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忽然發現,他這一生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被欺辱的宿命。幼年被人追打以及看到父母、妹妹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的那種悲涼再次從心底升起,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連奮發圖強的衝動都沒有了。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人家的圈套里,無論怎麼努力都跳不出人家的手心,很可能他一生都不會擁有那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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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世寧一從辦公大樓里走出來,就發現正前方有兩道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那是一個憲兵軍官,站在一輛打開了後門的轎車旁邊。那輛車並不是他的車。
他既沒有示弱也沒有表現得過於強勢,而是有禮貌地點了點頭,打算從車尾繞過去。
「先生,請您上車。」憲兵橫跨一步伸手攔住了他。語氣客氣,但不容違抗。
「去哪裡?」
「不知道,這是機關長的指示。」
譚世寧什麼也沒有說,他彎腰鑽進車裡。軍官關好車門後從另一側上了車坐到了他的身邊。車的前排除了司機還坐著一個憲兵軍官,看得出來,他的體格絲毫不比身邊這個差。
譚世寧把公文包平放在膝頭,身子懶懶地向後靠在座位上。車開了沒一會兒,他的眼皮就不由自主地閉上了。
「這是一次試探還是徹底暴露了?」「更夫」默默地思索著。他不止一次想到了暴露之後的結局。能夠確認的就是,一旦這種情況出現,那麼寺尾就會選擇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將他抹掉。
自從他被寺尾正式接納,他就成了機關長的私人財產。儘管他在重慶軍方的履歷和情報工作不太搭得上邊,按理說更應該在司令部作戰處任職,但寺尾態度非常強硬地將他留在了特務機關里。他給了他一個薪金待遇各方面都不錯的裝備科長的職務,同時還讓他在司令部作戰處掛了一個顧問的頭銜。從那裡他還能領到一筆不菲的額外津貼。
每逢日軍籌備規模大一些的軍事行動時,他都會放下手頭的工作到作戰處幫幾天忙。關於國民革命軍一些軍師級單位的人員組成、武器裝備、部隊長官性格愛好,以及他在作戰部的種種見聞,事無巨細,他都在「投誠」初期,盡其所知地以書面形式寫了報告。但是誰都知道,再怎麼詳細的書面報告也是死的,不會和人的頭腦相提並論。作為顧問,他不會被允許出席會議,但通常要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其中大部分是報告中提過的,只是當時寫得比較粗略。
比如說,他們突然對曾經發生在重慶軍政部會議上的一次爭吵感興趣,詳細地詢問使余程萬和胡璉這兩位將軍產生矛盾的根源,是於公還是於私?是新仇還是舊恨?
某年某月,34師在大日本皇軍強大的攻擊下,被迫放棄陣地,還記得當時該部隊的傷亡比例嗎?
川軍劉樹成部行動迅速、機動性強。通常他們在夜間的山路上的行軍速度是多少?
……
「更夫」明白,這些問題包含著豐富的潛在的含義:第一,他們在估算攻擊余程萬部時,相鄰的胡璉的增援決心和力度有多大;第二,34師將作為他們的主攻方向,他們在計算使該部隊意志崩潰的傷亡率需要達到多少;第三個問題要複雜些,有可能在考慮對劉樹成部實施合圍,也有可能是要玩弄他們慣用的圍點打援的戰術。
對於不知道的他不會掩飾,但是答得出來的卻都是據實相告。在這些事情上沒有必要隱瞞,因為他知道,這些雜亂繁複、突然性極強的信息是不可能被謊言編織得無懈可擊的。況且他提供的情報難免會和來自其他渠道的情報做交叉比對。稍有疏忽,就可能使自己陷入前後不一、自相矛盾的困境。反正,從軍事會議結束到戰役打響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準備時間,足夠他將情報傳遞給曲國才了。
日本人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通過這些問題他完全能夠分析出其中的戰略價值,但是他們信任他。這不僅僅是因為「老闆」將他的情報透露給軍方的方式很巧妙,也是被三年前那次摧毀「鐵拳」的完美行動所證明了的。從那時起,寺尾謙一機關長對他的可靠性最終做出了不容置疑的確認。
所以在寺尾的意識里,他絕不能出問題。否則,寺尾本人就會成為軍界的一出悲劇,或者一個笑話,這就是他一直不能放手的原因。從某種程度上講,「更夫」的生命和寺尾的,至少是政治生命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車子已經駛出了城。滿眼是一片蕭瑟的、令人傷感的枯黃,也許他們是在尋找一片人跡罕至的小樹林。他們會把他拖下車,拖到樹林深處,從後腦勺開一槍。有可能使用駁殼槍,但絕不會是「南部十四」手槍。子彈將證明刺殺者是抗日分子,跟日本人毫無關係。
譚世寧扭頭看了看,押車的憲兵軍官表情嚴肅冷漠、一點也沒有要交談的意思,於是他打了一個哈欠,再次閉上眼睛。
真到了那一步,他相信自己是能夠做到從容赴死的。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什麼牽掛也沒有什麼留戀的了。有時,當他被緊張情緒壓迫到極限的時候,他甚至渴望死亡的來臨。至少,那樣他就可以見到父母和妹妹了。說起來有點可笑,當初他從軍的原因,是想讓家裡人不受欺負。
他出生在江蘇宿遷附近的一個鎮子上,家境也還是不錯的,但是他的童年過得並不快樂。因為總是被同族的孩子們欺辱、追打,他甚至不敢跨出家門。稍大一些,他才知道,當年父親因為田產的事情與大堂伯一度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後來,大堂伯當了族長。
他是一個懂事、早熟的孩子。當他看到參加完宗族會議的父親滿面鐵青渾身發抖地躺在床上,看到在嬸子大娘們指桑罵槐聲中母親拉扯著小妹驚慌失措地跑回家中掩上大門的情景……他就發誓,一定要發奮讀書、要出人頭地。
十八歲的時候,他考上國立東南大學,還特意選擇了法學院。然而,隨著眼界的開闊他後悔不迭。在這個軍閥混戰、綱紀無存的年代裡哪有法律的容身之地。毫無背景的他,畢業之後除了做教師就是做律師,二者皆與出人頭地相差甚遠!
1927年,北伐軍擊潰了盤踞在江浙地區的直系軍閥孫傳芳。由於軍中急缺文職人員,因此南京城的主要大街上都張貼了招收文化青年參加革命的告示。他對薪金的數目毫無興趣,令他動心的條款是:「中學以上學歷者,入伍之後,即為軍官待遇。」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他脫下了長衫換上了軍裝。
三年之後,他一身戎裝地回了一趟家。不但腰裡別著手槍,身後還跟著一個提箱子的勤務兵。後來,父親在來信中要他放心,因為再也無人敢於隨意欺負他們一家人了。族長的態度是敬而遠之,而昔日那些見風使舵、欺軟怕硬之徒更是主動搭訕、曲意迎奉。
接到信,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哪裡知道,他此時不過是團部一個少尉書記官。身後的勤務兵也是他花了兩塊大洋僱傭的一個省親的同路士兵。像他這種出身,在軍界也就只能做到參謀。帶兵打仗、殺伐決斷的都是保定、雲南、黃埔的正規軍校畢業生。北伐結束後,很多黃埔後期的畢業生都因無法分配而失業。他能夠保住飯碗,完全得益於自幼養成的踏實肯干、寡言少語的良好習慣。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國民政府開始暗暗擴充軍力。他的職位也慢慢升到了上尉參謀。由於部隊調防頻繁,他也一直沒有機會結婚成家。其實他長得還是蠻不錯的,挺拔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只是稍顯瘦弱,書生氣也太濃厚了一些。
事情發生在他二十九歲那年,那時他已經是團長的副官。在一次軍官聚餐會上,突然來了幾位穿西裝的人。經驗告訴他,中間那個人應該是個大人物。果然,他看到團長殷勤地走上前去,主動問候人家。作為副官,他當然要跟在團長的身後。那個大人物只是禮貌性地和團長寒暄了幾句,目光卻一直在他臉上打轉。更沒想到的是,隨後這個人卻問起了他這個小副官的姓名、學歷和籍貫。分別時還主動和他握了握手。這一幕讓在場的很多人都很驚訝,也讓團長的臉色有些難看。
但是沒過幾天,團長的態度突然好得出奇,好像他成了團長,而團長變成了副官。又經過幾天的鋪墊和醞釀,團長終於在一個晚上單獨向他交了底——他要為自己的副官做媒人。
女方他見過,人漂亮,讀過洋學堂,最合他們這些喝飽了洋墨水的文化人的心意。
「知道她的哥哥是誰嗎?」團長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就是上次在軍官宴會上的那位長官啊!」
他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早在宴會結束前他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這個人直到今天依然聲名顯赫,只不過,現在一想到他的名字就覺得堵心。老實說,當時他的心境也是茫然遠多於興奮的。
就這樣,他懵懵懂懂的,在同僚們嫉妒得發紅的目光中訂了婚。父親回了一封信,說這一定是祖宗修下的德,簡直就是攀龍附鳳。他要求兒子萬不能讓媳婦受一點委屈,要對人家溫良恭儉讓……而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他的本性就是一個恬淡、安靜的人,本性使然多於對她家族的敬畏。
她的容貌也算得上是上等了,站在一起也的確讓人們覺得他倆很般配。在喜宴上他喝多了,在氣氛的烘托下他一度興高采烈。
記得每次探家時,母親嘮叨完他的婚事後,總是囑咐說,一旦將來在外面成了親,第二天早上一定要檢查一下床單。落了紅才能證明新娘子的身子是貞潔的。現在想起來,自己當時真的很傻,竟然拿著床單去質問坐在梳妝台前的她。而後面發生的這一幕讓他驚呆了。她把梳子摔到了地上,霍地站起身來,一大串極為骯髒的污言穢語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了過來。她躥到他面前,鮮紅的長指甲差一點插到他的眼睛裡。
「你一個小小的破上尉還敢管起老娘的事情來了。你給我聽好了,惹得老娘有一點不高興,不要說我哥,家裡隨便來一個用人都能捏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娘嫁給你一個窮上尉真是委屈死了。」
他沒有還嘴,默默轉身離開了房間。他忽然發現,他這一生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被欺辱的宿命。幼年被人追打以及看到父母、妹妹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的那種悲涼再次從心底升起,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連奮發圖強的衝動都沒有了。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人家的圈套里,無論怎麼努力都跳不出人家的手心,很可能他一生都不會擁有那樣的能力。
她是一個婊子。不,她連婊子也不如,婊子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生計所迫,而她卻是出於一種病態的本能。在上海期間,她駕著車終日遊盪於各個酒吧、舞會,和她上床的什麼人都有。有時候她醉醺醺地回到家中會向他炫耀她今天睡的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甚至有一次,她說她娘家的花匠都被她搞到了手。
「可我唯一不感興趣的偏偏就是你,我的上尉先生。你的傢伙太小了,哈哈哈哈……」
其實他不再是上尉了,他的軍銜在結婚不久就躥升至了中校。職務也從團部副官調到了軍政部任參謀。然而,升職的原因總令他無地自容。終於有一天,他下了決心去找他的大舅子。那棟大樓的門衛知道他是誰,不用通報就恭敬地為他指明了路徑。但等到了那扇包著皮革的黑色房門前,他還是猶豫了。徘徊了幾分鐘後,他被一個熱情的秘書認了出來。
談話一共進行了十分鐘。他用了兩分鐘就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不敢提離婚,只是請求對方能夠適當地管教一下,老這麼下去畢竟對兩個家庭都沒有好處。
接下來是長達五分鐘的靜默。期間他聽到「啪」的一聲響,原來是對方手中的鉛筆被拇指和中指拗斷了。他看到那個人的面孔上血色漸漸褪去,變得像紙一樣白。
「小妹這個人喜歡開玩笑,不過這件事情我會過問的。」
突然他話鋒一轉:「咦?你現在已經是中校了,升得不慢呀。」
「是的,一個月前升的職。」他乾巴巴地答道,已經感到了不妙。
「做人吶……要知足,要識抬舉,要懂得知恩圖報……」
至今想起來,他都能感到那些話像錐子一樣一下下地攮著他的心。他的恥辱因為這次談話擴大了一倍。
是戰爭拯救了他。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全面打響。三個月的時間裡,他沒有離開過工作崗位一天。為此,他受到了長官的通令嘉獎。
當然,從那天他憤然離開那間房門包著黑皮子的辦公室起,他就再也沒有得到升職。
全線撤退的命令下達之前,軍政部下屬的參謀處、通信處等機要部門就開始後撤了。他給家裡寫了一封信,信中以十萬火急、刻不容緩的語氣要求全家必須即刻啟程趕往南京與他會合。到了南京以後,他又寫了幾封信催促,但始終沒有收到回信。戰爭的局勢發展太快了,很快他又隨部隊撤離南京。
進川的道路上,到處都是一副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的模樣。他真正感觸到,人的生命在這個血腥殘酷的年代裡就像草芥一樣微不足道。人們麻木地走著,對路邊的死屍視而不見,對溝渠里傳來的哀叫求救毫無反應。只有日本飛機呼嘯而來的時刻才會讓他們驚叫著四散逃開。一通掃射過後,大批的中國士兵和逃難的百姓在幾分鐘的時間裡紛紛倒在了地上,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體。
他們乘坐的汽車在半路上就被日本人的航空機槍打壞了。憑著軍政部開具的身份證明,他們幾個參謀搭乘了中央軍某師的運兵卡車。那是一溜長長的車隊,白天隱蔽,夜間才敢全速行駛。為了保存有生力量,各後撤部隊都組織憲兵維持道路交通的暢通。說白了,就是揮舞著棍棒驅趕人群,為車隊清理出道路中間的部分。
那天,車隊停在一個隱蔽的山谷里。他找了一個樹蔭坐下來,剛吃了點東西,就看見幾個憲兵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小夥子直奔樹林深處。犯人眼看著就沒命了,可臉上卻是毫無懼色,像是一條漢子。他攔下了他們問了問。原來將要被槍決的不是軍人,但他為了早日逃到後方,竟敢扒下死屍上的軍衣混到了車上。他說放了算了,大家都是中國人。中國人讓日本鬼子殺的還少嗎?說起來,也是咱們這些軍人沒有保護好老百姓們。
數月之後,在重慶的大街上。一個人突然走到他面前,二話不說,納頭便拜。他扶起來一看,竟然是當初從憲兵槍口救下的那個青年。他說他的大名叫林泉水,也是從上海一路逃過來的。他壓低聲音說,當初來重慶,就是為了投奔表哥。現在他已經找到了,表哥是袍哥會的「五排」。他現在也加入了「禮」字堂。
一番話把他弄得雲里霧裡。
林泉水把他拉到一家酒館,推杯換盞之際,把袍哥會在四川的勢力和內部結構、職責給他眉飛色舞地講了一遍。袍哥會的兄弟都是重義輕生的好漢,為報救命之恩,林泉水願意為他赴湯蹈火。
臨別之際,林泉水說他臉色很不好,問他是不是有不順心的事。他說這陣子公務繁忙、休息不好。林泉水說哥你有事別瞞著我。在四川這個地方,你們這些吃官飯的辦不了的事,沒準我們這些每天在市井裡討生活的倒能對付。
當時的他,是不可能對這位剛剛結識的小弟據實以告的。因為正好相反,他的臉色不好正是因為長官態度強硬地放了他幾天的假,硬逼著他回家休息造成的。
他在重慶有了一個新「家」。
她是跟著她哥哥乘坐私人包機從南京飛抵重慶的,比他提前了一個月到達。她的家族為他們在重慶已經租好了房子——一棟臨街的、獨立的二層民房。
眼下的局面,是全國的士農工商都在打破腦袋擠進大後方——四川。在這個烽火連天的年代,有些東西不是靠金錢就能買得到的。尤其是陪都重慶,一夜之間,保持國家機器得以正常運轉的黨、政、軍、警、司各大機關,各集團軍辦事處、各國使館、各大報社,以及數不勝數的社會名流、富商巨賈、電影明星、大學教授……全部湧進了這座並不很大的山城。
一棟獨立的房子,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簡直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夢,但不過是個噩夢。
他站在街上,遠遠地看著那棟房子鋪滿瓦片的藏青色的屋頂,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一想起那個新婚之夜他就感到羞恥。那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上海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基本沒有什麼話了。他第一次踏進重慶的家門時,她正醉倒在床上。他在外面吃過晚飯才回去的。從床上收拾了一床被褥,他下樓鋪在了幾把拼在一起的椅子上。他知道,互不相干、各過各的也是一種奢望。果然,半夜她醒了,知道他回來了,故意把留聲機開到了最大。
她常常毫無緣由地撲到他面前,開口就是一串惡罵:「你吊著一副死人相給誰看?老娘花你一分錢了?沒有老娘你早就在上海讓日本人打死了……」無論怎樣,他都扭過臉去保持沉默。無論何時,他的目光都不會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鐘,就彷彿她是空氣一般。即使他回到家裡,明顯地感受到另一個男人殘留的氣息,也是如此。這是他保持尊嚴的最後一招。
來了沒過多久,她就適應了重慶的生活。她又搞來了一輛車,每天照舊跳舞、喝酒、找男人。他也相應地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規律。前方的戰事越來越緊張,作戰部門必須保證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於是他申請了夜班。因為白天她通常不在,他可以睡得舒服些,活得自在些。他每天會在早上七點鐘到家。那時,睡在她身邊的男人已經離開了他家,是從後門走的。他估計這樣做,也是為她的家族保住最後一塊遮羞布。
那是1939年秋天的一個夜裡,狂風暴雨蹂躪了這個城市整整一宿。清晨時,他冒著雨回到家,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破爛單衣的小姑娘蜷縮在他家的門洞里。如果不是她喊了他一聲「哥」,他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的女孩就是他的小妹。小妹渾身發抖,額頭燙得厲害。他抱起她瘦弱的身體,攔了一輛黃包車直奔醫院。
「你為什麼不進家呢?」
「她不讓我進。」
「你沒說是我妹妹嗎?」
「我說了,她說你天亮才回來,叫我在外面等。」
「……」
「哥,她是我嫂子嗎?」
「……」
等他進了醫院,徹底傻眼了。不要說病房,連走廊,甚至院子里能避雨的屋檐下都躺滿了撤下來的傷兵。護士告訴他,醫生在做手術,而且所有的醫生通宵都在做手術。護士說完了,就舉著一針麻醉藥跑向一個疼得叫娘的傷兵。他想往樓上闖,幾個負責維持醫院秩序的憲兵攔住了他。中校軍銜在戰時的陪都基本上什麼都不是。他看到走廊上有一部電話機,想到只要撥通她哥哥的電話就有辦法了。他咬著下唇,直到咬出了血都沒有邁出腳步。
這時,有人從身後按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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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先生,我們到了。」
見他醒了,憲兵軍官的手離開了他的肩膀。
譚世寧鑽出了車子,伸了伸懶腰。他面前不是什麼小樹林,而是一棟造型別緻的三層小樓。石井幸雄快步走下階梯和他握了手。
「寺尾機關長讓我轉達他的歉意。時間太緊了,他來不及親自通知你。」
「哪裡哪裡,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上級。石井君,有什麼任務?」
「是這樣,作戰部突然對當年你的一段經歷很感興趣。」
「哦。」
「離開重慶之前,你曾經在達縣的一座療養院里靜養過一段時間。」
譚世寧的心往下一沉,但他的臉上的表情卻是疑惑不解的樣子。
「那座療養院……有什麼價值嗎?」
「誰知道呢,作戰部那些傢伙總是這麼莫名其妙的。」
「是的,小妹病故之後,我的精神瀕臨崩潰。長官特批我到那裡休養了一個月。」
「可以理解啊。那,就請譚君寫一寫吧。機關長覺得這個地方比較安靜。他讓你不要著急,寫得越細越好。」
「請轉告機關長,我一定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石井幸雄走後,譚世寧被帶到他的臨時卧室。坐在沙發上,他把一路上自己的表現徹徹底底地回憶了一遍,應該沒露出什麼不當之處。
毫無疑義,這是一次試探。他很佩服寺尾謙一,果然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看似輕描淡寫的石井一定在觀察著他的反應。他們的目的就是讓他知道,他們在懷疑他的履歷。他不知道軍統南京站那邊出了問題,還是樊陽的騙局被戳穿了。儘管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做了最壞的打算。但當他靜下來,獨處一室的時候,恐懼和不安還是陣陣襲來。自己突然消失後曲國才會不會亂了方寸?還有林泉水,過幾天就應該到南京了吧。顯然,這幾天他不可能和外界聯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