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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千乘萬騎臨幸承德 苦諫巧納緩修園林

所屬書籍: 乾隆皇帝
  當江南還是千里一碧、萬木蔥寵時,塞北已是蕭疏森肅,金風寒氣迫人了。乾隆過了六月十九觀音誕辰,即發大駕幸臨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錢度在北京滯留了三日,因傅恆隨駕去了奉天,只見了見張廷玉,到戶部向史貽直彙報了銅政司理政情形,別的人一概不往來,第四天頭便帶了隨從趕往避暑山莊行在。恰他到這日,乾隆法駕也到。奉天將軍已先期趕來,和古北口大營將軍、熱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綠營都統,還有東蒙古諸王、京師各衙門委派的堂官,會同禮部,由尤明堂帶領迎駕。知會辰時正牌,御駕進城。按清制皇帝鹵簿,有大駕、法駕、鑾駕與騎駕四種,郊祀祭祖用法駕,朝會用法駕,鑾駕用於節日出入,騎駕只是尋常日用。大駕為尊天敬祖,所以最為隆重周備,法駕只稍稍遜些,文物聲明足昭「聖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駕,到承德會蒙古諸王,算「朝會」,用法駕。錢度從前在京聽尤明堂吹噓過,卻沒有實地看見,這次隨班立在德華門內,緊靠御街,要看個清爽。   辰牌二刻,德華門外石破天驚般炮聲九響,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傳來他們悠揚沉渾的歌聲:   大清朝,景運隆。肇興俄朵,奄有大東。鵲銜果,神靈首出;壹戎衣,龍起雲從。雷動奏膚功,舉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開長白雲,地蹙凌河凍。混車書,山河一統。聲靈四訖萬國來修貢……人壽年豐,時擁風動,荷天之寵。慶宸游,六龍早駕,一朵紅雲奉。扈宸游,六師從幸,萬里歌聲共……   歌聲中鍾磐清揚,真箇發聾振聵,洗心清神。隨著樂起,德華門內八對大象馱著香鼎寶瓶依次跪下,便見六十四名先導太監由王禮帶領,手捧拂塵徐徐而入。德華門內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鴉鴉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錢度跪在地上睨著眼瞧,以翠華紫芝為先導,一共是五十四蓋,有九龍曲柄蓋,直柄蓋,青紅皂白黃五色花卉蓋,雜錯相間。接著是七十二寶扇,四對壽字扇,八對雙龍扇,後邊也有單龍的,孔雀雉尾的,還有繪鸞繪鳳的。寶扇過去是八面華幢,分長壽、紫雲、霓霞、羽葆四種。寶色流蘇,纓絡飄蕩,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間太監卜禮又帶著信幡絳引湧入城門,卻以龍頭竿作導,兩對豹尾槍緊隨,一面面明黃牌上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接著又有旌節過來,卻是六對,由十二個太監執著金節、儀鉑……忽然人們一片低聲驚嘆,錢度看時,是八旗大纛車進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細,柱立在纛車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著。前鋒大纛十六桿,接著四十桿銷金龍纛,在呼呼的西風中纛旗獵獵作響。尾隨著八十面纛旗,綉著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還有游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等等祥禽瑞獸,一色的銷金流蘇隨風盪舞,說不盡的華貴尊榮。這諸多花樣過去,還只是儀仗導引,暢音閣供俸們此時加入行列,樂車上的排律、姑洗、編鐘、大呂、太簇、杖鍾、無射,清揚激越,雜著和聲蕭管笙篁,真箇是乾雷聒耳肉竹喧天。錢度此刻已經聽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後頭還有什麼四神、四瀆、五嶽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風、五雲、五龍、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過。忽然人聲一陣轟動,抬眼偷看時,這才是正經的御仗,八面門旗在前,兩面翠華旗銷金五色小旗跟著,四個人抬著兩面出警入跗旗,接著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執金吾由侍衛素倫督率,緊接著又一百二十人,執金銑、卧瓜、立瓜、紅鐙、銅角、金鉦、金爐、香盒、沐盆、唾盂……手擎執事的太監們一個個面帶喜色,肅容徐步而過。這才看見皇帝的法駕乘輿,由三十六名太監抬著,乘輿前後一百八十名侍衛,一律著五品武官服色,頭上戴著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緊緊簇擁著金龍乘輿和皇后的鳳車,後邊一串小轎,都是轎門密封,紗窗垂帷。不用問,是嬪妃們的轎子了。錢度渾身跪得發木,直著眼看那九龍乘輿,只見似乎像個帶欄的四方月台,四根盤龍柱上架著明黃雲龍頂篷,四角站四個太監緊護明黃帷子。卻不知乾隆在裡邊是什麼模樣,忽然他眼一亮,看見了傅恆,騎著黃驃馬,身穿黃馬褂,手執黃節鎖,這才知道,傅恆是這個法駕隊伍的總管帶。只見傅恆在馬上小聲說了句什麼,太監又向帷子一躬說了句什麼,便由兩個太監小心翼翼捲起黃幔。中間盤龍錯金的須彌座上端坐一人。目似點漆,面如冠玉,口角帶著微笑,頭上戴明黃天鵝絨東珠冠,九龍披肩輕輕覆在金龍褂上,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著,雙手輕輕扶膝正襟危坐,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這一霎間,群臣、萬民不約而同,山呼海嘯一般呼喊:「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那煙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腳,燃得遍地騰紫霧,響得像一鍋滾粥,一城的人都像瘋了,醉了。錢度望著時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兒在軍機處吃酒。那通紅的火爐旁只有他和乾隆兩個人,誰也不認識誰。一壺燒酒,一碟子花生米,一邊談宦海人情,一邊互相斟酒助興……這位坐在乘輿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體俯伏在御輦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錢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煙光紫霧籠罩著的沸騰人群中。兩次蠲免天下錢糧,賑濟各地災區災民,朝廷花了一千多萬銀子,又少收了兩千多萬。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聲望已經超過先帝,接連幾年天下大熟,民殷物豐也是可信的,但親身感受這樣狂熱的擁戴稱頌,還是多少有點意外驚喜。他坐在鏤刻得玲瓏剔透的錯金九龍鬚彌座上,神色慈祥地俯視著他們,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與責任,想到自己還能賜予這些生靈以很多東西,能把繁榮和富裕留存在人間,他又覺得自己無比尊貴。這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財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賦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孫傳遞……他在「大清國萬萬年」的喧嘯之中,內心一陣陣激動,臉色變得潮紅,他一次又一次起身,雙手平伸向人們答禮。直到避暑山莊正門外,他才從無盡的遐思中清醒過來,因見東蒙古諸王都跪在大倒廈門外石獅子旁,便吩咐:「內外蒙古王爺都來了,降輿,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傅恆便忙傳旨。十幾個軍機處章京和禮部尚書尤明堂都是累得滿頭大汗。紀昀是承旨專門負責乾隆草詔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莊門口,見乘輿已經落下,忙匆匆過來施禮相陪。   「各位王爺都是遠道而來,辛苦了。」乾隆只向紀昀擺了擺手,滿面春風地笑道:「起來吧。明兒在煙波致爽齋,朕還要設筵款待——今兒還有政務,且請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輪,又問,「怎麼好像人多了幾個似的,禮部遞到奉天的單子,只有十一個王爺來承德呀!」傅恆一直隨駕扈從,聽這一問,便目視紀昀。紀昀忙趨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爺,都是打准葛爾過來的。有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和阿穆爾撒納——」他放低了聲音,像是耳語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爾部內訌,這幾個部是投奔過來的……」他沒說完,乾隆已擺手制止了他,問道:「請新來的幾位台吉過來,朕見見!」尤明堂便大聲傳旨,通譯官嘰哩咕嚕一陣蒙語,便見幾位王爺從後邊躬身趨出跪下,一個個自報名姓道:「臣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阿穆爾撒納恭見天朝大博格達汗乾隆爺!」   通譯官聽他們說的蒙語,正要翻譯,乾隆擺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親切地審量著這四位西蒙古台吉。車凌年在五十歲上下,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都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阿穆爾撒納在四十歲上下。他們都是五短身材,渾身顯出鐵錚錚精悍之氣,裹著團龍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驚又喜的光,用極純熟的蒙古語說道:「萬里來朝,你們不容易!既然家裡有些不和家務,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這裡給你們各人蓋一座王宮,家務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為首的台吉車凌向乾隆叩首,說道:「我們不得已放棄了家園和草場,但是不能放棄自己的家族臣民。我們是帶著族人一起逃亡出來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轉過臉目視傅恆,傅恆見他面帶慍色,忙道:「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著主子,這樣的大事敢不奏聞!」乾隆便問:「你們部落都出來了?你們是賢王!一共有多少人,現在什麼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戶,一萬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車凌說著,嗓子已哽咽難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餓,死了兩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達烏里雅蘇台,剛剛安置下來。我們在進京途中聽說皇上巡幸奉天熱河,就沒有再去北京,趕到這裡的……這一路的艱辛苦楚,真是一言難盡……」他伏在地上,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旁跪的車凌孟克頭一個支撐不住,以嘶啞的沉悶的嗓音長號慟哭,車凌烏巴什也就跟著放了聲兒。   乾隆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樣大的事,駐節烏里雅蘇台的邊將居然敢不奏報?但他立即否定了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個謹慎人,雖說因患寒腿在張家口,駐西域各大營的將軍提督不會不稟知他,他也不敢隱瞞,這樣的好事也不必隱瞞,還是軍機處沒有當成大事,或者張廷玉、鄂爾泰自行處置了,沒有來得及奏聞。他漲紅了臉,暗思:「這個張廷玉和鄂爾泰竟如此專斷?」……但此時此地都不是仔細想事情的場合,他又慢慢恢復了平靜,問傅恆道:「烏里雅蘇台的將軍是誰?」   「是兵鍾麒的大兒子岳汨,已經病故出缺。」傅恆朝夕跟著乾隆,雖猜不透他想了些什麼,辨貌聆聲,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順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賜他兒子進士出身——現在烏里雅蘇台掌軍務的是定邊左副將軍成袞扎布。」   「是成袞扎布幫你們安置。」乾隆用蒙語說道,「他都給了些什麼,夠用么?」   「成袞軍門很照應,從軍中撥給我們五百頭牛,兩萬一千隻羊,還撥了四千三百石糧食。」   乾隆咬著下唇思量,這個數目他還滿意。他笑著點點頭,說道:「這點東西只夠維持眼下營生,得有個圖遠之計。蒙古人沒有草場,就像白雲沒有天空,這不成。嗯……這樣,紀昀這就退下去草詔:三部車凌部落編設旗盟,叫『杜爾伯特賽音濟雅哈圖盟』吧!車凌為盟長,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為副盟長,劃烏里雅蘇台周圍八百里草原為他們的牧地!草詔完後,朕御覽後發給張廷玉和鄂爾泰,叫他們回奏處置事宜。」頓了頓又道:「你們在承德沒有王宮,暫時由四夷館接待。在行宮裡撥出房屋,一切供應,不得低於東蒙古諸王。還有,各王爺帽上都有東珠,你們也要有。傅恆傳旨內務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顆東珠!」四個西蒙古王爺原都跟著策凌阿拉布坦侵佔過喀爾喀蒙古部落,懷著個畏懼的心來投乾隆。窮蹙之人,但願皇帝能免罪容納已屬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們昔日罪愆,恩禮相待,替他們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凄之心,頓時化作滿腔感激之情,搗蒜似地叩頭謝恩,一邊頌聖一邊流淚。乾隆見科爾沁親王博爾濟吉特.佳誠躬身站在內蒙古王爺班首,便抬手叫了過來,囑咐道:「他們空手到烏里雅蘇台,那裡草場、水塘比不了你們,天氣也太冷,且風沙極大,安了家暫時也不能樂業。血濃於水,你的家底子厚,飼料由朝廷配他們一些,你要撥出點家當幫幫自己人,你有什麼打算?」   「回皇上話,昨晚我們已經見過。」佳誠恭恭敬敬地說道,「東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贈送他們二百匹種馬,五百頭種羊,還有一千五百頂牛皮帳篷。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撥些過去。我已下令屬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許到烏里雅蘇台和兄弟爭牧場。皇上既有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囑咐了許多,方才命駕進了行宮。   紀昀回到驛館,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紛擾,怕詔書寫得不合體例,特傳叫四夷館的堂官和禮部的尤明堂同來參酌。寫好了,又送到行宮外專為軍機大臣設的籤押房讓傅恆過目。這才遞牌子請見,即時便有旨意,著紀昀至延熏山館覲見。紀昀還是第一次進這座橫亘百里的大行宮,隨太監進來,繞過儀門,但見滿院都是烏沉沉、碧幽幽的松樹,高可參天,粗可環抱,遮得地下一絲陽光不見,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門上懸著一塊碩大的泥金黑匾,上面書著四個顏體大字:   萬壑松風   一望可知是聖祖康熙的手跡,兩邊的楹聯卻空著。紀昀心思極靈,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園中所有的舊聯已全部撤掉。海子旁邊有一座八角亭,亭欄邊可以垂釣。向東眺望,但見雲山朦朧,秋嵐淺淡。向西一帶,是幾排瓦舍,並不十分高大,紀昀問時,才知道是專門為皇子蓋的書房一一再向西里許,是一片開闊地,約莫四五十畝大的一片海子,旁邊另樹一座坊門,是用一整塊青石鏤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門前鵠立著十幾個小侍衛。紀昀便知已經到了駐曄之地。正門倒廈前,設著一張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見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軒敞開闊,坐在榻上可以遠眺,近則見湖光山色,遠則覽千岩萬壑,夏天坐在這裡,無論見人辦事,穿堂風徐徐吹過,半點暑意也不會有。紀昀不禁掂掇:這主子可真會享福……進門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館,也是丹堊一新,紀昀張著嘴,挪動著腳步晃著腦袋左右顧盼向北細看,彷彿是個佛堂,山館前幾十步,是一座戲台和正殿相對,中間種植了不少說不上名目的奇花異卉。正看得興緻盎然,聽殿中的乾隆說道:「紀昀,你這狗才,傻乎乎地東張西望,像個大臣模樣嗎?」   「臣看花了眼了!」紀昀忙一邊答應,一邊一溜小跑進殿,到東暖閣窗下,見傅恆也站在一邊,向乾隆請安道:「這裡真是秀色動人啊,看也看不夠。禁苑不奉旨不能遊覽,不趁主子召見時看看,哪得個機會呢?」起身又對傅恆點頭致意。   乾隆案上擺著長長一幅捲軸,兩頭拖在炕上,上面畫有點點線線,卻沒有潑墨著色,又不像畫兒。他一手扶著那圖,微笑著看看紀昀,說道:「這園子剛新修過,朕也還沒有看。你既來了,就是緣分,我們一路出去走走,邊走邊看邊說事情如何?」傅恆和紀昀見他如此好興緻,忙都承歡。傅恆笑道:「這園子我看了幾次,以為都走熟了,今兒進來,還覺得新穎,多少處都不認得了。東湖邊那個假山石怕有十萬斤吧,怎麼一下子就移到了西邊?」乾隆點點案上的圖笑道:「修園子說到底也是不急之務,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這個圓明園,才敢翻新這座避暑山莊。這是聖祖和世宗爺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裡才算真的要圓夢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帶著感慨。   傅恆心裡是不贊同京師熱河兩頭大興土木修造園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態度,只跟著往外走。紀昀卻是興高采烈,跟著亦步亦趨出來,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於極盛,九夷萬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應有的體尊,這才能顯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風範!」乾隆站在儀門旁,用扇子指指東邊,道:「那邊『萬壑松風』你已經看過,少著一副楹聯,你替朕想一想,出個句兒朕聽。」紀昀心裡暗道一聲「慚愧」應口吟道:   雲卷千峰色泉和萬籟吟乾隆含笑點頭,又指那座石峰,問道:「這座山沒有名字,叫個什麼好?」紀昀端詳了又端詳,說道:「這山像華蓋,又像靈芝。依臣拙眼,應該起名『彩華』或者叫『翠芝』,不知哪個合乎聖意。」「什麼華蓋,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遙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沒有聯。皇后很喜愛那裡,你起一聯看。」   「是!」紀昀忙道。仔細看那處景緻,都隱在極茂密的老樹間,只好從虛而擬,詠道;   自有山川開北極天然風景賽西湖   聲音剛落,乾隆又指著佛堂邊一座樓:「那樓呢?」紀昀道:   疑乘畫掉來天上欲掛輕帆入鏡中   「擬個匾額!」乾隆命道。紀昀答道:「是。」   雲帆月舫   「好!」傅恆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諛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彩:「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箇清芬雜錯,極為磅旎。紀昀不禁喟然長嘆,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貽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麼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諫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於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游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頭看乾隆的臉色。傅恆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褪」,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恆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餘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   「沒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嗯?!」   「御駕來此狩獵,旨意一下,承德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游民、無戶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掛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尤明堂道。「城裡留下的非商賈即財主,當然『清涼』!」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乾隆無話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樣。乾隆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棱骨急跳兩下,臉黑沉下來,本來就略長一點的臉更拉得老長,斷聲喝道:「別以為你資歷深,你比上張廷玉了么?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父這樣講話?你也承認今日天下大治,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尤明堂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著。無論乾隆臉色多麼難看,他全然不看,佯裝不知,說道:「堯舜以天下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先帝餘緒、宵旰勤政之時。大修園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銀子,至今還不成規模,避暑山莊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復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盡的?」這是連軍機處都掃了進去,傅恆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紀昀是力主修園子的,銀子都是經他手劃撥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說道:「你說話太不思量,其學術也不純。皇上修這兩處園子,並不為自己享樂。避暑山莊為秋獵行宮,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內外蒙古諸王,能不能連這裡蒙古王爺行宮都比不上?還有,圓明園,那是在北京,四夷萬國朝見天子之地,內設各國房舍建築,也為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毓德清華玉貴天尊,難道不要宮室行館相配?國家財力充盈之時,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么?再說,將來園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為天下先,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將他頂了回來:「你原來學術如此之純!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饑民少過五萬,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訴你,除了蘇杭寧略顯富庶,北方老百姓家無隔宿之糧的多得很!坐在軍機處,看看下頭遞來的摺子,就以為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這就是你紀昀的學術?——皇上,紀昀逢君面諛,乃是一個佞臣!」   「就你懂得學術?什麼叫佞臣?不識大體,沽名釣譽才叫佞臣!」乾隆蒼白著臉,厲聲道:「朕有比你要緊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著處分旨意!」   尤明堂行禮起來,轉身退了出去。傅恆看著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顯得蹣跚踉蹌,彷彿老了十年。瞧乾隆時,也在目視他的背影,臉色已和緩了許多。只聽乾隆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臉上已經回過顏色,說道:「一個孫嘉淦,一個史貽直,從先帝爺時就聒噪。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來是小聒噪,現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對口兒。真掃興,不看園子了!」紀昀說道:「他不該說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這份膽識,自古歷朝,廟堂上如果沒有聒噪臣子,那個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恆不知乾隆要給尤明堂什麼處分,聽他這份口氣,略覺放心,見乾隆懶懶地轉身回殿,一邊隨侍在側,一邊說道:「紀昀這話說的有大臣之風。奴才以為,孫嘉淦、史貽直是一類,有話就說,尤明堂和范時捷又是一類,是辦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時才說話。朝廷有幾個肯說話的,無論對與錯,總歸是好事,處分就免了吧?」   「你怎麼那麼害怕處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還要取其人。尤明堂當戶部堂官近二十年,家裡窮得只有三個使喚人,這樣的官如今是越來越少,豈能不給予『處分』?紀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紀昀去傳旨,加給他一級,賞雙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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