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考場案又加行宮案 和尚奸怎比親貴奸
卻說第二天一早,高士奇冒雨進宮來見皇上,奉詔讓他到養心殿進見。此刻,康熙的心情很好,除了收復台灣這件大事之外,河工上的進度也很快。今天,他和蘇麻喇姑在一起演算數學,十分順利,又聽蘇麻喇姑說,已經晉陞為貴妃的阿秀懷孕了,他就要有第十三個兒子了。這麼多的喜事連在一起,他能不高興嗎?
高士奇叩見之後,又向阿秀和蘇麻喇姑施禮。康熙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了河工上的事。談河工,當然要說花錢。康熙對靳輔、陳潢他們提出的以河養河的方案十分讚賞:「唉,錢這東西真好,人人見了人人愛呀。哈哈……」
高士奇連忙上來湊趣:「主子說得一點不錯,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不過世上不愛錢的也有的是。前明四川有個老舉人,家裡窮得叮噹兒響,以教書為生。崇幀年間天下大亂,老舉人的房子被兵大爺燒掉,兵過之後翻修時才發現,那房子下頭競埋著十二壇黃金!」說著,掃了一眼眾人。聽高士奇突然說到故事來,康熙來了興緻,阿秀和蘇麻喇姑已是聽得入了神。
高士奇瞟了一眼皇上,接著說下去:「那不是沒主的錢,上頭有張獻忠的封條。老先生看了,說這是不義之財,咱們不能用!命家人原裝封住,又埋了進去。」
蘇麻喇姑想了想,說道:「想是怕兵荒馬亂樹大招風?」
「大師說得一點不錯,他們家人也是這麼想。但我大清定鼎,天下太平之後,老爺子還是不讓花這筆錢,家裡窮得叮噹兒響,也沒動過一文。一直到了順治十三年,四川大旱,糧食不收,一時就餓倒了千百人。雖有朝廷賑濟放糧,無奈百姓手中無錢,還是救不了急。這個時候,老爺子才讓人將金子起出來,全換了糧食,散發給了窮人。聖上,這個人豈不是個不愛錢的真君子。烈丈夫?」高士奇說完,舒了一口氣,瞥了一眼康熙。
康熙被深深打動了,這件事他登極那年問曾聽太監們閑磕牙兒說過,一直以為是民間傳說,並不可信,不料竟真有其人實有其事!他坐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著:「唉!三代之下,這樣的人少見了,可惜朕不得瞻仰此人風采!」
高士奇突然說道:「此人就是張朝音!此刻與他的兒子張伯年正被囚在獄神廟!兒子清廉一世,由於得罪上憲大令,將被推上斷頭台。可惜的是,老父已是垂暮之年,一生救人無數,身受巨案株連,卻要萬里充軍,豈不令人傷神!」
如此乍然一轉,切入正題,不但阿秀和蘇麻喇姑猝不及防,連康熙也是愣了。養心殿里一片死寂。過了好大一會,康熙才格格一笑,問道:
「如此看來,你是剛從刑部里來?」
「是,奴才昨夜和李光地一同去過刑部。」
「嗯,還有李光地?你們聯名寫了摺子?拿來朕看!」高士奇這才從袖子中小心翼翼抽出奏摺,默默捧給康熙。康熙只瀏覽了一眼,又問:「部議如何處置張伯年?」
高士奇見康熙氣色不善,忙跪了下去答道:「回萬歲爺的話——絞!」
康熙早已是勃然變色,冷冷笑道:「准奏!好你個高士奇!膽敢在朕的面前耍花招!我問你,從哪裡翻出來這個『故事』,繞這麼大彎子來,還生怕自己面子不夠,又拉上一個李光地!好啊,你可真能耐啊!告訴你,朕不是漢武帝,你這套小把戲在朕的面前玩不轉!」
阿秀見康熙臉漲得通紅,忙走過來要勸,康熙卻一揮手道:「朕早說過,國家大事你不能插口!退下!」阿秀登時面紅過耳,訕訕退至一旁。蘇麻喇姑一把扯了她,二人一蹲身便退了出去。康熙幾步跨至殿口,厲聲命道:「傳旨刑部,將張伯年的父親即刻押送柳條邊——命張伯年進來聽朕發落!」轉過來又對高士奇道:「高士奇呀高士奇,朕待你何等恩厚,你這樣的對朕實在令人寒心!」
高士奇驚得通身汗流,伏地叩頭不止:「萬歲的責備一點不錯,但奴才所言也句句是實。張伯年確實是個清官,奴才焉敢喪心病狂謊言欺主?」
康熙斷喝一聲,「住口!朕問你,你為他辯護,受了多少銀子?」
事已至此,高士奇一橫心,昂起頭朗聲說道:「奴才從不要人家錢財,與張某素昧生平,更不受他的禮!奴才今日求見,也為進諫主上。主上南巡乃宏圖遠謀,非一般臣子所能知曉。即令有什麼難聽話,也應一笑置之,如此大事,應下明詔。各地方官不得藉機取聖悅上,擅修行宮!」
「哦?如此說來,你對朕南巡尚有異議?」
「奴才沒說主上不當南巡!」
「高士奇,你可知道,大舜也南巡過!」
「是。但,大舜南巡,並沒有在蒼悟大造行宮!」
「好……你頂得好啊!張伯年提到了嗎?」穆子煦一躬身答道:「皇上,張伯年提到,在外頭候著。」康熙厭惡地擺了擺手,說道:「叫他在雨地里先跪著——」一言未了,康熙忽然頓住了。垂花門外突然傳來號啕痛哭的聲音。守門侍衛武丹大踏步進來,打千兒說道:「張伯年叩頭痛哭,求見主子,願一言而死……」康熙怔了一下,冷冷說道:「好吧,叫他進來!」
張伯年由於在刑訊中受傷過重,已不能走路,只能雙手托地膝行而入。寒冷的雨水浸透了他身上的黑布袍子,一寸多長的白髮沾滿了水珠,掛在前額上,他跪在階下,全身一陣陣地瑟瑟發抖。康熙冷笑一聲問道:
「張伯年,你號哭請見,有什麼話要說?」
張伯年沒有半點恐懼之色,大聲回道:「罪臣想知道皇上給我何種處置。」
「絞立決。你是方面大員,熟知國典,當然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張伯年叩一個頭:「臣知道,但絞決並非極刑。請皇上處臣以凌遲,臣誓不皺眉!」
「什麼?什麼?」
「臣願凌遲處死,但求皇上一件事——臣父已年過八十,求皇上赦免他充軍之苦——臣縱死也可瞑目了……」張伯年的聲音哽咽了。康熙哼了一聲:「他跟著你作盡了威福,享了那麼多民脂民膏,走幾步路消消食又有何妨?」
「求萬歲洞鑒,臣父從不曾取用民間半絲半縷……」
「嗯?照你這麼說,那麼多人上至台輔、欽差,下至黎民百姓,都是在誣告你了!」
「臣懂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萬歲怎樣處置,臣毫無怨言,死無所憾。但求萬歲念臣效力多年的份上,可憐我家被抄,只查出了五兩銀子,萬里充軍,老父何能堪受……」
「什麼,你說什麼?五兩!」康熙彷彿在曠野中乍聞驚雷,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的嘴唇抖了兩下,茫然地回顧高士奇問道:「朕……朕怎麼沒見抄家的清……清單?高、高士奇,張伯年說的可是真……真的?」
此刻的高士奇說不清自己心裡是悲是喜還是愧,一口苦水泛上來,竟答不出話來,只將頭重重叩了兩下,從懷中抽出那份謄好的清單捧給康熙。康熙接過來看著,臉色越加蒼白陰沉。那張輕飄飄的抄家清單上只有寥寥幾行字:
張伯年抄家清單
租賃住房兩間:租金納至康熙二十五年,現交原房主領回,退余金一兩五錢;鍋碗盆構炊具等雜物折銀三錢;鋪蓋舊衣等折銀二錢;竹涼轎一乘折銀一兩五錢;另有青錢兩串五十文。
這麼一小片紙大小了,因為夾在刑部呈進來的一尺多厚卷宗里,康熙皇上沒發現,此刻讀了不由得康熙滿眼淚花,紙上的字也變得看不清了,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扶起這個罪臣,忽然覺得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又停住了,擺擺手吩咐穆子煦道:「快,攙……攙他起來……」
張伯年被攙起來,因在獄中受盡了刑杖折磨,還在發著熱,他的渾身都在顫抖,身上的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康熙坐回椅上,方緩聲問道:「你收鹽商還有龍江關的銀子,怎麼都不在清單上?」
張伯年已平靜了許多,忙跪下叩頭道:「回聖上,鹽商販私,國法不容。江寧鹽道夏器通受賄不查,臣越俎代庖曾查封過三千兩。龍江關的周用中通同鹽道,受賄銀一萬兩,被臣查實截留。當泗洲和直隸州遭了水災之時,總督阿山作保把這一萬三千兩銀子,借用救災。後來阿山調走,銀子卻一直沒有歸還。查封臣的官署時,不知何故,這張借條居然不見了,臣有口難辯……」
「哦?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具實參奏夏器通和周用中呢?」
「回皇上話。臣秩在三品,系署理巡撫,臣的奏摺按例應由總督府代呈。這些奏摺,是否呈送御覽,臣至今不得而知。」
康熙心中猛然一涼,暗暗叫了一聲:「啊?!葛禮!」
再沒有比這更使康熙震驚的了。他不明白,這麼大的事,葛禮為什麼竟敢匿而不報,而索額圖和明珠又為什麼一點口風都不透,難道他們……康熙不敢往下想了,他接著又問:「南市樓是怎麼回事?」
「聖上,此事臣確有失察之罪。江南民情不好,必須時時刻刻以聖上教諭訓誨士子——但並非改建舊妓院南市樓,而是在早已破敗,夷為瓦礫的南市樓舊址新建了一座聖諭館——因臣初到南京,只圖少花銀子,未能詳察前情……」
「那麼,朕派欽差前往會審,你既然有冤,這些事他們可以代你奏陳,你又為什麼不向他們當面講清呢?」
「回聖上,臣自獲罪以來,從沒有見過什麼欽差大人。每次審訊都由總督府司官代傳問話。因此臣的父親才讓臣拚死熬刑,留得一命進京。如果上天有眼,或許可以面見聖上說出此案的實情。所以臣被解到刑部之後,立刻翻供,抵死不認一罪,以求得見聖主,求皇上洞鑒臣之苦衷。」
一聽說張伯年拚命熬刑,康熙想起自己曾當面囑咐伊桑阿,對這場轟動江南和全國的考場舞弊大員的所有犯官都要證據確鑿,不得動刑的,怎麼會有張伯年熬刑的事?他不禁感到異常吃驚,忙問道:「你說的是實話,果然有刑訊的事?」
張伯年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得罪了索、明兩大權相,鬧得一群人勾起手來要置自己於死地!思念至此,不禁傷情,心中一陣悲酸,嗚咽著說道:「請……主上……驗……驗傷……」
康熙沒有起身,他已經氣得怒不可遏。張伯年裸露的項上和臂上有條條血痕,還有被夾傷了至今無法走路的腿,這已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還要驗嗎?他咬著牙獰笑道:「好哇,好奴才,好欽差,好總督!」說罷,霍的跳起身來,向壁上摘下一柄寶劍,大喝一聲:「武丹何在?」
武丹聽見,高聲答應一聲,大踏步進來,雙手一拱問道:「主子有什麼旨意?」
「你持此劍火速赴江南,即刻鎖拿欽差伊桑阿、總督葛禮這伙男女,敢不奉詔者,就地正法!」
「扎!」
武丹接劍回身便走。張伯年卻膝行幾步,抱住了康熙雙腿,懇求說:「萬歲息怒——萬歲輕信別人誣告,要殺臣,今天又聽臣一言,再興大獄,這樣反反覆復,不是大草率了嗎?」
康熙眼中一亮:「嗯?好!張伯年,你果然有封疆大吏之海量!武丹,騎快馬至刑部傳旨:赦回張伯年的老父——朕還想見見這位賢名遠播的老先生呢!」此言一出,張伯年再也忍不住,竟自掩面失聲痛哭。在一旁的高士奇驚定思痛,也很傷心。只有康熙又問道:「伯年,你為何不許在龍潭修造行宮,是風水不好嗎?」
「此事萬歲不問,臣也要奏。南京龍潭地近莫愁湖,景緻雖佳,卻不易關防。幾處行宮靠在一起,駐防旗營又遠在數十里之外,萬一有什麼意外,難以策應護駕。聖上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臣職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哦,是這樣——」
「聖上,如今天下剛剛平定,近年來風聞假朱三太子潛入江南。幾任知府曾下令緝拿,可是剛有點頭緒又都被撤差調任。此事撲朔迷離,耐人尋味。臣無實據在手,不敢妄言。但既然元兇未獲,甚堪憂慮啊!」張伯年心裡很清楚,他自己這次倒這麼大的霉,壓根說原因正在於此。他很懷疑楊起隆就窩在葛禮的總督府,但如今正與葛禮打官司,說出來便成了挾嫌報復。此刻,他見康熙聽得認真,便接著說:「……譬如龍潭湖近處有一座寺院,近年來突然香火大盛,遊人如雲,混雜不堪。前年去年兩年內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圓寂。今年臣在獄中,不知如何。這也屬可疑之處!皇上又喜歡微服出遊,挨著這等地方,怎麼叫人放心?」
康熙想了想,笑道:「啊!這和尚也算修行到家了,示期坐化?說哪天死就哪天死,而且是兩年四個,這不成了兒戲了嗎?這事,你查過了沒有?」
「臣哪裡來得及!造行宮、修書院的事還沒完結就遭了御案……只去那寺院里察看過一次,就解任下獄了。」
康熙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內中必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機密,便不再問了。笑著說:「張伯年,今天讓你受驚了。有些事以後慢慢再說——你不到五兩銀的家當還叫抄了,也太過於貧寒了。來人,拿三百兩銀子賞張伯年!」
康熙站在階下,命人抬轎進來將張伯年送出去,又命高士奇將張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治療休息。他自己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