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刑部院錢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門閥
錢度在楊府並沒有多耽擱,他是去李衛家聽到那裡探病的同僚說,楊名時已經謝世,門神已經糊了。他自調刑部衙門,曾經跟著劉統勛到楊家來過兩次,現在人既死了,不能沒有杯水之情。原想這裡必定已經車水馬龍,還不定怎麼熱鬧呢,及到了才知道,楊名時的死訊還沒有傳開。他原想在這裡多結識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掃興。錢度拿過認捐簿子看時,起頭是弘昇兄弟的兩千兩。以後來的,有十幾個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錢度苦笑了一下對楊風兒道:「我手筆太小,有點拿不出手。土地爺吃蚱蜢,大小是個葷腥供獻罷。」說著端端正正寫了「錢度二十四兩」幾個字。在一大串顯赫官員的名字下,倒是他這一筆格外顯眼些。錢度寫罷擱筆辭了出來,正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定睛看時,竟是小路子!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灰棉布袍,翻著雪白的里子,一副長隨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時胖了許多,模樣卻是沒變。錢度不禁失驚道:「這——這不是小路子么?你怎麼會在這裡?」
「錢爺,我如今叫陸世京。」小路子忙給錢度打千兒,說道:「我早就來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內,就侍候軍機處老爺們的夜宵。其實我見過錢爺幾面。您是忙人,我也沒什麼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將隨楊名時進京,將他薦到軍機處當雜役的事約略說了,又道:「楊老爺是清官,我是個下人,沒法報他這個恩。好歹到他靈前哭一場,也算儘儘自家的心。我是給我們廚房頭請假來的……」
錢度一點也不想和這個陸世京多攪和,敷衍道:「這就好,有碗安生飯吃比什麼都強。好好在裡頭做事,能照應的我自然照應你……」說完徑自出門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該這麼早到楊名時這裡來,錢度回到刑部衙門讞審司,剛剛坐定,門上小秦便進來稟說:「錢老爺,順德府魯太尊來拜。」錢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順德府的魯洪錦。為斷張天錫打死抗租佃戶寧柱兒一案,張天錫被判斬立決,道里駁了,說主佃相爭名分有別,量刑過重。魯洪錦不服,府道相辯文書直送刑部。錢度建議劉統勛維持魯洪錦原判——這是謝他主持公道來了。魯洪錦穿著白鷳補服搖搖擺擺進來,錢度忙起身相迎,說道:「魯府台幾時到京的?沒有去看你,簡慢得很了——請坐!」
「沒什麼要緊事。」魯洪錦雙手一拱,滿臉堆笑說道,「我是方才從劉大人那邊過來,說到錢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間似商賈買賣,無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豈可以擁資之多寡論處?』——即此一語,寧柱兒一案已經有了公道。想見大人風采,因此冒昧造訪。」錢度這還是第一次因公牘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興得臉上生光,一邊端茶親自送到魯洪錦手裡,謙遜地說道:「學生哪裡敢當!倒是老公祖執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舉前明律條如何如何,順治、康熙年間成例怎樣怎樣,滔滔不絕說了足有一刻時辰。又道:「我這樣看,刁佃抗租也是該當治罪的,不過二十小板。這一案顯見是張某依仗官勢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說不得原來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債打死人命是一樣的。」魯洪錦邊聽邊點頭,含笑起身道:「領教了。學生還要去拜會衡臣老師,去遲了不恭。方才先生說的都是實用的經濟之道。如今下頭判斷這些案子早已離經叛道,竟是隨心所欲。改日我設酒,約幾個朋友,我們好好敘談。」說著將一個綠綢包兒雙手遞上:「這是一方端硯,京官清苦,些須還有幾兩炭敬,取不傷廉,請大人哂鈉。」說著便笑。
錢度接過來便覺沉甸甸的,他當師爺時收這麼點東西只是家常便飯,現在卻覺得有點不妥。轉想張寧一案已是結過了的,魯洪錦確實沒有半點惡意,又有點卻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剛剛收下,便見一個三品頂戴的大員已進二門,錢度不敢再作推讓,便送魯洪錦出來。回到讞審司時,卻見方才進來的那個官已在裡頭坐等,錢度進來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驚:原來竟是劉康!
「您就是錢春風先生?」劉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來,又自我介紹道:「不才劉康,剛剛從湖廣過來。」
「啊……噢噢……」錢度猛地從驚怔中回過神來,雙手一拱說道:「久仰!原聽說大人調了山西布政使的么,怎麼又從湖廣過來呢?」一邊請劉康坐,一邊自坐在茶几旁,一不小心,幾乎將魯洪錦那碗茶弄翻了。但經這一陣慌亂,錢度也就平靜下來,從容說道:「大人賑災萊陽,一芥不取,活山東數十萬生靈,一年三遷,真是朝野矚目啊!」劉康哪裡知道錢度的心裡對自己防範如避蛇蠍?呵呵一笑道:「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師(鄂爾泰字)的栽培。兄弟是為平陸縣陳序新鬨堂辱官一案來的,山西敝衙門為這案子三次上詳部里,都駁了下去。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語很多啊!」錢度笑道:「大人必是見了邸報,魯洪錦審斷張寧主佃相爭一案,前來質問卑職的吧?」
劉康打火抽著了旱煙,一笑說道:「大人說哪裡話?質問是斷不敢當的。陳序新是外省剛遷入山西,與兄弟毫無瓜葛。他這個案子確實和張天錫、寧柱兒頗是相似的,只是沒出人命。沒出人命就律無抵法,怎麼就判斷陳序新絞監候?」錢度翻眼看了看劉康,淡淡一笑說道:「這兩案絕不相同。寧柱兒是被田主打死了。陳序新卻是打傷了田主盧江。主佃之間雖無尊卑之分卻有上下之別。官府判斷他為盧江療傷、枷號三日己是從輕發落。陳序新竟敢咆哮公堂,當面辱罵縣官是『財主狗』,蔡縣令將他收監,擬絞決處置,這個事情省里駁得沒道理。所以到這裡我們維持原判,只改作監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門體面的意思。」劉康見他反覆解說,倒笑了,說道:「我不是來打擂台,是修橋來的。這不是我手裡的案子,但省里臉面上真的下不來,特地來拜望請教。」說著,將一個小紙包從懷中取出來向錢度面前推了推。
「這是什麼?」錢度取過來,壓得手一沉,打開看時,是黃燦燦一錠五十兩的金元寶。心裡打著主意,臉上已是變色:「卑職怎麼當得起?請大人收起。」
「錢大人……」
「收起!」
錢度臉色鐵青,低吼一聲,「卑職不吃這一套!卑職自己有俸祿!」劉康吃了一驚,但他畢竟久歷宦海,有些初入仕的官員假裝撇清的事見得多了,因而只一笑,說道:「這不是我送的,是蔡慶他們下頭的一點小意思。案子不案子是題外的話,大人千萬不要介意。這點錢你要不賞收,他們臉上怎麼下得來?或者你先存著,待蔡慶進京再歸還他也就是了。」說罷便抽身走了出來,這卻正中錢度下懷,隨即在門內高聲叫道:「劉大人!你這樣待我,足見你不是正人君子!」
此時刑部各司都有人回事情,聽見讞審司這邊吵鬧,都出頭探望,卻見一個三品大員張惶而出,錢度在門內「咣」地扔出一個紙包,偌大一個金元寶從紙包里滾落出來。那官員不知口裡咕噥了一句什麼,撿起來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哼!」錢度輕蔑地看著劉康的背影,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微笑,他沒有追出去叫罵,卻「砰」地把門一把掩了,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翻看著案卷。燃著火楣子抽著水煙只是沉思。過了一會兒,果然就聽見敲門聲,錢度惡聲惡氣說道:「你是什麼意思?要吃多大的沒趣才肯走?你去!叫鄂爾泰只管參我姓錢的!」說著一拉門,卻見是本部長官尚書史貽直和侍郎劉統勛二人聯袂進來。錢度忙不迭地往屋裡讓,就地行了參見禮。說道:「卑職不知道是二位大人,無禮衝撞了!」
史貽直沒有說話,坐了錢度方才的位置隨便翻看著錢度批過的案卷,劉統勛卻坐了客位,看看那杯已經涼了的茶,說道:「春風,關起門和誰生悶氣呢?」錢度給他們一人遞一杯茶,笑道:「和誰也沒生氣。氣大傷肝,最不值的了。」
「你還哄我們。」劉統勛笑道:「剛才敲門還發邪火來著,連鄂中堂都帶上了。」錢度苦笑道:「原來當師爺時,瞧著官好做,如今才知道做好官也很難哩。平陸這一案二位大人也都知道,人家縣裡判的不錯嘛,還不知平日怎麼得罪了臬司衙門,他們拿著這案子尋平陸縣的不是,邀買一個『愛民』的名聲。當小官的也難吶……」
史貽直一直在打量這個皇帝特簡來的主事。他自己是科甲出身,歷來不大瞧得起雜途出來的官,很疑錢度是沽名釣譽之徒。聽說方才錢度暗室卻金的事,特地約了劉統勛來看望錢度,見錢度不卑不亢,舉止嫻雅毫無賣弄之色,倒起了愛重之心,遂道:「劉藩司平日官聲是很好的,下頭卻作這樣的事,真是莫名其妙!這麼不是東西,你不要理會他,部里給你作主!」錢度忙道:「有二位大人庇護,卑職甚麼也不怕!左不過鄂中堂送我雙小鞋穿罷了。」史貽直哈哈大笑,說道:「年羹堯當年是何等權勢?史某人尚且不讓他三尺之地,何況鄂西林?你放心,誰也給你穿不上小鞋。今年去山西查案,我就委你,看看他們敢怎麼樣?」當下三人又攀談了一會兒,錢度方送史貽直和劉統勛出來,別的司官在門口指指點點竊竊私議,錢度頓覺風光許多。
劉康連滾帶爬逃出刑部大院,心頭兀自突突亂跳。剛才這一幕對他來說簡直象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個凶夢。所謂平陸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進京後便聽到風傳阿桂和錢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這二人今後必會超遷大用,預先來拉攏關係的。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個三品大員,巴巴地跑來討一個六品部曹的好兒,會一個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願受禮,也不該如此聲張。錢度與自己前生無仇,今世無冤,何苦獨獨地拿自己當眾作伐呢?……象被人猛地打了一悶棍,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沒出門,白痴一樣坐在屋裡渾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劉康才略有點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節,鄂爾泰邀自己今晚過府小飲。劉康忙忙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坐了小轎趕往鄂爾泰府邸。
此時雍正皇帝駕崩已經一年有餘,雖然國喪未過,不許民間張紅挂彩、演劇作樂,但實際上官禁已經漸漸鬆弛,街上此時燈市早已上來,各家門口掛的都是米黃色紗燈,有的似攢珠,有的象菠蘿,什麼梅里燈、走馬燈、夾紗燈、柵子燈、玻璃宮燈、龍爭虎鬥艷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紅色而已。儘管還不到正日子,滿街已都是看燈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煙火的一處處熱鬧不堪。劉康起初還坐著轎,漸漸人愈來愈多,擁擠得轎子左右搖晃,只好下來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時才到了鄂爾泰府。卻見相府門前,只孤零零吊著兩盞杏黃色琉璃宮燈。門閣上的人都是認得劉康的,早有人接著了,說道:「劉老爺,鄂相吩咐過,今晚請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廳,擺的流水席,各位老爺隨喜。我們相爺中間出來勸大家一杯就退席。請爺鑒諒。」
「謹遵鄂相鈞令。」劉康本想見到鄂爾泰好好訴說訴說的,至此方想起鄂爾泰稱病在家,不好出來陪客,只好怏怏跟著管家進來,口中卻笑道:「都是西林門下,我們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來。吃完酒我們進去請個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這就是大人們體貼我們老爺了。」
客廳里卻是十分熱鬧,劉康看時,足有三四十個官員,大到將軍巡撫,小到知縣千總,有文有武品色很雜,都是鄂爾泰歷年主考取的門生故吏。大家正圍在廊下看燈謎,三三兩兩湊在一處,有的竊竊私議,有的大聲喧笑。堂上燈燭輝煌擺著五六桌席面,也有貪杯的,兒個人坐一處拇戰行令,吃得滿臉放光。外邊小廝們抱著煙火盒子,有的點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煙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劉康覷著眼望時,見鄂易、胡中藻幾個同年,還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薩、傅爾丹、索倫,都散立在西廊看燈謎,便湊了過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來了!」太湖湖州游擊見劉康一步一踱地過來,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們這裡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師家的燈謎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對手。你來你來!」胡中藻笑道:「這有什麼對手不對手的?詩無達詁,隨心解釋,說得通就算好的。」劉康只好勉強笑著過來看,卻見一盞燈上寫著:
若教解語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劉康又看看別的燈,說道:「這都是古人陳詩,找謎底有什麼難?這是羅隱的《詠牡丹》侍。」胡中藻把玩著手中的扇墜兒笑道:「這麼說還有什麼趣兒?這叫雅謔,你得寫出新意。譬如這一句,是牡丹,就說是『美人畫兒』。可明白了?」
劉康點點頭,再看下一盞時,上頭寫著:
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
劉康笑道:「吳僧這句詠白塔詩,倒象是分界堠子①詩。」眾人看了點頭道「果然象」。索倫指著「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說道:「這句詩我見過,是李白的!」眾人不禁大笑,阿穆薩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開口就露餡兒了。這是白居易《長恨歌》里的
「唐明皇要算情種。」傅爾丹嘆了一聲,旋又笑道:「這是『目蓮救母詩』!」劉康原本懶懶的,此時不免也鼓起興頭,指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笑道:「林和靖這首詠梅詩,有人曾對東坡說過,也可謂之詠桃花。東坡說『只怕桃花當不起』。據我看,桃花當不起,野薔蔽似乎近了。」胡中藻見大家都笑,說道:「這個說的不對。野薔蔽是叢生,哪來的『疏影橫斜』?」再看下一個,卻是貫休的覓句詩:
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①省縣交界處,或設石、或栽碑作為標誌,俗稱「分界堠子」。
劉康笑道:「這是貓兒走失了,尋貓的!」
眾人不禁哄然叫妙,索倫卻道:「也很象是屁。肚子撐脹,想放一個,就是放不出來,有時無緣無故的,一個接一個打響屁。」眾人先一愣,接著轟然一陣大笑。劉康笑得喘氣,說道:「前次和庄友恭說到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說合該是『僧推月下門』。友恭說,夜間誰家不把門上緊?還是敲門的對。我說,你太老實。這是和尚偷情詩,這賊禿和淫婦約好了,門是虛掩著的。」一語未終,已是笑倒了眾人。正說笑著,劉康一眼瞥見後院月洞門處有幾盞玻璃燈閃閃爍爍出來,料是鄂爾泰來了,便不再言語。眾人也都停了說笑,卻見那燈火在西側院閃了一下,從西側門出去了。
劉康不禁詫異地問身邊的鄂易:「象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著的么?」鄂易搖搖頭,說道:「中堂今晚沒出來,我不知道見的什麼客人。要是見客又送,不是張衡臣就是訥親。」
「是訥中堂。」胡中藻撫著八字髭鬚說道,「後頭一個長隨,我認得是訥親府里的。還有個象是個太監。除了幾位中堂爺,誰府里還使太監?」正說著,鄂爾泰清瘦的身影已漸漸走近來,廳里廳外的人們立刻安靜下來都到廡廊下躬身迎候。待鄂爾泰進來,湖廣巡撫葛丹率先一個千兒打下去,說道:「學生給老師請安!」眾人也都跟著跪了下去。
「都起來,起來么。」鄂爾泰清癯蒼白的面孔閃過一絲笑容,「就為我秉性嚴肅,怕掃了大家的興,所以不大陪客。這樣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著小飲幾杯。我走了,你們依舊樂兒。」說著便徑坐了主席。一群門生也都斜簽著身子就位。鄂爾泰是個秉性內向深沉的人,眾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個挨一個依著官位大小輪流給他敬酒。他卻只是一沾唇,一匝兒輪下來,連半杯酒也沒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輪到劉康時,鄂爾泰見劉康敬完酒,又雙手捧上一張雪濤箋,展開看時,上頭寫著:
糯米半合,生薑五大片,河水兩碗放砂鍋內滾二次,加入帶須大蔥白五七個,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盞,入內調勻乘熱吃粥,或只喝粥湯。
鄂爾泰不禁問道:「這是什麼粥?還要加醋?」
劉康滿臉堆笑,說道:「回老師話,這叫『神仙粥』,以糯米補養為君,蔥姜發散為臣,一補一散,又用醋收斂,有病可以祛病,無病可以榮養,學生在淄川賑災,有一個村都染了時疫,獨這一家老小平安,問了問才知道他們每天都吃一頓這種神仙粥。看來老師也是氣虛體弱,常用這個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爺子八十多歲了還能擔柴打水呢!」
「晤,好!」鄂爾泰笑著將葯膳方子交給身邊的家人,「這個單子沒有那些個參茸蓍之類的補劑,我秉賦薄,也受不了那個補。倒是試試這神仙粥,說不定就對了脾胃。」說著起身來舉杯,又道:「都在外頭辛苦一年了。就是位在北京,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也難得一見。今兒聚到一處很高興,請幹了這一杯!」於是眾人都起立舉杯,說聲「為老師上壽」這次連鄂爾泰在內,也都杯杯見底。鄂爾泰青白的面孔泛上一絲血色,夾了一口粉絲慢慢咽了,又道:「先帝爺在時,最厭惡的就是門生科甲朋黨營私。當今皇上以寬為政,講究上下熙和,其實就宗旨而言,也和先帝一樣。你們都還年輕,各自職分不同,卻都在外獨當一面。要時時記著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如果老想著誰是哪一門,誰是哪一派的,就是差事辦好了,你也算不得純臣。鄂善這次出差,賑災、辦糧、協調鹽運,都很出色,皇上已經降旨表彰;盧焯修尖山壩,把鋪蓋都搬到工地上,累得寫來的信,字都歪歪斜斜的。我很疼這些學生,一人給他們送去一斤老山參。因為他們給我臉上長光!你們要真為老師,勸你們不要每天嘰嘰噥噥地想升遷,想調轉優差,坐談立議終日言不及義,這樣的人,就是我的學生,我也不薦。踏實勤謹辦差。給地方百姓留下好口碑的,不是我的學生我也保薦!」這群學生早就知道鄂爾泰必有這番訓誡,一個個俯首帖耳靜聽,紛紛都說老師議論深刻至公無私。葛丹是鄂爾泰最得意的高足,自然以他為主發言,他語調深沉,似乎不勝感慨。「我做官二十多年了,每次進京聽老師一番議論,都有新得。我看老師別的也沒有出奇的,只是遵循孔孟之道,事事循情執理,半點也不苟且。我是老師一力推薦出去的,先當道員,老師彈劾我入庫銀兩成色不均,又降成知府。當布政使時,又因不小心選了個贓官當縣令,我又受老師彈劾,降二級調任。算來如今做到這麼大官,受處分、降調有六次之多。當時也不免覺得委屈,如今回想起來,老師卻是毫無門戶之見。我替朝廷賣力辦差,有升有賞,我辦砸了差使,有降有罰。象老師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大臣風度,怎麼能不叫人賓服?」
葛丹不愧是個宦海老手,一番話說得有抑有揚近情近理,老師的栽培苦心,自己對老師的心悅誠服,都在這似吞似吐、如訴如傾的言談中表露無遺,又絲毫不顯奉迎拍馬痕迹。劉康想到自己上午在刑部衙門拙劣出醜,真的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劉康怔怔地沉思著。鄂爾泰已經過來,拍拍他的肩頭道:「你跟我來一趟——大家照舊吃酒耍子,只不要過量,不要弄得爛醉如泥,也不成體統。」說罷一徑去了,劉康只好忐忑不安地跟著。
「劉康,今天去了刑部?」鄂爾泰進到書房,坐下後開門見山就問:「聽說你丟了人?」他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枯燥得象剛劈開的乾柴,多少帶著疲倦的眼睛盯著劉康問道。劉康騰地臉紅到脖子根,在鄂爾泰的逼視下羞得無地自容,只吶吶低頭說了聲「是」,別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鄂爾泰冷冷一笑,說道:「大約你在想,我的耳目好靈通。其實我壓根從不打聽這些事。方才我送的客,你知道是誰?是訥親中堂陪著當今來看我。這個話是訥親說的。」
劉康彷彿一下子被猛地抽幹了血,臉白得象窗戶紙,抬起頭驚恐地看了鄂爾泰一眼,說道:「平陸一案真的不是我手裡審的,實在是學生瞎了眼,代人受過。老師明鑒,我在外頭辦事不容易,同僚們面子不能不顧。誰想就吃了這麼大虧!」鄂爾泰格格一笑,說道:「我已經替你在皇上跟前解說了。皇上還是信得及你。傅恆從山東回來時,也在皇上跟前說過你好話。不然,你這回就不得了。至少『卑鄙無恥』四字考語你穩穩噹噹承受了。」劉康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麼說的?」
「皇上只是笑,說劉康年輕不曉事,為公事行私意,碰壁,該!」鄂爾泰說道:「那錢度此時陞官的心比炭火還熱,正愁沒人墊背兒。你不碰壁誰碰壁?你犯得著嗎?」劉康想想,乾隆說「不曉事」實在算不上厭惡,頓時放下了心,又笑道:「學生今天羞得半天沒出門,反躬自省,總是自己不修德的過——」他突然靈機一動,就腿搓繩兒說道:「為志今日之過,我想請老師關照一下吏部,願意更名『修德』。」「這是小事情,明兒你自己到吏部去說,就說我同意了的。」鄂爾泰哪裡知道他更名避禍的真意?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實在應該從『修德』二字上好好思量。蒼蠅不抱沒縫的蛋。錢度怎麼不拿史貽直、劉統勛他們作伐?人唯自侮,然後人侮之。你這件事辦得格調太低,自己作踐了自己。所以你不要去怨恨別人,更不要指望老師替你出氣,我是不作這樣事的。」
劉康揣摩這話,必定乾隆還有嘉贊錢度的話,心裡又愧又恨,口中卻道:「老師說得透徹。我只反躬自省,決不怨及錢大人的。」
「這樣,我就不再責備你什麼了。」鄂爾泰語氣親切了些,「老實說,原本我很生氣的,也不打算單獨見你,只我這群門生,原來你也是很有才分的。告誡你幾句小心做人。山西和河南差不多,歷來多事。估約皇上還要派員去考察吏政,雖說我沒有門戶之見,小人們總愛用門戶看人。你們爭點氣,我就少聽閑話。要再四處鑽營,打點門路,那是你自己作孽,我斷然作壁上觀。我就把這句話扔給你,仔細掂量掂量一去吧!」