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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瑟瑟戰慄的紫薇老樹

所屬書籍: 牽風記
1 「盧溝橋事變」以來,曹大姐就一直擔任著本村「婦救會」主任,全稱為「婦女抗日救國聯合會」。像割韭菜似的,她一茬又一茬動員村上青年參軍,披紅掛綠把他們送走,因此被區、縣選為「擴軍模範」,出席過太行區「英模大會」(太行山抗日邊區殺敵英雄與勞動模範慶功大會),領回一張獎狀,上面蓋著邊區政府的關防大印。 不知不覺已經是二十大幾奔三十歲去了,再也拖不起了,曹大姐打起了她個人的小九九。回身往韭菜地里一看,新的一茬剛剛冒出土來,過於嫩小,下不去鐮刀。得了!時至今日還講什麼老呀嫩的,曹主任別無他途,只能是走「小弟弟路線」了。 她第一個瞄上的就是曹水兒。曹水兒還夠不上當兵年齡,可是人躥得老高老高,要仰起脖梗看他,還能挑揀出什麼像樣的來?就是他了! 村裡一批又一批青年參軍,臨行前總是匆忙地舉行婚禮,以防有變。曹水兒曾在那些半大小子們的慫恿下去鬧新房,他年少不更事,誤將做伴娘的婦女主任當作新娘,在她身上亂摸一氣,被婦女主任抓破了臉皮,留下一道不明顯的傷痕。不想,最後她竟選擇了這孩子來扮演「小女婿」的角色。 別人走「小弟弟路線」可以,輪到曹大姐走不通了。曹水兒當真是她本家的遠房弟弟,多了一層宗族關係,於是構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不要說正式辦理登記,起了這個心思,就是傷風敗俗辱沒祖宗。但婦救會主任抓住一條,曹水兒是過災年從外鄉人手裡抱來的,並非曹家的骨血,她終於從區上領回了結婚證。 入了洞房,新娘子才明白,難怪人家說,曹大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摘了一個生瓜蛋當寶貝疙瘩。現在她品嘗到了,「生瓜蛋」竟是如此這般地「生」。雖經她多方啟發誘導,對方始終不得要領。女人掄起雙拳在新郎胸脯上嘭嘭嘭擂個不停,止不住號啕大哭。 新郎官懵里懵懂,不知道爆發了什麼重大事變,他手足無措,試探著輕輕喚道:「大姐!」不想大姐呵斥道:「誰是你姐!」曹水兒連忙改口稱:「曹主任!」曹主任更是怒不可遏,三下兩下把新郎官給踹下了炕。 按虛歲算達到了結婚年齡,不也就夠上了入伍年限嗎?無話可說,婦救會主任動員別人「好鐵要打釘,好男要當兵」,怎麼能把自己男人拴在褲腰帶上?只等雞叫三遍,鑼鼓敲打起來,就該歡送新兵上路了。 新娘叫醒了丈夫:「曹水兒!你不要我,也就罷了。你總得親一親我,好歹也算是夫妻一場。」「往哪兒親?」曹水兒怯怯地問。「哪兒都可以,從頭髮到十個腳指頭,我洗得乾乾淨淨的。」恭敬不如遵命,曹水兒學著太行山老農默默無言勤懇耐勞的樣子,憑著一把鶴嘴鋤,鏟倒一簇簇蒿草,掘開板結的原始土層,一面荒坡開墾已畢,連石頭縫裡也不曾遺留一塊生土。 2 曹水兒趕上了抗日戰爭的一個小尾巴,所以他佩戴過早先的18GA臂章(中國國民革命軍第18集團軍)。日本投降,隨即換髮了新臂章,以藍色為底,居中留出一個空白橢圓形,印有「八路」兩個楷體字。至一九四七年三月,掛起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臂章。 臂章背面填寫的是姓名、年齡、性別、民族、籍貫、血型,最後這一項,比前面幾項緊要得多。作戰失血過多,必須「對號入座」,按照你的血型給你輸血,搞錯亂了,反而會斷送傷員性命。我們部隊不可能普遍化驗血型,那實在是太過奢侈,上到總司令朱德,下至新戰士曹水兒,「血型」一欄都空著。 有傳言說,曹水兒一九四八年在大別山作戰中光榮犧牲了。曹水兒的女人曹大姐安安靜靜地聽著,一點不動感情。部隊進入大別山,一直是無後方作戰,打得很苦很苦,所以女人早有這一種心理準備,她甚至自我打趣說:「全國解放幾年了,人總也不照面。還用說嗎,不是『光榮』了,難道還是他在爪哇國當了東床快婿不成!」 先前是說,曹水兒在大別山光榮犧牲了。可後來這個話提不得了,風聞他因為姦汙婦女,被五花大綁執行槍決了。曹水兒的女人聽了,止不住大笑說:「他犯下了一百條罪過我都信,要說是犯在女人身上,忒不靠邊了,一準兒是有誰重了我男人的名字。」 只是那麼亂傳罷了,未經領導證實,所以曹大姐門口照常掛著「軍屬光榮」的牌子。 見到這位元老級的村婦救會主任曹大姐,人們少不了會連聲讚歎,老太太年輕時候別提多麼漂亮!那些妙齡女郎向老人家求教保養秘訣,您用什麼牌子的粉底?您用什麼牌子的面霜?對老人交心說,我到了您這把年紀,如果還能保持您這樣,算我燒高香了。 想以自己身體再現曹大姐的生理奇蹟,倒也不難。首先,你要樂意接受一個純粹是走形式而並非男婚女嫁真正意義上的新婚之夜。雖身為人妻,你要能年復一年苦守空房。否則,已經步入了古稀之年,怎麼還會有那樣黑黝黝的頭髮?皮膚仍會那樣細膩嫩生?胸部依舊會高高隆起? 和曹水兒一起出去的同鄉戰友,有幾個陸陸續續複員回來了。曹大姐第一時間登門拜訪了他們,不但沒有得到一點有用的線索,反惹她心裡很不痛快。這幾個老兵「人品太次郎」,他們當面給了婦救會主任許多廉價的安慰,背過臉去,卻又四處傳播曹水兒花花草草的故事,以致鄰近村莊沸沸揚揚添油加醋地都在講。 姊妹侄嫂們力勸曹大姐改嫁。大姐是我們區、縣這一方的人尖子,從哪一面講都不佔下風頭,為什麼要這樣苦害自己?曹水兒這種無情無義之人,去他娘的!曹大姐悄悄地問道,一個生瓜蛋,轉眼出息大了,成了一個糾纏女人的行家裡手,你們當真相信嗎? 人家取笑她說,虧你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五穀雜糧有趕前的有滯後的,節令不到,稈兒瘋長,躥得老高老高,早悄悄在結穗兒灌漿了。「稻熟一日,麥黃一晌」,趕早了當然不行,錯過了這一晌,飽飽的麥粒兒爆出來,蹦蹦躂躂散落在地上,要收收不起來了,只能由他去了。 大姐推心置腹地說,我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當真有你們講的那些故事,我也認了。「妻子送郎上戰場」,是我心甘情願的,也全當我心甘情願,把人借給那些女人了。天地良心!她們哪裡知道,我是怎麼把人交出去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唱禮完了,時間也到了,剛揭掉蓋頭,我就歡送這個孩子上路了。 老人的心結正在於此。她把自己一生一世,濃縮進了她與曹水兒的新婚禮儀程序中,日月如梭,風華已逝,總還感覺她的洞房花燭之夜是剛剛才被中斷了似的。她懷著無盡的柔情蜜意,朝朝暮暮在期待著,相信她的「小弟弟路線」一定會是有始有終圓圓滿滿的。 這一棵紫薇老樹喲!主幹雖已老朽虛空,「神經纖維」感測依然保持著高度的靈敏性,人手指尖兒在樹皮上輕輕撓幾下痒痒,整個樹冠便隨之受到無法抵禦的震撼,樹葉花朵乃至枝條末梢,都會醉洋洋地瑟瑟戰慄。 3 在騎兵連受訓結束,曹水兒被留在連里,當了一名騎兵通信員。 連長派他到團部送信,特地囑咐他說:「到了門口先要喊報告,讓你進去你進去,不讓你進去你先在外面等一會兒。」到團部門口,曹水兒一本正經地高聲朗誦出了他的報告詞:「報告!讓我進去我進去,不讓我進去我先在外面等一會兒。」 屋內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倒。待來人啪的一個立正站在面前,把他們全都給鎮住了。教導團團長默不作聲,繞著曹水兒轉了一圈,品頭論足地審視著。曹水兒當然也不曾想到,第一次獨立執行任務,便受到了上級首長如此賞識。團長當即命令參謀人員:「通知新兵連,曹水兒同志留在我這裡擔任警衛工作。我只要人,馬匹槍支一律退給他們,空缺的兵員可以自行補充。」 那個年代,軍隊中高級指揮員少不了「四大件」。一、一匹好馬,最好是汗血馬;二、一塊好表,最好是炮兵表;三、一支袖珍小手槍,比如左輪、八音、馬牌擼子、花牌擼子,最好是比利時出品的勃朗寧;四、呱呱叫的一名貼身警衛員。「四大件」中缺著一件,走到哪兒都覺得臉上無光。 警衛員,最重要的是具有犧牲精神,在危急情況下,把自己身體築成最後一個鋼鐵堡壘,絕對保證首長安全。生活上照顧首長,要周到細密,不出任何疏漏。激烈戰鬥中,警衛員隨時隨地都能把熱飯熱菜端到首長面前。正叮叮咣咣打著仗,飯菜是從哪裡弄來的?首長從不問這些,只管狼吞虎咽吃上幾口,把筷子扔到一邊去。 留曹水兒給團長當警衛員,有人持不同意見。這個大頭兵,別的方面先不要求他,結結巴巴的,連句話都講不利落。 團長說:「就是一個啞巴又怎麼樣?我不是要他來當翻譯。」 只是在著裝打扮上,曹水兒必須迅速跟上來,以適應警衛員與眾不同的一整套講究。從統帥部機關,一級一級直到基層部隊,警衛員這一個界別的人完全制式化了,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一般人,帽檐都是出廠的尺寸,警衛員的帽檐個個是加長的,說遮陽效果好,不晃眼。什麼晃眼不晃眼,要的是一道陰影正罩在眉骨以上,足以讓他們神氣活現傲然自得。要把帽檐加長几公分又談何容易?曹水兒要急死了,總算是弄到了一頂長檐的舊軍帽。 士兵腰間那條寬皮帶,是用來佩戴武器的,不允許外加什麼裝飾。而警衛員們,皮帶銅扣一側都加了一道三四寸寬的紅布箍。其實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要的是那麼一點小俏皮。據說,最早是一個警衛員的皮帶斷了,他用鐵絲連接好了,鐵絲暴露著不像樣,用碎紅布頭做成一個箍套上去,問題解決了。到了曹水兒這裡,好好的一條皮帶,生生剪斷了,用鐵絲連接好,再套上一道耀眼的紅箍。 為保證小腿肌肉正常活動,自古及今當兵的都要打綁腿,否則長途行軍堅持不下來。一般來說,一人一副綁帶也就可以了,警衛員則需要兩副,先墊一副在腳腕上,打出來腿直直的,上下一般粗,看上去格外精幹而又壯實有力。 更有甚者如曹水兒,他用三副綁帶,打出來下面粗上面細。而以曹水兒的個頭,配置上這樣的腿形,愈發顯出他是那麼挺拔魁梧。一般是在小腿外側摺疊出一行「人」字,而曹水兒可以並行摺疊出兩排「人」字,叫作「雙人字式」,誰見著都要投以羨慕的眼光。 通常,首長警衛員的裝備是「一長一短」,一長是指一條小馬槍,一短是指駁殼槍。曹水兒則是「一長兩短」,槍背帶從兩肩下披,在胸前十字交叉,兩把德國毛瑟兵工廠出品的駁殼槍分置於胯骨兩側——俗稱「二十響」。槍把上一條蠶絲繩,作戰時把槍掛在脖頸上,以防脫手。平時便是一個漂亮的槍穗兒,左右兩邊擺來擺去,很夠「派」的。 曹水兒在騎兵訓練隊受訓,乘騎、射擊、馬刀、救護樣樣名列前茅。又以手槍最突出,每次考核,都要獎給他十發子彈,全都作為「體己」積存了下來。更何況曹水兒是「一長兩短」,一個單兵的火力配備,足以抵擋密集衝鋒的敵軍。 當然,一名警衛員,個人形象也必須達到標準線以上,起碼能帶得出去才好,不可讓首長有失虎威,也不可讓首長顯得刻板老氣。無論走到哪裡,一下看到某某首長的貼身警衛,眼前一亮,真箇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4 獨立第九旅召開年終作戰總結會,會間休息,旅、團老總們拿出自己的袖珍手槍相互觀賞。比來比去,旅參謀長齊競的一支勃朗寧M1906最搶眼,並且是最後一版改進型的,達到了盡善盡美、登峰造極的地步,那些雜七雜八的牌子懶得再看了。 M1906比一包香煙略大,宜於隱蔽,在衣服口袋內便可以向對方「請安問好」,所以又叫作「對面笑」。隱姓埋名將自己畢生奉獻給諜報戰的男英女傑們,在千鈞一髮之際,往往就仰仗於M1906所能發出的幾聲「冷笑」了。 改進型的M1906,鍍了貴金屬,墨黑中透出藍色光輝,槍身刻有細密的幾何圖案,握把不是通常採用的膠木,而是象牙。與其說是一件微型自動武器,不如說是一種工藝品、一種奢侈品,在舊時代深受上流社會淑女們的青睞。袖珍勃朗寧的悲哀正在於此,一旦落入太太小姐們之手,便淪為一隻不會拉屎撒尿的小狗小貓了。 教導團團長一把抓過齊競的勃朗寧,隱藏於背後說:「『五號』,借我玩幾天?不放心,我立字據給你。」 齊競大笑說:「我們倆是誰跟誰,拿去,玩膩了還給我就是。」 會議結束,大家握手道別,「五號」當面告知教導團團長:「確定曹水兒同志留在旅司令部,擔任警衛工作。我只要人,馬匹槍支一律退給你們,空缺兵員可以自行補充。」 教導團團長這才恍然大悟,齊競平時輕易不敢拿出他的M1906,今天忽然如此大方,難怪難怪!事已至此,有什麼話都不好張口了。人家不做這樣平等交換的友好表示,而是公事公辦,直接讓軍務處下個通知,你不也得乖乖地留下曹水兒嗎? 編製兩名衛士,已經滿額了。經上級批准,又給齊競加配了一名騎兵通信員。他毫不掩飾地放言:「曹水兒不分配給我,跟了哪一位,都委屈了人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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