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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竇蘭卿踏雪楊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

所屬書籍: 乾隆皇帝
  揚州歷古為名城大郡。據傳黃帝時割天下為九,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單一個揚州即轄今日江蘇、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疆土,佔盡天下膏腴之地。自周漢而後,不知甚麼緣故,「州」盡自仍是州,富庶麗都愈盛,版域卻愈來愈狹。三國吳置揚州,只管著建業都域,已是和原來九州之「揚州」八不相干,沿南朝宋齊梁陳至隋,索性更名為江都郡;唐改「廣陵」又複名「揚州」,規規矩矩成了省轄郡府。坐定了這位置,卻也沒有再行「遞降」。   小歸是小了,但此地南亘揚子江,蜀阜山脈接川南,邗溝水波分淮北,大運河綿延貫境通抵長江,不但是東南水旱兩路碼頭百什貨物集散之地,且是山川佳秀景色宜人。登蜀崗腑瞰,但見瘦西湖平明如鏡畫航游戈漁舟往來,數不盡的河道港漢縱橫於街衢巷肆之間,廿四橋、平山堂、文峰塔、龍華亭、七十二寺廟三十六名園錯落有致,樓影入湖,盡在茂林修竹間搖拽蕩漾。軸櫓銜接如蟻成隊,自平山通至御道,十里翠華,樓台亭榭星羅棋布。真箇家家住青翠城闕,處處是煙波丘壑……誠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這份風流繁華乃是與生俱來,決不是憑人力能所予奪。   此刻,正是乾隆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冬濕暖,幾次陰天兒,都是霏霏細雨,偶爾飄幾片雪花也是旋落旋化。或者乾脆是雨夾雪,細絨似的雪絲兒雜在雨霧中颯然落下,只將里弄小巷攪得泥濘不堪,要想踏雪尋梅就壓根說不上了。但初九夜裡起了北風,鼓盪呼嘯吹了半夜。黎明時,揚州人才知道,棉袍子還是要的。   亭午時分,絳紅的冬雲愈壓愈重,陰沉廣袤的穹隆上煙霾滾動,象剛剛冷卻的烙鐵般灰暗中隱帶著殷紅。終於一片,又一片,兩三片,柳絮棉絨一樣的雪花時緊時慢,試探著漸漸密集起來,不一刻功夫便是亂羽紛紛萬花狂翔,把個裹紅自矜妖嬈玲瓏的維揚陷進蝴蝶陣中。   雪下得正緊間,一頭毛驢馱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書生逶迄過了關帝廟西迎恩橋,徑至揚州府衙照壁前下騎。他抹了一把頭臉上的雪水,握著驢韁繩,對搓著凍得有點發紅的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望了望黑洞洞的府衙大門,尋望良久才見下馬石旁挨牆立著幾根拴馬木樁,因牽著驢過去,解開蓑衣帶子脫掉了,正要拴驢,衙門洞里一個衙役正和同伴說笑閑磕牙兒,一眼瞭見了,卻不肯冒雪出來,閃身出來站在滴水檐下,遠遠地斥呼道:   「喂!你瞎了不是——說你呢!你張望個毯哩?——那是大人們歇轎拴馬的地方兒!」   那青年一愣,望著門洞說道:「請問我的驢該拴哪裡?」那衙役還要喝斥,旁邊一個衙役笑罵道:「何富貴,你他娘的把我們一群都罵了進去——他在看我們,你說『張望個毯』!」何富貴本來板著面孔,泄了氣卟哧一笑,對那青年喊道:「從東傍門進去!牽到馬廄那邊,自然有人照料!」那青年囁嚅了一下,大聲說道:   「我是——」   「知道得知道得!」何富貴不耐煩地一口打斷了,擺手指著衙東說道:「你主子不是會議迎駕的事的么——東角門進去——老高接著說,他兩個正日得高興,她男人回來了,這婆娘怎麼料理?」   那青年聽他這般話說,頓時如墮五里霧中,府衙會議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個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竇光鼎,別看文弱纖秀貌若女子,其實不是等閑之輩,自幼在塾讀書鄉里便有神童之曰,十二歲進學為秀才,十五歲赴南京貢院鄉試,赫然高中第三名舉人,次年公車進京會試,春風得意之人,一發的精神煥發,制藝①、策論、詩俱部作得花團錦簇一般。試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來看履歷,才知竇光鼐不過是個剛過志學的少年。主考官訥親見他如此青雲直上,皺眉說道:「太年輕了,得挫磨一下性子。取得高了太驚動物聽,也怕折了他的福——你們看他的字,帶著點飛揚跋扈味道,鋒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後推了十名,險些一個一甲進士被他奪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傑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於傲物不群。他雖被黜在二甲,畢竟仍在前矛之中,按例分發,仍入翰林院授職編修。本來這是樞密清要,進士們巴望難得的差使,敬老師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幾個學差紅了,穩穩噹噹授掌院、內閣學士、大學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濟也混個外任學政,也是官場人人心嚮往之的要缺。卻因禮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講學,痛詆宋儒道學,他竟當場挺身而起與這位名滿天下的前朝老狀元曉曉折辯。兩個飽學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覆折難反詰,清秘堂中人人聽得心旌動搖。幸而禮部尚書軍機大臣紀昀正好要從翰林院抽調文詞之臣編纂《四庫全書》,就腿搓繩兒的事,掌院學士便將這個二杆子翰林「優敘」了出去。   ①制藝:即八股文。   ……竇光鼐站在瓊花淆亂的衙前發了一會子呆,畢竟心中懵懂;自己要來衙拜望揚州府同知魚登水,說徵集圖書的事,昨天驛站已經知會了知府衙門,魚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說「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覺殊不可解,想再上前問詢,卻聽那個姓高的衙役說得起勁:「……那女的半點也不慌張,蹬褲子穿齊整了,見野男人唬得沒做手腳處,臉色煞白滿頭冷汗發獃,對他耳邊嚼了幾句悄悄話,到門前提了只柳條笆頭,『嘩』地打開門。她丈夫還緊著問:『大白天怎麼把門拴得死死的不開?』話沒說完,『唿』地一聲,頭上已被女人套了個笆斗。女人兩隻手擂鼓價猛捶笆斗,使著眼色教野漢子逃,一邊潑口啐罵,『王家瞳唱大戲《混元盒子》,殺千刀的,只顧你自己去看!也不帶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懶得給你開門……』她男人頭震得發懵,一時間瞎子聾子似的,不住口價解說著『沒有看戲』,野漢子早一溜煙兒走了……」   衙役們頓時一陣哄堂大笑,紛紛笑罵:「日娘鳥撮的,家裡有這麼個婆娘,綠帽子要戴到棺村裡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沒看上,野漢子在家倒看上了……」「賊才賊智,真真不可思量!」「當場脫逃,緝拿無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亂的笑聲中,竇光鼐搖搖頭,牽著驢去了。   沿著衙門南牆向東走了約一箭之地,果見盡東頭有一道門。卻也不是尋常獨人出入的「角門」,頗似騾馬乾店的車馬門,約可丈許寬窄,無階無檻也無門洞,滿地稀得受潮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車痕蹄跡腳印並騾馬糞狼籍一片。竇光鼐心知這就是了,牽著驢進來,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見這座大院落靠北沿東都是廄棚,馬嘶騾踢騰的甚是嘈雜。進門向西卻是一排拐角房,裡邊坐滿了人,也都在喝茶說笑話。茶爐瀰漫的白氣緩緩從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見這些閑漢一色都是廝仆長隨打扮,恍然之間竇光鼎已經明白,這都是本地織行染坊鹽商闊主們的家人,自己這身裝裹,騎這頭螞蟻似的黑叫驢,連個從人也沒帶,一準是那個殺才把自己當成哪一家的僕從了!竇光鼐不禁莞爾一笑,牽著他的「黑螞蟻」繞過一片放得橫七豎八的轎車、暖轎、馱轎,在一群高騾子大馬中拴好了,出來,便見一個衙役從內衙提著大茶壺出來,因問道:「魚二府在哪個堂?」   「孕——婦?」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問,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說道:「孕婦自然在接生堂——你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裡?」   「接生堂好幾處呢,你問的哪一處?黃家的?劉家的?還是盧家的?」   竇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這位滿口吳語的傢伙鬧了個滿擰,一笑即斂,咬著京派官話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見你們魚登水大人——知府裴興仁已經革職拿問,魚登水現在署理揚州知府,他還是同知,所以叫他魚二府——聽明白了么?」   「你是要見我們太尊大人嘛,早說不就明白了?」那衙役驚訝地閃了他一眼,這才正目打量,只見這年輕人穿著灰府綢挂面兒棉袍,蓑衣上滿是雪,裡邊露出套扣天青緞巴圖魯背心,腳下烏拉草木底履套著黑沖泥千層底鞋,穿著蓑衣卻沒有戴笠,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上還嵌著一塊白玉鑲片。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說不清是個甚麼來頭,因道:「魚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說今兒會議本府士紳,商計乾隆爺巡幸揚州迎駕的事兒,人早到齊了,大人還沒回來。二堂那邊——」他用手指指衙內院向南拐彎處,「人都在候著他老人家。您先生敢問官諱、台甫?要到籤押房得等胡師爺午飯後才得開門,不然先屈駕到二堂等著也好,魚老爺不會在外時辰長了。」這次他也咬一口蹩腳京腔說話,雖是不倫不類倒也明白。竇光鼎聽了只點點頭,一邊走,解著蓑衣帶子徑到府衙二堂後,蓑衣木履脫在廊下,便聽裡邊人聲嗡嗡蠅蠅,嚼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嘰嘰格格似乎在說笑的……甚麼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竇光鼎這麼作賤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竇光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後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裡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覷著眼往裡瞧時,外面雪光映著,屋裡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朧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抽煙磕瓜籽兒品果點說閑話,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肥得水桶似的紳士,用手絹擦著油光光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嚕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掛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竇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乾瘦中年人捋著山羊鬍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①不許賣,裴太尊賣了他眼紅——裴太尊難道賣田填了自己腰包?」說著便吭吭地咳。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卻似乎不關痛癢,笑道:「無非竇某人彈劾裴太尊,斷了諸公一條生財之路,你們才恨他。說句公道話,朝廷的涸田賣得也太賤了。老邢,把你清河莊子上的地二十兩銀子一畝盤給我,不,三十兩也成——你賣不賣?」竇光鼐這才看見那個叫邢二爺的,卻是個方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鬢邊一塊硃砂痣一抽一動。「那是我爺爺手裡從靳河帥手裡買的——你老萬開甚麼玩笑——我是說,這些涸田荒著也是荒著,朝廷自己不種,賣給老百姓種不也是善政?他竇光鼐憑甚麼攔著,還彈掉了裴太尊。連靳鎮台也跟著吃掛落!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黃河荒灘。   旁邊幾個土財主模樣的立刻響應:   「天道好還,竇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別人血染自己的紅頂子,他還算是個才子?!」   「雞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個妨主精兒——我聽說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這樣的人,能在乾隆爺跟前呆長?」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爺道:「孔子跟前的顏淵,才子吧?三十三歲嗚呼哀哉。漢朝的賈誼,才子,三十三歲根屁朝天……」   竇光鼐彈劾裴興仁和靳文魁,原為他們攀結鹽政使高恆,連小妾都獻出去供「國舅」淫樂,沒想到竟招惹了這群地主,瘋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聽他們夾槍帶棒辱及家門,更氣得手顫心搖。身子一挺進了二堂,正要說話,一個自凈臉中年人早已迎上來讓座,扯著他袖子遞著眼色小聲說道:「蘭卿老師,我看你多時了。不怕真小人但畏偽君子。和他們嘔氣,沒的小了老師的身份。來……坐,聽他們胡嘈,一會子難堪死他們!」竇光鼐一看,卻是在紀昀府里幾次見過面的熟人,人都叫馬二侉子,是專為內務府採辦貢品的皇商,為人最是撒漫不羈的,本名連自己也不知道。竇光鼐惡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挨著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陰鬱地說道:「民間口碑,指摘官員操節,原是尋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詛咒!」   「要整治他們也不在這一時。」馬二侉子一條辮子散懶地盤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這幾個都是揚州富粉行的糧紳。地地道道的土佬兒。您當場和他們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勝之不武么!」說著,便見那桌上那位獐頭鼠目的先生伸著脖子擠眉弄眼問道:「塗維孝,你說得活靈活現,見過竇大人?」「見過,」那個姓塗的舐舐嘴唇,扮個鬼臉兒笑道:「那樣子吶,和尊范一模一樣,伶伶丁丁的,象《水滸》里的鼓上蚤時遷……」一句話說得西南角滿桌嘩笑。竇光鼐滿腹氣惱,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餘各桌士紳,經營茶鹽瓷器漆器染織行當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卻仍只顧各說各話不大理會。   閑話神聊間,外間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風似乎停了,一團團一片片,或如亂羽,或似絨球,不飄不盪,在黯淡的門洞檐下格外顯眼,竟是個直落硬降的味道。滿地稀漿樣的雪攪水已被驟雪蓋得嚴嚴實實,房瓦上的雪已積得三寸有餘,瓦溜子的滴水也漸漸停了。不知誰說了句「雅靜,魚太尊回來了」!滿屋嘈雜立刻停了下來。   一片鴉沒雀靜中,竇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見一乘四人大轎,蒙著的納象眼氈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抬杠的轎夫人人雪水淋漓,踹著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響,從大堂東道繞到天井院里,「噢——」地一聲號子,大轎穩穩落了下來。那個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氈簾,陪笑說道:「老爺回來了?客人們早就到齊了,恭候著您吶——爺搓一把臉再出來,外頭賊冷的,著涼感冒了不是頑的……」接著便見一個官員呵腰出來,卻是一位清癯老者,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桿。下轎來雙手對搓著一頭走一頭問道:「蘭卿大人來了沒有?」   「沒呢!」那衙役小心翼翼摻著他上階,忙不迭用手拂去落在白鷳補服上的雪,拉拉袍擺抖抖褂襟,笑得鼻子眼擠在一處,說道:「老爺一升轎,我就吩咐了門上,今兒不開衙理事,有大人來訪驚醒著些兒快些報進來。這大的雪,小虹橋那邊梅花開得好,蘭卿大人敢是賞梅去了吧……」   此時眾士紳早已起身迎出堂口,打躬的、作揖的、拜稽的、請安問好一片聲響。「大守」、「太尊」、「黃堂」、「五馬」……胡喊亂叫一氣。那魚登水卻甚是眼明,隔著眾人一眼便瞧見竇光鼐緩緩起身,忙用手分開人群,幾步搶進去,雙手拉著竇光鼐的手,晃著胳臂笑道:「老兄倒先來一步!你說『登門來拜』,我怎麼敢當呢?今兒一早起,趕緊就過驛站拜望,誰知路過鎮台衙門,靳文魁正在搬家,這大的雪,箱籠行李都撂在泥水裡,一家子妻女哭哭啼啼——我們共事相與一場,他開缺問罪,下頭人這麼著作踐,不好袖手旁觀的,就在那裡料理一下,誰知就去遲了,更不想你獨個兒騎驢到我這邊來,真好雅興……」又說又笑噓寒問暖,家常殷勤十分。馬二侉子在旁笑道:「靳家的雪天掃地出門,也少不了叫撞天屈,罵竇光鼐的吧。」竇光鼐也道:「看來這個竇光鼐真是十惡不赦之徒。這邊幾位先生也罵得興起,竇某人先雪水浸身,夫然後狗血淋頭……」說著,便笑。但在場的人除了魚登水和馬二侉子,誰也不知「蘭卿」是竇光鼐的字,他們的話,』立即引起邢二爺幾個人一片聲「共鳴」:   「大雪天封門閉戶,硬趕人家搬家?鎮台衙門的人真他娘勢利——這都是竇光鼐做的好事!」   「靳大人那是多好的人啊,本事也大,開得兩石弓呢——落架鳳凰不如雞羅!」   「還是我們魚太尊,前頭裴太尊家眷動都沒動!」   「平常生意人家,還講個『信』字呢!前頭裴太尊批給我們的涸田田契,加著府台印信,魚太尊得給我們作主!」   「這話對,沒的叫竇光鼐這梟獍忒得意了!」   眾人七嘴八舌中,魚登水身在竇光鼐面前,尷尬得臉色灰青,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沉著臉斷喝一聲道:「住口!竇蘭卿大人名臣風骨,彈章一上,朝野震悚,你們是甚麼東西?敢在這裡侮辱毀罵?!」竇光鼐進前一步,雙手一拱笑道:「學生就是竇光鼐,竇光鼐即是竇蘭卿,著實得罪了!」   所有的人立時僵住,木雕泥塑般呆住,岑寂得連天井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好一陣子,邢二爺幾個人回過神來,知道今天觸了大霉頭。先是那胖子撐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噼」地輪臂打自己一個耳光,說道:「小人昨晚瞳醉了黃湯……跑了這裡來胡說八道——臨走老婆子還說,多喝茶少閑話——我竟是個豬托生的,沒耳性!」他「噼」地又是一掌。幾個犯口舌的米蛀蟲土財東也都紛紛效顰,罵自已「死王八」、「不要臉」、「發昏」、「吃屎長大」的,花樣百出。其餘鹽商、瓷器漆器、織染行老闆們不關痛癢,剔牙剜指甲在旁瞧風涼兒。魚登水待他們出盡了丑,覺得還要靠著他們辦迎駕的事,不宜太為已甚,笑嘻嘻牽著竇光鼐手道:「蘭卿兄,他們是甚麼玩藝兒?生氣值不當的。權當作聽見驢鳴犬吠就是了!咱們先會議,我還有好消息兒告訴你呢!」   「你們幾個還請進來,坐著會議吧。」竇光鼐見那幾個人跪在倒廈檐下,個個面目赤腫羞縮委頓不堪,和魚登水敘了主賓坐下,朝外邊大聲吩咐道。他目光帶著陰鬱,苦笑著對身邊馬二侉子道:「自古好人難當,我豈敢妄求非分之福?那高恆身為國戚,職掌鹽課重務,竟敢官鹽私售侵吞國稅數百萬兩,又與戶部侍郎錢度通同為奸盜銅漁利,這樣的城狐社鼠如果不置之於法,大清國還了得么?」馬二侉子笑道:「大人這一舉,正是振聾發饋!就是我的嫡親舅子,這麼著折騰我的家產,我也容不得他!」   魚登水新署知府,短缺著十幾萬兩迎駕需用的銀子,要著落在今天赴會人身上湊集,又恐威望不夠,邢二爺幾個人這一鬧,正好借勢敲山震虎,在座中乾巴巴一笑,說道:「這話公道!裴府尊也是忒不象樣子,怎麼好連自己的小妾都獻出去,在眾樂園這種地方宣淫?沸沸揚揚,揚州的官緘都敗壞盡了!」馬二侉子道:「這裡頭的學問魚大人就未必知道了。裴府尊是個有龍陽之好的,不愛美人受孌童。樂得小妾送去巴結。高國舅歡喜,小妾婊子齊歡喜,賣買涸田都便宜,竟是皆大歡喜——竇大人一道奏摺直透九重,攪了這歡喜道場,怎不教人恨得牙痒痒?」話未落音,滿座眾人已是轟然大笑,只幾個米商臉紅得豬肝價,恨不得個地縫兒鑽。   「皇上現今駐駕南京行宮。」魚登水瞟一眼竇光鼐,見他微微點頭,清了一下嗓子說道:「傅中堂現在成都整軍,尹制軍待過了正月十六,也要赴西安行營,督責大軍糧秣事宜。皇上巡幸,是為視察江南民風吏情,昌明治世文物典型。大軍行動,國庫要耗金山銀海,那是不消說得的。皇上來我們揚州,是我揚州人民百姓的體面風光,也是我們的福氣。皇上俸天格物憐貧憫弱,以不擾民為宗旨,所以南巡以來一切供億都按聖祖爺手裡規矩,由大內內庫支應。如此深仁厚不澤,我學生讀遍二十四史不曾見識過。這是一頭說,就我們揚州府,那是天下形勝富庶之地,譬如家裡來了貴客,也還要粉飾丹堊洒掃庭除的吧?略盡臣子庶黎恭謹敬上之心嘛!大項的銀子,府里已經籌齊。迎駕橋行宮,草河行宮,八大名園八大寺都裝修停當了。還有些不是盡善盡美的,恐怕要著落在眾位縉紳身上。這是天大的喜事,不能有半絲半縷的破相,府庫的銀子又不能動用,諸位都是明白人……」   他長篇大論,上大及小自遠而近逼出題目,這都是前任知府裴興仁說了又說,說得唇焦口燥的「道理」,耳朵也磨出老繭了。聽得人太不耐煩,還要裝作童蒙小學生聽塾師講學一樣「恍然大悟」了的模樣,天真地張口點頭兒。竇光鼐是想借這個會議說說徵集圖書的事,懇請這些士紳將家中藏書借給朝廷修《四庫全書》,頭一次聽這樣的會,倒覺新鮮別緻。想到草河、迎駕橋兩處行宮千門萬戶巍峨壯麗,從儀征至揚州一路驛道,都將舊樹拔了,換栽的烏桕松柏鬱郁蒼蒼遮天蔽日……那是怎樣的粉糜奢華……這樣的虛耗民力民財,還說是「不擾民」!……想到這裡,竇光鼐不禁暗暗搖頭。   「從北玉皇觀到瓜洲渡,直到通抵長江擺渡碼頭,道路要全部整修……」魚登水卻全然不理會眾人心思,自顧順著自己的題目往下說,「六閘、金灣新滾橋、香阜寺、天寧寺至文景寺行宮,崇家灣、腰鋪、竹林寺、昭關壩這些地方道路已經修過一次,但車過馬踏,有的地帶泥漿翻起,又成了爛泥灘——要重新整治,墊的黃土不能薄於三寸。太后老佛爺和主子娘娘鳳駕估約是在小五台或者香阜寺。小五台到平山堂,香阜寺到鈔關馬頭都是旱路,路面兒還好,但只建了兩座彩坊,這和皇上孝養母后表率天下那番赤子之心太不相趁了。這裡的彩坊要比北橋御道加密三成。   這位新署揚州知府看來不知踏勘了多少次行宮道路,何處少一座歇轎涼亭,那裡需建一個戲台,甚至哪個下船橋板支柱不穩,俱都言之鑿鑿,彼處需用銀兩若干,此地需用民工幾何,也都如敘家常娓娓言來:「……所需用工料銀共計也不過十二萬四千兩,要請諸位樂輸……」說罷挽起雪白的馬蹄袖裡子,用碗蓋撥著茶葉沫子啜茶。   本來還有點啜茶吸煙振衣咳嗽的會場,又象被凍結實了的池塘,變得闃無人聲。魚登水不慌不忙,掃視著會場,呵呵一笑打破了沉默:「兄弟署理知府時日不長,昨日才接到范撫台憲票就任實缺。往後仰仗諸位父老的地方還多著呢!這是國家景運大事,差使辦不好,我可以往前任裴府尊頭上一推了之。但范撫台,金制台都要隨駕來我維揚,一個破相出來,丟人現眼出乖露醜的還是我們揚州人。臣盡臣忠,子盡子孝,這比甚麼都緊要。我一點勉強大家的意思也沒有——樂輸嘛,講究的就是『情願』兩個字——你說是么,蘭卿大人?」   「啊——當然!」竇光鼐一下子從遐想中被拉回現實,憑自己微未小臣。想諫阻乾隆巡行各地逢迎爭媚,比登天還難了三分,就「臣盡臣忠,子盡子孝」只能借這股勢,辦好自己的差使。想定了,言語便十分簡捷暢爽:「魚大人講的好,就要這「情願』二字。我是來徵集圖書的。《四庫全書》現是皇上親任總裁。四個軍機大臣,二十幾名大學士,部院大臣為副總裁。向民間徵集散帙書籍,買賣是銀兩出入,借取有官票存據,分毫不取利的事,有的人偏偏就不『情願』!」他頓了一下,目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甚麼心思啊?你是臣子百姓,君父向你『借』東西,這已經超乎禮之常情了,還要勒肯藏匿——以賊子之心事君?我已經探訪清初、宋版《朱熹集注》、《二程掇瑛》,明版《余闕集》,《風雨聽荷》《蕉葉集》《陽明日記》……」他如數家珍逐一列陳,足舉了三十餘種版書,「都在揚州諸位手中。顧全各位體面,就不點名字了——無論徵集圖書,還是迎駕接鑾輿,其事雖異,其理則一!你不以敬誠之心事君,我就要有點誅心之論,一一上奏天聽!」   此時院外天井房頂白茫茫一片雪色,檐下牆角的積雪已有半尺許深。忽地一陣哨風掠脊入院撲進二堂,堂頂承塵和窗紙一鼓一翕,連官座下的江牙海水朝日幕子也不勝其寒地瑟瑟抖動。饒是二堂四角大炭盆子紅塔似的炭火烘著,人們還是打心底里起了個栗兒。先是邢二爺撐不得,囁嚅了一下,說道:「《朱熹集注》我家收藏了一部。不過不是宋版,是魯班。求大人明鑒,要使得著,明兒叫小兒奉送到驛站。至於迎駕需使的銀子,斷然不敢小氣敷衍,請魚太尊開個數兒,我們好有個遵循。」竇光鼐聽見「不是宋版,是魯班」卻是聞所未聞,身子一傾正要詢問,左側幾桌商人也都爭先恐後報名獻書認捐:   「我家財神龕子後頭一箱子破書呢!原說送到蔡家紙坊打了紙漿,皇上老子愛見,明兒就孝敬過去。錢的事也斷然不敢叫老公祖為難。」   「《陽明日記》我有……」   「我有《余闕集》……」   「《蕉葉集》十二卷,還有九本子。我家小畜牲不懂事,撕了三本用紙背練了賬本子,敢情這大用處?大人不說,餘下的也就撕了……」   說到認捐「樂輸」,也都是個個踴躍,或建議「均攤」,或議論按資產大小「分等」,甚或說「抓閹兒」的紛紛不一,總之這十二萬多兩銀子今日來會議的包了。最終議定,會下由商人們自行議定分攤數目,三天之後,由本地最大的鹽商黃克敬攬總兒收齊繳來府衙。竇光鼐心記眾人所報書目,到底不知道「魯班」意指云何,悄問身邊馬二侉子,馬二侉子也只是搖頭:「回大人話,我也是不得明白呢……若說『魯班』,該是木匠書,是『魯版』朱熹,又從來沒聽說過……」竇光鼐便目視邢二爺,問道:「你方才說『魯班』朱熹的書,是甚麼樣子?紙色,裝幀,還有墨印,是活字版,還是木刻版?」   「回了大人您吶!」邢二爺心裡揣著個鬼,最怕的就是竇光鼐計較罵座的事,最巴望的就是能和「竇大人」攀扯幾句,和息一下口孽戾氣,聽見竇光鼐問話,起身一揖,又蝦身打個千兒,滿臉腴笑難描難畫,說道:「大人問的,小人一件也不明白,那紙都黃脆了,墨色倒是漆黑的,只是字兒個頭象是大小不甚齊整,上下字兒中間遠近也略有不同……」他口說手比,「……這麼長,這麼寬,這麼厚,訂線兒也朽了。懋書齋的夥計說這是寶貝,是後唐年間的紙……」   他沒有說完竇光鼐已經明白:這定然是宋版活字印書,用的是後唐時的紙,這在宋代本朝已是極名貴的版本了,思索著又問:「你說它是『魯班』又據何而雲?」   「不是集河運來的,是漕船運來的。」邢二爺連連搖頭,「那真的是『魯班』,書里加的眉批,都蓋著圖章。懋書齋的人說批字的人是個宰相,叫魯秀夫甚麼的,所以小人叫它『魯班』!」話未說完,正啜茶的馬二侉子「卟」地一口,滿口茶嗆了出來,魚登水也笑得呵倒了腰咳嗽。竇光鼐笑了一陣,嘆道:「陸秀夫乃是南宋理學名臣,末代宰相。當日宋帝被困崖州,元兵海上四合大圍,陸秀夫殺死全家,衣冠齊整抱帝投海而亡,千古忠臣壯烈殉國莫過於此。你居然收有他的手批朱熹集注——由陸而『魯』,由版而『班』,也就成了『魯班』!」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本來今日你當著大庭廣眾辱我,更甚者謗及我母,我是不能容你的。你這樣不學無術,我可以放你一馬。審事量心說話要斟酌輕重是非,連禍從口出這俗語也沒聽見過么?」   「是……是……」   竇光鼐說一句,邢二爺答應著呵腰躬身喏喏連聲,滿堂的人原料著邢二爺今日未必能平安回家,聽竇光鼐如此大度,一片聲嘖嘖稱頌。後堂幾個侍候差使的衙役早聽說今兒來了個「微服私訪的六品京官」,都擠在二堂公座靠壁後瞧熱鬧兒小聲議論。那個提茶壺的衙役便賣弄:「你看看人家那福相,舉止抬步言語行動里透出的那份貴重!嘖嘖,真真的天庭飽滿地頰方圓,看見鼻子印堂了么?紅的亮的!土星明亮加官進爵,我的眼走不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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