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桃花庵朵雲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入棗莊
朵雲雖然說得平靜,但此情勢下,愈是平靜,字字句句愈顯得如刀似劍,咄咄逼人。她凜然不可犯的神色連巴特爾都鎮住了。乾隆見她舉臂欲刺,遙立擺手道:「別!——別這樣兒……有話慢慢講,容朕思量……」一時間,他的心裡亂得一團麻一樣,斟酌字句說道:「你死,於你全族毫無實益……只能促朕決心下定,金川藏人陷於滅頂之災……你收起刀,可以從長計議……」朵雲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你手下這些人很無恥的,我收起刀,他們就會象惡狼一樣撲上來!我寧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不願受辱!」
「你們退下!」乾隆對嚇傻了的魏長生說道,又轉對朵雲道:「朕不收繳你的武器——你們都聽見了!」
「扎!」所有的侍衛一齊答應。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說道:「這把刀只能用來削梨——朕射虎殺熊數十頭,豺狼之類不計其數,從不曾要侍衛們幫手——你是個弱女子,朕不動手殺你。但你持刀協迫萬乘之尊,已經重罪在身。有甚麼話,你就快說吧!」「我當然有話要說的!」朵雲慘笑道:「從金川到北京,又從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過兆惠將軍的夫人,又脫逃出劉墉的牢獄,如果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為了見您,有話要對您說,可是我進不了你的宮殿,您又不肯接見我。我幾乎花盡了金川的庫存黃金——所有您可能去遊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風景』,即使不在這裡,我們也一定會見面的!」乾隆聽了不禁皺眉,倒抽了一口冷氣望著毅然挺立的朵雲,說道:「見有見的規炬,不見有不見的道理。莎羅奔先是窩藏上下瞻對的班滾,又兩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滅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其實早已給了你們生路,早就有旨,要他面縛投誠,可救全族覆滅大劫。莎羅奔居然抗命——如此情勢,朕為天朝之尊,除莎羅奔面縛請罪外,其他人等見又何益?」
「博格達汗,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您,金川人並不要背叛您的統治。」朵雲固執得象一塊頑石,冷峻地說道:「正因為顧全博格達汗的體面,慶復訥親和張廣泗才沒有死在我們刀下。但大皇帝卻要我們象狗一樣向您搖尾乞憐!這是萬萬辦不到的!我們與您的軍隊打仗只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尊嚴!」乾隆冷酷地一笑,說道:「不是你那樣說法。這是孔子定的規矩:犯了罪的臣子捆起自己向君父懇求饒恕。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們金川的人到拉薩朝聖,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恥辱?」朵雲立刻回口說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誠的,都是懷著尊崇和自己的驕傲——」她突然頓注,望著萬里晴空,喃喃自語,「如果是為了恐懼自己的死亡,為了象狗一樣活著……去向人投降,不但達賴喇嘛,班禪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會小看我們,連我們自己也會小看自己的!」說著,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絕望地環顧四周,又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頭來,顫著左手一顆顆解開袍褂上的鈕子,脫掉了,露出裡邊一身絳紅的藏袍,仰天長嘯道:「我……說不服博格達汗……莎羅奔,我已經把你要說的話全說給了他。而他還是要殺盡我們——」她手中白刃倏地舉空一閃,插胸而入直至刀柄!眾人驚呼間,朵雲胸前血如泉涌,身子搖漾了一下,象一株被砍斷了的小樹簌然倒地……
眾人誰也沒想到她陳說傾訴間舉刀自裁,說死就死,沒有半分猶豫和怯懦,一時間都驚呆了!乾隆面白如紙,滿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倫已經一個箭步躍上半扶起朵雲,只不便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脈搏試鼻息亂張忙。乾隆緊著連聲問:「怎樣?怎樣?」索倫說:「心跳還沒止……沒有刺中心……」
「送回行宮……」乾隆的聲音發顫,他覺得頭也有點暈眩,扶定了巴特爾才鎮靜了一點,說道:「傳葉天士給她看傷。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滿心遊興而來,誰也設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一直到回宮入殿,乾隆和劉統勛岳鍾麒等臣子們腳步還象灌了鉛一樣沉重,都是一言未發。紀昀也得了消息,腳步匆匆趕來請安,殿中才略有點活氣。劉統勛不勝其力地跪下,叩了頭,剛說了句「這是臣的責任,事出意外,臣沒有好生查實……驚了聖駕……臣……」
「起來吧,不是你的責任,也不要再去訓斥劉墉。」乾隆餘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來,「這不是治安,是軍政上的事……朕心裡不安,不為遇到這個朵雲,是由此想到許多政務,料理得未必都那麼妥當……」范時捷此時冷汗才退,內衣濕涼濕涼的,鬆動了一下腰身,猶有餘驚地說道:「這女人真太厲害了!臣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場景兒!」岳鍾麒道:「我只覺得面熟,再沒想到是她!她小四十歲的人了,扮得這麼年輕,也想不到漢話說得這樣地道。」金鑊卻道:「這樣驚駕,罪不容誅!主上仁慈,還要救她!」
紀昀叩頭請安,見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邊。他剛剛翻看了那本《容齋隨筆》,乾隆心思里的煩難迷惑,比眾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這種事,一時競尋不出話,也不敢胡猜亂說,只好撿著不疼不癢的話說:「以臣之見,此婦是個烈婦呢!從其夫之志,萬里叩閽,百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對蒼天!蠻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捨身成仁之人,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澤,被於食毛踐土之地的緣故……」眾人聽他說的,都覺得離題萬里,但他主掌教化,管著禮部,也都是職份中應有言語,卻也沒有甚麼可挑剔的。一時太監卜信進來,稟道:「主子,方才葉天上來看過了,莎氏受傷雖說很重,刀子離著心偏出了不到三分,於性命倒是無妨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靜養才能復原……」
眾人聽了,竟都無端鬆了一口氣。乾隆點點頭,嘆道:「這就好。傳旨給葉天士,好生給她調養,補血的藥物,甚麼好用甚麼,務必要她康復。」「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說道:「奴婢這就傳旨——只是莎氏不肯進葯,閉目咬牙的,要尋短見……」說著,看著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滿臉陰鬱站起身來,沒有說話,在殿中緩緩踱了一圈,幾次想說甚麼都又咽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許久,彷彿定住了心,款款說道:「你傳旨給她。博格達汗賞識她是巾幗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細思量,總不能逼著朕下甚麼旨意吧?先……養好身體,朕還要接見她……想死,何必急於這一時?」卜信一字不拉複述了乾隆的旨意後退了出去。
幾個臣子不禁面面相覷:金川現在十萬大軍雲集,傅恆坐鎮成都,整頓了綠營又整川軍,士氣高昂礪兵秣馬,三路合圍金川彈丸之地,可說是必操勝算。乾隆為了賞識這一個女人是「巾幗英雄」就要罷兵?不然,他要「仔細思量」甚麼呢?這也太有點匪夷所思了……想歸想,又都覺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測。一時間靜得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都聽得清晰。
「今兒不議政,偏偏引出件絕大政務。」不知過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說道:「岳鍾麒大老遠地趕來,留下陪朕進膳。你們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曠的大殿更顯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灑進來,映襯得周圍反而更加黯淡。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忙活著安桌子擺御膳。乾隆吩咐道:「岳鍾麒在塞外難得吃到青菜,精緻一點,不要大肥大膩的!」岳鍾麒呵腰謝恩,笑道:「奴才自幼出兵放馬,帶兵的人不能講究吃喝。主子想進甚麼就做甚麼,老奴才陪在一邊,主子進得香,就心滿意足!」
「嗯。」乾隆點點頭,示意岳鍾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氣,說道:「岳東美,留你進膳,是想談談軍事。你要餓,茶几上的點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雲這樣一鬧,雖說無禮,但她的話,也有其可取之處啊……」
岳鍾麒坐直了身子,蒼重的濃眉皺了一下,一呵腰說道:「請主子明訓!」
「聯想得很多,沒有全然理清頭緒。」乾隆喟然說道:「傅恆此役可料必勝。莎羅奔山窮水盡派他的夫人來朝見朕,不見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這一仗已經沒有信心。打勝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舉族自盡——為一個班滾的罪,屠盡金川七刀餘人,朕有於心不忍之處……」
乾隆先佔定了一個「仁」字地步,岳鍾麒聽得感動,卻不敢附和,正容說道:「這一層主上似乎不必多慮。莎羅奔先有窩藏叛賊班滾之罪,又兩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惡不可赦。即全族殄滅,也是咎由自取!何傷我主上聖明仁德?」
「你說的是理,朕講的是情。」乾隆點頭說道:「但情理二字合起來才是天意!達賴和班禪已經兩次上奏,請求赦免莎羅奔之罪,金川仍是藏苗雜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旦殲滅,雲貴苗人且不必說,全西藏都要震動,還要波及到青海!」岳鍾麒身上顫了一下,身子前傾兩手據膝靜聽。乾隆望著殿外,沉吟道:「若無回部霍集占之亂,單是西藏不穩,也還好料理。現在南北疆狼煙遍地,我們把兵力擺在四川,對付一個苦苦求和的莎羅奔,這值不值?」
這真的是高瞻遠矚洞鑒萬里的真知灼見。岳鍾麒和尹繼喜私地里含糊言語,西北局勢令人憂心忡忡,但乾隆決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鐵不可搖動,誰敢觸他這「龍鱗」?現在他自己說出來了,岳鍾麒不禁心裡一寬,穩穩重重說道:「阿睦爾撒納是個反覆小人,靠不住的。請主子留意!」
「天山將軍說過,尹繼善也有奏陳,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慮過深,眼睛碧幽幽的發綠,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為他至少能頂一下霍集占不能東進。朕想,他能頂一年,金川的事也就結了。傅恆、海蘭察、兆惠騰出手來,連阿桂也可出征,專一對付西北亂局。阿睦爾撒納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賞,如果有異心,一併擒拿——他至少可以給朕拖出些時辰來。朝廷不出兵,只是幾句好話有偌大作用,何樂而不為?」岳鍾麒這才見到乾隆帝王心術淵深不可測,佩服得五體投地,嘆息一聲說道:「主上聖慮高遠,奴才們萬不能及!」低頭想了一下,問道:「主上對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齦嘬著嘴唇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讓傅恆練練兵。打到『恰好』,也不妨見好就收——召你來,其實就是這個差使。」
岳鍾麒不禁一怔,愕然說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見御膳已經備好,笑著站起身來,「朵雲來了,你也來了,你和色勒奔莎羅奔都甚有淵源友情,這是天意嘛……來,陪朕進膳,朕可是已經飢腸轆轆了。」他呵呵笑著,和岳鍾麒一塊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遠的軍機處,幾個退下來的臣子們也都沒走。幾個人余驚未消,也在議論捉摸「出事」的事。但覺朵雲脫去牢籠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興訪春邂逅,二人諤諤相對,乾隆不但不加罪,還要儘力搶救,種種巧合際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暖昧難猜。劉統勛自覺朵雲驚駕負罪難當,只是自怨自艾「昏憒無能」,後悔朵雲脫獄後沒有細心著力捕拿,范時捷嘖嘖稱羨乾隆氣度閎深處變不驚料理清白,金鑊說的蹊蹺,「主子表彰節烈,為天下樹風範,莎羅奔氏這一鬧,也許從寬處置金川叛亂出未可知……」范時捷只連連搖頭,直說「厲害厲害!女人不要命,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我們都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怪不的褒姒能亂周,武則能篡唐……」不論不類胡扯亂比。紀昀是當值軍機,一頭審看各地報來的庫存錢糧奏摺,凡有災賑出項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獄案卷、參奏官員瀆職貪賄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議條陳分門別類挑出來另寫節略,手不停管聽他們說,時而一笑而已。聽著劉統勛仍舊在埋怨自己「怎麼我就不曉得,讓黃天霸他們把揚州名勝居處士民先細查一下,早點造個冊子審看一下呢?」紀昀放下筆,左手捏弄著右腕笑道:「你們胡說些甚麼呀?泡茶館的旗人見識!延清公,您也甭一個勁埋怨自己。那朵雲手裡有錢,又是租地租園子,造冊子有甚麼用?她只是要見主子一面,並沒有作惡造逆的心,論起罪過也就是個『無禮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她,也為她剛烈性情可取,也許另有深意,天心難測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張忙!」
「主上有甚麼深意?」范時捷笑問,「本來明白的,你倒把人說糊塗了。」
紀昀本不想閑議論這些的,但范時捷一臉壞笑,倒象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別的」,不能不解釋了,因挪身下椅,活動手腳給各人續茶,嘆道:「西邊吃緊,西南僵持,主上好為難!前方打仗,後方拆爛污,主上好為難吶!我看今日和朵雲一見,也許是天賜良機,『從容計議』四個字可說是意味無窮……」
他是軍機大臣,本來話說至此已經滿過,該住口的了。偏是這些天忙得發昏,沒人說話悶得無聊,都是朋友心無掛礙口不遮攔,一高興便順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爭這口氣,要雪兩敗之恥,要這臉面,藉機練兵,用武事振作頹風。西北糜爛,就要亂了半個中國。孰輕孰重主子心裡雪亮……大局攸關,小局也攸關,也為保全傅六爺,我看主子,有意寬待莎羅奔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他們都不是議政來的,隨心所欲閑聊,一是怕乾隆飯後再叫進,二是心下俱各激動不安,相互寬慰平靜心事,紀昀這麼鄭重其事的,連劉統勛也聽住了,疑惑地看他。范時捷道:「怎麼會呢?我不在戶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錢吶!朝廷把金山銀山米面山都搬出來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金鑊卻問:「這事怎麼和傅相干連?這『保全』二字從何說起?」
「你們看看這本書。」紀購莫則高深地把一本《容齋隨筆》遞給了金鑊,「主子看了這一段,書一放沉著臉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見朵雲,又是這樣料理,你們看有干連沒有?」三個人湊近了那本書,卻翻在《容齋隨筆》十六卷,上有紀昀指甲掐的爪痕,卻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將帥不利自巴蜀通中國之後,凡割據擅命者不過一傳再傳。而從東方舉兵臨之者,雖多以得攜,將帥輒不利,至於死貶。漢代公孫述,大將岑彭、來歙,遭刺客之禍,吳漢幾不免;魏伐劉禪,大將鄧艾、鍾會皆至族誅;唐庄宗伐王衍,招討使魏王繼岌、大將郭崇韜、康延孝皆死。國朝伐孟和,大將王全斌、崔彥進皆不賞而受黜,十年乃復故官。
通篇沒有說道理,全是鐵案如山的史實,自漢以來割據四川的最多兩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將帥一個個都命犯華蓋倒霉晦氣——四川就是這麼個寶貝地方!聯想清兵入關時盤踞四川的張獻忠,攻陷四川的吳三桂、鰲拜,平息三藩之亂率兵入川的趙良棟,近在眼前的兩相一將,除了趙良棟貶職奪爵勉強活命,鰲拜終身囚禁之外,一個個連個囫圇屍首的都沒有……至此眾人才明白紀昀所謂「保全六爺」是這麼一份意思。這不單是氣數運命,也有個「帝德君澤」在裡頭,眾人連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個個悚然若失。
紀昀在這沉寂中卻一下子警醒過來,心裡一顫:今天這是犯了甚麼痰氣?這麼多的話,還顯擺自己的見識,沒有一條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楊修故事,頓時背若芒刺,競自十二分驚慌起來,打了幾次火才點著了煙,猛吸幾口才勉強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語轉圜,又恐言語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邁這人說事不講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這說法只是偶合,離經叛道之言不足為訓,我拿來胡比亂量賣弄學術,更是昏憒無知!」說笑幾句引開眾人思路便轉話題:「延清公,鮮於功的案子,人已經殺了。鮮於死前給家人寫的遺書,不知誰抄寄了出去,裡頭說到傅恆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異己,用兵待士賞罰有厚有薄,六部尚書和各親王府人手一件。和親王的一份從北京轉寄了來,是原抄件驛傳。但五爺現在受斥逐,不能見皇上。各部奏說這件事的沒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還有金輝一份陳情摺子,說的案子首尾,這些都干連到卓索莎瑪父女。皇上讓我料理,是怕你精神身子撐不來。但你該當知道的,我都整理出來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書,「都在那裡邊,還有高恆的案子。傅六爺轉過來那四十八名文官認罪服辯,也要請你斟酌。都是四品以下的官,用不著請旨了,六十名武官,傅六爺是每人八十軍棍,記大過留軍聽用。文官不能施刑,可以參酌這例罰俸,這要由你定奪,請旨發文就辦了。」
「蘇格瑪沁有一封信在我那裡,倒是說傅恆好話的,你轉來布達的信我也看了。」劉統勛笑道:「一個城裡,一個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處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有些事竟象是閉著眼在那裡胡說八道!布達的信里說的活靈活現,傅恆怎麼看中了莎瑪,從哪個門帶進行轅,在哪座房裡調戲玩弄,又從哪個門悄悄送出來『金屋藏嬌』,象是他親眼目睹了,末了輕輕一句『皆是耳聞,聊述以資參酌』!小人造作流言,其來無蹤,其去無影,其進也漸,其入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膽顫——繳上御覽吧?他又是私人信函,你說可畏不可畏!」金鑊道:「蒙恬岳飛袁崇煥都吃的這個虧。施琅攻陷台灣,一句不敢提自己功勞,奏摺里撿著好話誇李光地,把『功人』讓給李光地,情願當個『功狗』,那還不是怕這種流言?」「就是這個話!傅恆不出去帶兵,留在主子身邊,誰敢說他半個『不』字」?「范時捷卻是直言快語毫不遮飾。「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樣?兒子立了偌大功勞,不敢升他的官!換了劉墉是我兒子,你保舉不保舉?」
劉統勛和眾人扯談一陣,心緒好了許多,慢慢打火抽煙,說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裡知道他!讀幾本書就好為人師沾沾自喜,眼空無物還要故作深沉!若論資質才份機智去得,性傲賣弄,不受挫磨斷然不能成大器!我倒並不全為瓜李之嫌,此子歷練歷練,我死之後或者能多給主子出息一點……」說著,濃煙入喉,嗆得吭吭地咳。紀昀道:「葉天士讓你戒煙,你何必一定要學我?」金鑊笑道:「葉天士他自己戒不掉鴉片,還要勸別人戒煙?」紀昀道:「我也這麼說來著,葉天士說他抽鴉片是為尋出能戒鴉片的葯,蔓陀羅花甚麼葯的說了一大堆,我也記不清藥理。這人真是天醫星下凡,連砒霜他都敢試!他說要你戒煙,通心腸活六經,那是斷然不錯的!」劉統勛道:「生死有命,我抽煙辦事心裡寧靜,我不成了!」「就是!」范時捷也打火抽煙,笑道:「學了紀公,寧可戒酒決不戒煙!南京牛頭山北村裡有個老漢活到一百零五歲,還能上山砍柴。我去訪他,想給主子問個長壽之道,他說:『沒他媽甚麼訣竅,就是吸煙,我打五歲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現在眼不花耳不聾心裡不糊塗說話利落!』我問:『總有個道理在裡頭吧?』他指指房檐,說「你看那是熏肉,半年了它就不壞!要是新鮮肉,你敢情試試看!』」
大家頓時哄堂大笑。一時卜義進來,後頭兩個蘇拉太監抬著食盒子,眾人便知乾隆賜膳,膳後肯定還要叫進,都斂了笑容,從容起身聽旨。
福康安劉墉和黃富揚一夥三人,行行復行行已出了江南省進入山東境界。依著福康安,還是要扮討吃的,劉墉倒也無甚說的,黃富揚卻道:「不是小的說爺,叫花子最難扮的,您換了衣服換不了臉,換了臉換不了心。花子幫里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份不同,暗語切口學三年才能入門!人前一臉可憐相,背後滿腹玩世心,『討飯三年,皇帝不換』,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白的——就您和劉爺走路架兒,天生帶來的貴人氣,尋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聽事兒最好的地方兒是茶館子戲園子店堂子,叫化子都進不去這些地府兒。不如扮了茶馬商,您是東家,少爺,劉爺是帳房先兒,我是個跟班兒家僕。不上不下的身份,甚麼人都能打交道,爺們才能『觀風』不是?」聽這番話說有理有據,福康安也就依了。黃富揚這上頭熟門熟路,揚州城茶坊里買了五六蘿的茶磚——最便宜的,內地人喝不慣,口外人離不了的——只化了七兩多銀子。這要覓騾夫馱的,又怕騾夫跟久了不便,他卻有辦法,竟到牲口市上買了三頭走騾,從黃家三代弟子里挑了個綽號「人精子」的扮了騾夫。劉墉醬色湖綢袍黑緞馬褂,福康安青緞瓜皮帽,寶藍寧綢袍石青背心一套行頭出落,象煞了茶商老闆退休,派少公子出門歷練生意的派頭。
但這一路實是太平靜了,江南省境內春回地暖,走一處作坊織機軋軋,換一處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綠間秧稻初插,碧野極目無荒灘廢地。村戶中巷閭和平,老叟柱杖兒童嬉戲,真箇春花與青田相映,牧歌共嚶轉同鳴——真箇和大臣們獻的請安摺子賀表賦中說的「昇平舞鶴之世、黃童白叟熙然而樂」差幾相近了。沿揚州北上,過高郵湖,渡洪澤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漁歌互答,岸芷汀蘭錦鱗游泳,處處安靜寧謐,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見水上時有艦隻巡戈,原來想到設在洪澤湖畔清江的河道總督衙門看看,順便再查看一下水師提督衙門武備武庫情形,一路看來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懶得再去「找事」。就這麼「觀」一路風景回京,他卻又於心不甘。劉墉奉父親嚴命,「不得多事,聽福康安調度」,黃富揚也奉有師命,「把這位『爺』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兒」,自也不肯多口。但人精子卻不理會得他們心思。見福康安懶洋洋的,抱怨「就這麼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見額娘請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來的時候打河南走,進安徽下江南,還有幾處盜案,賑災不公的事,怎麼這邊就這樣安靜?」人精子笑道:「爺,這麼著走,就一世也沒事。萬歲爺在江南就要啟駕回程,咱們不走運河就是官道,其實這時候就是小賊也不做案子的,就是當官撈銀子也不在這一時——這是驛道,又是御道,這裡有一絲縫兒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爺的話,有『屁』的事!要想看真節骨,前頭就是沂蒙山,離了御道爺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腦門子笑道,「劉崇如也不提個醒兒!」忽地想起是劉墉「為主」,換了臉懇切地說道:「咱們這麼轉悠,其實差事也就是辦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點事才歡喜,找窮地方走山溝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讓皇上高興,你說呢?」
「哪咱門走棗莊,進抱犢崗!」劉墉也是覺得無味,「蔡七的案子就沒破!這都是粉飾出來的太平……我估著姓蔡的是鑽山潛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們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從駱馬湖北渡過黃河,他們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離開韓庄取道峰城,準備在棗莊歇一夜再作打算。從驛道下路十里,道路就變了。起初還是乾的,潦礓石鋪底兒,不知車軋馬踏了幾百年,整個路都掩在「溝里」,騎在騾子上勉強肩與「溝」沿平齊。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點象劃在平地上縱橫交錯互相通連乾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腳下去便漫到腳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溝」,前面倒是一片開闊。但這裡似乎遭過決潰黃河沖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灘斷斷續續連連綿綿無論東眺抑或西望,看不到盡頭的是蒹蔚蘆葦,去歲的荒茅、今春的白草連天接陌,景色一下子變得凄迷荒寒,連稀稀落落散布在蒼黃低暗的天穹下的村莊,遠遠了去都象死墳一樣陰沉寂寥。寒風漫地掠過,遠近田野上細弱的早玉米穀黍高梁,不勝其力地籟籟發抖。麥田也長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乾脆是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空著黃土,十分難看。福康安站在路口處,神情間說不清是悲是喜,綳著嘴唇咬著牙一聲不言語。劉墉也不吭聲。呼呼的冷風掠過,將他們辮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熱汗略為潮濕的中衣立時變得透心價涼。
「兩位爺,這條黃灘路過去五里,還有十里幹路就到棗莊。」人精子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半樁娃兒,凍得唏溜著鼻涕,一邊脫鞋,嘻笑著說道,「今兒咱們打尖兒早,我給爺們和師叔弄幾大盆熱水,好好兒洗個澡。再過抱犢痼山道兒雖險,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劉墉沒理會他,看著荒田原野上的莊稼問黃富揚:「這地一畝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說了句「不要脫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頭騾子過去」。也看黃富揚。
黃富揚笑道:「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過種莊稼還要好種子,犁鈀牛具鍬鋤鐮一套兒的,還要上糞,底肥速肥少一樣兒不成。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象那麥子,好的一畝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燒柴了……這時候兒青黃不接,爺們聽聽,村裡的狗都餓得懶得叫一聲,男人們出去逃荒,村裡都是老頭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爺們就看清爽了」劉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許賣。不賣荒著,賣了官員撈銀子朝廷吃虧——山東一百二十萬賑春銀子哪去了?災民不能去江南湖廣,直隸河南也是窮地方,這麼鬧,是窮上加窮啊!」人精子笑道,「爺這話再對不過!其實賣了官地又怎麼著?大戶人家買了,佃戶沒有種地傢伙又繳不起租,地還是荒著!棗莊出煤,這裡還算好的,進山你就知道甚麼叫窮了!一家子合穿一條褲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畢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騾子,扇了扇褲腿就下了泥路,邊走邊道:「這路不難走,下頭都是沙子地,一點也不墊腳。」
「媽的個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來,一邊上茶馱子坐了,惡狠狠道:「壞就壞在這群王八蛋官手裡了,朝廷發那麼多銀子都餵了狗了!」猛地照騾子屁股一鞭,騾子驚得一衝進了泥道兒。劉黃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約不足半個時辰,道旁樹木愈來愈多,楊柳榆槐揪楝杓桕之外,沿道入庄二里近郊儘是棗樹,卻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楊柳春機發生早,已是新綠潤染鵝黃嫩尖,其餘的喬木也蕊吐弱芽,但棗林還是灰濛濛的一片,地勢又低,在夕陽斜照下象一片紫靄靄烏沉沉的雲層托起一座烏眉灶眼的里城。劉墉是去過峰城的,眼見那「莊子」東西連綿足有五里,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涼棚眯著眼看,驚訝地說道:「這裡歸峰城管?我看比縣城還大些!」
「大三倍不止!」黃富揚見福康安也詫異,忙道:「峰城縣城不足六千人,這裡兩萬多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財縉紳殷實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這邊遷,有錢主兒都住棗莊。錢糧捐賦煤鹽稅都從棗莊出,縣太爺不能搬衙門,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棗莊管營所住。其實這裡有個二衙門,比大衙門還兜得轉呢!」
一頭說話,四人已經進庄。此時夕陽掛長林樹梢,炊煙漫高屋矮房,街巷衚衕迷亂縱橫橫的莊裡,幾個人鑽來鑽去,但見各處店鋪毗鄰軒屋樓閣竹檐茅舍混雜一處。肉肆行、富粉行、珠寶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鮮魚行、茶行、綉行、湯店、棺材鋪子、花果行,文房四寶房、鐵器竹木傢俱,等等諸類在扭七拐八的寬街窄道中亮無章法胡亂排列。滿街煤車川流不息間人群也擾攘不堪,一身珠光寶氣的闊佬破衣如鶉的乞丐,嬉戲捉迷藏的童子,坐茶館聽書的老漢,一群一夥的煤礦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雙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攤子邊唏溜著喝粥,大嚼煎餅蔥卷大醬,有的氈帽短衣擠在黑陬陬的小店裡吆五喝六。賭博的吃酒的胡喊亂唱的,和妓女打情買俏的,夾著巷中小販們一聲高一聲低極富彈性唱歌似的叫賣聲:
「德州老鹵湯扒雞!德州老鹵湯扒雞!」
「水煎包子!餛飩羅——」
「揚州施家豬頭肉,脆香不膩!」
「哎嗨——油條豆漿,好吃實惠……」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解積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種種烏煙瘴氣。劉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繚亂,聽得頭暈腦脹,跟著人精子和黃富揚帶著茶馱子擠來轉去,象進了八卦迷魂陣,昏蒼蒼中已沒了太陽,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在小巷中鑽了半日,忽然眼前開朗,街面一下子變得開闊,四至極正的十字大街從中直直延伸出去,足有三丈余寬,都是青石條鋪路面。天色剛入麻蒼,各色燈燭雙行燃起。羊角燈、西瓜燈、氣死風燈、瓜皮燈、走馬燈,甚至還有檀木座宮燈在各鋪門前星星點點連綴不斷。燈影如珠間人影綽約往返,和小巷中熱鬧彷彿,只是沒有煤車煤擔獨輪小車之屬,轎車馱轎涼暖軟轎或怒馬如龍或僕從如雲吆吆喝喝滿街沖走。一望可知,這是闊人們貿易往來的去處。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嘆,幾個巡衙役迎面過來,叫騾馱子站住,一個打頭的長著兩綹老鼠鬍子,審賊似地用目光上下覷著滿身灰土的福康安和劉墉,脖上喉節一說一動問道:「煤馱子不準進街!沒有看見街口掛的牌子?」
「上下爺們!」黃富揚見劉墉福康安發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們是北京福茂老行的,做茶馬生意,剛從揚州趕來。馱子上全是茶……路過貴方寶地,住一宿就走……嘻嘻……這是揚州府的茶引——請爺們驗過。」
老鼠鬍子就著街邊燈光驗看了茶引證件,把執照扔還給黃富揚,用手稠了稠茶簍子,又拍著側耳聽聽,說道:「甚麼茶這麼沉的?夾帶的有銅吧?——拆開驗驗!」幾個衙役聽這一聲就解繩子,人精子不慌不忙,從腰裡掏出一串制錢遞給那衙役頭兒,皮臉兒笑道:「都是茶磚,口外換馬用的,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您瞧這地下潮乎乎的,還有泥。茶磚不敢受潮,沾了泥買不出價兒……這點意思孝敬您和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們前頭住下店,您再細查,就搬兩塊去煮茶喝,我們老闆也不心疼的
「你曉事。」老鼠鬍子把那串錢極熟練地丟空翻了個個兒掂掂,嘴一呶對衙役們笑道:「是茶磚。咱們前頭去!」說罷去了。
福康安劉墉對視一個苦笑,跟著黃富揚人精子往前一路覓店,連問幾家朱樓歇山頂面的大客棧,都說「客滿」,將到北大街盡頭才尋到一家中等鋪面叫「慶榮」的。這店也是樓房,樓上客房,樓下酒店,人出人進燭影煌煌的,七八個八仙桌都用屏風隔起,賣唱兒的、豁拳相戰的,鬧烘烘亂嘈嘈,一片嗡嗡蠅蠅之聲。劉墉福康安待人精子安置了騾子茶馱,四人灰頭土臉跟著小二到樓上住屋。租了三間,都是木板夾壁房,劉福二人各住一間,中間一閣黃富揚師徒伙住,一聲招呼就能聽見。小二忙上忙下替他們打水洗面洗腳。福康安洗了幾盆子黑水黃湯才算恢復了本來面目,一邊洗一邊和小二搭訕說閑話,梳了辮子收拾停當,這才下樓吃飯。四個人包了西北角一個屏風雅間等著上菜上飲。劉墉聽看滿堂說笑叫鬧,笑對福康安道:「這是我們本家開的店呢!這小二說的有趣,說他們是沛縣人,兩千年前一家子,漢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問道:「方才小二問我洗澡不洗?我說洗。又問我要胰子不要,這真問得奇,還問我洗頭不洗,這不更怪嘛?這裡洗澡和洗頭還要分開,洗澡用胰子還用得著問?」
「我的爺呀……」黃富揚和人精子不禁擠眼兒一笑,待要解說,跑堂的端著一大條盤熱氣騰騰的酒菜上來布席,便不再解說。人精子笑道:「待會爺自己就明白了!」說著舉杯敬劉墉,福康安也伸箸夾菜。聽隔壁雅間里有人吃醉了,鬨笑間有人捏著嗓門兒一口山東腔怪聲道:「好好!這一杯自罰!再說個笑話兒,不笑還罰!」又一個人笑道:「端錯了,沒幹系,你只管喝就是!」
便聽醉漢乜著聲兒道:「就說個端錯了的故事兒——我們鄉,兄弟倆——呃!……夏天都在場院里睡。哥嫂子在碾盤子底下旁邊,弟弟弟媳睡在碾盤上,都在弄這個這個——那個。忽然下起雨來,弟弟說『哥也,下雨了,咱們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說『中唄!』兄弟兩個都挺著腰,那話兒也不抽出來就往屋裡端。黑燈瞎火,不防弟弟兩口子拌倒,哥哥兩口子又拌到他們身上,四個人爬起來接著又端。誰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婦兒睡了一夜……」他打著酒呃兒吱地又端一杯。旁邊有人問:「後來呢?」「後來沒他娘甚麼意思。」那醉漢道:「第二天早起,兩女的醒了出來回房,迎頭碰見。弟媳不好意思的,說『嫂子,他們端——端錯了……』嫂子說,沒聽劉大頭在席上說『端錯了沒幹系,你只管喝』……」
隔壁雅間立時一片轟堂大笑。劉墉和福康安矜持著一個莞爾,黃富揚司空聽慣卻不在意,小鬼頭人精子卟哧一口把酒笑噴出來。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亂笑一氣,劉大頭吭吭地咳著道:「這和我們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誰的,亂端一氣……」福康安和劉墉有心的人,側耳細聽時,南邊又有人喝醉了,拿腔捏調兒扯嗓門兒唱道情:
一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門摘開。
摘開摘開就摘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二更里,胡秀才,你上到老娘身上來。
上來上來就上來,老娘不是那貨材……
三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懷解開。
解開解開就解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四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腿掰開。
掰開掰開就掰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五更里,胡秀才,你把傢伙拱進來。
進來進來就進來,老娘不是那貨村……
唱中滿屋不分各廂,哄然喝彩嘩笑。劉墉和福康安都覺污穢不堪入耳,甚不習慣這種場合兒,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剛要起身時,屏門間布簾一挑,進來兩個女子。年長的約可三十五六,年幼的十七八歲,怯生生進來,一前一後向福康安蹲膝行禮,說道:「爺們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