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歸來的夢中人
輪船劃破了水面的平靜,一位富家太太有模有樣地斜倚在欄杆上吹著江風,眼見重慶山城的輪廓逐漸清晰,她輕搖著手中的紗扇,靠上身邊男子的肩頭。在周圍的人看來,這是一對你依我依的夫妻。
「竭子,我們回來了,任務順利完成。」女子說道。
「是啊,終於結束了。」男子摘下禮帽,沖女子笑笑,倘祥在悠閑的晚意中。
山城的黃昏安靜而絢麗,如火似虹的彩霞從水面升起。回想起深人敵營膽戰心驚的日子,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渡船停靠在岸邊,船艙里的人群沸騰了起來,紛紛拖著行李朝岸邊走去。陳淺和吳若男並肩走下甲板,按計劃,軍統局的車會在碼頭接他們。
「你說我們這次回去,局裡會怎麼獎勵我們?你至少也得官升級吧!」吳若男挽上陳淺的手臂,一臉雀躍,滔滔不絕地替陳淺規劃著在軍統局的光輝未來,差點規划到了陳淺當上少將處長的那天。
陳淺心知這些天來他們都太累了,所以他並沒有打斷吳若男的玩笑話,而是微笑傾聽著。然而,從下船開始,陳淺必須打起精神,見到錢胖子沒有返回,謝冬天肯定會揪住這個疑點不放,陳淺要做好準備應付接下來的事。
見到軍統的人在車邊等待,陳淺和吳若男走了過去,卻發現來人準備了兩輛汽車,原來沈白露親自來碼頭接吳若男,她們要同坐一輛先回家去。沈白露一見久別重逢的表妹,喜極而泣,誇張地將吳若男摟緊:「若男,你不知道你這一去呀,我每天擔驚受怕,手帕都弄濕了不知道幾塊。今天多虧謝科長特地提前通知我你回來的消息!」
送沈白露和吳若男離去後,陳淺走向後面的一輛車,司機和隨行的人員看起來都十分面生。就在陳淺的手指握在車把上,想要拉開車門的時候,他陡然停下了腳步。
有哪裡不對。
謝科長?沈白露的話無意中提醒了陳淺,也就是說,謝冬天是故意安排沈白露來接吳若男,以便讓陳淺落單。
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陳淺的目光溜進車窗,注意到了駕駛座前的油表,腦海中飛快計算著,剩下的油量是不夠返回軍統局的,如果他們早就準備好了接陳淺回去,那麼不可能不提前加足汽油。也就是說,這些人根本沒打算接陳淺回去!
後視鏡中一點閃光掠過陳淺眼前,陳淺見到后座的黑暗中隱藏著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的腦袋!
陳淺猛地一拳揮去,打暈了身後的軍統,抬眼一看,猛烈的槍聲猝然爆開,穿過玻璃直衝陳淺而來。陳淺就地一滾,迅速逃走,混進擁擠的人群。遠處吳若男從車窗中探出身子:「陳淺!」淚水從她眼中滾出。
躲藏在朝天門碼頭附近一艘廢棄的漁船上,陳淺戴著斗簽,背對行人,在船艙中用剛抓到的魚煮湯來喝。滾水咕嚕咕嚕,湯色漸漸轉為奶白,陳淺的心跳平息下來,他已經觀察到碼頭上來去的有不少軍統便衣。
現在首先要搞清楚,究竟是誰要殺自己,現在軍統局內是什麼狀況。根據目前的情況推測,陳淺認為是謝冬天想要暗殺他,而如此大張旗鼓,這次暗殺大概受到了關山月甚至是戴老闆的默許。想到這裡,陳淺黯然神傷,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數年來忠心耿耿替戴老闆奔走賣命,竟然落到這麼凄涼的地步。對於居高位者來說,一個竭子又算得了什麼,只不過是爪牙罷了。想起當日靶場上被戴老闆點名的榮光,竟然已經如此模糊了!
夜色降臨,碼頭上只剩稀稀拉拉的行人,樹下一女二男,顯然都是軍統特工,陳淺知道自己一旦被發現,這個女子會假稱是他的妻子,其餘兩人則會偽裝成娘家兄弟,以捉姦名義當眾將陳淺強行帶走。此時見四下無人,三人便卸下了偽裝,朝岸邊走去。陳淺定睛一看,一艘小船靠岸,只見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被推下來,移交給了三個特工帶走。那個胖胖的背影,平時總是樂顛顛地抖動著,今天卻顫顫巍巍,身上布滿了可怕的傷口,但他腳下的步伐卻前所未有地莊重,一步一步彷彿踏在毅然赴死的道路上。陳淺眼眶一熱,即使不用細看,他也知道,那是錢胖子!
陳淺悄悄潛人水中,沿著岸邊疾行。整個身體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漸漸變得麻木。游出一大段路,陳淺終於聽到三人的對話,他們今晚要去興隆飯店。那是謝冬天的勢力範圍,而錢胖子作為叛徒按理應該帶回軍統審訊,這樣看來,謝冬天並沒有掌握決定性的證據,說到底,不過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現在即使是陷阱,陳淺也要冒險去走一遭了。
錢胖子被押送進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卧房,折騰了一番,兩個同伴伸伸懶腰去吃晚飯,只留下一人看守。陳淺查看過四周,並沒有其他人,於是他從窗戶翻進,沿著牆體上的窄台一路移動到房間中,一跳進屋內,只見錢胖子被基住嘴巴綁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
「老錢,我帶你出去!」陳淺急忙朝錢胖子走來。
見到陳淺現身,錢胖子鳴鳴直叫,他發不出聲音,拼了咬破舌頭的勁才將塞嘴布頂出。
「快走!」說完,錢胖子拚命一躍,硬生生將自己連椅子從地上拔了起來,擋在陳淺身前,他肥胖的身軀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靈活。窗外一顆子彈射來,沒人了錢胖子的胸口。
胸口血流如注,錢胖子一摸,艱難地喘著粗氣說道:「打中這裡,沒救了,快走……謝冬天不會放過你!」他拼著最後的力氣摸出一枚共產黨的徽章遞給陳淺,「要是重慶待不下去,到延安去!」陳淺接過那枚帶血的徽章放人懷中,就被錢胖子狠狠推到一旁,來自遠處狙擊手的子彈硬生生打在地板和錢胖子的身上。陳淺很想幫錢胖子合上眼睛,可是他知道狙擊手正在等他露頭。必須立刻離開!此時房門被啪的一聲端開了,陳淺掏出手槍,做好了射擊的準備,卻發現門外的特工已被放倒,此外空無一人。
陳淺端著槍,警惕地走了出去,卻發現特工倒下的身體無意中形成一個箭頭。此時,一隊國民黨士兵跑上樓來,陳淺沿著箭頭所指的方向跑去,藏身進了牆內一扇隱秘的小門後,躲過了追擊。
看來這是有人在幫助他出逃!這個神秘人是誰?陳淺無暇細想,既然他指引自己到這裡,就肯定有下一步安排。摸到身邊的掃帚水桶等物,看來這裡是飯店清潔工用來放置雜物的,小門的門縫上被刺出了細孔,只有當人躲在洞內的黑暗中,才會發現這幾點微弱的光點。陳淺細看,這是一組摩爾斯電碼,寫著:跳窗。情勢危急,只能相信這個向他伸出援手的神秘人了!陳淺打開窗戶一躍而下,一旁的汽車立即啟動,車燈閃爍數下,陳淺會意,拉開門躲到了后座,汽車立刻啟動。陳淺貓著身子,暗中觀察開車的黑衣人,是一個女子。一路飛奔,來到山中的一間廢屋,陳淺才看清救他逃離險地的竟是沈白露!此刻她完全沒有了一貫的嬌態,說道:「蠍子,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陳淺沒有說話,從胸前摸出了錢胖子留給他的徽章,上面的血已經幹了。
「沈白露,你是······和錢胖子一樣的人?」
「沒錯!顧曼麗很關心你,那之後組織上一直在留意你,我受命幫助你,也是因為我知道你和他們不同,你給予了我們潛伏的同志很多幫助。」
「不。」陳淺堅決地搖了搖頭,「是你們幫助了我。現在軍統局是怎麼回事?」
沈白露臉色凝重:「關於回娘家行動的整個詳細過程,謝冬天花了很多力氣追查,還讓手下黃毛調查製作了一份報告。關山月對在大場機場突然出現的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很是在意,懷疑是共產黨。後來錢胖子失蹤,關山月就斷定這其中必定有牽連,按照他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性格,你們三人就必須消失,但礙於吳將軍的面子,若男算是保住了命,現在也被禁足了。」
「我明白了。」陳淺黯然,他摸遍了全身,只有一包皺巴巴的煙,於是他掏出一根煙點燃,將它插在地上。裊裊青煙升起,彷彿是在祭奠亡魂。
沈白露面對這支代替焚香的煙,默默合掌拜了一拜:「老錢是最喜歡講笑話的,我們應該笑著送他才是。」她擠出一個笑容,眼角卻濕了。
「該死的人本來應該是我。重慶已經完全被軍統控制了。沈白露同志,現在的我是否有資格申請到延安去?我想把老錢的遺物送回去。」
沈白露恢復了堅定的目光: 「只要是有志革命的人,延安都會敝開懷抱歡迎。只是,竭子,我希望你能繼續在軍統潛伏,我們得到情報,關山月正在醞釀一項長期計劃—涅槃。主要目的就是在日軍戰敗後調轉槍口打擊中共,具體內容是什麼沒人知道。同時,已經有軍統特工為這項計劃打入了延安內部,他的代號是狸貓。我們需要你找出這個狸貓,弄清楚涅槃計劃的具體內容!」
「好,我現在正式申請加人中國共產黨,執行我的第一個任務!」陳淺毅然說道。
「我會做你的入黨介紹人。」沈白露欣慰地笑了,隨即又收斂了表情,說道: 「只是如何重新回到軍統局,這是個難題。我找到了謝冬天的一點把柄,他這幾年可沒少中飽私囊。」說著沈白露將一份資料交給陳淺。
陳淺接過來看了一遍:「我已經想好了,我要重新回到軍統,堂堂正正地出現。」
「這樣可行嗎?」
「至少目前明面上沒有人有理由動我,只是要重新取得關山月的信任。關山月多疑,精於權術,謝冬天的野心太大,這會威脅到關山月,如果利用這一點,讓關山月重新利用我去和謝冬天互相牽制,事情就還有轉機。」陳淺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為方才暗殺他的三個特工,從行事做派上看並非軍統正式編製人員,而是在社會人員里發展的外圍特工,可見暗殺並非是官方行動,關山月是想以此試探陳淺的能力和忠誠。
「看你的了,我現在得回去了,不然會引起懷疑。」說完,沈白露單手拎起坤包甩到了肩上,倚在門邊最後看了陳淺一眼,然後走進了茫茫夜色中。
羅家灣19號的一間辦公室里,謝冬天正在跳舞,他面帶微笑對著那個幻想中的舞伴,跟著留聲機里華爾茲的旋律,抬手,旋轉,甩頭,一絲不苟。直到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響起,謝冬天才停下腳步,把留聲機的唱片取下,坐回辦公桌前,對著門外提高聲音喊:「come in!」
手下黃毛惴惴不安地推開門,點頭哈腰:「謝處長,陳淺回來了!」
最初的驚訝過後,謝冬天恢復了冷靜,笑得頗有深意:「陳淺,他還敢回來。」看得黃毛心裡直打鼓,誰不知道,年輕得志的謝科長笑著殺人眉都不皺。
陳淺大模大樣走進軍統局的大門,向邱映霞復命。邱映霞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還未開口,便聽陳淺說道:「我要見處座。」
邱映霞如何不知道軍統局的內部鬥爭,但她並不想摻雜其中,只是按命令行事,這也是她最受戴老闆欣賞的一點。陳淺知道邱映霞表面上墨守成規的性格,說道:「我只是想向處座彙報回娘家行動。」
「好,我會報告處座。」邱映霞留下幾個字給陳淺。
陳淺走上樓梯的同時,一臉得意的謝冬天也正快步而下,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卻都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謝冬天猜到陳淺一定是去面見關山月的,他暗暗一笑:「陳淺,這可是你自己往懸崖邊走。」
關山月專心給那幾盆名貴的翡翠蘭澆著水,並不看陳淺,好一會兒,才放下水壺,眼神似乎充滿別樣意味:「恭喜你,竭子,立了大功。」
「處座,這是我的報告。」陳淺不慌不忙地遞上報告。他的敘述滴水不漏,稱機場出現的人是青幫,如何找到青幫,聯繫人、地點、時間,樁樁件件都不差分毫。關於錢胖子的部分,陳淺痛陳自己昨日調查後才得知,他機場無故失蹤是因為賭博欠債,挪用了大筆軍統活動經費,悄悄買好了去美國的船票,乘亂脫逃。除此之外,還有那份關於謝冬天的黑資料,這才是陳淺的真正籌碼。
關山月滿意地合上了報告:「老弟,我完全信任你,只是人心險惡啊,你年輕得志,難免遭人妒忌,我只有未雨綢繆,萬一上面追問下來,我才能為你解釋。整個軍統,我關山月眼中的可用之才,就只有你!」
說罷,關山月將關於謝冬天的那份資料收了起來,卻沒有再追問。陳淺暗想,和自己估計的一樣,關山月真是個老狐狸,現在自己和謝冬天都有把柄在他手上,以後他可以利用自己和謝冬天互相爭鬥,這樣他的處長位置才坐得穩。
陳淺又可以以竭子的名義回到軍統,只是沒人知道他已經不是過去的竭子了。
陳淺走後,關山月起身,看了看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無聲地笑了。謝冬天的野心實在太大了,他不僅想除掉陳淺,或許日後還想扳倒自己,他想一枝獨秀,自己就偏不讓他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