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文和武共率八旗將 君與臣同贊細柳營
一聽說康熙皇上要御駕親征岳陽,熊賜履、明珠等都大吃一驚。索額圖忙走上幾步,來到皇上跟前叩頭說道:「臣以為不可!京師重地,萬歲切不可遠離。吳三桂要劃江而治,顯然胸無大志。主上輕出,萬一稍有失利,反而啟動他北進中原之心。豈非——」
「你住口!朕寧為戰死皇帝,不為偏安之主!」
明珠聽了,忙進前說道:「萬歲親征乃萬萬不得已之舉。今耿精忠已就範,尚之信與吳三桂各懷異志,賊勢江河日下,並不須主上親征。」
康熙見他們都來勸阻,更是不高興,還要發火,熊賜履卻一反往日的沉穩,激動地說:「萬歲所見至聖至明。臣以為,吳三桂已是強彎之末。雙方久戰不下,此時萬歲親征,必將大長我軍士氣。依臣之見,主上親征,是一舉成功之道!」
正在爭議,何桂柱淋得水雞兒般進來,捧上一封火漆文書,說道:「皇上,古北口方才遞進來的緊急軍情。因萬歲有特旨隨到隨送,所以連夜趕來……。」
「好,察哈爾一定是發來援兵了!」康熙一邊拆封,一邊笑道,「朕就先帶著這三千鐵騎,親臨江南。吳三桂——啊?」康熙突然停住不說了,他揉了揉眼睛把奏摺又連看兩遍,拿信的手輕輕抖了起來。失神地退回榻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
上書房立刻安靜下來,只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明珠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萬歲,這……?」
「察哈爾王子叛變了,已經將尼布爾囚禁。他乘我京師空虛,帶了一萬騎兵,竟要來偷襲!好……都叛了……叛吧!」
幾個大臣像挨了悶棍以的,都懵了。圖海心裡狂跳不止,此時北京其實已是空城,這近在咫尺的兵變如何應付呢,就在這時,周培公突然叩頭說道:「萬歲,臣已想好對策,容臣啟奏!」
「講……講來!」
「察哈爾王子之變雖近,乃是癬芥之疾。目下湖南戰局膠著,臣以為也不必勞動聖駕。」
周培公的鎮靜使眾大臣個個吃驚。康熙勃然大怒,「混帳!你就是讓朕聽你這幾句空話嗎?」
周培公伏地叩頭,又朗聲說道:「萬歲,容臣奏完。我軍與吳三桂在岳州打紅了眼,臣以為都忽略了平涼的王輔臣!」
「嗯」康熙身子猛地向前一探,」說下去!」
「是,吳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並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王輔臣牽制我方的兵力!倘若他此時醒悟過來,派能征慣戰的將軍率領一旅精兵由四川入陝甘,與王輔臣會兵東下,騷擾我們的後方,那麼,湖南的局勢便岌岌可危了。但是如果我們先走一步,消除甘陝危機,然後全力對付衡、岳的敵軍,吳三桂必將聞風、喪膽,全軍崩潰。」
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康熙不禁點頭,但他馬上又想起眼下山陝甘的兵力只能勉強與王輔臣周旋,察哈爾叛兵又要襲擊京師,哪來的兵力去增援西路呢?
康熙低頭嘆了一口氣,說道:「周培公,你言之有理。朕……方才急得有些失態了,但這事應該如何辦呢?」
「臣請萬歲降御旨一道,將在京諸王、貝勒、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數征來,立時可得精兵三萬。由圖海統領,微臣輔佐,半月之內,若不能掃平察哈爾之變,請皇上治臣欺君之罪!」
圖海聽著聽著,臉上放出光來。他一直因無兵可帶而不能出征在懊喪,聽周培公出此絕招,心中大喜,忙連連叩頭說:」臣也願立軍令狀!」
康熙躍然而起,繞著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說話,見周培公面現猶豫之色。吞吞吐吐地說「只是……」康熙便急忙問道:「快說,只是什麼?」
「諸王府家丁家奴原都是八旗精銳,就是那些晚輩旗奴,也都個個驍勇異常。打仗是好樣的,只怕依勢作威作福慣了……」
「哈哈哈,你是怕他們不服?好,有朕來作主,李德全,天子劍侍候!」
李德全早聽得明白,快步進來,取出一柄系著明黃流蘇的寶劍,雙手捧了過來。康熙卻伸手攔住了他,轉臉問周培公:「你如今仍是四品職銜?」
周培公忙頓首道:「臣一旦領此天子劍,即是代天行令,無品無級!」
「周培公壯志可嘉!」旁邊跪著的明珠高聲贊道,「臣以為周培公應進為從三品!」
「不,正二品!」康熙大聲道,「這是伍先生推薦的人,待國士應有待國士之道。傳旨,進封圖海為撫遠大將軍,周培公為撫遠將軍參議道,加侍郎銜,火速依議處置!」
圖海連忙說:「臣謝恩。三日之後,臣等在南海子閱兵。」
「好,朕屆時將親往校場。你們只管放膽去做,朕將兩門紅衣大炮也賜給你們,蕩平察哈爾後不必回軍,與科爾沁的四千騎兵合擊平涼,替朕拔掉王輔臣這顆釘子!」
「臣——領旨」
「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傳旨,按名冊徵用旗奴。有敢抗旨者,軍法處置。」
「扎!」
剛才還是沒法兒的事,轉眼之間便冰消雪融。望著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搖頭讚歎:「真乃奇才,不枉了伍先生的舉薦……」
索額圖忙道:「確是奇才,萬歲何不命他為主將?」
「嗬嗬,你不懂,這支隊伍非得有圖海這樣老成持重的宿將壓陣,才能統帶。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燈啊!」
明珠陪笑道:「萬歲聖明,這樣的良將領兵出征全虧了主子的好調度。奴才也以為察哈爾不日可平!」
「哈……好!今夜你們來,原是要議親征,卻議出這麼個結果來——喂,熊老夫子你發什麼呆?」
「我,臣在想餉從何來呢?有兵無餉,仗不好打呀!」
「嗯——是啊。但不管怎麼說,這個仗是一定要打的,至於兵餉么,先從大內挪用五萬吧……」
閱兵的日期到了。前一天的晚上圖海和周培公遞進摺子來,說已從各王府、貝勒、貝子府,征來兵員三萬一千七百餘名,已經操練檢閱過一次。明天皇上親自閱兵之後,即可開赴前線進軍古北口。康熙看了,十分高興。今個一大早便起身梳洗,到慈寧宮去向太皇太后請了安,便冒著秋雨,帶著魏東亭等侍衛騎馬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飛放泊。方圓百里之間,茂林修竹、丘壑塘渠。自明初便放養了不計其數的虎、豹、豺、狼、熊、獐、狍、鹿,因明朝國事不興,久不經營。早已荒蕪不堪了。順治初年,傍海子修東西二宮,有一條九曲板橋婉蜒通往海中之島,名曰:「瀛台」,成為八旗子弟打獵練武之地。
深秋十月,園中紅稀綠瘦,殘荷凋零,更兼雨灑秋池,愁波漣漪,一片肅殺景象。
康熙帶著侍衛們來到這裡,抬眼望去,只見流台上,樹起了木寨。寨中,一面被雨水淋濕的大旗在寒風中抖動,上綉「奉旨撫遠大將軍圖」八個大字。將台下是一隊隊整齊排列的軍士,穿著剛從內庫領來的衣甲,一色全新鮮亮整齊。將台上和轅門兩邊,由九門提督府的幾十名校慰守護。一個個手按腰刀,目不邪視,精神抖擻地站立著。康熙見軍容如此整肅,不由得點頭稱讚:「好,圖海這奴才,配上周培公這個幫手,真成了大將之才了。」旁邊的熊賜履正要答話,卻突然聽到前邊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在此騎馬?下來!」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旗牌官捧著令旗當門戰著。犟驢子一見到這陣勢,將馬一拍就要上前答話,卻被穆子煦一把扯住,低聲道:「兄弟不可造次,瞧著魏大哥處置。」魏東亭早已翻身下馬,將轡繩一扔,款步上前,對旗牌官悄悄說了幾句。
那旗牌官板著臉點點頭,上前單膝跪地,橫手平胸向康熙行了個軍禮,說道:「圖軍門、周軍門有令,萬歲若親臨視察,可暫在轅門稍候。這會兒正行軍法殺人。」
跟在康熙身後的戈倫,是個新進的侍衛,少年氣盛,打馬上前喝道:「你瞎了眼,這是萬歲!」不料旗牌官把臉一揚,冷冷地說道:「下官知道是萬歲。要是別人,營前騎馬就犯了死罪!」
戈倫自當了皇上駕前侍衛之後,還從來沒碰過釘子呢,見這旗牌官連萬歲都頂撞了,不覺怒火上升,揚起鞭子,就要抽過去。不料,康熙卻沉下臉來,怒斥一聲:「放肆!都下馬,退下。戈倫,把你頭上的花翎拔了!」
戈倫嚇得出了一身冷漢,連忙跪下叩頭請罪,摘下頂戴來,拔去上邊的花翎,呈給魏東亭。
康熙早已翻身下馬。侍衛們見此情景,誰還敢說話。明珠知道,這一定又是周培公出的點子,要學柳亞夫細柳營治軍的故事。索額圖卻對熊賜履悄悄地說:「只要他們能夠旗開得勝,主子爺不騎馬也是高興的。」熊賜履沒有答話,向著康熙說:「主子,請往這邊站站,這裡高一點,看得清楚。」
剛才旗牌官說得一點不錯,軍營中確實在執行軍法殺人。這次招來的各府旗奴,當年大都是征戰疆場的英雄好漢,可是,現在不同了。常言說得好,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才。這些旗奴的主子,在京城裡當著王爺,公爺,奴才們便也跟著長了身價,長了威風。如今又都在京城裡成家立業,安享富貴,誰還願意為了那一兩餉銀去賣命打仗啊?剛集合時,一個個恨天罵地,無精打采。再加上妻兒扯腿,朋友餞行,所以昨天整隊操演時,竟有七百多人晚到了一個多時辰。圖海和周培公沒有嚴厲處置,只是重申軍令,讓大家明天務必準時來隊,聽候檢閱。不料,今天集合時,還有一百多人姍姍來遲。周培公傳令各營,將遲到者一律押送中軍,聽候處置。
中軍參將劉明見到人犯一經帶到,便走上前來,向圖海稟報:「稟大將軍,各營來遲兵土俱已帶到,請大將軍發落。」
圖海站在將台上,早已遠遠看見皇上帶著大臣、侍衛們在外邊觀看。他知道,皇上是有意要看看周培公的治軍本領,便大聲吩咐道:「請周軍門依軍法處置!」
周培公不推不辭,昂然走到將台中。
瀟瀟秋雨已打濕了他身上的黃馬褂,新賜的雙眼孔雀花翎也在向下滴水。他兩眼冷冷向下一掃,偌大校場立時肅靜下來,三萬軍士鐵鑄似地一動本動。周培公朗聲說道:「現在重新宣示撫遠大將軍軍令——違命不遵者斬!臨戰畏縮者斬!救援不力者斬!殺戮良民者斬!奸宿民婦者斬!臨期不至者斬!」
幾個「斬」字剛出口,下邊跪著的一百餘人個個面如死灰。卻聽周培公又道:「圖海大將軍這幾條軍令昨天已經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應卯不到。本應一體處置,念在國家用兵之際,擇最後三名斬首示眾,餘下的每人重責八十軍棍!」
中軍校尉們聽到令下,炸雷般答應一聲便去拖人。三名嚇得魂不附體的軍士被拖至將台邊,驗明正身又被推向轅門。可是其中還有一個撕掙著、號叫著不肯就範:「周軍門開恩,我求求你,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啊,周軍門……你不能公報私仇啊!」
「啊?公報私仇!」周培公大感詫異,低頭看那人時卻並不認識。那人仍在掙扎著呼叫:「周軍門只要你不殺我……我告訴你阿瑣的下落。殺了我你一輩子也不見著她了……」
周培公突然想起來了,面前這個惡奴就是康熙九年在正陽門遇到的理親王府的劉一貴!如此說來,爛面衚衕阿瑣失蹤,也一定是此人做了手腳,便脫口而出問道:「你這惡奴,阿瑣被你弄到哪裡去了?講!」
「你饒我一命,我就講!」
這突然發生的意外變化,使坐在帥位上的圖海楞住了。周培公心潮翻滾,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看來,阿瑣已落在此人手中,如今行了軍法。理親王府必定拿阿瑣報復!想當年阿瑣贈送金釵、施捨粥飯的一片深情,周培公心裡一陣痛楚。自己與阿瑣雖無半語之私,阿瑣的情誼,自己是時刻銘記在心的。今天,怎麼能忍心讓這位善良的姑娘再受牽連呢?可是,不殺劉一貴,又如何能執法服眾,統帶三軍呢,他咬著牙想了想,冷笑道:「劉一貴,你白日做夢,我已是朝廷大將,豈容你以私情要挾?拖出去——斬!」
三聲炮響,白刃飛過,行刑劊子手砍下了三個違紀兵士的腦袋,提起來回到中軍交令。又按周培公的吩咐,將三顆首級懸在轅門的高竿之上。
軍營里,死一般地沉寂,周培公輕輕咳嗽一聲說話了:「本將軍一介書生,一向不懂得這殺人之事。但是,今日,蒙聖上將軍國重任寄託,就不能不整肅軍紀,以報聖恩。來呀,把一百零四名誤卯的軍士拖下去打,有膽敢呻吟呼號者,每喊一聲,加打二十軍棍!」
將令一出,校尉們蜂擁而上。這一幫作威作福,目無法紀的無賴狂奴們,算是嘗到了周大人的厲害。儘管大棍子上下飛落,一個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卻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點聲響。
軍營外邊的高坡上,康熙神色莊嚴,熊賜履心驚肉跳,索額圖暗自稱讚,明珠卻若有所思,只有犟驢子見裡面打得痛快,想笑又怕挨訓斥,只好一個勁兒地向魏東亭扮鬼臉。
肉刑剛畢,軍營里便傳出圖海洪鐘般的聲音:「將士們!此一戰,敵方乃是跳樑小丑,本不足天兵一討。但主上正致力於南方軍事,所以才下旨啟用昔日八旗弟兄,你們俱是朝廷柱石的家奴,與國家休戚相關。為國效勞,為皇上分憂,也是為了你們自己的身家性命——這是第一層!」
康熙聽了對熊賜履笑道:「啊!還有第二層?聽這奴才說些什麼」。
「本大將軍知道,你們都是旗奴出身,家境貧寒,一兩多的餉銀實在是很少。只要你們出死力打好察哈爾這一仗,我保你們半世富貴!」
他的話沒說完,已被下邊軍士們的議論聲淹沒了。康熙心裡不禁一楞「怎麼扯這個,餉銀都發不下去了,打哪來的什麼「半世宮貴」?他正在思忖卻聽周培公又說話了,聲音比圖海還響:
「察哈爾王子乃元世祖正統後裔,家中有金山銀海!我曾查閱了史書,他那裡僅庫存黃金,就不下一千萬兩!家中私財比此數要多出幾倍!破城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出去你們均分。圖大將軍和我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