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和以前一樣,每次戰役策劃階段,譚世寧總是被叫到參謀部來履行他的顧問職責。但是這一次,至少在高橋松發來準確無誤的消息之前,寺尾謙一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會議召開的第一天,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遲早都要面對。但是重慶方面遲遲沒有來電,實在讓他無法決斷。在回來的路上,他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一個並不太高明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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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尾謙一是知道那張離開重慶的船票日期的。但是就在他盤算著高橋松應該已經穿越封鎖線返回宜昌的時候,卻意外地收到了高橋松發自重慶的電報。高橋松提出的新問題他壓根就沒有考慮過,因為自中日全面開戰以來,「鐵拳」在戰場上只露過兩次面:一次是淞滬會戰,一次是徐州戰役。當時的支那政府不惜重金從德國進口這種火炮,不可能在彈藥方面銖施兩較。他覺得高橋松再次返回重慶的行為有些愚蠢,但既然已經回去了,他就不能再嚴令他立刻撤出。至少在經過他的調查核實之前,是不能下達這樣的命令的,於是他要求高橋松給他一天的時間。
他的一個故交目前擔任日本駐柏林使館的武官。寺尾謙一先給他發了一份電報。電報的內容很長,但結尾處,他仍然沒有忘記請求對方對此事高度保密。緊接著,他又去了一趟紫金山上的檔案館,查閱了一些當年的戰報。按照上面提供的線索,找到了幾個戰鬥的親歷者。從這些人口中,他大致了解了當時「鐵拳」的轟擊時間和密度。因為這些人都是經驗豐富的炮兵軍官,所以他們估算出來的彈藥消耗量還是令人信服的。
第二天上午,柏林方面終於來電。那個朋友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託了幾個德國軍界的朋友,找到了當年那筆交易的詳細清單。其中彈藥的數量還是相當可觀的。同時他也確認,自從德意日三國聯盟後,德方恪守合約,沒有向日本的交戰國出售過武器彈藥,也就是說,關於「鐵拳」的交易僅僅被執行了那一次。
即便如此,寺尾謙一把日常訓練和兩次會戰的消耗量加起來,也只佔了當年完成交易的彈藥總量的三分之一。因此,他準備在下午的聯絡中將高橋松召回來。但是收到的電文卻是這樣的內容:「李建勛將協助混入檔案館查找炮彈的下落,決定試一試。目前情況安全。」寺尾謙一不好再說什麼,因為出發前他就說過,一切以高橋松自己的意見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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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教室里的,是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是從情報處下屬的各個集訓隊層層選拔上來的。不久之後,他們就要以各種身份、各種途徑深入到敵後另一個情報鬥爭的中心——平津地區。他們的眼神是顧知非曾經非常熟悉的,熱烈、決絕,甚至是渴望。和當年同顧知非一起奮戰在天津的同人是一樣的,也和他本人的青年時代是一樣的。
這些人有多少能夠活著回來,甚至有多少人能夠體面、有尊嚴地死去都是一個未知數,有時候看著他們純凈的眼神,顧知非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但是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相反,每一次給他們上課,他都會把氣氛搞得輕鬆活躍一些。今天上午,他就以一個「日本情報官」的身份,先後查問了幾個學員的來歷。他有時候東拉西扯,有時候刨根問底、揪住一個問題往縱深里窮追猛打。最終,只有兩個人沒有露餡。
下午,他決定就這個課題再深入一個層次進行討論。因為即使那兩個過關的學員,也還是把這些巧妙編織的謊言當作謊言來記憶的。他們應該做到,把謊言像事實一樣深深地埋在心底,並對它充滿感情。
開縣的天氣比重慶要好得多。他只不過才來了兩天,可天天都能看得見太陽。顧知非一直就沒有午睡的習慣(也很少有機會),吃過午飯,他信步走出宿舍。培訓班的條件不錯,這不僅體現在為了教學而配備的各種先進的器材方面,連伙食、住宿甚至外部環境也都是很好的。他遠遠看到一條長凳的一角從院子里的一簇綠色植物叢中露了出來,於是溜溜達達走了過去。
長期的特務生涯已經把一些異於常人的東西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骨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會對某件看似合理的事物挑毛病揀刺兒,找出其不合理的部分,然後證明這種不合理其實又是合理的。可如果的確找不到這樣的證據,那就說明,在這個事物發展的過程中,有某個環節出了岔子。
自從軍統成立以來,有一項極為重要的任務就是源源不斷地訓練出合格的諜報人員並且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敵占區去。類似的訓練班也一期接著一期地舉辦著,從未停止過。
他來到這個訓練班的第一天,就先對學員們做了一個考試。考試的內容是綜合性的,既能全面地考驗學員的成績,也能考驗一下上一個教官的教學水平。顧知非感到,那個教官並沒有「老闆」之前形容的那麼不堪。
考試之前,他也和前任教官見了一面,雖然談得不深,但他並沒有感到此人的業務有太大缺陷。以顧知非個人的經驗判斷,他應該還算得上中等偏上的水平。考試完畢後,他又從側面也打聽了一下,得知這個教官原是帶過幾期培訓班的,教出來的學員分布在好幾個戰區,其中也不乏表現出眾、屢建功勛之輩。從哪方面來說,這個人都算得上是稱職的。
當然,比起顧知非這種受過早期的德式情報訓練,從基層外勤一直干到決策中心的情報官,他還是要差一些火候,但這似乎也不能成為「老闆」中途換將的原因。如果每一期培訓班都需要讓他這種資深情報官親自來授課的話,那軍統的情報處也就無法開展日常的工作了。
那麼剩下的就有三種可能了:第一,此教官因某事得罪了「老闆」,或者因某事引起了他的極度偏見;第二,這些學員將要接受的任務將是非常重要的,以至於原來的教官在能力上不足以擔當此任。第一項比較荒謬,也不好證明,因此可以完全忽略;針對第二項,他又仔細了解了一下全部的訓練大綱,內容中雖然加進了一些美式新科目,但總的來說並沒有特別的針對性和其他異乎尋常的地方。可是「老闆」為什麼偏偏讓他來開縣呢?答案似乎只有第三項了。
他是故意被調離重慶的!
那麼原因很可能就來自李桃的身上。事實上早在「老闆」派出這個任務的時候,他的內心就泛起了一股淡淡的、不太令人舒服的滋味。回想起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從聯絡八路軍辦事處的項童霄,到發現高橋松入川,到挖出李建勛這個叛徒,到協助高橋松順利找到「真相」,整個過程中哪一個環節不是經過他的殫精竭慮甚至捨生忘死才得以完成的?就在這出華麗大戲即將唱完的時候,他這個主角卻喪失了謝幕的機會。
現在,他已經對李桃到底是一尊來自何方的神聖,以及她身後的勢力在針對高橋松的行動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完全失去興趣了。那是「老闆」的問題,早就與他無幹了。他只是想知道,在送走這一期學員之後,是繼續留在這裡任教,還是回到重慶龍家灣19號他的辦公室里。他不是一個遇事就慌張、喪失理性的人。他相信,無論如何,前者的可能性不大。畢竟他還是情報處華東科的科長,毫無原因地被調離於理不通。局座這麼做可能是對他貿然跟蹤李桃的一種懲戒,或許是一種惱怒情緒的不自覺的發泄。但時間稍長,他就會明白,自己其實是在為他好。給他點時間吧,他遲早會想通這一點的。至少目前為止,情報處副處長這個位置,他還沒有潛在的競爭對手。
「要不要去一趟電話室呢?」他暗暗思忖,「打個電話,借詢問高橋松是否順利離開重慶為由探探局座的口風?不,這樣反而會顯得自己欠深沉。」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他覺得電話要打,但是要過幾天。
踏進教室之前,他再次抬頭望了望這個好天色。心想,如果順利的話,高橋松沒準已經回到南京了呢。
3
此時此刻,高橋松站在一家照相館的櫃檯前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話正在做自我介紹。他自稱是貴州日報駐重慶分社的記者,分社暗室里的放大機壞了,一時買不到新的,所以想租用這家照相館的暗室。當然,時間可以安排在老闆處理完自己的業務之後,報酬也是非常可觀的。
他穿了一套合體的西裝,梳著中分的髮型,眼前還戴著一副圓形的鏡片。這樣,他臉上的傷疤不但不那麼扎眼了,而且還讓他有了一種歷經滄桑的可信賴感。
這是一家門面很小的照相館,位於一條小巷的中部。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是淞滬會戰前夕從上海遷來的。儘管他曾經在十里洋場的大照相館待過,手藝很好,可是處在這樣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頭,生意也只能用慘淡來形容。
聽完對方報出的價格,他簡直就是喜不自勝。因為暗室出租一次的收入,就夠給妻子和四歲的女兒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的了,這還不算在相紙方面他賺取的利潤。反正他也沒有太多的業務,當即就滿口答應下來。
「我很忙的,不一定每次都過來。這是我的助手,」高橋松指了指站在身後的吉田,「大部分洗印工作都由他來完成。」
「沒有問題的,不管您二位哪一個來,我都會把暗室騰出來。」
在老闆的帶領下,高橋松和吉田又看了看暗室的情況,最後才滿意地離開了。
最初由淺井帶領的這支潛伏小組的裝備還是相當齊全的。電台、微型照相機、獨立的暗室以及裡面的各種設備應有盡有。但是在那一次至今都令他們心有餘悸的打擊下,所有的裝備都喪失殆盡。此次高橋松孤身入川,攜帶一部電台已經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其他的裝備只有慢慢配置了。
其實,到目前為止,高橋松本人也不能確定是否能用得上他攜帶的那台微型照相機,但為了有備無患,他還是讓吉田找到了這樣一個照相館作為備用。今天晚上,他就要探一探敵人的軍政部檔案館,看看有沒有可乘之機。
回到住處,他草草吃過了晚飯,然後換上了那身上尉軍裝。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他讓淺井溜到街上望了望風。確認街上沒有其他的行人之後,他閃身走出了煙草行,快步走出了右營街。
半小時之後,他準時出現在了一個約定好了的路口。與此同時,他看到李建勛駕駛著那輛美式吉普車從另一條街上拐了過來。
「沒有問題吧?」上了車後,他低聲問道。
對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高橋松明白,這說明李建勛已經跟軍政部檔案館通過了電話,他要求加班查閱資料的要求得到了對方的同意。這一次,高橋松的身份是李建勛的副官。因為他身上的證件是李建勛親手填寫蓋章的,可以算得上是貨真價實,所以混進閱覽室毫無問題。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忍不住轉過頭打量了一下這個人的側臉,回想起自己初次和李建勛見面的情景。相比之下,現在的李建勛明顯地消瘦和蒼老了,兩隻眼睛早已失去光澤,像兩口乾涸的枯井。
昨天,當高橋松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沒有表現出意外的驚訝,只是木然地聽著他說話。
「這不可能,你太高估我的權力了。」
「我知道你沒有調閱的權力,但是你可以現場參閱,我並沒有要求你將東西帶出來。」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連參閱的資格都沒有。關於武器裝備這一部分,我們『物資調查處』最多能參看輕武器的部分。而你要查的是火炮,是在美國提供軍事援助之前就已經服役的重裝備。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至少我們應該去看看有沒有可乘之機!」高橋松厲聲說道,「況且,這一次你也不是單獨行動。」
「還有誰?」
「我。」
武器裝備部在三樓的盡頭。接待他們的是一個掛著中尉軍銜、不到三十歲的人,李建勛稱呼他小高。
小高的臉上掛著冷淡的表情。當李建勛把高橋松介紹給他的時候,他甚至連手都懶得從褲兜里抽出來。這是可以理解的,誰也不願意自己的休息時間被無端佔用。李建勛從衣兜里摸出兩大塊美國產的巧克力塞到了小高的手上。
「小高,麻煩你加班,真是不好意思呀,這兩塊美國糖就帶回去給孩子吃吧。」
「李處長真是見外,比起你們風裡來雨里去的,我加個班又算得了什麼?」果然,小高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來。他推託了一下,還是把巧克力裝進了褲兜里。
「又是什麼案子勞煩李處長忙到這麼晚?」小高關切地問道。
「倒賣槍支。你是不知道,現在黑市上,連美國人剛剛支援我們的勃朗寧輕機槍都買得到。」
「乖乖!」小高吐了吐舌頭,「這些人的膽子有這麼大?」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高橋松環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間閱覽室有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積,十幾張大型閱覽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其間有四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支撐著天花板。八盞白熾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把整個大廳照得亮亮堂堂。在閱覽室的西側,有一扇沉重的鐵門。上面寫著「機要重地,閑人莫入」八個大字。現在,門上還掛著一把沉重的鐵鎖。無疑,這就是存放武器裝備資料的檔案室了。在檔案室門口左側,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擺著一部電話,一個厚厚的登記冊,一個茶杯和幾份報紙,那是管理員小高的位置。
幾句客套話過後,就該干正事了。小高先讓李建勛自己把要借閱的資料信息填在登記冊上,這才解下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打開了檔案室的門鎖,走了進去。不到兩分鐘,他就把兩份資料取出來擺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高橋松道了謝,取了其中的一份,轉身走到了離小高的辦公桌最近的一張閱覽桌後面坐了下來。他先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筆記本來,又從上衣兜抽出鋼筆,才翻開檔案,做出了要記錄的樣子。
小高則坐進了桌子後面的椅子里。他端起杯子喝了兩口茶水,隨後拿起桌子上的報紙,默默地看了起來。高橋松注意到,那把碩大的鐵鎖就被他立在辦公桌的角落上,從這裡已經能夠清晰地看到鎖頭上所有細節。銀光閃閃的鋼製鐵環下面,是刷著藍漆的鎖體。鎖的正中央,刻著商標「雄關」兩個字。由於時間長了,鎖體上有幾處斑駁的劃痕。
為了不致露出馬腳,他一邊思考著,一邊翻開檔案,隨手記下了幾種輕武器的配發記錄。忽然,他心中一動,一個嶄新的念頭從腦海里突然就跳了出來。他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辦法省時省力、完全可行,事後又不會漏出半點破綻。他壓抑著內心的興奮,再次悄悄抬起頭來,確認小高仍然把注意力放在報紙上。於是,他把筆記本翻到了最後一頁,開始臨摹起桌角上的那把鐵鎖來。
繪畫曾經是他大學期間的一個業餘愛好,雖說很多年都沒有動過畫筆了,但此時高橋松運起筆來感覺依然不錯。鎖頭的形狀是有規則的,手到擒來。關鍵的問題是藍色鎖體上那一處處脫了漆的擦痕。他也知道,只要大致差不多就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覺得在可以完善的範疇內,不應留下一點疏漏。他用疏密不同的斜筆,很好地表現出了因時間不同而導致顏色深淺各異的一處處擦痕。甚至連擦痕邊緣處的顏色變化都表現到了。
等他畫得差不多了,便向身邊的李建勛使了一個眼色。李建勛收起兩份檔案,來到辦公桌前。高橋松也離開座位跟了上去。他們表示這兩份已經查過,可以歸檔了。但還需要查閱另外兩份。小高看著李建勛在記錄本上填上歸還時間並簽了名,立刻收起檔案再次進入檔案室。這時,高橋松伸出手,把鎖頭調了一個個兒,仍然擺在桌子的一角。李建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鎖的另一面要比剛才那一面乾淨得多,高橋松只用了十幾分鐘就畫完了。但為了不致令人起疑,他還是等了十分鐘才對李建勛點了點頭。這一次,他們交還了檔案沒有提出新的借閱要求。
「小高啊,這段時間我們要忙起來了,這幾天可能還會佔用你的休息時間,還請你多多配合呀。」臨出門時,高橋松說道。
「二位太客氣了。我不過是任人差遣的小兵而已,但有吩咐,哪敢不從命?」小高的臉上雖然堆著笑,但語氣中已顯出酸溜溜的味道,顯然他對高橋松作為一個副官竟然喧賓奪主而感到不滿。
「對了,我那裡還有一小瓶西洋酒,不知你喜不喜歡,反正我是受不了那個味道。」
「小高的孩子多大了?」上車後高橋松忽然問道。
「大概六七歲吧。」
「男孩女孩?」
「沒問過,你打聽這些幹嗎?」李建勛一臉狐疑地問道。
「你的職責是回答我的問題,而不是問為什麼,記住這一點。」
「……」
「在武器裝備部里,有幾個管理員?」
「兩個。」
「另外一個住在哪裡?」
「就住在這座主樓後面的集體宿舍里。」
和李建勛分手後,高橋松乘著濃濃的夜色,很快就回到了住處。他先把那兩張鎖頭的臨摹畫讓淺井和吉田兩個人看了一下,並把他的計劃說了出來。兩個人聽後,都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妙招。
他做了一個分工,尋找、購買這把「雄關」牌大號鐵鎖的任務交給了吉田,而淺井的任務則是跟蹤、監視小高一家。
第二天一早,吉田果然買回來一把「雄關」牌鐵鎖。高橋松拿在手裡比量了一下,沒錯,和檔案室鐵門上的鎖頭型號是一致的。他按照那副臨摹的圖紙上所示,先用鉛筆小心地在上面畫出了擦痕的輪廓,然後讓吉田從輪廓的中央開始用砂紙打磨。一直忙到晚上,才基本符合了臨摹畫上的樣子。然後,高橋松把這隻鎖頭浸在水裡,以便讓擦痕的邊緣迅速氧化。
這時淺井也回來了,他說那是個小女孩。他打聽了一下,每天吃過晚飯,那孩子都會在院子外面的路燈下跟別的孩子玩耍。高橋松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比他預想的要方便得多。
4
經過了三天漫長的軍事會議,戰役部署總的框架終於得以確定。這一次的目標,是擊潰盤踞在湖南東部的國民黨軍隊和掃蕩江西南部的共產黨新四軍。而戰役發起的時間,初定為1944年的春季。
寺尾謙一作為情報部門的首腦列席了這次會議。他的任務,就是啟動隱藏在這一區域內的諜報網路,不斷地提供相關的政治、軍事方面的情報,為戰役的細節設計提供依據。散會的時候,參謀長提醒寺尾謙一,明天早上別忘了讓譚世寧到參謀部來報到。
和以前一樣,每次戰役策劃階段,譚世寧總是被叫到參謀部來履行他的顧問職責。但是這一次,至少在高橋松發來準確無誤的消息之前,寺尾謙一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會議召開的第一天,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遲早都要面對。但是重慶方面遲遲沒有來電,實在讓他無法決斷。在回來的路上,他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一個並不太高明的辦法。
回到辦公室,他立刻把石井幸雄叫到了辦公室,石井聽罷後做了一點補充。
「我們可以在醫生身上做文章,只要讓他的身體一直不能恢復起來,參謀部就沒有辦法,直到高橋松回來。」
寺尾謙一搖了搖頭:「即便是在機關內部,了解此事的也不過我們三個。一旦讓無關人員牽涉進來。對於我們來說就是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的炸彈。另外,參謀長也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人。」
「那我們怎麼辦?按您所說的,怕是兩三天就會出院的。」
「拖,只有拖。如果參謀部再來電話,我就以他身體還沒有恢復為由拖延。也許,高橋松的電報這兩天就發來了呢。」
第二天,徐耀祖一上班就聽到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石井幸雄和譚世寧中毒了。這二位昨天晚上去了一家日本餐館小酌,席間點了一道日本名菜燒河豚。餐館裡的廚師在燒完這道菜之後總要品嘗一下再上桌,以保證客人可以放心地食用。可是在飯後,這兩個人還是出現了噁心、嘔吐的癥狀。有人說,這也許是廚師經常品嘗因而體內早已產生抗體的緣故。
這一天,徐耀祖幾次到機關長辦公室都吃了閉門羹,他已經連續到司令部開了幾天的會了。人們都知道,這是要打大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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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管理員小高和大多數混跡於各個行政機關的下層文職人員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對舶來品具有一種強烈的崇敬和迷戀。此刻,他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手中的那個造型別緻的玻璃酒瓶,對密封在裡面的琥珀色的液體興趣盎然。
高橋松適時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錶,並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著說,「瞧我這沒出息樣,把正事都耽擱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裝進胸口的衣袋,然後快步走到桌邊麻利地把記錄本翻到最後一頁,還主動將桌子上的鋼筆筆帽擰開放在記錄本的旁邊。沒等李建勛填寫完畢,他已經打開了檔案室的門鎖。那鎖頭仍和上次一樣,被他戳在了桌子的一角。
高橋松的雙手抄著褲兜,一直站在李建勛的身後。等小高的背影消失在檔案室的鐵門之後,他的右手飛快地從褲兜里拔出來,將一把一模一樣的「雄關」牌鐵鎖換掉了桌角上的那一把。
李建勛用眼角掃了他一眼,依舊保持著無奈的沉默。在來的路上,高橋松已經告訴他,在他們閱覽文件期間,如果小高的家裡出了什麼急事、需要離開的話,則需要他如何如何應對。當時他只是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最終還是按照要求,重複了一遍交代給他的那些話。其他的,他一句也沒有問。
這一次,小高已經沒有興趣看報紙了。他坐在桌子後面,再次掏出了那一小瓶洋酒,很認真地研究著上面花花綠綠的圖案和一長串很難明白的洋字碼。
八點半左右,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將酒瓶輕輕放好才抓起電話的聽筒。
「喂?……怎麼是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清。你哭什麼,慢慢說……」
小高的身體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臉色瞬間白得嚇人。
「你這個臭婆娘,還不快去找,看我回去不剝你的皮!」
等他一撂下話筒,不待高橋松發出暗示,李建勛就急切地問道:「小高,出什麼事情了?」
「女兒,是我的女兒走失了……」他狠狠捶了桌子一拳,「李處長,您幫幫忙,今天能不能先到這,您看我這實在是……」
李建勛沒有按照要求的那樣回答,反而扭過頭來狠狠地盯著高橋松,因為角度的原因小高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怒火。高橋松看到了,那目光中沒有了畏懼和無奈,只有刻骨的仇恨火焰噴薄欲出。他第一次在這個人目光中驚慌失措起來,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懼。他站起身來,快速繞過桌子擋在了李建勛的前面。
「是這樣,我們的工作也是很重要、很急迫的。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先把這兩份檔案還回去。你可以到後面的宿舍區找一位同事替換一下,我們就在這裡等著。」說著,他迅速轉身將兩份檔案收了起來放到了小高面前的桌面上。
這個方案對小高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了。此時的他早已方寸大亂,既沒有注意到那兩個人之間氣氛的微妙變化,也沒有理會到記錄本上的歸檔時間和簽名實際上是高橋松代替李建勛填寫的。將檔案送回去後,他抓起桌子上的鐵鎖,鎖好檔案室的鐵門,沖著高橋松點了點頭,他就頭也不回地疾步衝出了閱覽室。
「到門口幫我望風,一旦有人走近就咳嗽幾聲。」當走廊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高橋松低聲給李建勛下達了命令。說話的時候他沒有回頭,而且他也忘記了這個人剛才的放肆。他插在褲兜的左手早就將那把鑰匙攥得發熱了,全身的細胞都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他就像一支開滿了弓的羽箭,隨時都會射向檔案室鐵門上的那道「雄關」牌鐵鎖。
因此當身後李建勛粗壯的身軀撲過來的時候,他一點防備都沒有。李建勛的招式是偵察兵摸崗哨時慣常使用的,簡單但卻非常有效。他右臂猛地勒住高橋松的咽喉,左手掌牢牢地頂住了他的後脖頸,右手剛好抓住了左臂彎。這樣,兩隻臂膀、兩隻手都可以同時把力量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以便快速、有效地切斷對方的聲道和呼吸道的一切工作。高橋松瞬間就進入了窒息的狀態,不但渾身無力而且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告訴我,你們對那個孩子幹了什麼?是不是害了她?告訴我!」李建勛的聲音低沉,但充滿了切齒的仇恨。
半分鐘後,當高橋松的面孔漲成了紫紅色,兩隻眼珠像金魚一樣凸出來的時候,李建勛才醒悟到,這樣他是永遠都得不到答案的,於是他稍稍鬆了鬆勁。
「不會……我們決不會傷害一個孩子的……我保證。」高橋鬆緩了十幾秒鐘,他先是搖了搖頭,才用儘力氣說道。
出乎李建勛意料的是,當他慢慢鬆開對方的脖子之後,竟然沒有受到任何反擊。高橋松右手揉著喉頭,發出難聽的乾嘔。他左手捏著那枚鑰匙,搖搖晃晃地走向了那道鐵門。對他來說,時間,每一秒鐘的時間都是極其寶貴的。
「幫我盯著走廊。出了事,我們兩個一起完蛋!」進入鐵門之前,他用沙啞的聲音再次命令道。
6
重慶總部打來電話,說是一種來自美國的、新式的密寫技術已經抵達。教材也已經翻譯成了中文,就等他們這邊派人去取了。顧知非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決定親自回一趟重慶。訓練營的主任無論是資歷還是級別都比他低一些,自然不敢違拗。他不但派了一輛吉普車,還專門安排了一個學員給他當司機。
開縣距離重慶有三百多公里的距離,但由於道路崎嶇難走,吉普車還是晃悠了一天才在黃昏時分到達。顧知非知道,技術部那幫老爺們此時早就下班了。更何況領取的密寫技術屬於絕密,不可能帶到招待所里過夜。因此,這趟公差只有拖到明天早晨才能辦理,然後他們就不能耽擱,必須立刻返回開縣了。
儘管又累又餓,但是面對那頓還算豐盛的晚飯,顧知非卻吃得一點也不香。他猶豫了半天,又覺得還是不要到局裡露面為好。那樣,自己也不便回自己的宿舍過夜了。於是飯後,他便在招待所里多要了一個房間。
安頓好之後,他把那個學員一個人留在了招待所里,獨自開著吉普車出了門。二十分鐘之後,他把車子停在了位於贛江路上的那所臨時指揮部門前。
坐在車裡就能夠看到裡面一片漆黑,不見一絲燈火。可他還是下了車走到大門前,伸手掂量了掂量掛在門上凝著寒霜的鐵鎖。
他早就預料到這所房子的空寂和清冷,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車子開到這兒。顯然,高橋松早就離開重慶返回了南京。這個臨時指揮部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壽終正寢了。想到這裡,某種淡淡的失落感再次爬上了他的心頭。在此之前,他忍不住給局裡打了一個電話,但是他被告知「老闆」去昆明開會了,而苗副官又不在局裡。他讓接線員告訴苗副官,回到局裡後給他打一個電話。但是他一直也沒有等到那個電話。他忽然覺得身心俱疲,真想立刻就上床鑽進被窩痛痛快快地大睡到明天。
這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窄路,車子掉不了頭。他也懶得倒車,坐在方向盤後面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向前走哪條路線才能返回招待所。他穿過了狹窄的贛江路,進入了寬闊的民權路。在拐向中華街的時候他才發現,不經意間,他正好經過了軍統下屬的偵緝處。
本來他打算快速通過,但是在雪亮的車燈下,一個從偵緝處大門裡面走出來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不是阿森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速度降了下來,跟著他走了幾十米。
他摁了摁車喇叭,並把車窗搖了下去。
「顧科長!」阿森眯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認出他來,他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怎麼突然就看不見您了?」
「哦,我出了一趟差。對了,目標離開重慶之前沒有什麼變故吧?」
「怎麼,苗副官沒有跟你說?」
顧知非詫異地搖了搖頭,但阿森卻沉默了。於是他把方向盤向右側打了半圈,把吉普車停在了馬路邊上。
「我是剛剛回來,還沒有到局裡露面。」他盡量讓語氣顯得波瀾不驚。
「怪不得。」阿森的表情明顯釋然了,「您走之後第二天,我們親眼看著目標上了船。之後,臨時指揮部就撤銷了。我們那些人都被撤回了處里。我想,處里一定是安排了別的人手盯著李建勛和榮祥煙草行的那幾個姦細。可就在前兩天,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李建勛,但卻並沒有在附近看到局裡的兄弟。」
「於是你就跟蹤了他。」
「是。」阿森點點頭接著說,「李建勛開著一輛吉普車。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跟丟。半路上,他停了一下,另一個軍官上了車。」
「看清長相了嗎?」
「當然,那就是目標啊。」
「哪個目標?」
阿森沒說話,但是他用手指在左側臉頰上划了一道。
「你是說,他壓根就沒有離開重慶?」
阿森點了點頭,顧知非震驚了。
「你向苗副官報告了?」
「是。但是他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還吩咐我不要跟別人提起。」
顧知非點了點頭。
「你看到他們去哪了嗎?」
「看到了,是軍政部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