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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

所屬書籍: 乾隆皇帝
  劉墉說「就有恩旨」,但「恩旨」卻遲遲不發,紀家的人這段時間真是度日如年,蒸籠里一樣黑暗,焦的令人難耐,盼著有旨意,指著乾隆「戀舊」恩施雨露,但又怕這道詔書。因為罪名始終沒定,那些數落出來的話有些輕飄飄,有些帽子扣下來就嚇死人,是個可輕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詔書一旦要他的命,連轉圜的餘地、乞命的指望也斷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闔府外遭兇險,內憂人口不寧,人人竟如熱鍋螞蟻一般。紀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兒上要撐得定,戴東原、劉師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來探,還要一付「處變不驚」穩沉豁達氣度,盡自心中油煎火燒也似,也只好硬著心挺將去。   堪堪七日過去,紀昀前夜伏侍馬氏一夜沒有合眼,剛坐在椅上支頤假寐片刻,櫻桃斜街南邊陝西巷不知哪個戲子吊嗓子「歐——噢——」一個亮腔透牆穿院而入,紀昀驚顫一下醒了過來,見馬氏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條瘦得蘆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聽外間沈氏幾個女人猶自夢吃,便踱過來替她掩上被角,輕聲道:「三天水米不沾了,這麼著好人也挺不下去。現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給你,也許克化得動。」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邊去了。」馬氏搖頭,一眼不眨望著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聲微氣弱地說道:「……真的……方才見了接引童子,就要帶我走……我說放不下你,他說你家居士命中有這一劫……還說是你造孽太多的過……先老安人也來了……說紀家祖上積的德,你不礙的……還說聖旨就要來了……接引童子直笑,說晚間再來,我就醒了……」   紀昀聽著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閱微草堂筆記》裡頭就沒少記載這類事。李戴的事、盧見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遊戲筆墨信手塗畫,同年同僚被他戲耍捉弄的更記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馬氏平日就不知規諫過多少次,現在說來竟似長別話囑,真是聽來字字酸心語語悲切,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兒還是淌了出來。小聲對馬氏撫慰道:「這是你體氣弱了見神見怪的,也為讀我的書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靜心調養,這病無礙的……」馬氏靜靜一笑,說道:「沒嫁到你家我就吃齋念佛的了……我這形容兒自己還有什麼怕的?是替你吊著心……這夢作出來我就知道是佛是祖點化我迷津……你不礙的……我心裡格外清明,萬歲爺都看得見呢!你性命無礙,我走了也安心……」馬氏看著大亮了的窗戶,微喘一會兒平靜了,說道,「你歇歇兒,就是你說的,姜醋面給我下一口吃,不要一點葷腥兒,也許克化得……」紀昀笑道:「她們也一夜沒睡,都擠這一處難得都睡好了,我來吧,你吃一口我再歇著。」說著起身到書房外間,見窗帘子蒙著,彩符、藹雲、卉情、明軒還有三個丫頭有的擠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著,便不言聲到廊下捅爐子坐鍋。   這一來書房正屋裡人都驚醒了,郭彩符出來趕著紀昀回房。幾個人忙著整理床鋪,倒換藥罐兒掃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兒水開,給馬氏做好飯,又熬藥,到伙房裡給紀昀打飯,足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紀昀在外間轉一遭,回房剛剛端碗吃飯,隱隱聽得街上篩鑼,還有細碎的馬蹄聲傳來,不禁一怔,馬氏在床上道:「老爺,聖旨來了,快……」大約太激動心情,一下子竟背過氣去。眾人正張忙慌亂不知所措,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便見邢無為匆匆進來說道:「紀老爺,內府王公公來傳旨!」   「我這就來。」紀昀忙答一聲,回頭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給她翻翻身子——」說著便大步出來。已見王廉在正院立等著了。   「紀昀聽旨!」王廉也不進屋,就正廳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紀昀伏跪叩頭了,口宣諭旨道,「爾紀昀以一介微命書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遷拔擢,居於鼎鉉彌密位至人臣之極,乃不思精純報國忠忱事主,放縱家奴庇佑親屬肆行無法!朕思待爾之恩觀爾之行,不勝寒心憤懣,本擬嚴懲置之典型以肅朝綱,念爾事朕有年文事更張不無微勞,且於療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著發往烏魯木齊軍前效力,續功贖罪。欽此!」   「臣罪當誅、皇恩浩蕩!」紀昀深深叩下頭去,「罪臣紀昀顫慄謝恩!」   這是「軍流」懲處,比著發往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或打牲烏拉、烏里雅蘇台軍前效力還要輕些。既不交部,紀昀最擔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輩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撥,弄惱了乾隆,「賜自盡」是隨口一句話的事,聆聽這旨意不由得暗地裡松下一口氣,果然是「於性命無礙」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說的和馬夫人的夢兆,又覺敬畏詫異。轉思新疆離此遙途萬里,中間道路萬千崎嶇艱險,且和卓未平軍事方興未艾,展念雲山關河,回思返程無期,又難抑悲從中來……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掙了一下,竟沒能掙得起身。   「紀老爺請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換了滿臉的笑,忙上前雙手攙起他來,說道,「咱給老爺道喜了!您這麼著就算災星退了一半。雖說道兒遠些,那也還是給朝廷辦差出力,三年兩載的奉旨回京,還是咱們的紀相爺吶!」口中不住嘮叨著,「才出事那陣子他們都嚇得不得了,我這眼裡頭還是有水兒,我說怎麼了?紀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愛他老人家的才沒說的,這會子遭難,往後還是紅日當頭!看看,看看,這不是恩旨已經來了?這就時來運轉了……」施祥楊義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圍在二門裡頭聽消息,聽這詔書俱都放下心來,有的人便飛跑進去報平安,聽紀昀叫「拿五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亂鬨哄又去賬房取銀子給了王廉。王廉說著「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納了,又說了一車寬慰吉利話方離府乘騎而去。   紀昀送走他們,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著半陰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況味湧上心間,彷彿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變得陌生冷淡,見家人滿院還在亂著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馬夫人的病,倘恍著步子進了西院書房。彩符幾個人已在軒下候著,見他進來一齊打千兒請安賀喜。紀昀此刻才覺神魂稍定,皺著眉道:「這不過是撿了一條活命,有何喜可賀?你們打點一下我的書和行李,和外頭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幾個人跟我,這些事太太照料不來,藹雲卉情還小,你多偏勞些。我料著劉石庵還有安排,這事是他做主,太太這麼病,我求他幾日寬限大約不會駁了面子的……」郭彩符臉色黃黃的掛著淚痕,連日焦勞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兒就是盧見曾的兒媳,事由此起,但得紀昀平安累死也是甘願,忙斂衽連連答應著,又道:「太太已經醒了,我們幾個商議,頭面首飾上頭還能變點銀子。外頭那姓邢的已經叫刑部的人撤出,想來家產也能保住,盤纏備足了,我跟著老爺西邊去侍候,再挑幾個妥當小廝跟著。再難,我們也熬得過去。」紀昀略覺放心,在軒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藥,口中道:「這麼遠的道兒,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奴才們就跟,也要講個情願。你們誰也不要跟我,軍前效力跟著個婆娘,算怎麼回事?」正說著,見邢無為帶著劉墉進來,丟了扇子起身道,「劉公來了?請裡頭坐。」劉墉卻只略一點頭,在天井院站定了,說道:   「有旨意,紀昀聽宣!」   這句話又不啻一聲晴天霹靂,驚得院里廊上龐下人人目瞪口呆:剛剛接過旨意,前後腳不錯又是一道旨!紀昀料是事有大變,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紙,甩袖拂衣顫顫跪下叩頭:「罪臣紀昀恭聆上諭……」   「奉皇上口諭,」劉墉看一眼驚悸不安的紀昀,微笑道,「著紀昀即刻入養心殿見朕。欽此!」   紀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剛剛醒過來,又墮入五里霧中,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透這位主子葫蘆葯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內。」劉墉笑吟吟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上說你的處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裡人可以安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昀心裡朦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糨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禁城進西華門,入隆宗門,直到軍機處,紀昀都獃獃的,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遊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答訕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身已在龍樓鳳闕叢中朱衣紫貴隊里。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細語交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從軍機房裡出來寒暄,紀昀忙向顒璇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叫人我府里去,有頭好走騾送給你。」顒璇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獃頭獃腦的?別這付喪門樣兒,記著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緊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者回斷送老頭皮』。」紀昀情知事態好轉,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爺們了,焉得不驚,沒變成呆鳥就不錯了。」因見卜禮從永巷口出來,才止了說笑,不緊不慢,心裡打著奏話腹稿跟進養心殿。   乾隆剛從先農壇回來。祭先農壇籍耕是春郊大禮,「扶犁」也是做做樣子,都是必有的功課。金龍袍褂天鵝絨冠糊得里三層外三層,「樣子」也要像模像樣,全掛子鹵簿執事呼擁來去,三月季春暖陽地一番折騰,已弄得汗濕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軟鞋在院中散步,見紀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著卜禮趨進垂花門,便站住了腳,微笑說道:「是紀昀啊,久違了。」   「皇上……」紀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裡一陣悲酸,倒了五味瓶價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該死,辜負了皇上的恩……沒有想到罪余之身,還能見龍顏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無遺憾的了……」   乾隆眼見一個詼諧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間憔悴潦倒至此,彷彿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亂的髮辮絲絲顫抖,聲氣哀慟哽咽著言語不能連綴,不禁也栗然動容,注目凝視移時,鬆弛地舒一口氣,說道:「進暖閣說話吧……」紀昀叩頭稱是,起身隨乾隆進來。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見紀昀長跪在隔柵前,一臉惶惑不安猶帶淚痕,便吩咐:「還那邊坐了。朕有些話要問,有些話要吩咐。」   「是,」紀昀顫著身子坐下,接過太監遞來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頭說道,「罪臣恭聆皇上訓誨。」   「打起點精神來。」乾隆一笑,說道,「看你平日學問智量,讀你的書,彷彿很有閱歷很沉實厚勁的,怎麼這麼不禁折騰?聽說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頭同僚怕也有炎涼世情的——原來你是個銀樣蠟槍頭!」紀昀原本硬著頭皮,準備挨他一頓霹雷閃電兜頭訓斥的,絕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驚一顫的,臉上也就似笑似哭,說道:「罪臣雖言行不謹,怎麼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懼戒,那是梟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閉門思過,追隨主上數十年,沒有寸功微勞,反而行止敗德為皇上增憂。為人臣者到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於世態炎涼,這裡的況味局內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獲罪,門上春聯寫『勘破世情驚破膽,實是世事寒透心』今日親歷親見……但臣獲罪於天,不敢以『炎涼』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於人使臣受愆贖過,不能以炎涼罪人的。」乾隆默默點頭,一手捧著桌上碗蓋出神,卻問道:「你今年多少歲數?朕記得是五十一歲?」   「回皇上,臣生於雍正二年,今年犬馬齒五十二歲。」   「身子骨可還支撐得?」   紀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頭答道:「臣素來體氣強健,文字之外不務勞心,不善酒唯有嗜煙而已,身子還算好。」   「這就好。」乾隆淡淡說道,「一來你自翰林入闈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軍務政務都打奏摺文牘上知見,所以值四庫書房、管禮部,終究一個秀才而已。二來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隱袒。朕徵詢幾位大臣,大臣意見你有欺君之罪,照這罪名發到部議,一百個紀昀也只是個死。但你隨朕幾十年了,朝夕相處,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權,沒有倚寵威福的事,也不植黨、狼一群狗一夥的營造勢力。仗著朕器重厚愛,輕狂環跳言語噱笑偶有失檢放肆處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沒有,這就有可恕可憫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進發打箭爐,那是煙瘴之地,敵情極為錯綜繁複,怕有什麼蹉跌。所以又發旨問兆惠海蘭察,他們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說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發了旨意給你,那裡雖遠,人情卻好,兆惠他們斷不至作踐難為你的。發到別的州府,下頭那起子齷齪官兒不明底細錯會了意,希圖承旨,什麼罪名給你捏不出來?那才真是讓你百口莫辯萬劫難復呢!去吧……離著中原遠遠的。有些地方看好,隱著禍患之憂,這裡看著兇險,借句《三國》的話說『雖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說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來,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懇懇如對家人子弟剖說衷腸,紀昀進宮時一腔惶恐抑鬱離愁憂緒都化作烏有散去。聽到乾隆殷殷為自己出路細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雙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慟切難以自抑,任淚水橫溢而出。哽咽著道:「皇上……矜全愛護之情,紀昀敢有一日忘懷,即豬狗不食之敗類!皇上……」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為自己的話感動,黯然拭淚,良久回神笑道,「海蘭察回奏得有趣,『紀昀是個吃肉肚子,我聽師爺說過「肉食者鄙」這回也要「鄙」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鍋等他,準保攘搡他個狗!』——他不寫『夠』字,寫成了狗馬的『狗』!」又道,「朕還要見人,你這就回去預備上路。家裡有你許多朋友,也不至於匱乏的。」   紀昀聽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辭,剛站起身,乾隆叫住了問道:「還有件事想問你。你給你親家盧見曾通連報信,朕斷定你是有的。但查抄盧府,一點證據也沒有。你是怎樣給他報信的?」   「這……」紀昀一愣,忙回道,「臣確實沒有給他報過一個字的書信,當時詔書切責情勢緊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點茶葉和一撮鹽,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鹽茶虧空』了……」   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哈哈大笑,擺手道:「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吶,盡小聰明……你天天都能見朕,如實回奏代為請罪,哪來這麼大的事?寫信給盧見曾,好好伏罪退銀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見王仁抱著老高一摞子奏摺進來,問道,「那是什麼?軍機處送來的么?」   「回主子話。」王仁把奏摺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兒回道,「是各省遞來的摺子,都沒有寫節略。奴才方才過去給老佛爺送《阿彌陀經》,返回來打軍機處門口過,高雲從在那兒取密摺奏事匣子,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讓奴才帶過來了。他說他人立刻也就進來的。」乾隆一邊聽,口裡「嗯」著,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撫格羅的奏章,信口問道:「這會子誰在老佛爺那裡?」王仁見乾隆有興緻問自己話,高興得臉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來,說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兒、十七老福晉陪老佛爺玩葉子牌,容主兒去送古蘭經,幫著老佛爺看牌。奴才去時候二十四福晉剛剛出來,她是給十二格格請寄名符兒的,孝服沒退,請了安就出來了。還有海蘭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爺說因緣,講《太上感應》,熱鬧歡喜的不得了。後來和珅夫人也進去了,大家又湊趣兒說笑話兒,太后賞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別的人有的賞香爐,有的賞牙籤,扇子……老佛爺開心著呢!」   乾隆看著奏章,見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羅會商,點出五千精兵,擬三天之後突襲大金川,心裡格登一聲,援筆濡了硃砂要寫什麼,又放下了筆:這個福康安是要速戰速決,而且是先斬後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羅奔是個淫昏之徒,部落內又有老色勒奔策應,乘其不備突然掩襲,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羅奔與清兵抗拒,盤結糾纏二十餘年,以傅恆之能尚且險些喪生草地,金川地險人悍,這麼冒險成么?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進兵打箭爐,西藏有變,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爛之局……他覺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該怎樣下這硃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皺眉看著福康安的奏摺,又扯過格羅的摺子一併參酌,問道:「還賞了和珅家?平白無故的,為什麼?」   「啊,是這個……」王仁見乾隆不言聲,已準備退下的,忙又賠笑道,「是定安老太妃說輪迴轉世,說起和珅大人長相,像是前輩子是個女人,辦事兒也像個滿洲姑奶奶,瞧著面熟似的。秦媚媚說就是前頭死了的錦霞托生的,太后老佛爺一下子想起來,說:『可憐見的果然不錯,你們越說我越想著是!她竟這麼痴的?轉輪兒變成和珅又來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麼疼他重用他!』忙著叫秦媚媚去鍾粹宮佛堂上香,又要《梁皇懺》本子來要抄,可可兒的和珅夫人也進去了,大家說了一陣子笑話兒,就賞了這些東西。後來她來,轉輪托生的話都沒再說,老佛爺是為這點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錦霞轉世投胎,乾隆心裡轟然一聲,頓時痴了、怔了!……其實也許潛意識裡他早就這樣想過,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獨尊儒術,從沒有認真往這上頭想。經這一語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頂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已經堅信不疑!只這一剎那間,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證相疊在一起,和珅項間那道勒痕一樣的殷紅胎記,他女人一般的言語姿態,太后對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種一見如故的親近……一切都沒有原因,沒有原因湊起來的一切親疏遠近那就叫「緣」……承乾宮那個細雨凄迷的黃昏,偏殿中那張斷了弦的焦桐瑤琴,那間懸著白綾挽套的幽暗宮室,還有錦霞那縷青絲剪髮,她梨花帶雨的淚容和她婉轉的唱詞兒歌喉……已經過去四十五年了,變得輕煙一般飄渺無跡的往事——他像一個正在行道的人被過客喚住,回頭詳視追憶,一下子認了出來:「是你,果然是你,你畢竟又回來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視著隔柵上的橫欄脫口而出。王仁從沒見過他這樣兒的,像是走神兒又像夢囈,嚇了一跳,一邊試著給他換茶,問道:「皇上,您說什麼?」   「哦!……沒什麼。」   乾隆一下子從遙遠不著邊際的幽情思緒渺冥奈何中喚返轉來,方知此身猶在萬幾宸函政務叢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開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擰著眉頭把心思集中到金川軍務上,沉吟有頃,在福康安的請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覽閱一過,參酌格羅奏議,卿之「即刻進軍直驅而入」似屬可行。且卿三日進軍,朕雖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爾果斷敢勇而亦于軍事利鈍不無遺慮。卿奏中所云「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決事不遲,疑事不為,時至不疑」足見少壯大將軍潰敵氣概。然兵凶戰危,朕甚憂爾無萬全必勝之道也。此以石擊卵之役,即僥倖於萬一之心亦不當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迴音,全勝即全勝,全敗即全敗,不勝不敗即不勝不敗,不可有絲毫瞞飾。訥親張廣泗之殷鑒不遠,寧不懼哉!   覺得還有話吩咐,即使戰事不利,可以老實奏報,增兵再戰,想想不甚吉利——一味說「敗了怎麼辦」算怎麼回事?轉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線吉凶難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亂不安起來,他又扯過格羅的摺子,提起筆想批幾句什麼,想想說什麼都遲了,那筆在空中懸得太久,一滴大大的硃砂汁兒落在折本上。血紅血紅的甚是刺目,乾隆頓時覺得不吉利,煩躁地放下筆服鞋下炕來,把兩份奏摺都攏起來揉成一團,指著對王仁道:「燒掉它!」王仁忙不迭答應著,還沒到炕沿,和珅一臉春風,笑吟吟快步進殿,打袖甩手叩頭說道:「主子,海蘭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剛才去午門看過,有已婚的,也有黃花兒閨女,都是頂頂兒標緻的……」他呼吸有點急促,興奮得眼中放光,右手指著南邊興高采烈地說著,忽然想到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臉頰一抖已變成了微笑,語氣登時也就莊重起來:「西域女子美貌,裡頭不少是貴族,很是嫻淑端莊的。禮部的人說這不同戰俘,該怎麼發落前頭沒有先例。得請旨施行,奴才就進來了……」   乾隆卻沒留意他前後神態不一樣,端杯笑著聽。南窗光影斜落照進來,映著和珅亭秀的身材,粉瑩瑩一張瓜子臉,眉宇間宛然便是錦霞那付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兒,項間那道「勒痕」俯仰之間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說完,乾隆才憬悟回過神來,他微微傾了一下身子,沉吟問道:「既然沒有先例,你看該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經選過了,召進宮來要招外頭議論的,再者,她們是倡亂家屬,本應為奴的,也不能抬舉,發往辛者庫去作宮中雜役如何?」   「這樣的女子作雜役太可惜了。納充後宮也不合適。」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眷的例,發各官員家中為奴,奴才以為都是人間尤物,怕官員們消受不起。既然太后老佛爺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圓明園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選一下,按秀女的例進去侍候。原來預備明年放出去的宮女提前放出去,兩下里施恩兩下里都是德政。容主兒宮裡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爺跟前有幾個西域女孩子伏侍,別開生面的老人家也歡喜。這是孝道,又有個懷柔的意思在裡頭,誰敢胡說八道?皇上從不在女色上頭留意,這是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說得正言庄肅如對大賓,旁邊的太監宮娥們個個肚裡暗笑。乾隆也是一個莞爾,卻領受得面無慚色,只點頭贊道:「你說的很是。這事和她們姿色兩不相干。恩寬處置,可以羈縻和卓部台吉貴族,不至於鐵心造反,動搖其反志也是好的。善待這些人,將來霍集占平定後也易於安定。王廉,你去傳旨,所有回婦暫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爺挑選。讓內務府核查一下,明年後年應放歸宮女,每人除定例再賞三十兩銀子,明天就出宮回家!」和珅笑道:「主子,奴才以為這事該請皇后娘娘用懿旨頒發施行好些。」一語提醒了乾隆,才覺得自己猴急了,一擺手笑道:「你去坤寧宮傳朕旨意,用懿旨發出去。」   「是!」   王廉忙應一聲,呵腰卻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牘,說道:「福康安的摺子發給軍機處看。他已經帶五千人進了金川。四川綠營如何策應,輜重糧餉怎樣保障,都沒有詳奏,你們要隨時明了前線情形,他的摺子不要再寫節略,直截遞上來。他不請旨就進兵,責任太大了,這件事不許外傳。」說著,把福康安和格羅的奏摺向外推了推:「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雙手小心捧過來,就躬身趁著窗下陽光用心看了——那是極短的兩份摺子,一目了然的事——低頭略一沉思,說道:「皇上不必擔心,福康安這一戰必勝無疑!」乾隆莞爾一笑,問道:「你有什麼見識?」   「小莎羅奔比他父親老莎羅奔,如同雞和鳳凰相比。」和珅正容說道,「福康安比傅恆軍務上要強。這麼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對手。」   「嗯,似乎有理。」   「訥親張廣泗在金川打來打去,始終沒有進入腹地,傅恆佔領全部金川,又攻刮耳崖,地理形勢已經熟悉,金川已經是敵我共險。」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沒想到和珅在軍事上也有這份能耐。卻沒有說什麼,聽他繼續說道:「老莎羅奔殺兄奪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莎羅奔的侄女色勒奔·卓瑪一向等著機會報仇。現在小莎羅奔反叛,族裡自然窩裡炮鬧起來。當日傅恆捉到卓瑪,又當場放了,這就是傅恆有先見之明。天時地利人和莎羅奔一條也不佔,所以敗定了,福康安這是謀定而後定,將勇兵強又有一千條火銃。敢這樣干,是怕金川人有所預備,重兵集結環衛,反而把他們壓迫得抱成一團和朝廷作對——並不為急於帶兵到打箭爐屯紮的。」說完舐了發乾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嘆,笑道:「好一個和珅,又長進了!既為軍機大臣,肯在軍務上頭留心,這就是好的——」他說著,又取過一份奏摺道,「這是竇光鼐的摺子,浙江仙居等七個縣又出了新虧空。兩江總督富勒渾也卷在裡頭,還有藩司、織造司貪污敗檢,這又是一個國泰出來了!戶部尚書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朕已經著他加欽差大臣名義到浙江徹底盤查,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右侍郎伊齡阿也去,這件事已經和阿桂講過,你和于敏中也看看,有什麼意見條陳奏上來。如果你和富勒渾有交往,就這裡說明白了,也好迴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渾只是點頭交情。」和珅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摺,心裡也不禁一沉:剛剛料理完國泰,這又出來個富勒渾,他倒真的與這位總督無甚瓜葛,但富勒渾在古北口、張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檔,幾次見到他都在阿桂府里,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一個不慎攪進去,剛剛與阿桂稍有好轉的交道就會泡湯兒。這還只是一層,更要命的是富勒渾本人是十五阿哥顒琰的旗下都統,情份彌密如同膠漆,抖落開來別的不說,就這個人便得罪到底了……心裡緊張思索著,說道:「但據奴才所知,富勒渾只是好勝護短,操守還算廉潔的。雖然竇光鼐彈劾,心裡有些不以為然呢!」乾隆哪裡知道一霎兒功夫和珅動了許多心思?沉吟著道:「這摺子里提到的盛住,是杭州織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薦選出去的,竇光鼐說有向顒琰送私財的事,大臣昏夜交通阿哥還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說著,臉色已經陰沉下來,略帶蒼色的眉宇緊擰著,深邃的眼瞼中波光幽幽閃動時隱時現,盯著外殿沉默不語。和珅此時心情卻另是一變。他在山東在北京和顒琰見面都不多,顒琰也沒有說過他什麼,但不知怎的,一直覺得這位王爺對自己有芥蒂,防賊似的戒備自己,而且他很疑心錢灃的靠山就是他,所以敢處處難為自己!「要是十五爺攪進去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划而過,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嚴冷峻的乾隆,心裡顫了一下,斟酌著詞句說道:「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爺一身正氣,斷然不會收受奴才的賄賂。但小人之所以為小人,是恥於獨為小人。夤緣攀附也就難免。外間人傳言說十五爺在山東還買了個女孩子在身邊待候,還不是王爾烈和身邊那些下人攛弄出來的事?話又說回來,竇光鼐這人皇上也知道,骨頭縫兒里挑剔,沒事也會尋出事來,沽名釣譽之言也不可深信。」   「竇光鼐朕深知的,是個直臣,沽名釣譽容或有之,所以沒有選進台閣大臣。但他不是說假話的人,你這樣說不對。」乾隆說道,「魯惠兒的事顒琰一回京就奏了朕,那是落難公子風塵相救一段佳話,朕查問了也沒什麼苟且之事,所以已經給她抬籍立為側福晉。道學什麼都好,惟獨苛察人情謬詮天理,責備人沒完沒了這一宗可厭。和珅你現在品級雖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樞,不要人云亦云。」   「是!奴才謹記住了,決不道學!」   「不是不要道學,是不要假道學!」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講究忠恕之道不砢磣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沒有學術,這份精明裡透著天真他卻喜愛。還要往下說派欽差勘察的事,王仁從殿門口進來,笑得嘻著嘴說道:「主子,福康安的捷報到了!阿桂于敏中劉墉進來給您報喜呢!」「好,好!」乾隆頓時高興得臉上放光,一迭連聲叫,「進來,都進來吧!」又笑謂和珅,「你有先見之明啊!」   和珅心中卻有點慌亂,方才那些軍事上的「卓識」其實都是阿桂在軍機處剖析詳明,偷聽得來現發現賣,沿著這個話題,阿桂等人進來立時就網包露蹄兒。雖不至於怎麼樣,「掠人之美拾人牙慧」這個考語也就難當,思量著,和珅已有了主意,忙伏地叩謝,說道:「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豈敢貪天之功呢?當日小莎倡作叛亂,糜爛川西半省,皇上運籌九重之上,即密調湖南綠營與川中大營進駐川西,雲貴兩省軍務調度堵截西逃之路,金川未戰,醜類已成瓮中之鱉!軍機處阿桂秉承主子意旨調度有方,福康安智勇雙全忠忱用命,殘丑之虜不堪王師一擊。君臣相濟戮力滅敵,所以能速戰速捷。金川之亂初起,皇上就說過『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可望一鼓全勝』,皇上這才真是高瞻遠矚萬里指揮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見之明……」   他說得又快又響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話偏說得聲情井茂引人人神,一頭說,晃著身子用手指劃,煞是熱情洋溢。阿桂人已經進來,聽他口濺唾液長篇累牘說得興頭,乾隆聽得臉上容光煥發,都是心裡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卻不能不服他心智口才。好容易聽到他換氣,阿桂剛要插話,和珅卻又接上了氣,說道:「金川既平,現在善後就是第一要務。奴才以為,金川屢叛屢平,平而又叛,就因為莎氏部落以土司統率,政務不歸政府節制的過,不如改土歸流,設一個金川府或州,加一營綠營兵常駐防守隨時羈縻。皇上曾說過要一勞永逸,這才是處常之法。不然,今日敉平,難保日後年深月久不再生事端。若從訥親張廣泗出征算起,奴才查過,粗算每月軍費一百萬,用去的銀子累計七千萬兩。有這筆銀子,多少金川也養活了它!而且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覆折騰用兵,無論如何划算不上的。」說完叩一個頭仰視乾隆。   「連善後也都想了?」乾隆滿面笑容,注目阿桂三人,說道,「究竟福康安戰況如何,捷報文本還沒有看到呢!」和珅心裡舒了一口氣,無論怎樣說,這番話足可把「先見之明」的話題隔過去了,見乾隆高興,嘻笑說道:「奴才心裡歡喜,說的多了。阿桂于敏中劉墉軍務政治是長項,還該多聽聽他們奏陳意見的。」說得三人一笑。阿桂便將福康安的報捷摺子雙手呈了上去。乾隆看時,是「八百里加緊」文書字樣,旁邊端楷批著「報捷」兩個字,下注「奴才福康安恭謹叩喜沐浴天恩」一行小字,也都寫得端秀從容。他端詳著那份平日用來繕寫請安摺子的黃絹裱紙,良久,一笑說道:「看金川的報捷摺子至今心有餘悸啊!單為金川這塊寶地,殺了兩個大學士宰相,黜落一個大學士,還殺了一個大將軍。他們也都『報捷』來著,戰敗了還要諱過飾功,用賬簿子紙,一股馬糞味兒都帶著來欺瞞朝廷!福康安真是我大清一寶,不愧傅恆之後!想不到短短數日之內乃能立此奇勛!」說著便展讀,卻是頗為簡明的一篇短文:   ……奴才甫至成都,即召總督、巡撫及成都將軍各軍門副將以上官員會商進剿。咸日金川小莎羅奔雖昏庸無能,其將索諾木悍勇善戰,且彼地形勢險峻道路泥濘崎嶇盤折,未易輕下。奴才竊思我軍火炮軍械強盛遠過於敵,先父自金川撤還,遺有金川詳明地圖,大小金川間之喇嘛廟名曰「諾美」,因色勒奔之女卓瑪與索諾木不和,此來彼去攻爭不已,並未駐有常駐重兵,此敵軍內虛不和,形勢共險之情,唯有一軍速攻潰之。彼之氣既奪,內擾必劇而更烈矣,一旦延迂時日,或有梟傑從中而起號召而齊心,同仇敵愾共御官軍,又不知多費幾多周張矣!用是奴才率一軍五千精壯,仍由清水塘突襲,格羅及預先調集之七萬五千綠營軍待命即發。賴我皇上如天洪福,五日之內索諾木已進我掌握,且隔斷其逃亡刮耳崖歸路,腹心被我佔領,金川之敵群鴉無首,大軍繼而開進,大小金川三日之內潰城而散,南起爛水,北至小黃河乃至寒水峪一帶,大軍營陌連接旌麾相應,登高一望,淺樹叢草間旗甲鮮明,皆我煌煌天兵,而敵人已竄伏草地蘆葦之中。又經兩日大索,俘敵兩萬,尚有四萬餘金川平民,共推桑植活佛至大營貢獻投誠,經彼與刮耳崖呼喚聯絡,原刮耳崖據守之一千餘殲敵及四千老弱婦女子息內鬨,官軍乘機登崖掩襲。至此,金川全境人民土地皆俯順朝廷焉!八日險惡混戰,計俘索諾木以下敵酋官員七千二百二十三名,小莎羅奔窮極自盡,已傳首三軍示眾,色勒奔卓瑪一部投誠,首領亦羈押待命。計奪敵軍人器、大炮三千斤者二十門,小炮兩千斤者二十一門,葯庫三座,藏火藥四萬餘包,鳥銃火槍……   下面弓馬刀矛槍刺利劍之屬臚陳詳細,密密麻麻都用蠅頭小楷寫成一片,乾隆都一覽而過,末了寫道:   ……戰況前後進序甚為繁複,其間慘烈白刃格鬥狀況驚心駭目,我軍陣亡亦有四千人之多。奴才驚定還喜,轉思此役系不經請旨擅自主張,乍為朝廷加額欣慰之餘,又生懼罪之心:雖將在專間有機斷之權,終有虧於人臣禮尊之義,繞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從速報捷,以慰我皇上倚闕盼音之憂,且治奴才擅自進兵之罪以為後戒。福康安不勝屏營戰粟靜待恩詔,雲山萬里之外戀主思恩不能自己,臨穎命筆之際心增凄切。……   乾隆看著,不自禁眉字口角都帶了笑意,後邊「請罪」幾句話,說得簡捷,他也覺得字字出於至誠,用目光睨了一下四個軍機大臣,且不說話,提筆在折邊敬空上批道:   報捷奏悉,朕心之嘉悅欣喜非言語所能形容!自慶復而訥親張廣泗敗績辱命,爾父首定金川,爾今日再定,金川自此無干戈矣!金川人民安享盛世之福,藏邊道路得以暢通無滯,皆天授爾父子為朝廷解肘襟之憂也。非惟四川一地得安,亦非惟西藏受益也,此功厥偉,乃天下億兆人民共慶同歡者也,爾欽奉君命,奉詔討故,進兵之遲速乃將帥之權杖所及,朕但賞爾皎然忠誠戮力軍國,慶爾化開夷狄紛解朝廷之憂,何及爾之不待旨而動,爾何至因此不安歟?即著將首酋索諾木檻車押赴京師獻俘待處,安撫金川人民,慰恤傷亡將士,敘保有功良實軍將,朕即有後命安置金川。待朕之命,即著一將領率軍至打箭爐駐紮候旨,欽此!   他滿意地放下筆,笑著對四位大臣道:「頌聖的話都被和珅搶先說了。福康安的功勞怎麼說?金川善後怎麼辦?說說看!」   四個大臣相顧而笑,于敏中笑道:「方才在軍機處阿桂朗讀了福康安的摺子,他沒寫打仗細節,但聽起來這一戰真是非同小可!金川的戰事不單是一地之役,傳到西藏,有些心懷異志的藏府首腦也不能沒有顧及。是福康安在四川宰雞,要驚煞一群猴子,連英咭唎國恐怕也要收一些非分之心!所以這個功勞要比傅恆定金川征緬甸還要大!」他稍頓了一下,含笑說道,「但福康安已經封了公爵,無可再封,只可賞賜莊園物品以示皇恩榮寵。」   「這是雍正三年以來朝廷野戰征討最大的勝仗,一役定西南乾坤。」阿桂迴避了年羹堯的名字,高興地說道,「確實是朝廷天下一大喜事,我看不妨多拿出點銀子鋪張一下。皇上南巡,有個藻飾天下的作用,宣揚文治與張揚武威可以並行,一樣是教化天下垂範後世。催促格羅將戰俘迅速平安押解北京,在午門獻俘,當場誅戮昭示天下,由禮部制定儀節告祭太廟、天壇。福康安的爵位不能再晉,但職務可以提升,奴才看大將軍、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這些職銜可由皇上酌定。這不但關乎福康安一己功勞名份,朝廷賞責制度,更要緊的是借這事宣化武功振作官風民氣,立一個榜樣給八旗子弟效仿,給天下人看!」   眾人聽著,起初覺得阿桂有點故作姿勢,摸不清他的心思。福康安還在青年,已經貴盛到了極處,這麼著沒頭沒腦加封職銜,再立功了怎麼辦?或者下次軍事挫折,又怎麼轉圜?別人立了更大功勞又該怎樣封賞?這對福康安本人也未必是福。聽到後來品出了味道:現在官場拆爛污,民氣也不振,朝廷威信日漸陵替,表彰這麼個威武大將軍確有振聾發聵改換耳目的效用……思索未了,乾隆已經滿面歡容,右手輕拍著炕桌說道:「實在這是老成謀國之見!職務上頭可以留點餘地,再給他加成一等公,領武威大將軍銜——午門閱兵獻俘,告祭太廟天壇都使得的,就由禮部去辦。」他說著,猛地想起紀昀,有他在,能好生漂亮寫一篇告祭文章的……思量著又道:「傳旨給翰林院,要寫一篇好文章出來,還要寫一首慶祝金川平定的歌詞,給暢音閣配曲,郊禮時好用。紀——朕看那個叫曹錫寶的就好,寫進來御覽。」他看看劉墉,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臣是在想金川設置流官的事。」劉墉沉思著,見問,忙躬身答道,「金川這地方藏苗瑤僮各族都有,歷來雜居習養成俗。滿漢流官去統轄……那是個產金子的地方,是非多民俗又不通,激出事端來殊難料理。以臣愚見,不如在大金川常駐一隊綠營,不要征賦不要供應,也不能干預金川政治,等於是一座行營驛站。莎羅奔部落下原有十三個小土司,上邊不再設大土司,小土司各劃地盤各自為政,本來苗瑤等族也都分而治之。沒有了統一的大頭腦,這些小土司頂多打打冤家,能成什麼氣候?這裡行營的兵駐紮著,大事出來能隨時彈壓,哪個猴子不老實順手就一棍子,也就不至於再有莎羅奔聚集抗命大事變亂的事了。」他話音剛落,和珅立即附和,笑道:「劉墉的建議省錢省力省事,比我想得周全!」于敏中也說:「好!」乾隆便看阿桂。   阿桂一雙蒼勁的眉壓得低低的。他似乎思慮得很深,瞳仁里幽暗的光閃爍不定,聽完劉埔的話,一抬頭見乾隆望著自己,忙含笑一躬身,說道:「劉墉可謂算無遺策。分而治之劃地為牢,各自地盤利益不一,從此不至於再起大的爭端。但金川其實是軍事要衝,能派更大的用場。奴才以為不設政府,要設鎮派駐重兵,大金川駐兵三千,小金川兩千,勒烏圍設總兵一員,游擊、都司、守備各兩員,噶拉依設副將統一指揮,茹寨下寨設參將、美諾設總兵,底木達、僧格宗等處設參將。川西綠營可向刷經寺清水塘一帶移防。」他掰著手指一一划算,仰臉看著靜聽的乾隆說道,「這樣,常駐兵力就有五萬。作用已經不再是金川本地綏靖安定的事了,北邊它可以控制青海南路,南邊雲貴有事召之即來,西藏的通道比川東川南也近得多,一道詔命,兩萬人馬朝夕可以策應三方事變!奴才的意思是要用好金川這塊軍事重鎮,把它變成我大清的一座大兵營,就叫『金川大營』也沒有什麼不好!皇上您想,當日青海羅布藏丹增造反,要是金川有兵策應,何需從西安關內大舉調兵?派一員上將帶金川將士由阿壩突襲行軍。兩天就進去了!」   乾隆攢眉凝神靜聽。他心裡也有一張地圖,隨著阿桂指劃,金川在軍事上的作用愈來愈明晰清楚,由一個金川坐控青藏兩省,又可隨時策應雲貴廣西,這個賬算得太精明了!眾人都浸沉在福康安大勝的喜悅里,只為安定金川一地打算,阿桂能破除這個局限,由一地而思及天下全局,真不愧宰相胸懷!他沿這思路,想得有點激動,不言聲起身下炕,背著手踱步籌思默劃。他極少這樣的,從來聽政議政都如老僧枯禪一坐到底,一兩個時辰不動身子的,幾個大臣見他突然神情有變,都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視乾隆。   「這是五萬五千人一支常駐大軍。」乾隆終於開口了,「道路氣候不好……大軍營房建築,冬日取暖,糧餉供應……日常要用多少銀子?」他忽然看向了和珅。   和珅心裡一陣亂,用阿桂的說法,他在軍務上頭是個「瞎包幾」,阿桂的話聽著有理,乾隆的顧忌也有理,只能順著乾隆的心思想,因乾笑一聲說道:「單是軍餉,每月正項支出也要八萬銀子,因為道路不好,從成都運糧上去,還有菜蔬肉食,運上去一斤要用三斤糧錢,豆腐也盤成肉價錢了。蓋營房用的磚瓦灰料都要人工搬運,這個消耗真不得了。如今圓明園工程用銀正緊,福康安的大軍犒賞銀子也要一百萬吧,還有陣亡家屬撫恤銀子……」   「再難也要辦!沒有銀子辦正事,要你和珅何用?」乾隆不等他說完便一口截斷了他,「你要照阿桂的條陳仔細籌劃騰挪!」   一句話頂得和珅睜大了眼,眾人才悟出和珅這次兜底兒錯會了「聖意」,他還從來沒有失過蹄子,阿桂劉墉和于敏中都暗暗覺得愜意解氣。和珅一愣之下也頓時明白,他卻偏是最能頂缸受氣,泥人兒似的絕沒脾氣,只怔了一下,已神色如常,心不跳臉不紅眨眼幾一笑,說道:「奴才愚昧了,只想了錢上頭度支使用,能儉省著騰挪得各處寬裕些子,遇上大事不至於囊中羞澀,還是主子說的,這是天大的『正事』,再緊也不能緊這項銀子!既在那裡駐大軍,奴才建議另修一條驛道上去,從刷經寺到大金川小金川再向南,和古驛道連通了,成個網格子樣兒,軍隊移防調動,糧晌菜蔬運輸就方便省錢了。這也是一勞永逸的事,請主子聖裁!」   他頭上風標項間承軸,轉篷又快又自然,連認錯帶建議又一番生花妙語,那點子尷尬頓時沒了,乾隆笑道:「你管著錢,能想著儉省就不為大錯。修驛道這個想頭好,著工部去人勘察一下,撥正項官銀從速辦理。現在駐軍移防建營,你也要和兵部的司官合計,用多少銀子從戶部正項里增撥。」劉墉當下又說押解人犯一路關防,金川甫經戰亂,如何安置難民,生業繁息,成都怎樣養護傷兵,大軍回營一路供應的事備細說了。阿桂由他的話又想及,說道:「金川可耕的地很多,只是那裡狩獵放牧代代相傳,不慣種植。奴才在古北口張家口都屯過田,金川的地肥得冒油,水也方便,有什麼不成的?三個兵開一畝地,兩人當差一人耕種,輪番耕作,種糧種菜都使得。當地百姓見官軍做得好,自然跟著學。待到金川農事興旺起來,即使不征賦,駐軍就地籌糧,自給自足也是指望得的。」   「好!這樣集思廣益就周全了。」乾隆返身坐了炕沿上,笑道,「于敏中下去寫信給格羅,把今天會議情形給他透透風,一條一條再擬旨朕看過發出去。劉墉催著快把索諾木押來京師,道兒上留心,餓死病死自盡逃逸或被劫持了,就是掃朕的臉,地方官難逃死罪!」他略一頓,又道,「寶月樓落成,明天朕要去看。和珅于敏中隨駕,早一點遞牌子進來。」二人忙離座答應,于敏中問道:「是用車駕還是法駕?臣好知會禮部備辦。」   「都不用,那麼一折騰又是半城人都驚動了。」乾隆說道,「就用八人抬暖轎過去,你們騎馬相隨。隨便些就好……和珅留一下,你們跪安吧……」   待于敏中三人退辭出去,乾隆又擺手命太監們退出暖閣。和珅見他突然變得有點鬼祟,似笑不笑看自己,倒不知出了什麼事,眨巴著眼小心問道:「皇上……您有吩咐奴才的話?」   「沒什麼要緊的。」乾隆瞥一眼外殿,張了張口,又沉默一會兒才道,「你說的霍集占那頭回婦,現在還在午門外頭?」   「是!沒有奉著明旨,她們當然得候著!」和珅應口回答一句,靈機一轉間已經明白乾隆意圖,咧嘴一笑忙收住了,正容說道,「皇上政務太忙,這事交給奴才。奴才這會子就去,命她們全部拘押進咸安宮,挑幾個頭臉出色點的到大六所安置。奴才看芍藥花兒就是個曉事的,和她交待一下叫過去侍候就是了。」他抿著嘴又想想,說道,「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兒。容主兒想用本地人制膳,咱們中原的人做不出那個風味兒,皇上先挑幾個使喚人,誰敢嚼舌頭根子?」   「好,你就安排。」乾隆一笑,手指指西邊和北邊,「別叫她們挑出不是就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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