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隨著他腳步的臨近,靠在電線杆上的讀報人越發顯得不自在。最後,他不得不放下了報紙。王漢亭藏在圍脖下面的手槍開了火,他本想擊中那個人幾乎連在一起的兩道眉毛的中央。但因為圍脖的遮擋,第一顆子彈射進了讀報人的右眼。接著,他把第二顆和第三顆射進了他的胸口。
1
上午九點鐘,苗副官接到了一個電話,聽筒里傳來的那個人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
「你怎麼敢在這個時間打電話?你在哪裡?」他厲聲問道,聽說那人使用的是公用電話,他的態度才緩和了下來。
「好了好了。」他不耐煩地打斷了聽筒里喋喋不休的抱怨,抬腕看了看手錶,「半小時後,老地方見。」
放下話筒後,他拉開抽屜,摸出一個信封來。猶豫了一下,他打開信封從中抽出了幾張鈔票又放回了抽屜,然後才裝好信封出了門。
他獨自駕車穿過了幾條街區,停在了一處僻靜的街邊。他在車裡鼓搗了一會兒,又觀察了一遍街上的環境,這才推門下車。
這時的苗副官已經變了一副模樣。他的西裝換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棉袍,頭上扣了一頂陳舊的軟呢子禮帽,光光的下巴上粘上了一副假鬍鬚,一副圓形墨鏡將他本來就不太大的雙眼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他穿過一條窄街進了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館。
半小時後,他出了茶館,原路返回。又過了十分鐘後,一個戴近視鏡的中年男子從裡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左顧右盼了一番,他叫了一輛黃包車走遠了。
黃包車夫把他送到了家後,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又拉了兩個活兒,才在幾條街外找了一個電話亭。
接聽了電話,項童霄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一切都和你判斷的一樣,我們已經找到那個人了。」他扭頭對顧知非說道。
顧知非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在房間的牆壁上,掛著一塊黑板。幾天來,他和項童霄匯總了雙方掌握的所有情報,終於建立起一個構想。現在,顧知非抓起粉筆在黑板上把最後的一個環節補充了上去。但是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那就是高橋松決不能活著出現在南京。
2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副官立刻將一份報紙送到了寺尾謙一的桌面上。還說參謀部對上面的那則消息很關心,問出事的是不是寺尾機關的人。
那則消息已經被紅筆框了起來,寺尾一眼就看到了。
不久前的某日,一輛吉普車衝擊了重慶某軍車檢查站。據當事的憲兵說,車上本來是四個人。經過檢查站時,司機突然大喊:「他們是鬼子!」隨後,此人立即遭到姦細的射殺。現在已經查實,這位被日本姦細挾持了的司機是重慶「軍事物資調查處」的李建勛科長。經過了激烈的交火,已經確認有兩名日本姦細被擊斃,但仍有一個漏網在逃。這個人身材瘦高,臉上有一道明顯的刀疤,能講一口流利的四川話。新聞的最後,就是對兩個無名死者的外貌描述。
「你出去吧。」寺尾無力地揮了揮手。
寺尾頹然地坐進了辦公椅里,許久都一動未動。消息來得太突然也太殘酷了,這個結局是他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李建勛為什麼會突然反水?淺井和吉田兩個人又怎麼會同時出現在高橋松的身邊?他們是在執行的什麼任務?如果高橋松不能活著回來,這一切答案就會永遠成為謎團。
出事已經好幾天了,高橋松並沒有通過電台和南京取得聯繫。那麼可以肯定,連那個聯絡點他也回不去了。他在哪裡?還活著嗎?在他出發之前,寺尾就已經為其設計出了一條備用路線應對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現在,沒有時間悲痛了。他把石井幸雄叫來,指示他立刻挑選精幹的小隊派往備用路線的接應地點。
然後,他去了一趟參謀部。他向參謀長承認,那個人是他派出去的,是高橋松,任務是策反李建勛和為寺尾在重慶的一個情報站配送電台。無疑,任務失敗了,從兩個死者的外貌判斷,那就是潛伏在重慶的淺井和吉田。
參謀長除了表示遺憾,沒有再說什麼。
3
顧知非操縱的是一部註冊了的商業電台,它的波段和頻率會被軍政部的監聽室過濾掉。因此,無論怎麼頻繁地使用都不會受到懷疑。電台的主人是一位富商,顧知非以前也是見過他的。但他想不到,這個人和八路軍辦事處的關係竟然如此的密切。此刻的顧知非就住在他位於山區的公館裡,和他同居一室的還有項童霄。這是顧知非強烈要求的,在這裡,他們可以隨時交流情報、探討對策,並使用一部電台完成對南京兩支抗日力量的協同指揮。這個房間就是他們反敗為勝的指揮部,儘管成員只有他們兩個。
桌子上擺著一部電台、一部電話、幾張卷在一起的地圖、一大壺咖啡和塞滿了煙頭的煙灰缸。他倆的一日三餐都由公館的用人送進房間,如果他們不招呼,就連主人都不會進來。看得出,主人對項童霄極為敬重,對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會盡量滿足,這當然也包括嚴守他倆藏身於此這個秘密。
幾天來,他們時刻都擔心著高橋松到達南京的消息突然傳來,這將威脅到國共雙方兩個高級間諜的安全。但是到目前為止,南京那邊還沒有任何回信。
顧知非覺得,項童霄的能力絲毫不在他之下。是他首先想到,寺尾謙一必定為高橋松設計了一條緊急出逃的路線。一旦看到重慶的報紙,南京的寺尾謙一必定會派出人手前去接應。電報發出僅一天,內線就回電提到了「剪刀鎮」這個地名。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從寺尾謙一看到報紙後做出的迅速反應來看,剪刀鎮十有八九就是高橋松逃離國統區的必經之路。這也讓顧知非對他們的工作效率欽佩不已。
但是他們都知道,即便如此,提前找到高橋松的把握還是不大。相對於顧知非的焦躁,項童霄倒是沉穩得多。此刻,他正把自己埋在沙發里,對著牆壁上的一個點發獃。
「你在那想什麼?」顧知非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回頭問道。
項童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我在想你。」
「我?你想我做什麼?」顧知非讓他看得直發毛。
沒等項童霄回答,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顧知非跳過去一把拎起話筒。到目前,唯一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就是憲兵司令部治安科的科長。這幾天,他的手下把出入重慶的所有大路小道封鎖得如鐵桶一般。警察局也被通知到了,他們負責在市區的大小旅店、客棧中拉網排查。不僅如此,甚至連幾個跟警察局走得比較近的袍哥會堂口也加入了幫忙的行列。搜查的精細程度差不多都快趕上梳子了,但是高橋松彷彿烈日下的一滴水,蒸發得無影無蹤。
今天早上,顧知非和項童霄都認為,高橋松在重慶不可能有新的落腳點。既然如此嚴密的搜查都沒有結果,那麼他應該已經離開重慶了。
「什麼人能夠避開檢查從容出城呢?」顧知非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幾秒鐘後,顧知非已經想到了,但項童霄搶先說出了答案:「軍隊!」
因為顧知非此時已經不方便公開出面調查,所以他只能藉助治安科的力量了。為了等這個電話,他們都覺得這一個上午比以往都漫長了許多。從接聽電話的顧知非的臉上,項童霄已經讀懂了,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他連忙從沙發里站起來,湊了過去。
顧知非往桌子上一指,項童霄立刻會意,把鋼筆、便箋送到了他的手邊。顧知非在上面記下了一個時間和幾個地名便告訴對方,稍等一下自己會打過去。
「57師188團近日奉命開赴衡陽換防。他們的一個營就是在高橋松暴露的那天夜裡,從重慶城區內乘坐卡車出去的。治安科已經打聽得很明白了,」顧知非抓過地圖,指著一個郊外的小鎮。「他們在這裡和團部會合後,繼續乘車向東南開拔。但汽車只能走二百公里。因為這座橋還沒有恢復通行,所以188團從這裡下車後徒步開往目的地。」
「巧了,這條行軍路線和剪刀鎮直線距離不過一百多華里。」項童霄的手指沿著188團的開進路線一路向前,最後停在了剪刀鎮附近。
「我想,他不會離開這支部隊。」
「不錯,他並不知道通緝的範圍和力度,因此留在隊伍里反而更安全。」
顧知非扔下了鉛筆,再次操起話筒。
4
天黑以後,石井幸雄才回到辦公樓。他問副官,機關長到哪裡去了。得知寺尾並未離開辦公室後他頗感詫異,因為在院子里他就抬頭觀察過,機關長的辦公室明明是黑著燈的。
他敲了敲門。
「進來。」還真是機關長的聲音。
石井幸雄走到近前,才發現坐在檯燈後面的寺尾謙一彷彿在一天之間就蒼老了許多。
「有進展嗎?」
「有,我們找到那個人了。」
「沒有搞錯?」
「沒有,我們帶著茉莉從遠處辨認過。她肯定,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的就是這個人。」
「這麼快?還真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們按照您的指示,在一家很大的名叫『濟世堂』的藥鋪找到了他,他是那裡的老闆。」
「哦——他果真不是什麼絲綢商人。」
「還有,他也根本不姓李,而是姓王,叫王漢亭!」
5
兩天以前,軍統南京站長王漢亭突然接到了來自重慶的一份電報。報務員說這部電台他們以前從沒有接觸過。而電文的內容更讓他震驚無比,說是重慶軍統內部可能遭到了滲透,今後由這部電台來指導他們的工作。對於以前的那一部,要做到虛與委蛇,待這邊查清楚了再做處理。發報者自稱是華東科的科長顧知非,他特意提到了幾件以前的行動細節,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準確的。
王漢亭不敢怠慢,立刻緊急約見了他的上司曲國才。兩個人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按照顧知非說的辦,因為他一直是他們兩個的直接領導人。
於是他們立刻發報進行了聯絡。顧知非給了他們一個新的任務,立即組織精幹人手趕到樊陽城西南方向三十公里的剪刀鎮,截殺一個名叫高橋松的日本間諜。據可靠消息,寺尾機關已經派出一小隊便衣特務前往接應。關鍵的一點,是要拿到並銷毀高橋鬆手中的一塊彈片。再有,就是絕不能給敵人留下截殺的力量來自清江北岸的痕迹。
王漢亭當然知道,剪刀鎮就位於清江的北岸,是湖北西部國統區和敵占區的一個交界點。從電文中不難判斷,高橋松是從南岸的國統區後方逃出來的。至於後面的要求,曲國才估計很可能和「更夫」有直接的關係。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執行任務的最佳人選——此刻就潛伏在樊陽城內的霍勝,另外,還可以從軍統樊陽站抽調一批能幹的人手配合他行動。可是由於前一段時間霍勝他們在樊陽搞的動靜太大了,因此電台到目前仍處於休眠狀態中。
思前想後,王漢亭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樊陽。反正他以前就常去那邊進貨,而軍統樊陽站的一個聯絡點也是以藥鋪作掩護的。這樣,在路上被懷疑的概率又大大降低了不少。曲國才當即就批准了他的請求。
王漢亭回到鋪子里,發現櫃檯前站著兩個陌生人,腳邊還放著一個口袋。夥計介紹說這兩位是販賣藥材的商人,帶了點貨,看看咱們鋪子能不能收了。王漢亭打開袋子,覺得貨還可以,但一問價就接受不了了。那兩個人也沒還價,說到別家再看看,背著口袋出了店門。
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王漢亭並沒有多想。他也絕想不到,這兩個人出了門,立刻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打給了等在機關大樓里的石井幸雄。很快,石井幸雄親自開來一輛轎車接上他倆,最後把車停在了離濟世堂不遠的地方。
當王漢亭將一位常客送出店門的時候,坐在石井身邊的茉莉說:「沒錯,這個人就是李老闆。」
一張無形的大網悄悄撒在「濟世堂」的前後左右。石井幸雄是在監視工作都布置完畢後才回去向寺尾報告的。
第二天天剛亮,王漢亭就出了門。他穿著深色的棉袍,頭戴一頂呢子氈帽,脖子上圍著一條厚厚的毛線圍脖,手上提著一個牛皮皮包,這個打扮和南京城裡大多數小商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買了最早一趟開往樊陽的火車票,看看開車的時間還早,就在車站外面找了一個小吃攤吃完了早點,之後又在站前的公共廁所方便了一下,再後來他還買了一份報紙準備帶到車上去看。出於習慣,他利用上車之前的一切活動反覆地觀察著身邊的環境,至少在火車進站的時候,他還沒有聞到一絲危險的氣味。
問題出在列車開出站一個小時之後。王漢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掏出煙盒,意思是到兩節列車的結合部抽一支煙。這時他發現坐在他後面兩排座位上的一個乘客的手裡,那份報紙仍然沒有換面。
上車不久後,他就對身邊的人做了一番觀察。那時,這個人的面孔就被報紙擋住了。但王漢亭記住了從自己這個角度看到的報紙上的一條粗體標題。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仍然能看到那條標題。走到那人身邊時他瞄了一眼,對方是個粗壯的漢子,手裡的報紙是一份專門刊登奇聞異事的小報。這種報紙的版面小、字體大,一版看下來,無論如何也用不了一個小時。
對於一個資深特工來說,一張面孔哪怕在一天中出現兩次,都足以令其警覺。所以盯梢者儘可能地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這是這個行業中的慣例。
王漢亭吸著煙,表面上是在欣賞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實際上他是在通過玻璃的反光觀察著身後發生的一切,然而並沒有一個人跟過來。抽完了煙,他慢慢騰騰地回到座位上坐下。這個時候,又有兩個人被他納入了視線。一個在他的左後方,一直趴在小桌子上睡覺。另一個和王漢亭同一排,但座位在過道左側靠窗的位置上,這個人一直托著腮幫望著窗外。
這三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至少他已經記住了兩個人的體貌特徵:讀報紙的人眉毛濃得幾乎連在了一起,看風景的人右耳凸出著一顆小肉瘤。衣著是次要的,因為在精心策劃的跟蹤任務中,盯梢者衣服通常是雙面的,可以隨時翻過來穿,但重要的體貌卻是無法改變的標識。
如果事情真的很糟糕,那麼在他的前面,至少還有一個人。行話管這叫「箱子」。四個人分別控制在他的前後左右,始終將他裝在「箱子」中央。
其實在第一時間裡,他就意識到,可能是「茉莉」那個環節出了問題。早在那天下午,他暗自籌劃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會跳舞這個缺陷並不適合做拖住茉莉的事情,但是他不敢派別人去「百思樂」夜總會。因為一旦敗露,曲國才是絕饒不了他的。他不知道自己被監視了多長時間,而曲國才是不是因為他也暴露了。以他的年紀和體力能逃出這口箱子嗎?他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用了好長時間才壓抑住翻騰在心中的滔天巨浪。不管怎麼說,他至少要完成任務並找到一個向組織報警的辦法。
王漢亭真希望他的判斷僅僅是一個巧合。
出了樊陽站,他步行穿過了站前大街。走了幾百米,來到了一個路口。他本來已經走過了那個乞丐,彷彿忽然想起衣袋裡有兩個銅板,他又折回身將銅板拋進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他用餘光看到,那個耳朵上長肉瘤的傢伙就在他後面幾米遠的地方,果然,他的衣著已經和火車上不一樣了。
他的願望落空了,這並不是一個巧合。一旦確認了這一點,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攔了一輛黃包車,直奔了一家藥鋪。老闆經過提醒,想起來他是南京濟世堂的王掌柜。於是他被讓到了內室,他把交談的時間設定在了二十分鐘。時間一到,他就告辭出門。
回到街上,他又坐上了另一輛黃包車,目的地又是一家藥鋪。在第二家,他逗留的時間仍然是二十分鐘。接著是第三家、第四家……每一次都是二十分鐘左右。而且路上他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的身後。
等他進了第五家藥鋪的門,掌柜看他的眼神明顯和別人不一樣。儘管如此,他還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對方順著他的話,抱拳作揖,說了幾句久仰之類的客套話後也把他請到了後面的房間。
「您怎麼來了?」掌柜的給他倒了一杯茶。
「我是來給霍勝布置任務的,而且這一次,你們這邊也要出幾個能幹有經驗的給予協助。」王漢亭來不及喝水,他的話講得飛快。
「巧了,霍勝就在這裡的地下室里。」
「那太好了,立刻叫他上來見我。」
兩分鐘後,霍勝從內室後面的一道小門閃身而入。見到王漢亭,他又驚又喜。很久以來,他對站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
王漢亭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他開門見山,快速地把任務交代完畢。然後他命令霍勝重複了一遍。霍勝說得清晰而又準確,王漢亭很滿意。
「孩子,自己多保重吧。」說完這句話,他揮了揮手讓霍勝退下。霍勝回到地下室後一直玩味著最後這句話,因為站長從來都是叫他大名,沒有用過「孩子」這個稱謂。
王漢亭看了看手錶,從進門起已經過去了十七分鐘。最後他對掌柜的說道:「儘快想辦法聯繫到南京的人,告訴他們一件事。就說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經到過百思樂夜總會,為的是拖住茉莉,他們可能發現了。你現在重複一遍。」
掌柜的也是一個老特工了,立刻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
「很好。」
「王站長,這是什麼意思?」
「別問了,他們一聽就會明白的。你這裡有手槍嗎?」
「有一支。」
「拿給我。」
掌柜取出手槍,猶豫著該不該問一問,立刻被王漢亭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臨出門的時候,王漢亭又說:「你這裡已經暴露了,但是至少幾個小時之內還是安全的,抓緊時間轉移吧。」
到了下午四點鐘,王漢亭將樊陽城裡足足十幾家藥鋪都轉了一個遍。他的行為無可指摘,對比價格、了解行情是商人的本分,任何一個小老闆都是這樣勤勤懇懇地經營生意的。
最後,他來到了一家飯店,這裡的燒鵝是樊陽城有名的地方小吃。他就著一盤燒鵝,吃完了一碗麵條。然後就一邊喝著茶水,一邊敲著他奔波了一天的大腿。四點二十分,他站起身來,穿過馬路,走進了街對過《南京晚報》樊陽分社的編輯部。
編輯部里擺著七八張桌子,有人在伏案趕稿,有人在清點校樣。他進去的時候,竟沒有人注意到。
在左手第三張桌子上,王漢亭看到了一個字牌,上面白底黑字寫著「社會版」三個字。他二話沒說,立刻走過去坐在了編輯對面的椅子上。
「你有什麼事嗎?」戴著圓眼鏡的編輯感覺到了他,於是從稿件中抬起頭來問道。
「出了一件大事。」王漢亭一邊低聲說著,一邊把毛線圍脖解下來放在桌上。
「什麼大事呀?」編輯打了一個哈欠,顯然他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興趣盎然。
「有人要殺我。」
「殺你,誰要殺你?為什麼殺你?」
「我叫王漢亭,漢朝的漢,亭子的亭。」
「嗯。」
「你最好把這三個字寫下來。」
「我忘不了,接著說吧。」
「你還是記下來吧。」
編輯苦笑著搖搖頭,拽過一張便箋寫下了這三個字。可等他一抬頭,面前的人竟不見了。
王漢亭出了編輯部,直奔馬路對過的一根電線杆子走過去。這時,那副圍脖被他折了幾疊搭在了手上。隨著他腳步的臨近,靠在電線杆上的讀報人越發顯得不自在。最後,他不得不放下了報紙。王漢亭藏在圍脖下面的手槍開了火,他本想擊中那個人幾乎連在一起的兩道眉毛的中央。但因為圍脖的遮擋,第一顆子彈射進了讀報人的右眼。接著,他把第二顆和第三顆射進了他的胸口。
這時身後槍響了,王漢亭也中了三槍,但是他堅持在倒下去之前,把剩下的子彈全都送到那個人的身體里。
這條馬路雖然說不上摩肩接踵,卻也是樊陽城一片繁華的所在。編輯部里的人突然聽到外面一片大亂,紛紛放下手頭的事務,要麼走到門口,要麼趴在窗前。社會版的那個編輯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去。接著,他瞪著眼睛,同時嘴巴也張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目光在房間里轉了一個遍終於發現主編趴在了另一個窗口。
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主編的胳膊:「那個人,剛才來過報社!」
聽完了他的敘述,主編略作思忖,又看了看手錶,立刻沖著一個辦事員大喊道:「小杜,你趕快給南京總社打電話,讓他們通知印刷廠先別開印,我們這裡還有一篇重要的稿子!」
緊接著,他又對社會版編輯說:「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把這篇稿子寫出來。寫好了給你雙份稿酬!」
6
王漢亭倒下之後,剩下的盯梢特務跑過去做了檢查。結果是令人懊喪的,兩個人都沒救了。很快就有警察趕到了,他們費了一番口舌才沒有被當作兇手抓起來。來了兩輛車,一輛拉屍體,盯梢者們上了另一輛。趕到警察局,他們找到了一部內線電話打到了南京的警察廳。從警察廳轉到寺尾機關又用了一段時間。等石井幸雄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寺尾謙一,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六點多鐘。
聽完了事件的前前後後,寺尾謙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突然抬起頭來,似乎悟到了什麼。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接著他又垂下頭說道。
「還不晚,我覺得只要我們緊盯著『濟世堂』就一定能夠抓住他的同黨。」石井幸雄胸有成竹地說道。
寺尾謙一白了他一眼:「你以為他的同夥還會接近那家藥鋪嗎?愚蠢!他們早就通過《南京晚報》得到了這個人暴露的消息。」
「《南京晚報》?」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下午四點二十分進入那家報館嗎?」
石井幸雄疑惑地搖了搖頭。
「因為他已經算準了時間。《南京晚報》的校樣在印刷廠開印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鐘。他給了他們三十多分鐘的時間把一個新聞塞進去。」寺尾自嘲地點點頭,「沒錯,對於熟練的排版工來說,一篇短稿十幾分鐘夠用了。而他就是這個新聞的製造者,之所以他在報館逗留的時間那樣短,是因為他只需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報館就足夠了。五點半鐘,大批等在印刷廠車間門口的報童就領到了報紙。現在已經六點多了,這份刊載著他姓名的新聞已經流進了千家萬戶。看來你們的盯梢行動早就被他看穿了,這套計劃絕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賭的就是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措手不及,無法終止晚報的出版。他贏了!」
石井幸雄一張臉臊得通紅,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寺尾接著說,「你覺得或許從他在樊陽城裡拜訪過的十幾家藥鋪能夠挖到他的同黨。你的想法是正確的,遺憾的是,和晚報事件一樣,我們又晚了一步。你明白他為什麼要去那麼多家藥鋪,而在每一家逗留的時間都是二十分鐘左右嗎?」
石井幸雄只是低垂著目光,一言不發。
「那是因為其中只有一家是他的聯絡點。其餘的拜訪全是為了掩護一次真正的接頭。逗留時間的一致使你們根本無從分辨哪一家是他真正的目的地。而在那樣的情況下你們也無法做到在每一家藥鋪都留下人監視。這樣看起來,盯梢組被發現的時間甚至可以向前推至開往樊陽的列車上。想想吧,他豈能讓同黨留在原地等著大禍臨頭?」
沉默了一會兒,寺尾又說:「你也不要過分自責,這個傢伙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是我太輕敵了。」
事實完全證明了寺尾謙一的判斷,當天晚上出版的報紙果然報道了這個新聞,王漢亭這個名字也赫列其中。第二天中午,從樊陽傳來消息:按先後順序,王漢亭拜訪的第五家藥鋪已經人去樓空。搜查人員在那家藥鋪的內室後面,找到了一個地下室。種種跡象表明,那裡近期內藏過幾個人,也許和不久前樊陽城內的一系列流血事件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