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憤怒的表現
憤怒的表現
在等待下一次面談的一周里,蛤蟆琢磨著自己的憤怒情緒。想了很久,他發現自己的憤怒是和內疚感連在一起的。他成年後,最愛對他發火的人除了父親,就是獾了。又高又壯的獾,很多年前就想阻止蛤蟆沉迷汽車,還把蛤蟆聲色俱厲地訓了一頓,讓蛤蟆當場悔恨落淚,發誓要改過自新。可這又幫了蛤蟆多少呢?蛤蟆此時突然明白過來,耀永遠都成不了諮詢師。就和所有憤怒的人一樣,獾從來不會傾聽別人,只想擺出一副教導者的樣子,批評人家的短處。
蛤蟆由此想到了和貓有關的一件事兒,那個情形歷歷在目,他再一次細細地回顧著。那是幾年前,因為遭遇了一兩次嚴重的車禍,蛤蟆正覺得難受呢。突然有一天,獾帶著河鼠和鼴鼠來到蛤蟆莊園,非要他改一改自己的德行,別再為汽車著迷發瘋了。
蛤蟆記得獐把他帶進了莊園的吸煙室,狠狠地對他進行了一番道德譴責,逼得他痛哭流涕地懺悔。訓話結束後,走出那間屋子,嚴厲的獾變回了和顏悅色的慈父模樣,這讓天生有股韌勁的蛤蟆又恢復了本性。
當時獾要求蛤蟆向河鼠和鼴鼠悔過,公開承認錯誤,這個要求當然被蛤蟆拒絕了。他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說的每一個字。
「不,我沒什麼可抱歉的,我乾的事兒一點兒都不蠢,相反,我覺得光榮極了!」獾聽到這話又驚又氣,蛤蟆還煩躁地加了一句:「噢,對啊,在剛才那間屋子裡,我什麼都說得出口!」
事實的確如此。現在,蛤蟆意識到那時在獾面前的懺悔只是表象,其實他是在防禦獲對他的攻擊。不是發自內心的東西,就不能帶來真正的改變。
「不過,又回到這個問題了。生氣的總是別人,而不是我,這是為什麼呢?」
終於,諮詢的日子又到了,蛤蟆再次坐到蒼鷺諮詢室里,與諮詢師面對面。
「早上好,蛤蟆。你今天精神怎麼樣?」蒼鷺先開口問道。
「我覺得比之前開心一點兒了,睡眠好些了,而且多了一些做事情的興趣。比方說,我現在又開始每天看報紙了,還真的能看得進去。以前我一度連翻都不願意翻的。」蛤蟆答道。
「非常好。那麼在我們的情緒溫度計上,你覺得自己現在在哪個位置?」蒼鷺翻動著沙沙作響的掛紙,找到了第一次面談時畫的那個圖,就是一條垂直線,線的最下端為0,最頂端為10。
「我覺得我在5或6的位置吧。」蛤蟆說。
「你看到初次面談時你的情緒了嗎?」蒼鷺邊問,邊指向幾周前蛤蟆在圖上做了標記的地方,在1和2的刻度中間。兩人停了一下,對視了一眼。這一次沉默讓蛤蟆感覺到的是善意。
終於,蛤蟆開口說:「蒼鷺,我可以為這次面談設定議題嗎?」
「當然可以。你這麼做我會很高興。」蒼鷺說,「不過其實呢,諮詢的議題一直都是由你來設定的。每一次面談中,我都在幫助你探索一些問題,這些問題能讓你最大限度地去學習和覺察。如果你能自己找到這樣的問題,說明我們真的在進步。」
「我想分析一下我的憤怒,」蛤蟆說,「更準確地說,是我缺少的憤怒。上一次面談我們說到,我改變了自己的行為來應付嚴苛的父母,你把這個叫作『順從行為』。」
「是的,我記得,」蒼鷺說,「還在掛紙板上。「他翻到了寫著標題」順從行為「的那一頁,標題下面寫著」同意「」取悅「」道歉「和」依賴「。
「我說過,你用這些行為來抵禦父母的憤怒和攻擊。你的問題是什麼,蛤蟆?」
「問題很簡單,可我就是想不出答案。我為什麼不會生氣?就是這麼個問題。」
「你從沒生過氣嗎?」蒼鷺問。
「呃,沒像曜這麼發怒過。他生氣時一臉嚴厲,嗓門很大很兇,還用手指著你罵。我跟你說,他真的能把我嚇死!」
「你從來沒像他那樣過?」蒼鷺問。
蛤蟆認真地想了想說:「我想我有過一次。那次是野樹林的一群黃鼠狼把我的家給佔了,我和朋友們跟他們打了一仗。我氣得呀,直喊著『殺呀』,就朝那隻領頭的黃鼠狼沖了過去。我打得他屁滾尿流,把他趕了出去,他的同夥也都嚇跑了。可這是特殊情況。仗一打完我就累倒了,第二天午飯時間才從床上爬起來。那次發火不是我的本性,我並不是個真正的鬥士。不過我得說,對那晚的表現我很自豪,應該說是引以為榮。」
「你完全有理由這麼想,」蒼鷺由衷地說道,「但我還是不明白困擾你的到底是什麼。蛤蟆,你能更準確地說出你的問題嗎?」
「好。前幾次面談你說,憤怒是一種基本情感,我很同意。我記得你把基本情感比作畫家調色板上的三原色,所以我的問題是:既然憤怒是塑造我的行為的基本要素,那我為什麼不會生氣呢?」
「這真的是個非常好的問題,蛤蟆。不過,就像所有好問題一樣,答案會讓你產生痛苦的自我覺察。你做好了解的準備了嗎?」
蛤蟆堅定地看著蒼鷺說:「我已經走到這麼遠了,不能在這裡打住。」
「好的。雖然你的提問全部同感受和情感有關,但最好的方法還是用我們的頭腦和理性來思考。我們從這裡開始,想像一下這個情景:你被兩個仁慈的獨裁者給俘虜了,他們完全掌控了你,同時,又對你倍加關心照顧。你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可能我對他們的感受會很複雜。」蛤蟆說。
「正是這樣!而這就是你小時候所體驗到的。這樣仁慈的獨裁者,也就是你的父母,顯然佔了上風,而你又完全依賴著他們,你怎麼能對他們生氣呢?何況你還愛著他們。」
蛤蟆一動不動,沉思後說道:「的確像是個兩難處境。不過,如果我的憤怒真的遇到了我父母絕對的權力,會發生什麼呢?」
「在我看來,只存在一種可能的答案。」
「是什麼呢?」蛤蟆問。
「你得學習如何不帶攻擊性地發火。」
蛤蟆立刻回應道:「這是不可能的,憤怒一定是有攻擊性的,這是憤怒的定義啊。也許答案更可能是這樣:我學會了完全壓抑我的憤怒?」
「我對這個答案感到懷疑。」蒼鷺回答,「憤怒是我們行為的必要組成部分,不可能完全壓抑下去。我們換一個比喻,這次用科學來打比方。想像一個煤氣罐開始發燙,壓力越來越大,有爆炸的危險,怎樣可以迅速減壓?」
「很明顯,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儘可能把閥門開到最大,讓氣體能以最大強度噴射出來。」
「是這樣的,這也是有些人應對憤怒的方式。他們像噴射氣體一樣,瞄準一個選定的目標釋放憤怒,然後再恢復常態。可是,他們忘記或者故意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樣的方式會造成傷害,還會對人際關係造成不利。」
「所以正像我之前說的,憤怒確實是有攻擊性的吧?」蛤蟆著急地問,不想放棄他的觀點。
「對,在這個例子里的確如此,這也是我想舉例說明的。現在想一想另一個問題。還是剛才的例子,煤氣罐發熱後,內部壓力也變大了,有沒有別的不那麼劇烈的辦法來減壓?」
「我想,如果要更小心一點兒的話,你就慢慢打開閥門好了,這樣就能讓氣體在一段時間裡慢慢滲漏出來。這是不是你想說的?」
「確實如此。蛤蟆,發現了嗎,你快找到答案了!你和其他很多人學到的,就是如何不帶攻擊性地發火。你採取的方法就是用緩和的方式來釋放憤怒,讓別人幾乎覺察不到,這樣就不會讓任何人不安。」
「可要怎麼做呢?」蛤蟆哀怨地問,「我不記得我這麼做過啊。」
「你還記得自己撒潑耍性子的時候嗎?」蒼鷺問。
「什麼,這真的是憤怒嗎?因為撒潑毫無意義,什麼都幹不成啊。」蛤蟆驚訝地叫道。
「親愛的蛤蟆,」蒼鷺耐心地說,「關鍵就在這裡。撒潑正是表達憤怒的一種幼稚的方式。就像孩子聽到大人說『不行,你不能這樣!』這讓孩子非渚憤怒,同時又感到無助,因為對那個讓他生氣的大人,孩子沒法用暴力或者帶有攻擊性的行為去回應,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倒在地,又踢又叫。而當成年人也這麼乾的時候,我們會說他在』無理取鬧』。」
「唔,我想我大概也無理取鬧過幾回。但不是最近的事兒了。」蛤蟆接著說,「你說過不帶攻擊性地釋放憤怒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可是撒潑也持續不了多久啊!」
「是這樣,不過有些方式可以持續很久,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
「比方說呢?」蛤蟆問。
「比方說慪氣呢?」
「慪氣?我從沒覺得這是發怒的一種方式。」
「我認為它是。」蒼鷺說,「慪氣的人是總綳著臉、陰沉沉的樣子,而且安靜得很反常。蛤蟆,在我看來,』適應型兒童』的所有行為里,愜氣是最能說明怎樣用時間來稀釋憤怒的例子。通常這是孩子在權威之下無法隨心所欲才做出的反應。成年人或許會因為輸掉一場權力鬥爭而生悶氣,也是同樣道理。說白了,慪氣是輸家在對強大的贏家做出反應。
「這個行為完成了我們剛才討論的,所謂通過逐步少量降壓來降低憤怒的強度,這樣攻擊性肯定也就減弱了。」
兩人隨之沉默良久,各自陷入沉思。蛤蟆開始越來越強烈地覺察到,他的許多行為都源自「適應型兒童」的自己。蒼鷺則試圖搞懂蛤蟆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這些問題,同時自問,作為諮詢師,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
最終,蛤蟆先開口問:「孩子學習憤怒,還有沒有別的方式?」
「肯定有上百種了。」蒼鷺回答,「你想,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適應各自童年的特定情形,所以就產生了各種行為模式,關聯著各種情感和情緒,就像馬賽克的色彩一樣繁多複雜。」
「我可以問一下你究竟是怎麼分析這些行為的嗎?」蛤蟆問道。
「當然可以。我畫一張圖你就知道了。」蒼鷺回答。
蒼鷺繼續說道:「當然,這個圖的關鍵在於,我知道你也開始認識到了,就是所有這些行為策略實際上都是從我們童年發展而來的防禦機制,用來保護我們免於受到危害。這危害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也可能是想像出來的。當成年人慪氣、撒潑、鬱悶或是厭煩的時候,我們會想他們究竟是行為不當,還是在無意識或無法控制地重演童年的行為模式。」
「好吧,那又是多大點兒錯呢?」蛤蟆感覺被蒼鷺戳中了痛點,沒好氣地問,「誰都有幼稚的時候,不是嗎?」
「在道德層面上,是沒有』錯』。心理分析不做道德評判。但這類行為會導致兩個後果,都是負面的。第一個就是會被人嘲笑。看到一個成年人撒潑慪氣是件蠻好笑的事情,但也讓人尷尬。而更嚴重的後果是,這類行為告訴別人,這人是個失敗者。」
「這麼說讓我感覺很糟糕。討論了這麼久,結果就是我發現自己大半輩子都很愚蠢。我能做點兒什麼呢,蒼鷺?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當一個成年人?」蛤蟆問。
「等到下一次面談怎麼樣?」蒼鷺說著,便面帶微笑地將蛤蟆送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