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懼泄密疑心生暗鬼 用謀權明言議廢立
劉金標被人架著回了班府,此時班布爾善剛送走泰必圖,見他血淋淋地回來,嚇得酒也醒了一半,忙問:「這是怎麼了?」
聽幾個親兵七嘴八舌地訴說完巡防衙門無理劫人的事,他聽過以後倒犯了躊躇。巡防衙門正是他近日極力拉攏結納的,怎會如此不肯給面子?見劉金標一副慘相,又不好責備,便索性送了個順水人情:「今兒夜裡這事也難怪你們,金標受了傷,先到後頭養著,等尋著那小子,我給你們出氣。」
他一夜也沒睡好,盡在枕上翻燒餅。平時最寵愛的四姨太趴著耳朵勸道:「鰲中堂的事兒,你操那麼多心,值嗎,」他心緒煩亂地說:「婦道人家,這種事兒少問!」
沒想到這事這樣不順手。他原想拿到何桂柱,審明後再與鰲拜商議辦法。不料出師不利,下午截住那個臭進士,莫名其妙地被一個糟老頭子攪壞了,晚上去擒何桂柱,偏又被巡防衙門的人搶走,算晦氣到家了。
抄蘇克薩哈家,意外弄出伍次友的策卷,循名按址找到了悅朋店。班布爾善不相信,一個舉子能有這麼大的膽,竟在順天府貢院中大書「論圈地亂國」!沒有硬後台,他敢!再說,蘇克薩哈攪了進來,越發說明事情不簡單。所以,幾天來並沒有動手拿伍次友,只派坐探扮作酒客將悅朋店監視起來觀察動靜。不久便發現魏東亭也是那裡的常客。他心中暗喜:看來大魚就要咬鉤了。誰知幾天之內,不但魏東亭不來了,連伍次友也沓若黃鶴,這就蹊蹺得很了。他有他自己的棋,自覺比鰲拜高明得多!事無巨細,但與棋局有關,那就非弄明白不可。無奈之間才決定捉拿明珠、何桂柱,想撈起一根線來。再順藤摸瓜。可接連出了這兩件事,使他覺得似乎還有別人在同他下棋,而且一步步都是先下手,這未免使他暗自心驚。
其實,聽了劉金標的遭遇,他心裡並不相信是巡防衙門劫了人。那年輕侍衛像是魏東亭,只猜不透這伙巡夜哨兵都是什麼人——是撲朔迷離呀——但既無把柄在手,又怎能奈何了這位皇上寵信的近侍?
一夜輾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班布爾善翻身起來便吩咐:「備轎,到巡防衙門!」
行到中途,班布爾善反覆思忖,還是不去為好,事情傳開了,弄得人人皆知,立時就會謠言四起,於當前景況實在沒存好處,於是輕咳一聲吩咐道:「回轎去鰲府!」
鰲拜因夜間多吃了酒,仍在沉睡。門吏知道班布爾善是常客,也不稟告鰲拜,直接引他至後院鰲拜的書房鶴壽堂中,安排他坐了吃茶,說道:「大人寬坐,容奴才稟告中堂大人!」
班布爾善隨手賞他一張五兩銀票,道:「費心,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大事,便多坐一時不妨。」那管家謝了賞,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呆坐了一會兒,抽了兩口煙,班布爾善漫步踱出堂外。這鶴壽堂坐落在花廳之東,臨水背風,一道迴廊橋曲曲折折地架在池塘中,直通對岸水榭。其時正是伏天,雨霽天晴,炎陽如火,紅荷碧葉,柳枝低垂。站在樹下觀水,說不出的清靜軒朗。他正要構思佳句,忽然聽得柳蔭深處燕語呢喃,聽聲音象是兩個總角丫頭在說話。
一個說:「你知道么,昨個素秋大姐姐哭了一夜,今個早起眼眶子紅紅的,和她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沒有精神。」另一個說:「這有什麼稀罕的,老爺子總想欺負她,昨兒又喝醉了酒……我告訴你,昨兒說不定素秋姐姐是為別的事兒哭呢,老爺子這些日子可顧不上想這些心思,那幾個大人白大黑夜在這灌黃湯,聽人模模糊糊說,商量什麼『費力』的大事情呢!」
另一個格格笑道:「管他費力省力的,關我們奴才什麼事。」聽到這裡,班布爾善腦子裡『嗡』地一陣響,「廢立」二字竟已入奴才之口,他不禁怔了:「糟!這裡大小人口三四百,傳出這些口舌那還了得!」正欲撥開樹叢進去問個究竟,兩個小丫頭卻聽到人來,一溜煙跑了。
班布爾善正發獃,背後傳過一陣大笑:「哈哈哈哈,班夫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炎陽似火,難為你還有思春之心!」班布爾善回頭一看,卻是鰲拜,後頭一個丫環為他撐著涼傘。班布爾善笑道:」中堂,您酒醒了,一把子年紀,思的什麼春喲!」
鰲拜一邊笑道:「那也未必盡然,老當益壯,況你尚在壯年吶!」一邊伸手將班布爾善讓進了鶴壽堂。
二人分賓主坐定,鰲拜皺眉道:「昨夜你們演了一場陳橋兵變,老夫至今心有餘悸。靜而思之,實在叫人後怕,一夜沒好睡,夭將破曉才打了個盹兒。」
班布爾善正色道:「中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這可都是拿人頭換來的至理名言!是進是退,您可要想清楚了。」鰲拜乾笑一聲道:「事至於此,可謂覆水難收,不過也有點太對不住先帝了,愛新覺羅氏對我還是不壞的。」
班布爾善聽出鰲拜口氣中,似乎有懷疑他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我也是宗室!趁著中堂的話,也要討一點恩賞——事成之後,願中堂莫學歷代禪登之帝,要與愛新覺羅宗室相安到底。否則必致滿族內亂,弄到兩敗俱傷不堪收拾的地步——目下最緊要的還是設法剪除老三,謹守機密待時而動。」
鰲拜狡黠地一笑道:「他還有什麼羽翼!蘇克薩哈一去,機斷之權在我,遏必隆不在話下。」
「明的是沒有了,」班布爾善冷然說道,「暗的便很難講。」
鰲拜忽將身子一探,問道:「誰?」
班布爾善搖頭道:「眼下不知,但有幾件事令人生疑,愚以為有三個人不可不防,索額圖、熊賜履和魏東亭。」接著他便把前段自己私下布置接連失利的情形詳細說給了鰲拜。
鰲拜聽得很留神,對班布爾善的私下安置,他原來是有些多心的,此時不禁點頭稱善:「難為你這麼用心!看來三個人裡頭姓索的是主謀,熊賜履出個主意是有的,指望魏東亭護駕也算匪夷所思!不過你這一提,我倒覺得還有一點很蹊蹺,老三近來說話動輒孔孟,引經據典的,弄得一班漢人都私下誇他學問大長。上書房周老先生跟我說,除了熊賜履偶爾講一點,老三在宮中並不讀書。這倒怪了,他能無師自通?」
班布爾善沒有立即回答,只半閉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過了一會兒才說:「哎,中堂,我們早就該料到是這麼回子事……」鰲拜嗅了一口鼻煙道:「請言其詳。」班布爾善正欲答話,卻見素秋捧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
鰲拜看了素秋一眼笑道:「瞧這模樣,昨夜又哭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尋你親爹爹,總叫你父女團圓就是了。」素秋大大方方將盤子放在桌上回道:「謝老爺,這瓜遵照太太吩咐已用涼水冰過了。班老爺,請用吧。」說完,悄然退下。
鑒梅一走,鰲拜便說:「方才的話怎麼講?」班布爾善留神地看看四周,並無人在眼前,這才道:「愚以為十有八九,姓伍的並未出京。」
「哎——你這就未免多疑了!」鰲拜笑道,「那伍次友能有幾個腦袋,還敢在此羈留?」
班布爾善道:「不然。漢人中並不都似吳三桂那麼下作。」
鰲拜沉思了一下,又問:「那麼,足下以為他現在何處呢?」
這正是班布爾善方才深思的問題,他瞟了鰲拜一眼,一字一板地說:「必定藏在哪家大臣府中。如果把他與老三近日學問大長的事連在一起看,那就很有意思的了!」
鰲拜搖頭:「太不可信,難道堂堂天子,肯屈尊要一個舉人來做老師?」
班布爾善奸詐地一笑:「中堂所言雖然不假,但我聽說朝里有學問的雖很多,不是中堂看不中便是老三信不過。假如我們設身處地地替老三想一想,與其讓您在他身邊安一顆釘子,還不如他不要師傅。」
鰲拜將案一拍道:「我非要送他一個師傅,他不要也得要!只是他要弄這點小玄虛有什麼用場?」
「豈但有用,」班布爾善道,「簡直是絕妙之極!眼下滿漢大臣就頗有不少人對老三刮目相看,以為帝心聰穎,不學而知!他要是一代聖君,中堂不就成了權奸了嗎,你說這得了不得了?」
鰲拜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取一塊瓜胡亂咬了一口問道:「依你看,現在怎麼辦?」班布爾善道:「現老三勢力未成,尚奈何不得中堂,中堂很可以明稱聖上,暗修甲兵,籠絡朝臣,待機而動。」鰲拜搖頭道:「你知道,這種事下手要快最怕慢,慢則有變吶!」
班布爾善笑道:「敵我勢均或敵強我弱則宜速決。現在我強十倍,只需戒備一些,看準時機一舉而成,倒並不怕慢。中堂想,如若老三真地聘伍次友在某家大臣府上讀書,他自以為得計,其實是天大的失著!他微服微行,白龍魚服,殺了他不是乾淨利落,他死在冤家對頭家裡,又豈不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鰲拜將只吃一口的瓜朝地下一摜道:「好,真有你的!」他興奮地站起來,「這事就拜託你查清楚。這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事。」
班布爾善連忙站起身來回答道:「不才既受恩於中堂閣下,敢不儘力么?啊,哈哈哈哈……」
鰲拜也縱聲大笑:「辦成了這件事,你就是我的開國元勛!你就等著受功封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