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游新苑太監窺淫秘 揣帝心軍機傳法門
兩日之後內務府同時收到了高恆和劉墉的密折。
其時已值盛暑,乾隆並富察皇后及嬪、御、媵、答應、常在諸有頭臉的宮人都移居暢春園,乾隆仍居澹寧居,軍機處設在乾隆當皇阿哥見人辦事的韻松軒。留守在養心殿的是六宮副都太監高大庸。卜孝被殺,卜義理應是養心殿的總管,卻因王八恥得寵,晉陞了這個位置,帶著卜禮卜智卜信等十幾個內侍過園子那邊隨駕侍候,卜義反倒是副總管太監,跟著高大庸,帶著一群沒職分的小蘇拉太監看守空殿,白天洒掃庭除,夜裡守更巡邏,聚賭吃酒什麼的。太監和天下職官,除了被閹這一條,心性卻都無兩樣,既要逍遙富貴,又要媚上邀寵。王八恥不次趨遷爬到第一位,卜義自然心裡不熨貼,但乾隆管制太監是千古第一嚴,無輒獲咎,或打或罰絕不憐恤,作踐起來如同豬狗。卜孝是頭號太監,當庭杖殺,滿宮肅然,是因他名頭大。其實每隔幾天,流水不斷線的都有獲罪被打死的小太監從東華門抬出去,送左家莊燒化了的。
因此不熨貼歸不熨貼,乾隆的事無巨無細,卜義不敢有半點怠忽。見內務府送過來黃匣子,立即備馬,帶了幾個小蘇拉,立即趕往西苑暢春園,在雙閘口萬壽無疆門前下馬。
如今的暢春園大非昔比,其實已經融人規制廣袤龐大的圓明園中,北海子,亞海子,飛放泊一帶舊稱西苑,大半都是元明朝御苑舊址。連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乾隆因國力強盛府庫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齊整規劃,按萬國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別將列國勝境名園全數照搬進來。卻在熱河被禮部尚書尤明堂死死頂任,當面指斥主張修園子的紀昀是「佞臣」,甚至說乾隆「非堯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獎尤明堂敢言直諫。但修園子的事卻沒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將各處舊園一囊無餘,連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勢增修。原來每年撥銀一千萬兩的旨意撤回,改為四百萬兩。
盡自如此縮減規模,亦是阿房宮開運河亘古以來罕見的浩大工程。卜義下馬北望,恁般暑熱天氣,看不到頭的是車水馬龍,磚砂石灰沿官道來往絡繹,從長白山拉來的紅松木,雲南貢來的楠木建殿料兒,粗的徑可丈許,至細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連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連綿過去。極望北邊,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隊隊民夫,每隊約可三五百人,打著赤膊,用滾木搬運大石料,只用小黃旗擺動著推移,一聲號子聲不聞。卜義料是為了暢春園中皇帝宮眷安靜不敢呼喝,只一笑,將馬韁繩扔給小大監,便進萬壽無疆門。見守門的當值侍衛是巴特爾,卜義因笑道:
「巴軍門,是您老當值?」
「給萬歲爺送黃匣子的?」巴特爾面無表情,一伸手說道:「牌子!」
「巴爺,咱們常見面兒的呀!」
「牌子!」
卜義無可奈何地一笑。巴特爾是乾隆在蒙古那達慕大會上用千里眼和東珠,從科爾沁王爺手裡換來的死罪奴隸。心裡眼裡,除了乾隆任人不認。連紀昀有次忘了帶牌子,也被擋在乾清門外,硬等著派人驗了才放行。卜義過去只是聽說,今兒遭見了才曉得是真的,只好將幾個匣子勉強挪到左懷裡,騰出右手掏出腰牌給巴特爾驗,口中笑道:「爺這份忠心,哪位侍衛也比不了!——您還要升一等侍衛呢!」巴特爾卻聽不出他是誇讚還是譏諷,說道:「皇上的,下午在韻松軒見大臣——你去!」卜義聽他漢話說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禮,自進了園子。
過了澹寧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約行半里,出來又穿一帶老檜林子,一片綠得發黑的百年老馬尾松樹,半掩著一片宮閥,便是韻松軒了。匣子雖說不重,園子里也清涼,卜義還是走得一身熱汗。因見和珅扇著扇子,正指揮幾個書吏抬柜子,忙趕上去。和坤已是瞧見了,笑道:「方才有旨意,阿桂、劉統勛、傅恆、紀昀還有岳鍾麟,到瀛台等候聖駕——您請那邊去吧!」
瀛台,卜義去過,原是暢春園裡的一景。四面環水中間的一個島子,依著島上地勢,建起水閣涼亭,廣植喬木花卉,一座九曲漢玉長橋由岸直通島心工字形正殿。改在那裡會議,自然圖的涼爽。但卜義已走得焦躁,想想還有二里地,因陪笑對和珅道:「給我派兩個人,幫幫忙,路遠沒輕重,抱這幾個匣子,腿都遛直了。」
「這就難為我了。」和珅細細的眉毛微微剔起,下牙上牙稍稍錯著,一臉恬凈的笑容,說道:「這宮裡侍候的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兒,你看看哪個是閑人?」卜義進園子已經窩了火,巴特爾得罪不起,你和珅不過是阿桂一個跟班兒的,也這麼狗眼看人低!心裡發狠,臉上仍笑,說道:「沒當官,就和咱鬧官派!統共二里地,蘿蔔就走蔫了么?幫幫忙兒吧!……」和珅極聰敏的人,早瞧見他不自在,但他自己不得隨到流台,心裡也正不是滋味,因笑道:「我不是官,有什麼官派?你下頭沒蘿蔔,上頭蘿蔔沒壞,這園子是禁苑,下頭長著蘿蔔的不能隨意走動……」卜義沒等他說完,掉頭就走了。和珅跟後還挪揄一句:「走好您吶!」
卜義氣得頭都有點發暈,又返回澹寧居,迎頭遇見原來在養心殿侍候茶爐的小太監秦學檜。秦學檜卻與卜義相與得來。聽他攢眉苦臉訴說一路冷遇,不禁笑了,說道:「人還不就那麼回事?是你自己不會想事!皇上現在還沒起駕,你到瀛台,誰接你的匣子?來,我幫你抱匣子,主子在衍祺宮午睡,咱們養性閣那邊等著,主子起駕,你匣子直遞上去,不比在瀛台那塊死等強些,也不用叫王八恥代遞了。」
於是二人廝並而行,卻由澹寧居和東書房夾道北行,繞過窮廬,將到海子邊緣樹中又現出一帶新築的宮牆,由東向西綿連,直到隱沒在濃綠婆娑的竹樹中,牆北錯落有致都是新蓋的宮殿,一律都是門朝南,每隔十步之遙,站著一個善捕營軍校守護,都像大陵墓前石頭翁仲似的一動不動。沿路向西走了三座宮,秦學檜才小聲道:「到了,這就是衍祺宮。」
這一路警蹕肅森,兩個人都沒敢說話。進了宮卜義才透了一口大氣兒,說道:「我的乖乖祖宗爺,這邊比紫禁城還要森嚴呢!走一路我手心裡都捏著一把汗……這宮怎麼造成這種式樣,西洋畫兒里洋房子似的?」
「這是仿土耳其王宮造的,」秦學檜將他帶到東邊一溜平矮的太監房裡坐下,一邊沏茶,笑道:「方才我們過來的是紅毛國王宮式樣,再往東是葡萄牙式樣。你往西看,那是羅剎國克里姆林和冬宮合樣兒,再往西是丹麥式樣……名目多了,各自都不同,各宮中間都有小門相通,串成一串兒——你從韻松軒過來,韻松軒往南,八里地,和這宮對面兒,宮門朝北又一串兒,還是以澹寧居坐中央,顯出萬國夷君朝天子的氣勢。宮嬪這只是暫住,真正的後宮在北邊,離這裡十里遠近呢!」卜義聽得眨眼乍舌,齜牙咧嘴說道:「我的佛爺!那得多少錢!」「朝廷嘛!」秦學檜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左右我們侍候人的人,管他那閑帳做么?」他隔窗紗張了張,說道:「不能陪您了,皇上要洗土耳其浴,我管燒火供氣。您就坐這等,要不半個時辰,皇上洗浴出來你就遞匣子。」
卜義也順窗向外看,果見太監卜信打頭,幾個小大監捧著中櫛、朝服朝冠,簇擁著乾隆從西邊月洞門過來,徑往正殿而入。卜義見秦學檜張忙著穿大衣裳,問道:「我能走動走動么?想看看羅剎國的紫禁城成么?」「西邊是那拉貴主兒住的,你串串可以。這會子都在睡午覺,她近來沒翻牌子,氣性不好,別招惹了她。」秦學檜說著匆匆去了。卜義直待院中沒人,才挑簾獨自出來。
此時正是未正時牌,驕陽西偏萬里晴空,園外熱得湯鍋一樣,園子里卻是清涼世界。卜義沿著長滿苔蘚的卵石甬道悠閑散步逶迤向西,只見各種不知名的高大喬木濃綠蒼翠遮天蔽日,甬道兩側都用藤蘿、金銀花、葡萄架、刺玫藤再編起一層屏障,或成花洞,或為籬牆,地下別說曬日頭,連個日影光斑也難得一見。北邊海子那邊吹過來的熱風,被這濃蔭過濾了,也變得清爽宜人,滿園裡樹影搖曳,花草萋萋,只聽得簌簌的枝葉相撞聲和樹間知了此起彼伏的無間長鳴。似乎所有的人都睡沉了。卜義只在「克里姆林」宮前繞了個角兒,想著差事,已覺走得太遠,便往回走,路過東邊迴廊,一個宮女穿著撒花寬褲,赤著膀子端著一盆洗澡水潑了,一轉臉見是卜義,笑道:「是你!」
「蟈蟈兒!」卜義止住了步,叫著那宮女名字,嘻地一笑說道:「洗澡呢么?屋裡就你一個人?」蟈蟈兒笑道:「你進來就兩個了。」卜義看看四外無人,隔坎肩兒摸了摸她聳起的乳房,說道:「這會子可沒功夫跟你玩兒,我給主子遞黃匣子呢!」
按世上一般人,都以為太監閹割之後便沒了男女之愛,其實不知就裡,他心裡照舊想著自己是個男人,只是那活兒萎縮不舉,做不來房事而已,見了標緻女人,照樣的浮想聯翩,夢寐妄想。自漢至清,宮中穢亂,太監宮女愛欲饑渴,結成干夫妻名曰「菜戶」,也是宮外不傳之秘。蟈蟈兒便是卜義的「菜戶」。許久不見,此時乍遇,男「曠」女「寡」,自然有幾分情熱,哪裡便肯放他走?蟈蟈兒當下臉一紅,啐道:「大約在養心殿那邊和惜惜她們又勾上了——以為我不知道么?沒良心天殺狠命的——皇上在那邊和睞妮子洗『土耳其』呢,不盡了興就出來了?」
「好好!我就進來——」卜義笑著隨她進屋,一頭坐了凳子上,說道:「沒有的事,你別多心!」蟈蟈兒已是撲上來,顫聲兒小聲道:「小親親哥哥哩,想死我了……」膠股粘糖般死死摟住卜義寬闊的肩膀,解了卜義衣裳紐子,又掀起自家坎肩,貼肉兒揉按,小手伸向他下身又摸又捏。卜義盡自也情熱,卻也無可安慰,心裡自愧,嘆道:「僵蠶兒似的,有什麼摸頭?我們這號人不算人……」自家想著凄涼,連摟著親熱的興頭也漸漸消了。蟈蟈兒便覺掃興,悄語道:
「人家王八——恥,都能弄點葯吃,也將就能……那個的,你的有時也能舉事,怎麼不去弄點葯?」
「你和王八恥還有染?」卜義一把推開蟈蟈兒,「那你還來和我攪纏什麼?」蟈蟈兒一怔,說道:「殺千刀的!這事宮裡下人誰不知道,就你自個兒蒙著!人家教給你,你反疑我!」卜義猶自不信,問道:「你怎麼知道的?真有那個葯!」
蟈蟈兒撇撇嘴,冷笑著掩了衣裳,隔窗兒向外望望,說道:「獃子!你不信?我這會子就帶你去看個西洋景兒,沒準碰巧了叫你見個實證!」因對那拉氏住的東偏殿努努嘴兒,招手對發愣的卜義小聲道:「冤家,跟我來……把靴子脫了……」
卜義脫了靴子,小心翼翼跟著蟈蟈兒,卻不出房子,悄沒聲躡腳兒繞過房中一道屏風。屏風後閃出一個小門。門上方鑲著玻璃,裡邊卻是甚暗,隔玻璃什麼也看不見——小心開了門,二人無聲無息進了屋。卜義定了一會子才看清,這是南北長東西扁一個長條房,裡邊大櫃小櫃,齊整擺著金銀器皿並各種茶具酒具,還有各色貼著黃簽的茶罐,都靠東牆放著,西邊的一牆,是一道兩摺合的金絲絨大帷幕,光亮被帷幕遮了,又沒有窗戶,因此裡邊很暗。卜義宮裡住老了的,一看便知這是后妃卧室內側侍候送茶的暗房。正要揭帷幕,蟈蟈兒殺雞抹脖子擺手勢止住了他,示意他聽。卜義便學著蟈蟈兒,耳朵貼近帷幕,略一聽便大吃一驚,原來隔帷牙床上,真有兩個人在悄聲說話,還有褥墊窸窣之聲,那拉氏的嬌聲呻吟,還有個男的喘息聲……只要是人,都能聽出是男女交媾——卻不知男的是誰。正皺眉凝神再仔細聽時,蠕動聲停了。但聽王八恥的聲氣,喘息著說道:「奴才沒用,奴才是個廢物……」
「別忙著下來!」那拉貴妃的聲氣,嬌聲喋語低聲道:「誰不知道你是太監!……能這麼著已經難為你了……」
「那還不虧了貴主兒給的葯?嘻……」
「到底你是殘廢。唉……細得筷子似的,全當搔痒痒兒了……」
「那——奴才下來!」
「別!這麼著壓壓也好……」
「貴主兒……」
「晤……」
「主子爺和你……這麼著時候兒,你也這麼摟著不放?」
「……別說這話,沒上沒下的……」
「嘻……奴才這會子在上,主子在下頭呢!——用我們保定話,主子才是王八——」
「不準說這些個!」那拉氏嬌吁著,聲音壓得極低,嘁嘁嘰嘰耳語幾句,任卜義蟈蟈兒再細聽也聽不分明,卻聽王八恥笑道:「原來還有這個花樣兒,奴才試試!」
卜義和蟈蟈兒暗中對望一眼,兩個人都想看看什麼「花樣兒」,卻都不敢去動那帷幕,但那帷幕頃刻之間動了一下,接著像發了瘧疾般簌簌抖動。接著便聽那拉氏急促的喘息聲,呻吟得似乎要喊叫起來:「啊……啊——受……受用啊……啊——再快點,快點,說幾句……幾句撓心話……」便聽做嘴兒聲,王八恥壓著公鴨嗓兒不知在那拉氏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那拉氏似乎更興奮,打著挺兒將床墩得撲通撲通直響,「天爺!真……舒坦透了……」
卜義再也忍不住,顫著手掀開帷幕縫兒,蟈蟈兒也湊過來看。只見那拉貴妃和王八恥都是赤條條一絲不掛,那拉氏仰身卧著,和王八恥口對口狂吻,一雙玉臂摟著王八恥脖子死死不放,王八恥側身半仰,一隻手按著她雙乳撫摸揉按,一隻手摳著她下身那處急速抖動,都情熱亢奮到了極處。卜義側著腦袋還要看、蟈蟈兒拉了他一把,兩個人仍按原路回到下房,兀自都面紅耳熱,頭暈心跳。
「看見了吧!」蟈蟈兒笑道:「這就是貴人們私地的模樣兒!啐——好噁心人的么!照樣兒就把乾隆爺的法子教了王八恥——知道人家怎麼當上正總管的了吧?」卜義驚定思驚,乍舌說道:「罪過……佛祖呀!——這要叫拿住,犯剝皮罪的呀!」「好聰明人——你去拿試試!管情教你死無葬身之地!」蟈蟈兒哂道,「舒坦一時是一時,百不相干的——先頭那個惠主兒,也是和太監弄這個,叫這位那拉主兒拿住了,也不過一個打發到辛者庫洗衣裳,一個處置到龍陽齋看守玉器。家醜不可外揚,乾隆爺比你聰明!」
卜義還在想著方才情景兒,見蟈蟈兒巧笑嬌嗔,也是一臉春色,欲待照模範做去,猛地想起黃匣子,遂笑道:「我得趕緊去『土耳其』了,往後黃匣子我包送了。這邊聽說叫『摸死渴』(莫斯科)真真的實符其名,下回來,我准摸死了你叫你解渴!」蟈蟈兒追著他還叮嚀一句:「千萬千萬——今兒見的事爛在肚裡!」
卜義回到延祺宮,乾隆尚自洗浴未出。因見乘輿已停在「土耳其」正殿階前,卜義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誤了時辰,便坐了秦學檜屋裡,扇著扇子張望門外等候。一時便見秦學檜滿臉熱汗顛回來,一進門便說:「熱,熱!」端茶咕咚咕咚喝一氣,笑道:「別看我管燒火,今兒還是頭一遭長見識。主子和睞娘兒在澡堂子里那個——」正說著,乾隆由一群太監簇擁著出來。卜義見嫣紅和英英兩個嬪在宮門口跪送,才知道這是她們起居住所,擺手兒道:「一回頭再說——」抱著匣子出門,趨步官階下躬身侍候。
「卜信接了匣子。」乾隆一眼掃見了,吩咐一聲,又命嫣紅英英,「回去吧,晚間朕過皇后那邊——」因見睞娘也低頭站在乘輿旁,笑道:「睞娘也回你主子娘娘那邊,稟一聲說朕去瀛台會議。晚間過去看她,然後來嫣紅她們這邊進膳——這王八恥怎麼弄的,到現在不見影兒?」
眾人答應著,因乾隆乘輿未動,也都不敢真的離開。只見王八恥一溜小跑從西邊「克里姆林」過來,微微吁喘著陪笑道:「奴才那邊陪那拉主子釣魚,貴主兒叫奴才給鉤兒上掛肉餌子——不敢耽誤主子差使!」卜義聽著,忍不住吞聲一笑,忙咳嗽著掩飾過去。乾隆掏出懷中金錶看著,指針正抵未末時牌,心滿意足地舔舔嘴唇,坐穩了,一邊拆看黃匣子,口中吩咐道:「起駕罷!」
「萬歲爺起駕了——!」王八恥唱歌兒似的高喊一句。遠處一遞一站都有人接聲直傳。
「萬歲爺起駕羅——」
「主子爺起駕嘍——」
瀛台等候乾隆的幾個大臣已經來了多半個時辰,倒也不為了虔敬。這裡西臨西山,東夾壅山萬壽山,南邊是飛放泊,其實坐落在南海子的西北,從西繞一灣月牙兒形水路,在澹寧居西北又另成一潭,瀛台就修在潭中。什麼八仙洞、十八學士亭,對弈台一類景緻點綴起來,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因東西兩面夾山,夏日時分,無論北風南風,都從海子密林間穿掠而過,被水氣林蔭濾了,失去了那份燥熱還帶著潮涼。登觀星亭四眺,壅山萬壽山疊翠碧蒼,西山嵐氣含黛雲岫橫亘,南北瞻望,萬木蔥寵竹樹掩映間廊廡銜接,亭閣參差,俱都在煙色水光之中若隱若現——如此景緻,又涼爽宜人,又有恭候聖駕堂皇正大的由頭,誰願意躲在自家悶熱的四合院里,熱得順頭流汗不停地揮扇法暑?因此不約而同,都早早來了,聚在蓮花台亭子下觀景說話。
幾個人都是大軍機,除了傅恆阿桂,都兼著部務,頂尖兒的風雲人物,都自有一份深沉。傅恆儒雅練達,只在欄邊隨意散步,劉統勛素有心疾,倚柱靠坐在漆柱旁的機子上靜靜養神,岳鍾麟是新起複的兵部尚書,矜持中還略帶了點拘束。只有紀昀,似乎從不疲倦,坐在石凳上侃侃而言,對阿桂陳說他的《四庫全書》,俯仰之間,精神煥映,「經史子集四部,真是浩若煙海啊!你方才問『子部』,共是十四類,一儒家,二兵家,三法家,四農家,五醫家,六天文演算法,七術數,八藝術,九譜綠,十雜家,十一類書,十二小說,十三釋家,十四道家。一共是九百二十部,一萬七千八百零七卷……你大約想看點兵家的書?有!」
阿桂初入機樞,剛至而立之年,既要學宰相度量,又不能過於持重造作。一邊想著乾隆駕到後如何應對,又要雍雍穆穆含笑和同行周旋,見紀昀說得口渴,起身提壺給他續了茶,微笑道:「領教了——不過您沒有猜對。我想問的是儒家的事,有一件事是非難以判定。」他這一說,除了岳鍾麟,大家都留了心。
「還有儒家判斷不了的是非?」紀昀一笑,「你說說我們聽。」
阿桂點頭,說道:「我在陝州知府任上,三門峽有個清里村,出了個案子報上來,叫我好生為難——那個村的族長,告本村龔家媳婦龔王氏,不守族規,和村裡幾個年輕人明裡暗地來往,勾結宿姦淫亂不堪;有時甚或一夜之間你去我來的幾個,折騰到天明——被本村族裡當場拿住了一對,送縣告官。陝縣縣令申上來,我說,這是屁大的事,也來驚動我?縣令說,『這個女的生性至淫,早就有人告過。但她又是全鄉最孝順的一個,她的老公爹、婆婆、妹子,兄弟媳婦,還有她男人,一家子到縣攔告,說要拘了這女人,就要家散人亡,請求免罪』。——至淫,又最孝——我現在不指這件案子了,請問紀公,《春秋》之義該如何置評?」
「淫乃萬惡之首,孝是百行之先……」紀昀沉吟了。深思有頃,幾次張口欲言,方撫膝嘆道:「前者是論行的,如果論心,哪個人沒有淫心?世問也就沒有完人了。後者……是論心的,富貴人家侍奉老人侍奉得好,是孝行;可不光有孝行,也要有孝心;沒有孝心不算孝,貧寒人家如果和富貴人家比這孝行不比心,寒門也就沒有孝子了……」說罷停頓起來思量:愈說愈胡塗了,於是又道:「這一論題情理反悖,聖人沒有論及,我一時還真尋思不來……」傅恆在旁笑道:「那婆娘難死紀曉嵐——必定是她丈夫不中用,或家中貧寒,或者有別的難言之隱,家裡才攔告的!」阿桂道:「這我都想到了——」還要備細說,紀昀道:「不是就事而論,是這個命題,何止難倒紀某,孟子再世,他也難以論定:德可升天、罪當入地,只好叫玉皇和閻王二人商量商量再說了……」
他說得大家都是一笑,阿桂卻是有心司學政務,又問傅恆:「禮部前兒遞上來各省申請奏報施表節婦烈婦那張單子,六爺看過金華那個案子沒有?」「你是說姜柳氏被惡少輪姦,罵賊不屈而死的那個?」傅恆點頭,說道:「我當然留意了的。可惜是受了辱而後死,沒法給她立牌坊。論起『烈』,滿夠分量,但卻又失了『節』,我也很難過嘆息的。批了下去,厚葬,地方表彰——朝廷不宜表彰——延清,那五個惡少是怎麼部議的?」
「四個斬立決。」劉統勛也在想他們的議題,他似乎有心事,望站水面游魚喋呷,多少有點不經意他說道:「一個斬監候:他是最後一個。而且臨時陽痿,幾個人對證了的。」幾位大臣都不禁莞爾。紀購轉臉對傅恆道:「洪亮吉、沈歸愚、錢香樹、朱修篤幾個《四庫全書》史集副總校,昨兒有旨罷斥不用。這都是有名的碩儒,六爺是史集總校,待會兒皇上駕到,請你替他們斡旋幾句。這麼多的文字校對,偶有幾處脫漏失誤,情有可原——我保他們是兢兢業業作事,不是玩忽失職。我也有失誤嘛!」傅恆苦笑道:「聖上震怒,連我也卷進去,罰俸半年呢——你不曉得?我就死也不得明白——你紀曉嵐怎麼就不出差錯——我校閱時把細得一撇一捺都不敢放過呢!」
紀昀轉臉看眾人都在散觀湖境,作個手勢示意傅恆跟自己來。傅恆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說聲方便,和他一塊轉到一座假山後邊,問道:「你搗什麼鬼?」紀昀笑道:「我教六爺一個不傳之秘,包你往後只挨訓,不遭大斥。跟你約法三章,有一日我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六爺也得保,保我——我們是恩親嘛!」
「那是當然,不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遭斥,你為什麼又罰俸又挨訓?」
「出了錯兒嘛!」
紀昀笑著搖頭,看傅恆驚異地望著自己,說道:「跟六爺說句透心話。您要接著這樣仔細辦差,不但不見皇上的情,有朝一日貶你的官也未可知!」
「嗯?」傅恆愈加詫異,「你說說看!」
「皇上是何等樣主子?聖學淵深,精明強幹,歷世練達、都是經天緯地、一點也不亞於聖祖世宗。若論勤政、精力打熬,千古帝王沒一個及得上!」紀昀的神氣多少有點詭譎,見傅恆聽得專註,又道:「正為聖明過於天高,自然求下要嚴。他心性高傲,你一點毛病也讓他挑不出來——你不是比聖上還『高傲』?所以,太把細了反而不好,『過猶不及』,六爺——您明白么?」
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得猶如醍醐灌頂。千古忠臣,轟轟烈烈死無下場,多得如恆河沙數,一片誠貞之情不為白日所照,原因就在於他們讓皇帝覺得「比朕還精明」!六經四書里卻偏不寫這一條:皇帝精明,你要稍糊塗一點;皇帝昏憒糊塗,最好你就更「糊塗」,甚或作個白痴。紀昀見他怔得發獃,暗自懊悔把話說得太直太白,正思挽回,傅恆已回過神來,竟向紀昀一揖,說道:「真正受教了,真真的謝你了——這幾句話可保我一世平安!」「這是人情,人情就是天理,並不是教唆六爺為非。」紀昀緊著圓場,笑道:「明哲保身——連自身都保不住,怎麼輔佐皇上為一代令主呢?」
二人正說著,聽遠處樂聲細細鼓吹穿林漸漸近來,知道乾隆御駕將臨。對望一笑,二人都轉身出來,乾隆已在對岸九曲板橋下輿,從容徐步過來,當即隨班跪了迎候。待乾隆到了橋頭亭,傅恆率先叩頭,稱道:
「奴才傅恆等恭候聖駕,給主子請安!」
「都起來吧!」乾隆略站了一下,看了看幾個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說道:「韻松軒雖也涼爽,沒有風,比這邊氣悶些,所以叫了你們來——隨朕進工字殿吧。」
眾人一一躬身聽命,隨乾隆身後亦步亦趨進殿。原以為殿中必定比外邊要悶熱些的,進來才知道,這座『工』字形殿字東西南北四面開通,厚重的穹宇,中間天棚藻井又加了一層,再毒的太陽也曬不透。中心須彌座設在十字衝口,無論什麼風向,都在這裡交匯,為防穿堂風傷人,四面都敞圍著薄紗屏風,一色的黛青色金磚打磨得光可鑒影,踏上去覺得連腳心都森涼沁心。因殿宇深邃,為增光色,所有過道壁上,字畫擺設全無,嵌滿了人來高的大玻璃鏡,色彩各有不同,對影反射,即便一個人進來,也覺得滿殿都是人影晃動。幾個人進得這裡,不但滴汗全無,隨著陣風徐徐,竟還有些寒意。因乾隆進內殿更衣,幾個人肅立在御座屏風前,有點像傻子進城,獃頭獃腦地東張西望。見乾隆從角門出來,「唿」地便跪了下去。
乾隆進殿前只穿一件米色葛紗袍。出來時已套上了石青色直地紗綉洋金金龍褂,項上戴一串伽捕香朝珠,系著白玉鉤馬尾紐帶,青緞涼里皂靴踏在金磚上錚錚作響,卻沒有戴冠,由王八恥捧著隨侍在旁。他顯得很隨和,適意地走動幾步,打量著岳鍾麟道:「你還很精神嘛——廉頗不老,尚能飯否?——延清近來心疾好些了罷?朕下旨太醫院派醫士兩人,還有內務府派二十名太監到你府侍候聽用,他們都去了沒有?」
二人便忙都叩頭謝恩。劉統勛感動得聲音發哽。說道:「皇上給臣的待遇是親王待遇,斷然不敢當的。太監打發回去了,醫士不敢回去,留了一個住在臣府——其實臣的病不要緊,皇上賜的葯、蘇合香酒很效驗,務請皇上不必為臣的身體操勞。」岳鍾麟卻是聲如洪鐘:「臣比廉頗小著十歲,雖不能頓餐斗米,三大碗老米飯、二斤紅燒肉是下得去的——臣覺得還能給主子出把子力,出兵放馬去廝殺!」
「若論吃肉,還是紀昀。」乾隆一笑,沒有理會傅恆和阿桂,卻對紀昀道:「你這個紀曉嵐,不檢點吶!至朋密友小酌相會,原是人情世故,你怎麼請了一大群佐雜無職微員,蠅營狗苟之徒,一大院子搭起席棚吃酒?還是你下請帖!都察院有御史劾你舉止不檢,有失大臣官體。朕雖留中不發,也不以你為然。」
紀昀連連頓首,說道:「聖主責得是,都察院也劾得臣是!不過……臣現在這位置,蠅營狗苟之徒來褥鬧奉迎的大多了。設這一筵,臣為拒客。」
「唔?怎麼說?」
「筵宴的主食是水角子。水角子的餡兒是人腳上的老腳皮!」紀昀說道:「臣全家一百多口男女齊洗腳,齊刮腳皮還不夠用,還向阿桂借了他親兵的三十多斤——吃了臣的老腳皮,這群人還願意再登臣的門檻么?」
原來如此!乾隆先是愣著聽,接著不禁哈哈大笑:「老腳皮!啊——哈哈哈……」傅恆湊趣兒笑道:「好噁心人的,虧了紀曉嵐想得出!」劉統勛也詫異,「難道吃不出臭味兒?」岳鍾麟只是顫著鬍子笑,阿桂笑道:「他說要借老腳皮和藥用。他那麼大學問我當然信——叫親兵們泡腳,都來刮——誰曉得他和的什麼葯?洗了又洗,漂了又漂,哪裡還有什麼臭味兒?」岳鍾麟笑道:「兵部新分到我府的門官也去了的,怪道的我問他,紀大人作什麼好吃的給你們了!他說『菜也平常,只那水角子是肉餡兒,誰也吃不出滋味來,不曉得是什麼肉!』他要知道是腳繭子,不當場嘔出來才怪呢!」
眾人又笑一氣,乾隆索了萬絲生絲冠來戴上,輕咳一聲,笑聲立止。他卻不立刻上須彌座兒,從案上抽出方才拆出的兩封摺子,遞給傅恆,說道:「一封高恆的,一封劉墉的,都不長,你們傳看——真有意思,兩個逃將,一個在獄裡殺了個獄霸;一個在德州又殺了個惡霸,還都夾著一份姻緣情愛——」一邊說一邊就登了御座,卻仍是和顏悅色,神清氣朗他說道:
「今日議的幾件事,昨兒都已有旨意告知了你們,一個賦稅,一個白蓮教,一個吏治,一個金川之役。嗯,還有訥親的處置。」
幾個大臣,連正看摺子的傅恆,都抬起了頭望向皇帝。
「訥親——還有張廣泗,都已經鎖拿到了丰台。」乾隆一哂,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