叔叔的,而是你的玉堂。我已經正式提名他擔任滄海市市長,目前省委組織部正在考核。況且,他與這樁事情並沒有直接的牽連,如果現在曝光,他的政治生涯也會因此而終結,你說是嗎?」
袁庭燎的目光悲天憫人,含著一種護犢式的溫情,嚴鴿看得出,他是真誠的。
「袁叔叔,我個人再次向您表示感謝,包括你對我的信任和對玉堂的提攜,我父親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感激你的。可這件事再拖下去就是干預司法。萬一引起孟船生的警覺,鋌而走險,局面將會無法控制。」嚴鴿的聲音中充滿了焦慮。
「考慮推遲一個月。」袁庭燎緊皺著眉頭,終於說。
「一個月,是不是要等到剪綵儀式之後?」
「不,是『兩會』之後。」書記的回答不容置疑。
「這樣我們可能會坐失良機。」
「嚴鴿,」袁庭燎對下屬的執著顯然不滿,可他此時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口氣愈加緩和起來,「滄海的問題比較複雜,這裡既有歷史的原因,又有政策的因素;既有幹部群眾急於把資源變為財富的積極性,又有淘金熱對幹部的腐蝕造成的浮躁心理,這其中牽涉的不是個別人的腐敗問題,而是滄海市大發展時代積澱下來的問題。」袁庭燎直到今日才意識到,過去對這個老上級的女兒看法過於簡單了,現在有必要進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底。
「客觀地講,孟船生的問題不是這屆市委造成的。我何嘗沒有向老書記祁連提出過忠告呢?但是我作為當時的市長,一個連局長的任命都決定不了的看守內閣,能解決這個問題嗎?說實在話,孟船生的崛起和我們自身的腐敗緊密相連。上屆市委對此要負責任,我當然也要負責。但馬上動手,又顯得操之過急。你想,如果礦難一旦披露於世,將要給我們省市兩級人大、政協會帶來什麼後果?政法工作要服從大局,為一個隨時可抓的毛賊,不能影響政治穩定啊!」
嚴鴿此時完全明白,袁庭燎對孟船生的犯罪早有覺察,但他卻不去觸動他,完全是出於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按照他對自己仕途最後一站的設計,如果沒有意外,他就能夠從市委書記的位置過渡到省人大當副主任。可這裡又存在著一個變數,那就是他的前任市委書記、現任常務副省長的祁連對此事的干預。因此,他是將孟船生當做一張牌來和祁連打——如果他能夠順利過渡,那麼孟船生這張牌就可以先壓一壓。如果祁連阻止了他的運行方向,他就可能將孟船生案件作為導火索,引爆這個儲量巨大的炸藥庫,翻出歷史的舊賬,最終堵塞祁連下一步接任省長的可能。
嚴鴿揣度出對方的意圖,決定換一種方式作最後一步努力,以阻止袁庭燎的決斷。她深知袁書記最在乎尊嚴,一言既出,很難收回成命。
「袁叔叔,我現在心裡很亂。過去我曾說過,什麼樣的困難我都能克服,現在才知道,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看重情感、優柔寡斷是我致命的弱點,玉堂和船生,都是我的至親至近,我一直都在懷疑自己能不能掙脫這張網。多少次我都在猶豫不決,因為我只想平平淡淡,做好本職工作,相夫教子,和各方處好關係。是你把我推到滄海的風口浪尖上,讓我肩負了如此重任,我不得不用全部的知識和信仰對是非作出判斷,用最簡單、最殘酷的方法去切斷親情——用來承載你對我的期許。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庸俗,從中天身上,我才真正明白了什麼是職業警察的精神。」
本想結束這番談話的袁庭燎聽出了嚴鴿話中的弦外之音,突然想起手邊兒子的那封特快專遞,就急忙拆開來看。使他始料不及的是,就是這封信,一下子改變了他的最後決斷。
這封信看來是匆忙寫就的,字跡顯得潦草,有的地方,還保留著中天平時用硬筆圈點錯別字的習慣。
爸爸:
臨別之際,請允許我喊你一聲這久違的稱謂。我不知道此行能否成功,因為這不僅取決於我的素質和技能,還有運數。在這生死抉擇之時,你的兒子希望在冥冥之中有你和母親的助力。
你稱得上是共產黨中的能員幹吏,也算得上清廉,可你的妻子是乾淨的嗎?你的雲淡風清絲毫不能遮掩家門中的醜陋,這也許是我叛逆個性形成的原因。電視廣播里你太多的慷慨激昂令人感到厭惡和好笑,信仰與行為的背道而馳使我懷疑你究竟是在為了什麼,用句不恭維的話來說,你成了官場的動物,仕進成了你的唯一目標。你說你是為政治而生的,我卻認為,將官位當做目的而非手段的人充其量只是政客。這些年你變了,像在冰雪路上不加防滑鏈的高速車,任憑慣性向下滑,從前那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生氣勃勃極具責任心的爸爸到哪裡去了呢?如果說是你屈從和迎合,倒不如說是你並不厭惡權力這個名利場,因為權力可以磨損任何一個堅強者的意志,只要他不去自覺控制自己慾望的話。
你太貪戀你的官位,太計較你所謂的政績。我不知道你除此而外是否還有其它的人生樂趣。為了升遷,你活得好累:你能自己花幾個小時為省委領導精選紅棗,為拜訪領導煞費苦心;為了標榜包裝自我,你給新聞記者上供,不惜低下身份量人家的鞋底和褲腿兒,想想這些我實在為你感到汗顏!
正是在你所營造的環境中,孟船生才會羽翼豐滿,讓許多人被他的大船牽著鼻子走。而托他起錨、為他護航的卻是你,因為他在為你的形象錦上添花,說穿了,這就是一種無形的交易。就是這種看不見的影子關係,使他的組織滲透到我們的血管神經之中,甚至開始在組織系統中操縱運作幹部,已經有一批人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還有一些幹部在仰他的鼻息,希望在他的設計下,飛黃騰達。已經有人稱他為「地下組織部長」了。在這樣的卵翼下,怎能不孵化出像邱社會、趙明亮這樣的怪胎……
袁庭燎回想起巨宏奇交代的材料里,有關於趙明亮混入鄉黨委的詳細過程。當時是祁連向巨宏奇打的招呼,並且在群眾測評時做了手腳,把名列最後的趙明亮提到了第一名。袁庭燎繼續向下看,只見信中寫道:
「龍」生九子,其中一個兒子叫贔屓,善馱重物,在宗廟古剎里背負著很重的石碑,我就是那隻堅忍孤行的贔屓,馱著責任,躬行於世。我的心事重重,每日都在流血。是曲江河,我最尊敬的兄長和老師,用他的堅忍和信念告訴了我人應該為什麼而活著。在我交出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徹底解脫,離開這個世界了。
你比我更了解當今的鬥爭,遠比戰爭時期更為慘烈,因為那個時候只要你胸前中彈,朝前倒地就是英雄,而今天,你可能被身後的子彈擊中,臨死前還背著恥辱、誤解和罵名。但是,在玩世不恭的面具下,你的兒子雖有負於家庭,可絲毫無愧於共和國的法典,此心俯仰天地,可昭日月。
因為我是一名只有絕密編號而永遠不能著裝的人民警察!
我處在人世的中間地帶,因此更能體察人們超越肉慾的情愛。因而具有獨特的愛與恨。這也是你和媽媽賦予我的——生就處在這黑與白、善與惡、美與丑、忠與奸的大千世界裡,洞悉人生至善至惡,於是大徹大悟。在人慾橫流的物質世界裡,我矢志不渝地選擇了痛苦與崇高。
這幾年,我在社會底層結識了很多農民朋友。你們這些被他們稱為僕人的人,對他們的生存狀況究竟了解多少。知道他們每天在想什麼嗎?其實他們並沒有奢望,他們打心眼裡盼著共產黨好,共產黨里的好官多一點兒,好官不要變壞。
知父莫如子,為使我告別這個世界之後還能助我父一臂之力(恕我直言,也是為了眾多蒙難民工和受黑惡勢力荼毒的百姓),我毅然採取了逼上梁山的方式——因為我深知兒子的血也未必能洗滌蒙在你面前的霧翳,只有燒掉草料廠才能使你最終作出決斷。我已經寫了一份內參,把孟船生所釀造的彌天罪惡全寫了進去,並在給你這封信發出之前就轉送到新華社,交給了中央督辦組。
想想吧,爸爸,我多麼希望你能擎起滄海反腐打黑的旗幟,因為你不乏橫掃千軍的魄力與勇氣。運用好你的權力、運籌你的謀略,還滄海一個朗朗乾坤、乾淨世界吧。
再見了爸爸,如果僥倖不死,咱父子倆該好好聊上一聊。如果大限已到,請爸爸在我的墓前放一簇花草。
袁庭燎不忍卒讀,到了最後,已是老淚縱橫,他此時毫無顧忌地在嚴鴿面前大聲唏噓,並且用沾滿淚痕的手緊緊握住了嚴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