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瘟高恆途窮計後事 曹鴇兒避禍出異域
聽尹繼善這一句,劉統勛劉墉卻步退到東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鉷一時回不過神,大睜雙眼看著這位突然變了臉的軍機大臣兼總督,良久,低下了頭也退下去長跪在地,臉色變得煞白。高恆心裡轟然一聲,「東窗事發」四個字電光石火一樣從腦海中划過,渾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變得冷徹骨髓,木得不知疼癢,死人一樣的臉香灰一樣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面朝尹繼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一時,屋裡變得一片死寂,只聽得花廳外急急如麻的雨聲。
「奴才高恆」,許久,高恆才有了知覺,發瘧子般抖著手放下帽子,顫聲說道:「恭聆聖諭!」
尹繼善面無表情,展開紀昀手擬的那封詔書,乾巴巴地讀了。當聽到「貪婪荒淫」四個字時,高恆渾身激凌一顫,卻是變得清醒了一點,伏著頭一動不動,似乎在品味這話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對策。劉墉是頭一道親眼見聖旨處置大臣,想到高恆平素洒脫倜儻風流可喜不拘不羈的形容兒,一下子變成霜打過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裡一寒,低頭慨嘆。
「奴才有罪,遵旨聽從朝廷發落——謝恩!」高恆深深伏下去叩頭回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面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無定止,劉統勛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隨時晉見的。待等中秋節之後,主子才能接見辦事。你可以回驛待命——這是密旨,我暫不公布,驛站仍以原職待遇供給你。」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復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里混了這麼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么!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只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子……」劉統勛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鉷心裡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只索溫聲相勸:「君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亘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麼「君親尚在」——給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後宮撞木鐘?金鉷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裡直想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勛也覺金鉷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鉷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淫』四字考語,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鐘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作,連想都不必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說話處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裡滾熱焦燙亂麻一團,糊裡糊塗不知所云。尹繼善還要留飯,高恆哪裡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麼,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里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里只有「貪婪荒淫」,高恆的「荒淫」是不消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里霧,只好相對默然而坐。劉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遊太雜太廣,失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裡向人交待幾句,又返回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里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勛道:「這不是尋常能吏,只善於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歷、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鉷也道:「不錯,我看比延清公還要幹練些!」劉統勛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戴二位大人的獎贊!——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劉統勛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御駕進城,初六一定要請皇上離開毗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制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行院娼樓,節前動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博海共歡的大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侵什麼『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撫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技花』月餅的作坊店鋪,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大諒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動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鉷也道:「我也贊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布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準奪佃,不準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制,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只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麼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墉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勛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墉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的兩個徒弟現就緊隨易瑛,除了掌握動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遺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捕殺。卡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布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布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劉墉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只一個「是」字。
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遊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馱轎夫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縫裡打顫兒。您怎麼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裡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裡的。悵然長嘆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婦機場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動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衙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緊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撫著那頂帽子,彷彿不認識似地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硃砂般殷紅的絲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下的旋鈕只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里林沖的氈笠反扣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雞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更來得瀟洒風流。
但此刻看這頂戴,突然覺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盤鑲了紅暈,起花珊瑚也顯得那樣玲瓏,絲纓像鍍了金、掛了琥珀漿似的帶著金屬光澤。他頭一次發現,這絲纓竟這樣柔軟適手……好像家裡那隻宣德爐,天天燒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貴,不知哪個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連城之寶。找遍了九城當鋪、古董店、鬼市混搜尋一氣,從管家到廝仆打得雞飛狗跳,到底追逼出來才算安生。
現下看這頂帽子再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處出了漏子呢?鹽稅,是「整頓」重新建帳時,先從裡邊扣除了沒收的私鹽銀子,數目只有三十四五萬兩,老帳簿子一火焚之。他有這個權,就是神仙也對查不出來。「官賣私鹽」,其實是官店裡官私鹽兩頭收帳,下頭人和鹽商勾手,從裡頭抽頭孝敬上來。三百萬,不但抵了歷年虧空,還落下一百二十多萬。這是下頭君子交易,根本沒帳,空口白說查個屁!……那麼是賣銅出了事?……本來已經向朝廷交待清楚了的事,偏是錢度在雲南銅礦當官時要當清官,一個子兒沒撈,離開銅政司才知道那差使肥得放屁流油,要在戶部任上把吃過的虧撈回來,交待清了更不肯罷手,和安徽銅陵使合夥盜運,銅陵使又和自己合夥倒騰私鹽,連銅陵觀察御史、銅陵縣令,一夥兒又弄鹽又弄銅還倒賣木材人蔘,孝敬來的銀子要是不收,翻了臉連鹽務上的事都一兜兒網包漏蹄……高恆越想頭越大,越覺得是錢度的事發牽連了自己。但乾隆的旨意也太含糊了,「荒淫」二字早有定論,如今誰不「荒淫」呢?「貪婪」,怎麼說?別人送、自己要,坑蒙拐騙撞木鐘說官司都是「貪婪」,教人從哪裡入手去認罪?事到其間,他才真領教了乾隆的天威不測,才真知道下賊船要多難有多難……
馱轎一頓,停住了,濛濛細雨中,高恆戴著那頂假帽子下轎,打發了轎夫,已見薛白娘子帶著兩個丫頭歡天喜地說笑著,從影壁後迎出來。拍手笑道:「我這眼皮子嘣嘣直跳,就想著爺不會在那裡吃午飯。叫丫頭張著,果然爺就回來了!」兩個丫頭是錢度的外宅曹寡婦代買來的,年可十五六間,也都十分清秀,都還沒見過宅主高恆,怯生生地跟在薛白身後向他蹲了兩個萬福。
「唔。」高恆神情恍惚,陰鬱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這座青堂瓦舍里外嶄新的三進大院,說道:「給我燙酒,隨便吃點什麼吧。」說著便往裡走。那婆娘哪知他此刻心境,高高興興跟著,口說手比道:「這邊就是比揚州好!瘦西湖雖說美,難比玄武湖這般兒闊爽。你看,對面雞鳴寺,雨裡頭看過去,雲霧半遮著,真跟人家說的畫兒上畫的仙山樓閣似的,出門楊柳兩岸,平湖映山,小水上飄兒打魚船……哪找這地方去?——爺這邊走,那邊過了月洞門是水榭子花園。曹家嫂夫人在屋裡張羅著等您呢!」
曹氏在二進院正廳屋裡正在擺酒布菜,聽見他們進院,滿臉堆笑迎了出來,揩手彈衣蹲膝請安,活似天上掉下個元寶拾了起來般歡喜,說道:「哎呀呀!好我的高爺哩!我們錢爺說你七月半就來的,我還攛掇幾個戲行姊妹給你預備唱戲接風,哪裡曉得在揚州叫薛妹妹拌住腳了呢?快進屋來,霧星雨兒透衣裳,這天氣最容易著涼的……」一頭說,一頭將高恆往裡邊讓。她雖已年過四十,開行院出身的慣家積年會梳妝,已巴髻兒頭油黑漆亮,光可鑒人,刀裁鬢角黑鴉鴉的,白生生的面龐因作養得好,隱隱帶著紅暈,膩脂似的,不細看,連眼角的魚鱗紋也不甚清晰,顰眉秀目,笑靨可人,仍舊是楚楚婷婷一個少婦模樣兒。
高恆暗地裡與她也有一腳的,但此刻卻半點情致也沒有了。他走了定神,打起精神敷衍,跟著兩個女人進屋,一邊思量著問錢度近況,忖度著該不該把壞事訊兒透給她們,坐在桌前,由著丫頭斟酒。舉杯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莫問明日是與非——來,碰了,干!」「啯」地一口咽了,亮杯底兒,給曹氏和薛白一人夾一著菜,自己也吃,笑問「如今有多少張織機了?聽說又並了兩個機坊?」
「那還不是託了爺的福?名聲在外說是『千機曹』,其實開機織綢只有不到六百張機。」曹寡婦鴇兒出身,什麼眉高眼低看不出來?早見高恆神色不寧,卻不急著問,柔荑般的手把定了酒壺,只情殷勤相勸「這是賀你和薛姑娘喬遷之喜的,高爺您幹了,薛家妹子陪著……寧綢利息大,除了貢綢,一多半都運葡萄牙紅毛國法蘭西去了,咱們中國百姓,曰南交址爪哇國,還是土布、市布。說是我並了人家的坊倒不如說是人家入了我的股。一來我的綢子織得勻細,揚州府專門染坊染的,顏色質料誰也沒個比,好賣;二來開機坊的,工人裡頭病多,都擠在一搭搭兒,一個傳瘟就不得了,叫歇的砸機子的,吼天吼地在坊子里鬧,投毒放火地害業主。你往東走二里,那裡現在一片白地,原來可是機坊連機坊呢。方家機坊業主一死十二口,還燒死二十幾個工人,那個可憐哪,石頭人見了也傷心落淚啊……」
薛白睜大眼聽她說話,不由的問道:「併到您的名下,就不會有這種事兒么?」
「妹子你不懂,這裡頭有學問。」曹氏給他們酌酒敬勸,嘆道:「待工人就我心裡頭,跟在行院行里待姑娘一樣,一哄二打,小意兒妝裹不能省;人多了,用工頭也是這幾條,病了死了喪葬醫藥跟著,糟心事就少些;宮府里還得有人,這就是我方才說的『托福』了,不然,死了童工,繅絲的風濕癱了,一狀告進衙門——真的判你輸官司也還痛快,他不,不說長不說短,拿了人監候『待審』,捉一大堆『人誣』天天到衙磨問,論千論萬的銀子往裡填還!再就是碼頭管事的機幫,相與好了,他們護你,沒有痞子來騷擾;相與不好,他們自己就是痞子,進坊子里調戲女工,毀機子——我佔了這三條,坊子安穩,別人投到我名下也不過圖個清凈。但機坊大了,事情也多,開銷應酬也更多,裡頭的苦衷也是一言難盡啊……」她勸二人吃酒,夾菜添著口不停說,長篇大論講訴,從購桑葉、暖蠶子兒、三眠成繭,到繅絲織綢發賣,怎樣騰挪活錢銀子,怎樣調教工人收攏人心,真箇也是一年到頭五更黃昏地忙活,「……妹子說這裡景緻好,我還從來沒有坐船到湖上逍遙一天呢!要論安閑消適,真不如原來開行院,哄得姑娘接客,姑娘客接得順當接得好,雪白的大腿一撇拉銀子錢就嘩嘩流進來……」她自己也吃了幾盅,說話口沒遮攔,露出婊子本色來。
高恆被她們左一杯右一杯只情灌起,他滿腹愁腸的人,只索用酒去澆。此刻也混忘了東西南北,苦中作樂笑道:「真的是這樣兒,你要是不在錢度跟前撇大腿兒,就能成石頭城有名的富婆『曹寡婦』了?」「你這人真是的!」曹寡婦指尖兒頂了一下高恆額角,「薛姑娘就在跟前呢!」高恆笑道:「只要錢度不在跟前,沒得醋吃!」他突然心裡一動,又想到自己眼下處境,因問道:「錢度眼下在哪兒?好長日子沒見著他了。」
「去武昌了,昨個兒還來信兒,叫送三百匹緞子,漂白素色的——說有個洋鬼子要買。」曹寡婦瞟他一眼,「難道高爺還不知道?他幫勒中丞調度金川錢糧去了。」
高恆真的是不知道,皺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職的詔旨日期,想想竟是沒有宣讀。因又問道:「錢度在故宮東首還有一處宅子,他來南京在那裡辦事接待人,你近來去過沒有?」
「我剛才去過的。他兩個兒子都住在那裡。」曹寡婦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見了面一口一個「曹家的」叫自己,心裡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別轉臉擤了一下,回神笑道:「怎麼忽拉巴兒問起這個——那宅子我三天兩頭去呢!兩位少爺都還小,餘下的都是老婆奶媽子丫頭,連老鼠都是母的。」
高恆手撫腦門子,停了杯,長嘆一聲道,「都不是外人,我實話實說了吧!趕緊生法兒,把你兩個寶貝拐著彎兒接到你身邊,或者寄養到親戚家——防著出大事!」說完只是發獃。
一句話說得兩個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婦緊間:「到底怎麼了,好歹給我一句明白話!」薛白臉色煞白得沒點血色,晃著高恆道:「高爺高爺!您甭只是愣神兒,好端端去了一趟尹制台那兒,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說給我們,也好一道拿個主意嘛……」
「連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情。」高恆喝了兩口釅茶,苦澀地咽了,將方才尹繼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腦兒講說了,見兩個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說道:「我也宣旨剝過別人官職頂戴,別嚇得這種熊屄樣兒——旨意里訓人,哪個不是狗血淋頭?過後該沒事的還沒事!皇上現就在南京,興許是他私訪出來點影子鬧出來的,也許是劉統勛老小一對王八蛋砸我的黑磚,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提起來一條,放下一堆,叫他們勘問!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賊官,有幾個不吃黑的?他們也有把柄在我手裡!曹老姑奶奶你聽我說,安頓好你兒子,派妥當人去見錢度,趕緊收篷彌縫兒——不要寫信!我的帳查不清,最終還是清楚不了糊塗了!」
「那我呢?」薛白沒想到一來南京就挨這麼一悶棍,頭暈心慌身顫手搖,盡自高恆誇口,她也知道事情兇險莫測,由不得問道:「我該怎麼辦?」
高恆略帶浮腫的眼泡兒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馬搭子裡頭還放著些銀票,幾十兩金子,滿夠你使的了。我封著子爵,爵位還在,進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兒翻了,你別回揚州,在這裡不顯山不顯水安生過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沒吃什麼虧。」高恆冷漠地看著門外風雨凄迷的院落,說道:「乾淨利落和我沒瓜葛,要不然,你還得往養蜂夾道的獄神廟給我遞送飯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賺錢買賣就是了………
「爺!您怎麼這樣兒看我?我雖然下賤,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種人……」
高恆一聲也不言語。
曹氏垂泣陪淚,良久嘆道:「爺別說這些喪氣絕情話……我們身子賤,論心,只怕比那些貴人們還要值錢些!」她猛地想起高恆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別人指望不上,難道貴妃娘娘也袖手旁觀不成?還有爺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爺、桂相爺,正是用得著他們的時候,果不成裡頭連一個講點義氣的都沒有?」
「你們不懂。這不是小門小戶家親戚樣兒,舅爺姑奶奶說見就見。」高恆長吁一口氣,儘力搜羅著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講義氣」的,一時竟連一個也想不出來,口中道:「就是見著她,也比你們強不哪裡去。紫禁城各宮門前,世祖聖祖世宗爺都立有鐵牌諭旨『后妃干政者殺無赦!』——白教她著急而已!這種事,只可借她的勢,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臨離北京時去見棠兒,棠兒說想給皇后送一塊蔥綉萬字璇璣圖壓災。他一直認為,棠兒對自己並非絕無情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兒那許多珍奇寶物,總不至於連點香火情分都沒有——他突然打住,順著這個思路,越想越覺有理,眼中放出光來。說道:「曹家的,記得你上次說,藏珍閣有一塊萬字璇璣蕙綉,貴得嚇人,出手了沒有?」
曹寡婦一怔,說道,「這會子爺怎的問起這個了?沒呢!半月頭裡,藏珍閣老闆來問,說情願落點價,六千銀子出手。我說你給我收著,蕙綉遍天下也只有十幾塊了,賤賣了你後悔。藏珍閣藏珍閣就是『藏珍』的嘛……」高恆問,「他原價是多少?」曹寡婦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恆站起身來,「今明兩夭就給我買過來,我有使處。」至門口望著外頭出了一陣子神,說道:「薛白給我取一件夾袍,顏色素一點的。我到驛館打個卯兒,該拜的客人還要訪一下,看情形再說。」薛白便忙著打發人傳轎子,替他挽衣裳,又讓他含一塊醒酒石,送他出門打轎而去。
屋裡只剩下兩個女人,面對滿桌殘杯剩菜,竟一時無話可說,漸浙瀝瀝的雨聲中呆坐移時,薛白目視曹寡婦,恰曹寡婦也看過來,目光一對,都是一個苦笑。
「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命,」許久,曹寡婦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憐,想跟你說幾句知心話。說錯了,就當我沒說。」
「嗯,嬸子只管說。」薛白滿腹心思點點頭說道:「我心裡很亂,想聽聽老人家的話。」
曹氏嘆息一聲,說道:「南京這地方,官道兒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黑道上是蓋爺管著。你我都在教,又都有點子產業,其實是腳踩兩隻船。」
「這話再真不過。但蓋英豪和易主兒並不一回事,蓋英豪興許是想自立門戶,不大聽號令,不然,易主兒這次就不來了。」
「蓋英豪哪裡是想自立門戶!」曹寡婦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說道:「他是甘鳳池的大徒弟,甘鳳池死後,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著時也認得他的。李衛一死,斷了投靠朝廷的門路,黃天霸來,又要和黃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奪了盤子,其實呀……」她頓住了,似乎不知該怎麼說。
薛白起初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思量著,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驚悸得打了個寒顫:「無量壽佛……天公祖菩薩!他要拿易主兒去投靠皇上!」彷彿天上憑空打了個焦雷,她美麗的面龐驚得扭曲了,「……這太險惡了……我親眼見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鐵燙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於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險惡?」曹寡婦冷笑一聲,「跟他娘的官場那些賣屄官兒一個樣兒!告訴你,毗盧院法空和尚師徒,早年都是康熙爺的侍衛出身,那個性寂,還幫著早年的魏軍門在毗盧院捉過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一把火燒白了毗盧院,誰幫他重建的廟宇?其實是死了的魏東亭和武丹兩位大軍門!就為防易主兒有法術,蓋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盧院——你懂嗎?一套一套的,引著易主兒上鉤,易主兒還蒙在鼓裡——比武,只不過是想和黃天霸爭這個頭功,在朝廷里賣個大身價罷了!」薛白聽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豎,瑟縮著渾身發抖,只是吶吶自語:「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要不要去毗盧院一趟報、報知……」曹氏道:「那裡是天羅地網張好了,單等瞎眼雀兒白投進去呢!」
一陣秋風裹著雨急灑下來,刷刷一陣,又漸漸緩去。
「錢度跟我只是露水恩愛。高國舅跟你也是一樣。」曹寡婦撫著酒壺,聲音中滿是凄楚,「男人們不是東西,可女人又離不了男人。這就是我們的難處。跟你不一樣,我和錢度還有了兩個兒子……」她的眼一酸,淚水撲簌簌落出,哽著聲兒道:「不然,變了家產扔蹦兒遠走高飛,世上誰也尋不到我們!」
薛白見她難過,想想自家處景,揚州回不得,南京舉目無親,也是心裡絞腸刮肚難受,位道:「我也不願那樣。易主兒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國舅爺也待我情分不薄——只是眼下這情勢,就沒法處。」
「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壯士斷腕——錢度跟我說過這話。」曹氏說道:「你在南京沒有親友,我和易主兒早已沒有往來,她派你和我對切口真是上天保佑!不趁這時候兒下賊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細軟錢財,預備好,到時候兒一聲走,抬腳輕飄飄去了,去到一個連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兒!」
「哪有這樣的地方兒?」
「不是沒有,是你不敢想。飄洋過海,到交址、爪哇……那幾處國里都有我的分號,我都去過,生意好作得很!英吉利,法蘭西雖沒去過,買賣上往來熟人多得很,他們不講什麼三綱五常倫理道德,更沒有三從四德這一套,就是娼婦,只要標緻,會唱歌兒,比王爺還吃香呢!只要有錢,能做會掙,就是王八戲子也不下賤——就只不能沒錢,再尊貴的人沒錢了瞧著也是豬玀一樣。只要有錢就是人上之人,像你這模樣體格兒,妝裹起來,就是公爵伯爵見了,保准還要打千兒請安,當眾親你的手,親你的額頭臉蛋兒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聽得神往,卻忍不住,紅了臉道:「跟男人親都當眾的?那裡的女人沒丈夫么?我想不出那是個什麼樣兒……」
曹寡婦哼地一哂,說道:「咱們這搭兒禮儀之邦,明面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見了女人錢,都說不愛,背地裡什麼樣兒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禮數,譬如男人偷人家老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頭,粉頭見粉頭也沒什麼羞的——跟你說不清,去了自然明白——我們不說這閑話,你覺得我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行得。」薛白娘子腳尖兒擰著地,嚶叮答道:「不過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麼定再說。這會子不到絕路,熱剌刺說聲走,一者捨不得故土熱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當然不能立馬就走。」曹寡婦見她應允,鬆了一口氣,「高爺錢爺沒事兒,誰願意背井離鄉?從現在起,你不和易主兒聯絡,也不見人,保你安全!我買一條船,要緊東西裝上,說走一風飄兒……」說罷便起身出門。
薛白追著她問道:「曹家嬸子,這會子哪去?」
「去給高老爺討換蕙綉!」曹寡婦在院中雨地里揚聲答應一聲,踅腳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